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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妖怪档案》——1000余种古妖资料详考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该系列分为:山精、水怪、巨兽、动物、植物、人形、器物、邪灵、精灵、死灵、怪物、神兽部分,考察从先秦到清末神话、传说、志怪、笔记以及民间歌谣等,搜集整理一千余种中国妖怪的发源、流变、民间俗信以及社会影响,间或推测其妖影下的现实真相。
妖怪,是这个世界曾经做过怪异之梦的痕迹。
中华先民的瑰奇之梦,流响千古,“茫茫遐迩,眇眇流文,百家迂阔,各尚斯异”,至今已零落漫漶,遽难辨读。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卷一.山精

世人于“山”的最初印象,总是富饶而神秘的,山中物产殷阜,尽可取用,但也正因地势复杂,物种多样,山行者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旧时樵子药农、游人隐士一入深山幽谷,往往就此消失,再也不能出来。古谚有云:“太白山下,白骨狼藉”,实际上许多入山失踪者最终尸骨无存,慢说“狼藉”,连一片骨殖也找不到。

山林有如无尽的深渊,悄然地吞噬着涉足之人,于是世人揣测,山中隐藏着名为“妖魅”的邪恶力量。加上山客的描述,术士的奇谈,山中一切异声异影——无风摧折的大木,无端崩落的巨石,无故惊怖发狂、投崖而死的游伴,仿佛都蒙上了妖魅的影子,似乎高岩绝峰之间,确然有着野狐拜月,山魈吟风,青崖之上,毛色雪白的九尾狐回眸瞥视,碧瞳凝光;谷壑丛莽,斑斓绝艳的人首蛇仰身而起,喷吐妖毒。山风落木,魑魅横行,种种木石之怪、川泽之精,幻化谲诡者不知凡几。这些邪异之物,大多隐于幽僻,不可窥测,惟有少数出没频繁、或与人类有所交涉者,才得以见之说部,形诸图籍。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一.山魈

从幽昧未明的遥远世代起,一种介乎兽类与妖怪的诡奇影子始终在江淮以南的大谷深山游荡。文明肇始阶段,筚路蓝缕的先民启山伐林之际,每每目睹这种与人类长相酷似的畸形之物而惊骇无已,因将其奉作山川之神虔诚塞祷。夏商周三代,祭祀这种怪物上升为朝廷盛事,巫觋吟诵的晦涩咒语,在王都宫廷熊熊燃烧的祭坛火焰照耀下响彻千年。

先民所祭祠之物的实质究竟是什么,直到今天仍无法认清。可以确定,这是一种极其古老,与人类世界的牵扯错综复杂,异称极多的怪物。综览各时代、各地区的见闻记录,关于此物已知的名称就有:“山魈”,“山臊”、“山鬼”、“山都”、“山魅”、“枭阳”、“赣巨人”、“夔”、“山骆”、“晖”等等,不论作何称呼,几乎所有记载都提到了它那不协调的扭曲形体:

“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山精之形,如小儿而独足,足向后,喜犯人。”

“山魈者,岭南所在有之。独足反踵,手足皆三指。”

自然界生物的肢体,大都是偶数,譬如四肢的人兽,六足的虫,十足的蟹。山魈却是“三肢”,只有一条腿和两条上肢,它的独腿居中生长,粗壮有力,配合长长的手臂,可在复杂的地形上迅速纵跃奔驰。它的脚生长方向与人类相反,脚跟在前,脚掌脚趾朝后,即是古籍所谓“反踵”,怪诞无伦。此外,山魈身型矮小,接近猴子,五官像人,智力较高,能说出模糊不清的语言与人类交流。

幽山绝岭深处,听到风中传来似人非人的交谈声和叹息声,无疑令人毛骨悚然,当先民确认了声音来源不是人类,而是形象怪异的山魈时,自然而然认定所见之物即是山神。远古时代,“神”和“鬼”的概念混沌不分,山魈因此被当作图腾般的山林符号崇拜了上千年之久。但随着人类的自然观逐渐成熟,意识到这些怪异之物并非神灵,同时天神、宗祖神等更虚无抽象的神祇崛起,包括山魈在内的一大批精灵和怪物最终化神为妖,被排除出神灵之列,先民不再对退下神坛的山魈敬而远之。与此同时,山林开发规模不断扩大,人类日益频繁地侵入山魈的领地,接触记录急剧增加,山魈对人类生活的影响,甚至达到了与狐妖相提并论的程度,民间因而出现了“江北多狐媚,江南多山魈”的说法。

但山魈秉性不恶,绝非动辄祟人害人的狐妖可比,山魈的袭扰,多是无关紧要的小偷小摸,以及被人类触怒后的报复。

山魈食性颇杂,尤喜捕食山涧的虾蟹,通过观察人类用火,它们学会了简单的烹饪。从前进山采伐的樵子木工夜宿山中,中宵醒来,常见大群裸身披发的人形之物,拖儿带女,围拢篝火,拿着人类的盐巴,窃窃低语着炙烤虾蟹。虽然山魈专志美食,通常没兴趣理会、更毫无理由袭击睡在一旁的人类,人类却不能不视此异类为危险,悄悄喊醒同伴,群起突击,山魈受惊而散,留下满地的小山魈尖叫嚎啕,未几卷土重来,藏身夜幕之中飞石打人,趁人类走避退却,抢回幼崽,大举而去。这样短兵相接驱逐山魈,风险不小,终非善策。后来行旅发现,入睡之前,把竹子投入火中烧得爆裂炸响,可令山魈惊惮不敢近前,山行之人从此多带竹筒以驱鬼怪,这就是“爆竹”的滥觞。

使用爆竹,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山魈精通伪装之术,幻化无方,隐于幽昧之间,人类睁眼难见,捉无可捉,打无可打,只有用爆竹驱赶。刘宋元嘉初年,浙江富阳就出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山民每天在溪涧安插蟹断捕蟹,清晨时分收取一次,往往所获良多。一日拂晓,他像往常一样去收蟹,却见蟹断毁裂,里面一只蟹都没能拦到,只有一根烂木头靠在竹栅边上,被水流冲地笃笃作响。瞧那蟹断,似乎是被暴力拆毁的,山民恼丧气恨,不知是哪个混蛋闲极无聊,如此恶作剧?他忿忿地将木头远远扔到岸上,花了半天时间修好蟹断,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安置。然而第二天去看时,蟹断又被破坏了,更古怪的是,那根烂木头竟莫名其妙地又出现在其中。山民大怒:“好啊,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来了。”心中把平日跟自己有隙的相识反复思量了一回,似乎觉得谁也不像,没奈何,只得补好缺口,重新安放。

第三天,如出一辙的,蟹断再度被毁,里面还是那根烂木头。山民拾起木头左看右看,隐隐觉得这木头有蹊跷,于是丢进蟹笼,拴紧笼口,系在担子上挑着回家。才走出三里地,忽听得笼子里簌簌有声,回头一看,只见那木头伸头撑脚,慢慢变成了一个人面猴身、青毛长尾的独脚怪物。富阳自古多山魈,汉末东吴学者韦昭曾说:“夔一足,越人谓之山臊,富阳有之。”山民是土生土长的富阳人,从小就识得山魈,知道此物精擅变化,因此毫不惊慌。那山魈给困在笼子里逃不出去,却不由慌了,口吐含混不清的人言道:“我是山神,你打开笼子放我走,我助你捕到大蟹!”山民道:“你既能助我捕到大蟹,又何必还来偷食我的小蟹?可见你没这个本事。你三次毁我蟹断,偷我蟹吃,今日需饶你不得。”山魈大惧,宛转乞怜,山民充耳不闻,一概不应。山魈道:“既然不肯放我,至少让我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你姓谁名谁?”山民不答,山魈厉啸道:“你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山民冷不丁吓了一跳,嘴唇一动,刚待告诉它,心中浮起老人们挂在嘴边的那些故事,说山精木魅,大多深谙一种古老神秘的妖术,只要知悉名字,即可以咒术杀人,因此山中行走,最忌互道姓名。他暗道一声好险,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山魈探问不得,那咆哮便渐渐馁荏了。少顷回到居所,山民怕山魈更有别样神通,不敢放它出来,直接将蟹笼付诸一炬,尔后捕蟹,再无怪异。

山魈一度贵为山神,自有不容小觑的神异,除了通晓人语,掌握隐身、诅咒之术,某些山魈还拥有驯服百兽的强大灵力。即使在后世神格下降,退入妖界,一些信仰原始,文化朴素的地区,譬如唐朝的岭南,仍然对这种古老山神保持着敬畏之心。

岭南的山魈,出入起居颇似人类,其巢穴构筑在大树之上,曾有人冒险上树探看,见那巢穴门户俨然,内中居然还设有仿照当时人类家具的木制屏风、帐幔之类,足见此物智力之高。当地称雄性山魈作“山公”,雌性为“山姑”,这其实正是“山神”之义的因循演化。山民每次进山,只消多带钱币脂粉,钱币供奉山公,脂粉供奉山姑,入山之行,即可保安全无虞。

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个来自北方的旅人,因故需要穿越岭南的长山大谷。在北人眼里,当时的岭南天远地荒,魑魅横行,是如无必要,绝不肯涉足的蛮荒绝域。这位旅人打听了许多关于南地山野种种妖物的传说和禁忌,遇见什么妖怪该怎样对付,遇见什么猛兽该如何趋避,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战战兢兢启程上山。

山路难行,旅人走了一天未见人迹,夜里只好睡在树上以避虎豹。攀枝上树,忽见清冷的月华之下,一个人形之物静静坐在树杈上,双瞳亮若青燐,冷冷地向他射来。旅人大骇,起先以为碰到了恶鬼僵尸,继而猛地想起临上山之前当地土著的叮嘱,强作镇定,试探着问了声:“山姑?”那怪物果然正是一只雌性山魈,缓缓颔首道:“有何货物?”

幸好旅人是有备而来的,忙道:“有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此!”

山魈听了这话,声音大有喜色,道:“你只管睡在树下好了,有我在此,不必害怕。”

旅人不敢违拗,留下脂粉,径自下树而卧,但想起头顶坐着一只会说人话的怪物,不知是正是邪,如何能睡得着?眼见夜幕上那轮明月渐渐移至中天,一阵山风涌如狂澜,草木分处,跳出两头大虎。旅人大叫一声,吓得全身瘫成了烂泥,站也站不起来了,躺在那里等死。二虎一步一步逼将上来,忽见黑影一闪,山魈飞身跃下,拦在旅人身前,轻抚虎头道:“斑子,我有客人在此,到别处玩去。”

那两头牛犊大的老虎见了山魈,变得像小猫一样驯顺,乖乖调头去了,直把旅人看得目瞪口呆。

旅人后来回到北方,同友人谈起,说当地人与山魈亲如睦邻,山魈甚至学会了稼穑,每年下山向人借来种子和田地耕种,谷熟则与人平分收成。山魈朴实耿直,分配公允,一粟也不会多取,当地人因信奉山魈为神灵,同样惟谨惟诚,不敢多取。

某些地区人与山魈井然有序,代代相承的和平共生关系,至少一直维持到了明代,一位明代博物学者的手札记载说:

“东广山僻处有山魈,半是鬼,半是人,盖能隐能显也……租民间耕种,临收货则田主自临,而分半与之。若多占升斗,则能为其家作祟。又善伏虎,虎见之帖然。”

可惜人怪和平共处只是个例,在那些远离山魈栖息群山的城邑居民,以及大多北人印象里,山魈终究是妖魅一流,避之唯恐不及,遑论合作。唐朝诗人张祜写给一位左迁岭南友人的诗中叮嘱说:“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正是这一普遍印象的写照。

偏见使然,外来者遇到山魈时就不免抱以畏憎,正如唐人笔记《广异记》载录的一个故事。那是在唐玄宗天宝末年,北方官员刘荐被委任为岭南判官。南下赴任之路遥远崎岖,越往南走,道路越荒芜,空气溽热令人难以忍受,进入到山区,杂树缭乱,参天蔽日,连可供从容骑行的路都断了,刘荐恼怒至极,怨声载道。忽见林梢有山魈荡藤而过,冲着一行人呲牙咧嘴桀桀怪笑,刘荐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山魈是妖鬼。山魈蓦地停在树枝上,尖声道:“刘判官,我自游戏,于你何干,为什么骂我!”刘荐听这怪物居然认得自己,不胜诧异,却见那山魈昂首向天,引吭长啸,一头巨虎飞奔而来。刘荐大惊,上马便逃,那虎也不顾旁人,单追着刘荐不放。刘荐坐骑不惯山行,没逃出一箭之地,把他摔落马下,那虎的一只爪子按在他胸口,血口大张,腥风灌面。山魈高居树巅,大笑道:“刘判官,你还骂我不骂了?”刘荐满眼都是虎口獠牙,早吓得神魂出窍,抖如筛糠,哪里还能说出话来。他的一众随从慌忙向山魈叩拜求饶,山魈默然良久,道:“斑子,走吧。”那虎徐徐退开几步,脊背耸伏如连山,慢慢随着山魈去了。随从们忙去扶他们的长官时,只见刘荐屎尿俱下,怖惧几死。

传说山魈非常忌讳人类的詈骂,在刘荐途经的岭南山区,辱骂山魈会招致报复;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也许是灵力退化、种群失势,又或是“知耻”的缘故,山魈竟害怕起人的辱骂了。譬如浙南闽北一带,时有山魈潜入民居盗窃,当地人撞见,动辄恶语相向,山魈不堪折辱,就会将所盗之物掷还:

“浙有独脚鬼名山魈,福建浦城常有人见手曳帕子,乘片云飞过屋头甚低,亦不大畏,又能盗物,最畏骂人,知辄大骂,多掷还之。”

时至今天,浙南山区还残存有“骂山魈”的习俗。山民进山烧炭、种菇,安营扎寨之后,照例都要先骂一通山魈,污言鄙语,无所不用其极,据说骂得越狠,山居安全越有保障。

古江西是传说中山魈聚集之渊薮,东晋训诂大家郭璞为《山海经》作注时写道:

“《海内经》谓之赣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被发,好笑;雌者能作汁,洒中人即病,土俗呼为山都。南康今有赣水,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江西南部,约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群山万壑,山高水险,人迹罕至,史籍称为瘴疠之乡,汉代和汉代以前,除了零星散布在森林角落、古老而神秘的百越族,几乎无人居住。但百越人却非常清楚,他们绝不是这里唯一的高等智力生物,就在这片密林深山之中,生存着体型庞大的山魈,古称“赣巨人”,此物身高可以超过一丈,行动敏捷,搏杀虎豹轻而易举,如人之搏兔,雌性赣巨人并能喷吐毒液,沾身即病,极难对付。强大的赣巨人为外来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条流经传说中赣巨人领地南康郡(今江西赣州)的河流,因此被命名为“赣江”。

赣江命名的初衷,实际是意在起到类似“狼出没,请小心”的警示牌作用:当行旅听到“赣江”的时候,自然会联想起沿江森林里可怖的赣巨人,从而重新规划路线,或者多加防范,先民用这种方式,标识简陋地图上的危险。此后赣巨人的影响藉由赣江水系浸寻扩大,丛林深处的神秘怪物,慢慢演变成了文化标志,深深烙进历史。今天的赣县、赣州,乃至江西省的简称“赣”,皆是间接得名于赣巨人,足可目为奇事。

福建龙岩长汀,古称汀州,毗连南康郡东境,彼此峰岭襟带,山深林茂,旧时也是山魈木客丛萃之地。唐开元二十四年,朝廷在此始建州治,大兴土木,伐林造府,因所需木材极多,官府组织民夫深入群山采伐。长汀山中,古松多生,不少粗可数十人合抱,高达二三十丈的参天大木,不知已有几千几百年树龄了,也都一径斩伐,拖出山去斫为梁椽。那些大树,有的便是山魈居所,人类大规模毁林,自然激起山魈群起反击。因为山魈能隐身,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民夫士兵抵挡不住,败下山来。官府不得已,重金聘请了一批术士随同民夫进山,伐木之前,术士先在树上绑一条红绳,禹步厉咒,再行砍伐时,便了无异状了。待到把树砍倒,剖开树皮,赫然可见一只只山魈僵卧树洞之内,被法术禁制,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此役屠杀山魈极多,汀州山魈,几乎荡尽,幸存者无处容身,被迫远迁到更荒僻的深山,或流落人间觅地蛰居,这些密迩市井的山魈,有时食不果腹,潜入民居盗窃,于是出现了上文所述“骂山魈”的习俗。分明是逼良为盗,还要骂得人家狗血淋头,山魈的可怜遭遇,不禁令人想起那些英雄末路,无奈落草为寇的绿林豪杰,但官方的态度,大率不会因为遭际悲惨就稍假姑息怜悯,倘有机会,还是一定要剿尽杀绝的。

汀州建置之初,有位名叫元自虚的刺史,正是这一态度的拥护者。唐玄宗开元末年,元自虚奉旨抵州就任,僚佐下属们出城迎接,浩浩荡荡,把新任长官迎入专为刺史而设的官邸。元自虚就在厅上接待众位同僚,但见僚属之中,杂着一个苍髯荼首的耄耋老翁,脸容枯槁,身形佝偻,不禁暗暗诧异:“汀州衙门怎的竟有如此年迈的老吏?”这时,一众僚属按照晋谒长官的惯例,纷纷上前陈报履历,那老翁自道姓萧,却并非衙门的官吏,只是一家数口长年住在官邸而已,听闻新东翁到了,特地前来参见。元自虚只道是此宅的管家仆役之类,便再没放在心上。

履新伊始,公务繁剧,元自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快就把那姓萧的老翁给忘了。一次他正要出门,瞥眼见老翁站在照壁之前,才想起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问他有什么事情,老翁道:“使君今日不宜出门,否则恐有妨害。”元自虚莫名其妙,不顾而去,当天果然坐骑蹶了蹄子,元自虚摔下马背,跌伤了手臂。接连数月,老翁偶尔出现,都是说些卜吉卜凶的话,言出必中,端的应验如神,但元自虚狷介刚愎,纵使被老翁言中,也绝不肯听信。老翁道:“王者决定诸疑,尚且参以卜筮,断以蓍龟,此不易之道也,使君为何不能俯纳箴劝?”元自虚不悦道:“无稽之谈,多说无益。”叱退老翁。

这天之后,老翁许久不再露面,官邸中却出现了许多诡异之象。先是一天深夜,元家使婢检点门户已毕,将要回房就寝时,发觉月色有异,抬头正见到一个巨大的人形坐在屋檐上,两脚垂地,她大声尖叫,其他仆人闻声赶来,夜风吹过,那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直如飞灰般消散在了风中。第二天夜里,元家家眷掌灯而行,遥见男女数人浮在空中,一个女人怀抱婴儿,向那家眷投以阴森森地一瞥,疾行而去。就连元自虚本人,也曾目睹几个妖冶女子,浓妆华服,在月下言笑,趋前而视,又倏然不见。

一天,老翁突然来谒见元自虚说:“老朽明日将远访亲旧,拜托使君代为照看后院的家口。”元自虚随口应了。翌日有暇,信步闲逛,遥遥望见宅后露出白墙一角,想起自入住以来,还从未去过后院,不知那神出鬼没的老翁家里有多少人在彼寓居?倒不能不查访一番。当下绕到门前,侧耳倾听,内里毫无动静,举手叩门,良久无应,他推门一看,枯叶没阶,门窗圮坏,偌大的庭院满目荒芜,何尝有人居之迹?他大吃一惊,跨马赶到官署,找了个从州治初建之日,就已在职的老吏一问,老吏道:“使君官邸一带,旧时原是一片密林,山魈丛生,多年前伐林造府杀伤不少,但听说还有些残存之辈,就躲在宅后枯树中。”元自虚大怒,切齿道:“老魅安敢诪张为幻,戏侮元某!”点起一班皂役,直奔官邸之后,果然见墙外挺立着几株大树,盘根虬枝,老干嶙峋,长势十分古怪,于是命皂役多取柴薪,堆在树下,纵火焚烧。那些树多半已经枯死,树心中空,极其易燃,火舌如龙,席卷而上,但听得飞腾的烈焰之中,隐隐传出喊冤之声,凄厉悲惨,皂役们无不悚然,元自虚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几株树烧成焦炭,带队去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天元自虚正在书斋翻检案牍,白光闪动,那老翁一身缟素,闯门而入,指着元自虚大哭道:“枉我一片诚心待你,把妻儿托付给你,你……你这衣冠禽兽,为何竟要烧死他们!可怜今后天地茫茫,我这衰朽残年,孑然一身地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元自虚冷冷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伸手取下壁上长剑,“锵”的一声拔剑出鞘,道:“既然活着没有滋味,黄泉非远,我就送你去跟令眷相会便了。”

老翁看也不看那剑锋一眼,死死盯着元自虚,狠声道:“此中滋味,使君大可慢慢领会。”手起处,屈指一弹,一枚围棋子大的小盒子滴溜溜飞上书案,盒盖弹开,就中跳出一只小虎,身大如蝇,老翁喝道:“速去,速去!”小虎跳下地来,摇头甩肩,身形暴长,眨眼长成一头白额锦毛的巨虎,吼啸出门而去。这书斋深处内宅,出了门便是眷口居处,元自虚大骇,顾不得理会老翁,提剑追出,只见自己的贴身随从头颅破碎,倒毙门外,地下一串殷红的虎爪印,径直延入中门。元自虚蓦地感到全身发冷,耳听虎啸连连,四下里一片“老虎!”“救命!”惊叫盈天,他踉跄着冲入内院,举目所见,尸横遍地,惨叫呼救之声,又在另一处响起。元自虚惊恐到了极点,他涕泪交流,随着那凌乱的血迹和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左闯右奔,然而那虎仿佛是有意避开他似的,到处杀人,唯独不跟他照面,不到一个时辰,元宅大小百余人尽遭虎吻,元自虚奔走脱力,汗透重衣,却一个人也没能救下。他瘫坐地上,小腿为自己的长剑划伤,鲜血汩汩,亦犹自未觉。四外一片死寂,老翁和那头锦毛巨虎也都不知去向,夜幕慢慢降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空旷的宅邸,和孑然一身的元自虚。

在与异类相处这件事上,纪晓岚就要豁达许多,他任福建学政时,曾比邻山魈而居,他说:“山魈迂于署东南隅‘会经堂’。堂故久废,既于人无害,亦听其匿迹,不为已甚矣。”山魈既无恶行,纪晓岚也就不去管它,任由这些古怪的邻居借住,彼此各得其所,相安无事,正是物与民胞的自然共生之道。

何况山魈是否异类,实际尚未定论。

自古以来,关于山魈的原型究系何物,一直聚讼纷纭,种种观点,大抵以狒狒说、古猿说和古人说比较主流。当然,这三种假说都无法匹配山魈“独足,反踵”的怪异特征,这是因为作为中国传说最古老的妖怪之一,经过数千年口耳相传的演进改造,山魈的形象早已被严重怪物化了。但与小说家向壁虚造的概念不同,民间传说的大多妖怪,各有现实原型,因此无论怪物化何等严重,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供探索那为历史风干的妖怪外壳之下的原始形态真相。

近代有学者论证认为,太古时代,蒙古利亚人种尚未由华北南下之时,华南地区已有其他人种存在。其中一种,是属于海洋尼革罗系(同非洲尼革罗系一样的黑色人种)的尼格利陀族,该人种身材矮小(在五英尺以下),故又称“黑矮人”,史书记载的三国时期“黝、歙短人” 和唐代“道州矮民”均可能属于该人种。这种矮黑人的纯粹后裔在今天东南亚一些僻远山区仍有残存,其基本特征表现为身材矮小(多在145公分以下),肤色暗棕至黑,卷发,颜面如孩童,厚唇,鼻低而阔,文化、文明程度极低,性情温和。

上古时代,生活在中华南地区的一支尼格利陀人族群,或许正是《山海经•海内南经》提到的枭阳国:

“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左手操管。”

我国进入阶级社会后,强大的蒙古利亚人种南下,包括枭阳国在内的尼格利陀人诸部无力抗衡,被逐出海外,那些来不及或无法退回海洋的部族,则被追逐和分割包围在华南的一些大山深谷之中,与外世隔绝。

值得注意的是,在遥远的南美洲,巴西印第安人的神话有一种名为古鲁比(Curupira)的丛林矮人,一条腿,脚跟向前,脚趾朝后,头戴软红帽,嘴叼烟斗,是守护森林的精灵。古鲁比的外貌特征与中国山魈惊人的相似,这或许可以成为两块大陆上,蛰居森林的矮人种族的互证。

僻处深山的尼格利陀人文明落后,无力走出山林,随着生存条件越来越严酷,他们或被自然淘汰,或被外族追杀,或被强迫同化,人口日渐减少,活动地域日益萎缩。正如汀州伐林故事描述的那样,大约从唐代中期开始,大量中原人进入赣南山区,赣江流域的山魈逐渐消失,到明朝末年,山林开垦规模进一步扩大,其他地区的山魈也终于消亡了。

参考/引证资料
《山海经·海内经》
东晋.葛洪《抱朴子·登涉》
唐.戴孚《广异记》
三国吴.韦昭《国语注》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臊,人面猴身能言。”
明.谢肇淛《五杂俎》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
《神异经·西荒经》
东晋.陶渊明《搜神后记》
明.王兆云《白醉琐言》
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
顾希佳. 山魈故事的追踪研究:以浙江为例[J]. 民族文学研究(1):41-47.
唐.牛肃《纪闻》
唐《会昌解颐录》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林惠祥.南洋马来族与华南古民族的关系[J]. 厦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1958(01):191-215+217-223+225-236.
索托·马约尔《巴西的土著居民》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木客

木客是隐身黑暗的山林疾风,赣南、闽西、浙、桂山林幽邃之处,掩藏着这些神秘的影子。

木客身形似人而特别矮小,大抵与山魈相仿,爪指锋锐如铁钩,攀崖援木,如履平地。稗乘家言,木客一抓之力,足以破颅贯脑,致人死命。

比起独足反踵、不脱怪形的山魈,木客更像人类,智力亦较山魈高超,古书记载说:

“平乐萦山多曲竹,有木客形似小儿,歌哭、行坐、衣服不异于人,而能隐形。山居崖宿,至精巧,时出市易作器,人亦无别。就人换借,此皆有信义,言语亦可解,精器木理也。”

从这段魏晋之际广西昭州的记录可见,木客不仅如山魈般掌握了人类语言,而且“歌哭、行坐、衣服不异于人”,能歌哭谈笑,像人类一样行坐穿衣,此皆山魈所不及。尤其特别的是,木客还能制作精巧的木器,用来与人交易,堂堂正正换取所需,无疑比偷盐挨打、偷蟹被杀的山魈高明多了。

木客与人类的交易方式十分原始,它们不会怀抱木器走到人类的集市摆摊叫卖。事实上木客排斥与人类接触,想要同木客交易,只能是人类进入木客栖息地,留下刀斧布匹之类受木客欢迎的货物,然后远远离开,少刻木客自会寻至,取走人类之物,留下木器木材。整个交易过程双方都不曾照面,但山民深悉木客的诚信无欺,不会待在附近监视。相反,木客若嗅到人气,则隐匿不出,那么生意便做不成了。

这种古老的“默商”交易,在近代东南亚一些少数民族,如马来半岛的枯布人、塞芒人、林区维陀人等族群间仍然可见。马来居民在与里姆巴的枯布人市易时,就会在原始森林外的某处放下刀、斧、棉布等枯布人最乐意换取之物,接着撞响大锣,自行离开。附近的枯布人闻声而来,放下愿意交易之物,也自行离去。少停,马来人复还,估量枯布人的东西,若同意这笔买卖,就把枯布人的东西拿走;假如嫌枯布人给的太少,就把他们自己起初放置之物拿走一些。

除了周边山民,有时官府也会与木客交易。木客能深入人迹难至之处,采伐可供制造战争器械、殿宇船只的巨木良材,因此官府每有征伐、土木之事,良材难求,辄遣人进山,寻找木客购置。东晋义熙五年,刘裕率大军北击南燕,国内兵力空虚,始兴太守徐道覆趁机起事,就曾使人进入南康山林,向木客购买木料造船。那些随同进山的士兵和木工,得以了解到许多关于木客的事迹。一位南康学者旁搜博采,访问了众多参与其事的当事人后,在他收录本郡地理风物的笔记中写道:

“山间有木客,形骸皆人也……能砍榜牵著树上聚之。昔有人欲就其买榜,先置物树下,随量多少取之,若合其意,便将去,亦不横犯也,但终不与人面对交语作市井。死皆知殡殓之,不令人见其形也。葬棺法,每在高岸树杪或藏石窠中,南康三营伐船兵往说,亲睹葬所。舞唱之节虽异于世,听如风林泛响,声类歌吹之和。”

士兵和木工们实际未曾目睹活着的木客,只是远远听闻木客吟啸长歌,声如风林泛响,异于世间歌谣。仅就能作音乐这一点而言,木客显然已非寻常妖怪可比,更有甚者,此物死而知殡殓,木客死后,其他木客会将死者尸首殓入棺木,悬上树巅、峭壁或藏埋石窟,这俨然与南地某些少数民族的悬棺葬如出一辙。

此外赣州——也就是两晋南朝时期的南康郡当地传说提到,木客嗜酒,偶见酩酊的木客闯进民居醉吟诗赋,可惜山民大多目不识丁,不解其意,也就无从记录。只有为数极少的“木客吟”流传了下来,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
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

既知殡葬,又会吟诗,木客的行迹,何以肖人如斯?稽诸古卷,最早记录木客存在的《越绝书》披述了一种解释,书中言道,木客本是越国的一批伐木工。当年越王勾践伐吴成功,取得霸主之位,欲迁都琅琊以号令中原,为此发动大批人手进入浙中群山,砍伐松柏制造海船。其中一支两千八百人的伐木队伍,不知什么原因,陷在了山中,再也没能出来。

还一种说法则指出,木客的先祖,是被秦始皇奴役的伐木奴隶。秦始皇并吞八荒后,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将原山东六国的十万降卒派往南方伐木。秦政苛酷不仁,这些充任苦役的谪卒稍有懈怠过失,辄遭监工虐杀。故国已然沦丧,自己又被流放到瘴疠之地,终身无法解脱,他们不堪其辱,更熬受不了这了无希望劳役生涯,与其做苦力累死、被监工打死,何不放手一搏,逃出生天?其时天下已尽归暴秦,人间再无立锥之地,行险者们只有逋逃深山这一条生路。他们深知一旦被追捕者发现,必死无疑,于是疯狂向最幽深荒芜的山薮逃去,极力隐形匿迹,并告诫后人,绝对不要与外界来往,以免暴露身份,遭罹秦兵抓捕屠戮。

不论是越国遗民还是秦朝逃犯,这批先民就此滞留深山,与豺狼为伍,隔绝于世,忘却了岁月,忘却了世事,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为适应山林生活,渐渐兽化、怪物化,长出了锋利的爪子,学会了在绝壁密林间腾跃隐身,有些更与山魈、赣巨人之类怪物结合,诞下了更怪异的后代。历经千百年演进,这一族群演变成了一种非人非兽的东西,被尘世的文化印象视作异类,归入山鬼、木怪之列。但他们身上人类的痕迹终究不曾彻底泯灭,仍然顽强地保留着生而为人时的歌哭、穿衣、棺葬、市易,乃至衔觞赋诗的习惯和记忆。

悠悠秦越,千载以后,有一个名叫苏轼的文人游涉南康,遥见青山纵横,云烟出没,想起诙诡谲怪的山妖传说,慨然叹道:“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也许就在东坡居士遥对山岚之时,那幽邈的参差群峦之中,明月下,绝峰上,亦正有木客俯眺着人间灯火,怀望千古,呼啸吟风。


文献资料:
南朝宋.郭仲产《湘州记》
南朝宋.邓德明《南康记》
南朝梁.顾野王《舆地志》
东汉.袁康《越绝书》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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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首蛇

旧时粤西一带,万山丛中,潜伏着一种靠呼唤行旅姓名吃人的妖物。古人很看重名字的隐私,称名为“讳”,是如无必要,讳于向陌生人透露的,即使友朋相交,能称呼别号和表字,一般也不肯直呼其名,至于天子及家君的名字,等闲更不可宣之于口。这固然是儒家伦常礼法使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先民认为名字寄载着一个人的灵魂密码,具有连通生命本源的神秘力量。

名字禁忌,肇始于周代[1],起初只用于死者,周人认为,名字带有生命的烙印,即使人死之后,名字与其本人的关联亦未消失。直呼死者之名,呼声会传入阴界,深藏于幽冥的鬼神就可以视名字为坐标,循由阳世的呼唤来到人间,危害与这名字有关的一切人事。因此对于死者,不可称其姓名,假如一定要有所称呼,应称其谥号,这就是“讳”的由来[2],也是中国历史上垂两千年之久的避讳传统滥觞。

到后来,讳的应用范围扩大,不独死者,在生之人的名字也需要避讳了。生者姓名之讳,倒不是怕与幽冥有所牵扯,但故老传说,一些黑巫术是以名字为媒介发动的,术士窃取无辜者的名字,吸收他们的生命力量化为己用,那些不幸泄露了名字而被邪术诅咒之人,从此厄运缠身,千灾百病,至乎精魂耗散而亡。于是古人立起许多规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名字,不肯轻易示人。此外,就算被叫到名字,最好也先看清发声呼唤之人,再做回应,因为相传还有些邪法和妖物,可以藉由唤名和应声这一呼一应的过程,与应声者建立起一种气机感应。最著名的例子,非《西游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看家法宝“叫你名字你敢答应吗”莫属,金角银角的宝物,应用的正是气机呼应的原理,一旦答应,双方气机霍然连通,应声者不免被吸入宝器,化为脓血。

那粤西山中妖物,就专以此术呼喊过路行旅之名。那些过客跋涉莽荒山路,正走得焦躁,陡然听一个声音喊他的名字,又或喊:“何处来,哪里去!”[3]行旅不明就里,往往糊里糊涂应了。这一答应,气机交感,行旅就此被妖物牢牢锁定,再也摆脱不掉。接下来不论他走出多远,怎样藏匿,当天夜里,妖物总能藉由气机的导引衔尾而至,行旅必死无疑。

好在当地山麓的旅社老板多知妖怪底细,每有山行客人至店投宿,老板都要先问一句:“客官日间过山岭时,可曾被呼唤姓名,却不见发声之人?”客人答说:“有这回事。”老板再问:“当时可曾答应?”客人若说:“未曾答应。”自然万幸大吉,相安无事;若是答应了,老板便道:“山中相唤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种人头蛇身、名为‘人首蛇’的妖怪。此妖凶诡无比,专能靠唤人姓名施毒布气,客官既然答应了它,便已身中妖毒,今夜子亥之交,那妖怪就要来吃人了。”客人魂不附体,苦求救命,老板取出一枚小盒子交给客人,嘱咐说:“今晚把盒子放在枕边,听见异响就打开盒盖,保你无事。”

是夜子时,腥风涌树,排闼而入,人首蛇果然来了。客人吓得要死,但听得枕畔盒子里沙沙地一片密响,好似细雨打窗,忙掀开盖子,“嗡”的一声,一道赤光破空飞去,眨眼复又飞回,投进盒中,定睛看时,原来是条小蜈蚣,通体红光流动,宛如冶铁炉里正被高温煅烧的铁条一般,这时户外妖氛都绝,惨雾销尽,复归平寂。次日拂晓出门一看,一条丈许大蛇死在店外,蛇身漆黑如墨,却生着一颗类人的头颅,灰白的人脸又长又尖,长发披散,额头正中洞穿一孔,周遭灼狠宛然。问起旅社老板才知道,人首蛇来去如电,无迹无影,万难防御,身中妖毒之人,就算逃出万里之外,终亦无可幸免。世上唯有这能吸蛇类脑髓的“飞蜈蚣”,与另一种“葛仙蜂”是人首蛇唯二克星,此间逆旅无不豢养,以护卫宿客安全。[4]

人首蛇最早现身,是在东海蛇岛,东晋郭璞的《玄中记》云:

“东海有蛇丘之地险,多渐洳,众蛇居之,无人民。蛇或人头而蛇身。”

东海蛇岛重洋遐阻,人迹难至,蛇妖无法渡海登岸,也就不能为害,是以上千年来,古籍罕见有载。到清代,岭南山区突然出现了大量人首蛇,原因不明,由于此妖禀赋太过诡异,一时不知有多少山民过客回应了它的呼唤,被吞食于幽暗的夜晚。没有人见过人首蛇是怎样进食的,往往只听得一声短促惨叫,被害者已经尸骨无存。在经过无数次失败的试探后,人类才终于找到了飞蜈蚣和葛仙蜂两种蛇妖克星展开反击,人首蛇种群数量就此锐减,它们所造成的伤亡,得以有效遏制。

到了后来,人首蛇几乎被消灭殆尽,但这种倏忽来去的蛇妖,已在民间集体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烙印。旧时中国南地,人首蛇的传说家喻户晓,许多老人长辈常举人首蛇的例子训教孩童,警告小孩子不要轻易同陌生人搭话。鲁迅先生孩提时代就曾聆受这样的告诫,吓得他夏夜在院子里纳凉时,甚至不敢看向自家院墙,生怕那里探出一张人蛇的脸。为此鲁迅表示,极想得到一盒飞蜈蚣[5],有这样一条奇绚强大,仿佛剑仙法宝的灵虫傍身,才可以大胆玩耍,高卧无忧。

天下万物相生,万物相克,再厉害的妖物,也自有其克星。中国民间盛传,蜈蚣正是蛇类天敌,蜈蚣噬蛇,如蛇食蛙鼠,尤其是深山之中,那些修炼了不知多少年月,已近通灵的奇形异种,更视毒蛇大蟒为以毒养毒的滋补珍馐,时时离穴捕蛇,偶尔为人类所目睹。

清朝江南名士袁枚自道,他的舅舅有一年过温州雁荡山,便见到了一场奇观。当时日方过午,山气虽然清佳,亦甚燠热难耐,舅舅独自一人借着林荫掩映,沿山涧徐徐而行,极盼着能有阵清风一解暑闷。他走了一阵,东北角上果然吹来一股强风,风中杂着难闻的腥气,舅舅才呼吸两口,便觉头晕脑胀,烦恶欲呕,他以为这是瘴气,忙撒了一泡尿在汗巾上,掩着口鼻,望地势较高的上风处爬去。才一举步,那腥风涌起的方向轰然冲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大蟒,蟒身几有水缸粗细,遍体鳞甲耀日生光,贴地奔游如飞,直钻入溪水中去,隐没不见。把个舅舅吓得僵在那里,呼吸都要闭住了。他一缕惊魂尚未及归窍,草木分处,从蟒蛇来路又爬出一条六尺多长的大蜈蚣,甲壳油光紫亮,百足触须粲然金黄,阳光之下,紫金辉映,真是威武到了极处。蜈蚣喀拉拉爬到溪水之边,驻足不前,在蟒蛇入水之处逡巡来去。

舅舅猛然想起蜈蚣食蛇之说,方才那条大蟒狂突急窜,说不定正是在躲这只蜈蚣。然而那溪涧颇深,蜈蚣不能下水,空自群脚舞踔,飒飒作声,眼看是拿躲进水里的蟒蛇没有办法了。舅舅正在担忧,这蜈蚣捕蛇不得,会不会转而对付自己?却见蜈蚣腭牙一张,吐出一颗奇异的珠子,约有鸡蛋大小,殷红如血,光芒四射,照得满谷上下草木皆赤。那珠子滚入水中,只听“嗤”的一声响,溪水立即便像沸了一般,水泡腾涌,整个山涧霎时热气弥漫。大蟒被煮得藏身不住,浮上水面,扭曲挣动,颠扑不已,拼了命地想逃上岸来,奈何水温实在太高,才逃出半条身子,已经皮肉烂熟,鳞甲脱卸,死在了石滩上。蜈蚣施施然爬上蛇头,吃尽蛇脑,反身向水中一吸,一道红光“嗖”地飞回口中,全身肢节爆出鸣鞭般哔哔剥剥的脆响,理也未理呆立一旁的舅舅,径自爬入茂林丛箐而去。[6]

蜈蚣撵蛇,蛇给追得无处可逃时,似乎总喜欢躲进水里,明代人黄衷也曾亲眼见过类似的情形,他说:

“予村居时,见小蜈蚣逐尺余小蛇于池塘,蛇惧没水,蜈蚣于水面布毒沫,蛇不禁自浮出,蜈蚣乃啮杀之,并去其两目。乡人云,蜈蚣寄种于蛇目,是以毒也。”[7]

清末作家吴虞公所述的一件奇闻,更可见“蜈蚣克蛇”之说的深入人心。清朝末年,有个宁波学生在广东读书,偶然郊游,道左遇一画师,那画师拦住他说:“小兄弟面有青气,近日恐有灾祸临头,我这里有一幅画,可为你消灾禳祸。”学生自命是受先进思想教育的新青年,对这些江湖术士的危言耸听不屑一顾,当下婉言谢绝。画师道:“我非是招摇撞骗之徒,这画白送与你,分文不要。”学生不耐烦与他纠缠,只好敷衍着道谢接过,看也未看,随手塞进书包。

一天游逛下来,什么也没发生,学生渐渐便将此事忘了。当晚宿在旅舍,中夜时分,忽闻户外窸窣有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动,接着腥气大盛,咔啦一声,门板碎裂,撞进一条朱头墨身的巨蛇。学生一惊而起,魂飞天外,眼看那逼近榻前,张开獠牙就要咬在身上,墙上的书包“瑟”地跳出一条大蜈蚣,飞上蛇头,与巨蛇翻翻滚滚,斗出室外。斗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巨蛇终于不敌,为蜈蚣所杀,蜈蚣也倏尔不见了。学生蜷缩在屋角,一夜没敢合眼,第二日,他想起画师之言,忙取出那画轴展开一看,通幅白纸中央,墨色淡淡,赫然画着一条手指长的小蜈蚣。

文献资料:
[1].《左传·桓公六年》:“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孔颖达疏:“自殷以往,未有讳法,讳始于周。”
[2].任骋.中国民间禁忌[M]. 1991
[3].清.陈鼎《蛇谱》
[4].清.青城子《志异续编》
[5].鲁迅《朝花夕拾》
[6].清.袁枚《子不语》
[7].明.黄衷《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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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怒睛鸡

蜈蚣能制蛇妖,固然佳妙,但蜈蚣本身亦在五毒之列,非是善类。相传旧时岭南山区有一种蜈蚣,天生天养,能长到数丈之巨,大如龙象,甲壳坚逾钢铁,连牛都能吞食。有时出山骚扰乡里,人类刀斧兵刃皆不能伤,唯有指望靠火焰和噪声勉强将其惊退,除此之外,简直无法抵敌。清人笔记《三冈识略》也记载说,广东南塘一片墓地附近,常年栖居着两条丈许长的大蜈蚣:

“南塘张氏墓,林木蓊郁,有蜈蚣二,长丈余,足皆数寸,夏月悬树间,若曳匹练。”

像这等庞然巨怪,又或飞蜈蚣那类神异无比的毒虫,倘若不能为人类所用,反与人类为敌,对付起来将十分棘手。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生克制化,消长盈虚,莫非有数,蜈蚣既能克制蛇妖,天地自然也会孕育一类灵物,专克蜈蚣,以为平衡之道。

话说那是在几百年前,河南少室山突现异象。那年春日惊蛰之后,每值夜幕降临,嵩山南麓的山村居民抬眼便可望见少室之巅,飞起红光两道盘旋天际,蜿蜒夭矫,宛若火龙游弋,纵横翕忽,瑰幻无方,直到鸡鸣破晓方而隐去。居民莫测其实,惊奇恐惧,不免胡乱揣测,也有说那是龙的,也有说那是剑仙斗法的;有个过路的算命先生仰天看了一夜,第二天跟人家说,那是山上将有异宝出世,封宝的山石阻不住宝气,宝光破土而出,吞霄食汉之象。总之各种意见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而时间一长,居民见那两道红光只是当空飞舞,并无其他异样,也就渐渐地惧意消尽,以至于见惯不怪,不加理会了。

就在红光出现的第三年春末,山脚下那闭塞的小村子,又添了一件新闻,原来是有个外地客商,据说是从南方过来做生意的,住进了村子里。小山村平时难得有外地人到访,南方客商住下来后,马上吸引了全村的注意,但村民们见这人终日只顾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观光,意态闲暇地很,实在看不出做得是哪门子生意。

一天清早,客商带了个小厮,又在村中闲逛,忽听得一堵土垣之后,昂昂迸出一声嘹亮的鸡啼。客商浑身一震,两眼发光,挽起袖子攀上矮墙,只见那户农家的院子里鸡飞狗跳,一个庄户汉子正满院子地撵着一头大公鸡。那公鸡个头极大,足抵得上寻常两三只鸡,虽在尘埃之中,翎羽焕奕,气象赳赳,两翼铺展开来,仿佛一头大雕也似,奔走如飞,汉子骂骂咧咧跟在后面狂追,连一根鸡毛也碰不到。

客商看得大喜,忙走到农家门前隆隆地擂门。近几天客商村里村外漫山遍野地游荡,汉子曾远远见过,因此知道他的身份,开门一看,不由诧异,不知这个南方来的生意人到自己家干什么。

诧异归诧异,山民纯朴好客,汉子还是很客气地把客商让进门。客商谢了两句,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跨步走进院子,一眼看见那头大公鸡已飞上了柴垛,居高睥睨,神俊不凡,脱口赞叹道:“好威武的雄鸡!”

汉子扭头看了一眼,悻悻道:“这鸡老得很了,没啥用处了,留在世上,不过浪费粮食而已。”

客商奇道:“怎会没有用处呢?”

汉子扬扬下巴道:“这鸡在我家养了十几年,一直是舍不得杀的,只为当初作种鸡时极其得力,拿它配种生出来的蛋,没有不能孵化的。可自打去年春天起,这鸡的种就不灵了,一年多来,它配的种蛋,统共只孵出了一只公鸡,剩下的全是孵不出鸡仔的寡蛋。你说,这样没用的鸡还留着干啥。”

客商奇峰突出道:“既然大哥留着没用,可否把它卖给我?”

汉子瞪起眼睛,狐疑地瞅着客商,寻思:“这人贸贸然闯进人家,开口就要买鸡,好不古怪!”支吾道:“只要价钱合适,怎地不能卖?你要这鸡又有什么用?杀来吃么?”

客商不即作答,反而紧钉着问道:“这头大公鸡,和它最后所生的那只小公鸡,总共需价几何?”

汉子看他这热切的态度,心中疑云更浓,加上这陌生客商的不答反问,使他心里无端激起一种抵牾,有心说一句“不卖了。”无奈方才有可卖之言在先,不好遽然改口,于是换了种说法道:“五百便卖给你。”满拟五百钱值得半两银子,尽可买下一口成年的肥猪,只要不癫不傻,谁会拿一口猪换一只老而无用的公鸡?这外地人一定不肯的。

不料客商喜动颜色,吩咐小厮速取五百钱来。汉子慌了手脚,忙强自辩称道:“我可没说五百钱,我说的是五百两银子。”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了。按彼时的物价,五百两银子足以在人稠地狭的江南购置十亩良田,又或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内城买下一座宽敞宅邸而绰绰有余,对于僻处山村的小农小户,实在是一笔碌碌终生亦难以企及的巨款。如此荒唐的索价,不但显得毫无交易之诚,简直是有戏侮的意思了,倘被乡邻知道,恐怕要落个财迷的骂名!他惴惴地想要措辞翻悔,却见客商双眉微蹙,脸上并无被激怒之色,好像是在认真思索。

客商沉思片刻,双手一拍道:“也好,五百两就五百两。只是我客边未携有这许多现银,需往城中兑取,明日再来交付,届时你不会再改口了吧?”

汉子也不知他说这话是真是假,胸膛一挺道:“你不打听打听,全村上下,谁不知我这人从来说一不二,当然不会改口!”客商十分高兴,拱一拱手,说了声:“明朝会。”带着小厮疾步而去,留下汉子呆呆站在日影里出神,如同做了一场梦。

这一夜他患得患失,一会儿担心那客商是在戏弄他,一会儿不自禁的憧憬果真赚到五百两银子后该做点啥,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直熬到天蒙蒙亮,刚有些倦意,猛听得剥啄声响,忙起身去开门,见客商笑吟吟站在门外,拱手问好,身后的小厮背着个重甸甸的包裹。那小厮也不等主人吩咐,径直走进屋子,把那包裹“当”地卸在桌子上,五十两一只的“马蹄银”哗啦啦露了出来,银光闪亮,耀眼生花。汉子目瞪口呆:这人准是疯了,竟当真捧了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来买两只鸡!十足纹银当前,他倒不敢去接了,推着客商的手臂嗫嚅道:“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昨天不过是一句戏言,这银子,我、我……”欲待说一句辞让的话,终究又舍不得。

客商笑道:“大哥毋庸推辞,咱们公平买卖,这银子是你应得的,至于那两只鸡,我就带走了。”

汉子愕然良久,茫茫然去抱来鸡笼,将一大一小两只公鸡交给客商,看看桌上的银子,又看看摆弄着鸡笼的客商,兀自不敢相信,踧踖不安道:“客人买这两只鸡,实在有什么用处?”

客商道:“这件事情,便对你说了也不妨。大哥可曾留意到每天夜里,少室山顶的两道红光么?”汉子道:“看见的,但不知那是什么。”客商道:“那两道红光,实为潜伏在此山绝顶的两只蜈蚣精。两只蜈蚣一父一子,大的修炼已不下千年,小的少说也有五百年功行了,只因那小妖尚差些道行,大的势单力孤,未敢轻易出世造孽。近日我看那红光的态势,只怕再过百年之后,小妖也必将功行圆满,届时两妖齐出,连雷火天劫亦奈何它们不得,此地方圆百里之内,一切人畜生灵,不免被它蚕食无遗,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祸胎。为今之计,必须趁那小妖气候未成,二妖不能合力之际,先下手除去,而世上能制此妖的,唯有大哥家里豢养的这种凤凰之裔——‘怒睛鸡’。”

一席话把汉子听得惊上加惊,既震惊于山上红光竟是妖怪,更难以相信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大公鸡,居然是妖怪克星,还跟凤凰沾亲带故。客商扳一扳鸡笼,接着说道:“那蜈蚣精是一父一子,这怒睛鸡也是一父一子,正堪匹敌。你昨日对我说,大公鸡一年以来配种无数,唯有一颗蛋得以孵化,想必是它感于天敌妖气,故以精气独钟,生此灵雏,此正见得万物气机相应,神禽通灵。不过眼下这只雏鸡还太小了些,我今番带回家去多饲珍物,丰其毛羽,壮其筋力,到明年此时,雏鸡长成,便是那妖物伏诛之日了。”

汉子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合拢了嘴巴,咋舌道:“妈呀,亏得前几天我还因大公鸡无用,险些将它宰了炖肉吃,原来它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客商笑道:“幸而大哥未曾造次,需知世上异形之鸡所在多有,其中两种千万杀不得,一是爪上长有四个鸡距,翼下生有一对隐翅的,那是龙之所化,杀之必遭雷殛;再者就是这凤凰之裔怒睛鸡了。天下鸡禽何止亿万,唯独伏龙、凤种,天生神物,亿万无一。”

汉子听他说得玄奇,喃喃咀嚼道:“怒睛鸡,怒睛鸡?我只知道蛋鸡,肉鸡,种鸡,元宝鸡,固始鸡,芦花鸡,我瞧这怒睛鸡不过身量大些,跟其他鸡也没啥不同,怎地就是凤凰的种了?”

客商招手道:“近前来看。你瞧,这鸡的眼睛有什么特异?”

汉子透过笼网去看那鸡的眼睛,什么特异也没看出来。客商道:“仔细看它的眼皮。”汉子凝神一看,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禽鸟之类虽然与人一样,也有上下眼睑,但包括鸡在内,世上禽鸟的眨眼方式却是与人类相反的,人类眨眼,是上眼睑向下包覆眼球,鸟类眨眼则是下眼睑向上,这是物种天生构造使然,本来概莫能外。然而那怒睛鸡的眼睛,却偏偏一反造物规律,竟与人眼一样,是从上向下眨眼。汉子转头看着客商,一脸的惊疑。

客商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怒睛鸡与众不同的鸡形凤相。”

汉子啧啧称奇,心想自己曾养了十几年凤凰,末了还把凤凰卖了五百两银子,这两件异事,足够夸口半辈子了,当下热情地留客商在家用了酒饭。几杯热酒下肚,两人情绪越发高涨,客商说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毒之物,世间万物天性生克,大抵如此,所以他判断克制蜈蚣精的怒睛鸡,多半就出在这少室山左近,为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辗转求觅,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找到了,由此亦可见妖怪气数将尽,明年除妖,必收全功。汉子见他神采昂扬,也很高兴,两人殷殷劝酒,吃得酩酊大醉。隔天客商辞归南下,汉子直送出十里之外,约定来年再会。

忽忽一年光阴,转瞬而逝,次年初春,客商果然不负前约,带着两只鸡回到了汉子家。汉子见那雏鸡已然长成,除身型略小几分之外,风姿气度,俨然可与老鸡相埒,也不胜欢喜,忙进去跟浑家说了,收拾房间,邀客商在自家下榻。

北方春来较迟,客商到日,河冰初开,柳树新芽未吐。山顶那蜈蚣虽已成精,蛰藏出没,犹未脱离天理,秋冬敛迹,春夏复出。客商错估了北地气候,来得早了些,见妖物尚未出蛰,便暂住在汉子家里,终日与他谈些江湖奇闻。

这般谈谈说说,不觉旬日又过,东风渐暖,草木萌动,汉子忙于准备春耕,也没那许多空闲陪客了。忽一日傍晚,只听客商站在院子里大叫道:“妖物现身了!”忙走出去看时,果见少室山顶云笼雾罩,两道红光吞吐不定。客商脸上满是激动神色,攥紧了拳头道:“这一日总算到了!大哥,你不晓得,为诛除此妖,费了我多少心力!”汉子也代他欢喜,又怕妖怪厉害,不禁有些担忧,问道:“预备何时下手?”客商道:“明日午后,我就上山。”

翌日用过午饭,客商留下小厮,独自背了鸡笼,去向汉子道别。汉子大声道:“说的什么话,兄弟千里迢迢,豁出性命来为本乡除妖,我身为主人,难道反而缩在家里,让你独自去犯险么!”抢到墙角,抄起一把昨天连夜磨得雪亮的柴刀,比了一比道:“我这膀子也还有两把力气,去替你砍那妖怪几刀也是好的。”

客商笑道:“我知道大哥豪勇,也并非不愿请大哥助拳,只是那妖物剧毒无比,若非习得辟毒之术,离它十步之内,人便要化为血水,我虽习练此术多年,届时也不拟同它近身搏斗。何况有怒睛鸡之助,我纵然不敌,自保谅亦无虞,大哥毋庸担心。”汉子听他这样说,料想自己去了,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再三叮咛“多加小心”,目送客商负笼而去。

薄暮时分,日影西沉,巍峨的少室山在暗蓝天幕投下巨大的轮廓,像黑沉沉凝固的海浪,两道红光飞腾青冥,明灭闪烁,谲诡流幻。汉子站在屋顶,遥遥相望,心中牵记客商的安危,不知他现在到了何处,何时动手,胜败又将如何?他不住地搓手顿足,坐立难安,眼看着眉月升起,星斗满天,始终毫无动静,心里越来越焦躁,真恨不得提起柴刀,举火上山看看。这么腹热心煎地等了大半夜,到二更时分,那一直徐徐游走的两条红光猛然顿了一顿,接着首尾暴长,华光大盛,化作两股掣电一般,纵贯半天,狂飙怒射,或东或西,或分或合,或盘曲如环,或直伸如索,或回旋如鹰翔,或奋激如鱼跃,或少卷而骤舒,或将前而顿却,其迅疾猛烈,何止十倍逾常。汉子霍地站起,满目朱雷赤电,闪得他眼花缭乱,一颗心也随之彷徨不定,好似陷入了一个奇光交织的漩涡。也不知那边厢斗了多久,忽听得“啪”的一声微响,一股红光当空迸散,如彗星斜掠,疾坠而落。汉子“嗬”地喊了出来,知道二妖已去其一。另一道红光发了狠地东奔西突,忽高忽低、忽即忽离地挣扎少刻,毕竟孤木难支,浸浸然势弱气靡,光芒愈转愈暗,终于撑持不住,宛如败叶漾空,飘飘荡荡,坠入渺茫丛山不见。一时异光消绝,无边夜幕,唯有星月皎洁,银河在天,归复恬谧安然。

汉子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爬下屋顶,大开门户以待客商,但他心中实在忐忑地很,不知此役除恶尽否,亦不知客商有无伤损。俄而东方微白,鸡啼声此起彼伏,却迟迟不见要等之人的身影,他忍不住走到村口,远远正见客商左手提鸡笼,右手拖着一串沉重的物事健步而至,大喜上前接应,边叫道:“兄弟,你没事吧!”客商脸上却不甚欢愉,道:“我固然无事,可惜一对怒睛鸡皆受重伤,恐怕难以保全了。”汉子接过鸡笼一看,那小鸡遍体毛羽脱落殆尽,歪倒笼子一角,奄奄一息;老鸡一身彩羽稀稀落落,趾爪断折,气沮神丧,往日的剽悍雄俊荡然无存,也不禁伤感。再看客商右手的物事,却是栓束在树枝上的两条大蜈蚣,他想起此妖剧毒,不能近它十步之内,忙缩身后退,客商道:“妖死毒散,已经不妨事了。”汉子这才慢慢走近,仔细端详这千年毒虫,但见那条大蜈蚣长逾六尺,甲壳之下,红光隐隐,硕大的毒钩崩缺了一枚,想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缘故,那密密麻麻、竹笋般一节一节的步足犹自蠕蠕而动;另一条稍小的也有五尺多长,体侧群足已多被削断,此时形同枯木,早已死透了。

两人并肩回到汉子家中,浑家捧来茶饭吃了,客商便命小厮前往市镇,置办两口木匣盛装蜈蚣,好方便携带。汉子奇道:“这臭烘烘的虫子尸体,兄弟还带回去做什么?”

客商笑道:“小弟在商言商,带回去自然是做生意了。此妖千百年修为,可谓一身是宝,尤其体内蜈蚣珠乃无价之宝,单视它们每夜红光外烛,上射云霄,即可知体内不知炼有多少颗神珠。便是它们这副躯壳,”他拿起树枝砰砰砰敲了敲蜈蚣的厚甲,道:“水火不侵,胜过百炼精钢,回头剥下来,制成剑函刀鞘,作价也当在千金之数。”说着面有欣慰之色,随即目光一转,瞥见鸡笼,复又叹道:“奈何怒睛鸡伤重过甚,小鸡恐怕撑不过十天了,半年之内,老鸡亦当殒命。唉,想不到如此神物,竟在我手里断了根。”他叹息一阵,对汉子道:“怒睛鸡生于此地,就让它们也终于此地吧。这两只神禽有大功于人间,异日死后,还需劳烦大哥善为安葬。”

汉子一一答允了,客商又道:“此鸡已身受重毒,万万不可食用,切记,切记。”

第二天两口木匣送到,客商盛装了蜈蚣的尸体,又谢了汉子二百两银子,雇来脚夫,负之而去。汉子苦留不住,一直送到县境,洒泪而别。

尔后两只怒睛鸡果然如期俱毙,汉子将两鸡的事迹遍告乡里,乡民感其救护之德,郑而重之为其下葬立冢,入土那日,群鸟翔集悲鸣,声动山野长空。

文献资料:
唐.刘恂《岭表录异》
清.钱泳《履园丛话》
邓亦兵. 清代前期北京城房价变化趋势[C]. 北京历史文化研究
清.徐寿基《续广博物志》
清.许奉恩《里乘·怒睛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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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鸩鸟

汉高祖刘邦早年落拓市井,游手好闲,在同吕后成婚前,先与别的女人育有一子,就是后来封齐王的刘肥。高祖十二年,刘邦驾崩,吕后之子、皇太子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两年后,齐王刘肥还朝陛见,惠帝在宫中设宴,为长兄接风。兄弟二人同在乱世长大,昔日相濡以沫,手足患难之情,非比寻常,此番久别重逢,刘肥见这竟是一席家宴,座无外客,足显得皇上青眼,不由得乐而忘形起来,跟皇上只叙兄弟,不论君臣,席间熙熙融融,仿佛又回到了兄友弟恭的少年时代。

惠帝持家人之礼敬待刘肥,原是他宽仁孝恭的品性使然,不料一旁的吕后却勃然大怒,认为皇帝此举,大失天子身份;而刘肥竟罔顾臣道,居之不疑,简直就是僭越,更加可恨,假如天下诸侯都像刘肥这样子目无君长,儿子的江山还怎么能坐得稳?何况刘肥虽为庶出,毕竟是高祖长子,封地辽阔,实力强大,有足够的篡位资本,假使此次朝觐,因见皇帝谦退而滋生异志,大为可虑。因此吕后也不管刘肥到底有没有异心,决定先下手为强,就在这酒宴之上剪除了这个祸胎。

吕后手腕,一贯雷厉风行,想定了就办,她从从容容吩咐备下两杯鸩酒,放在自己面前,让刘肥过来祝酒。刘肥不识此中阴谋,端起鸩酒,刚待行礼,却见惠帝也走了过来,端起另一杯鸩酒,意思是要跟大哥一起,同敬太后。眼见两兄弟颂祷已毕,将要举觞而饮,吕后面色大变,抬手打飞儿子的酒杯,锵啷一声,刘肥吃了一惊,猛然想起吕后的心狠手辣,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这酒馔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动了,惴惴然坐了片刻,便佯装酒醉,告退离去。后来他动用布置在宫中的眼线一打探,方知当晚那两杯果然是鸩酒,剧毒无匹,饮之必死无疑。[1]

鸩酒之名,得自一种名为“鸩”的毒鸟,取此鸟羽毛在酒水中轻轻一划,美酒立成剧毒,入腹无救[2],据说饮后至有“脑裂而卒”者[3],死状惨不可言。羽毛一划之毒,即恐怖如此,那么鸩鸟本体的毒性可想而知。

鸩鸟大都分布在江南、岭南深山之中,体大如雕,紫羽赤喙,颈长七八寸[4]。雄鸟又叫“运日”,雌鸟别名“阴谐”[5],运日鸣则晴,阴谐鸣则雨,故《淮南子》有言:“运日知晏,阴谐知雨。”鸩鸟平日专以蝮蛇、钩吻之类剧毒之物为粮,尤喜捕食毒蛇,且蛇越毒好,再厉害的毒蛇,被它捉住,入口即烂,毫无反抗之力。因此蛇虺之类见了鸩鸟无不狂逃远遁,但鸩鸟居高临下,飞行迅速,蛇行再快,焉能逃过铁爪扑击?有些聪明的蛇便钻进巨木岩隙之间藏身,以为可以幸免,换成一般的猛禽,猎物逃入石缝,的确只有望而兴叹,无可奈何了,鸩鸟却有一样惊人的异术,竟能摧毁巨树大石,古书载道:

“知巨石大木间有蛇虺,即为禹步以禁之,或独或群,进退俯仰,有度逡巡,石树为之崩倒,蛇虺无脱者。”[4]

鸩鸟站在木石之上,脚踩奇步,逡巡进退,不出片刻,木断石碎,毒蛇仓皇逃出,一现身便被鸩鸟啄食。有心者观察到,鸩鸟的这套步法很像道家的“禹步”,禹步是道士们配合施法时脚下所踏固定方位的一种步法,道家相信,这一神奇步法可以召役神灵,驱邪迎真,是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因据称为大禹所创而得名。南北朝时期的一部道藏考索禹步权舆,说大禹当年正是在治水时目睹了鸩鸟以奇特步法崩裂巨石,心有所悟,才创出了禹步[6],这样说来,鸩鸟竟是人类一些法术的祖师爷了。鸩鸟所踏原始形态的步法威力奇大,传说有人入山采药,无意间目睹了鸩鸟踏步碎石,这人记性很好,牢牢记在心里,回家后便向正在织布的妻子演示,他一路步法堪堪走完,只听喀啦一声,那织布机爆裂崩解,碎成了一地木片。[4]

不过也有人认为,鸩鸟令巨石破碎,靠的不是什么神奇步法,而是它爪上的剧毒。由于鸩鸟一生专吃毒物,滋养的遍体皆毒,毛羽之毒,拂酒杀人;屎尿之毒,可销金铁;饮水之处,鱼鳖灭绝;爪趾之毒更加剧烈,鸩鸟立于石上,催动毒气下沉,纵然以岩石之坚,亦往往不能耐受而碎裂。它的毒性猛恶到这般境地,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身上毒气外射,是以所在之山,草木皆枯,天下唯有犀角能勉强抑制鸩鸟的毒性。此外秋冬时节,鸩鸟卧巢换毛,毒性也会有所敛收,这时候药师们便佩戴着犀角,用特殊手法,就近点火生烟,将鸩鸟熏离巢穴,然后用银制的镊子夹取羽毛,纳入银瓶,用来配制鸩酒。不论那羽毛放置多久,都万万不可触碰,否则肉腐骨烂,无药可救。[7]

文献资料:
[1].东汉.班固《汉书·高五王传》
[2].唐.颜师古《汉书注》
[3].南宋.陆游《南唐书·杂艺方士节义列传》
[4].南宋.罗愿《尔雅翼》
[5].三国魏.张揖《广雅》
[6].南北朝《洞神八帝元变经》
[7].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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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青小青

大青、小青是被推测为山中精怪的不明之物。关于“它们”的记录,主要集中在庐江郡一带。

跋涉在庐江山林旷野的行人,有时会听到人群悲泣之声,声音构成复杂,男女老少悉备,然而循声搜查,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影,哪怕哭声近在咫尺,仿佛发声之人触手可及,举目四顾,依然一无所见。

哭声出现的地点不固定,大多是在山区,诡异的是,每次哭声出现后,短时间内附近必有死亡事件发生,不论是因事故而死、病死还是坐法被杀,总之哭声起处,一定有人丧命。更古怪的是,每次发声的“人群”规模不尽相同,哭泣的声音也随之大小不一,哭声的大小,与死者的家境状况呈现出某种神秘的相关性:哭声大时,附近出现丧亡的往往是大户人家;哭声越是低微零落,死者的家境越贫寒。

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查明发出哭声的到底是什么,茫茫传说,只留下了大青、小青两个漫漶莫测的名字。

东晋.干宝《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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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红柳娃

旧时乌鲁木齐的牧人放马深山,时常能遇到一种尺许高的小人,男女老幼皆有,赤身裸体,头戴红柳枝条编成的柳叶圈,欢喜雀跃,载歌载舞。乾隆三十三年,纪晓岚获罪夺职,发往乌鲁木齐戍边,在军营之中,见到了一些因为潜入营帐盗窃军粮,失手被捉的小人。小人不懂人类语言,一旦被人类堵在帐子里,只吓得咿咿呀呀,跪在地上呜呜哭泣。军士们瞧得有趣,拿绳子系了当成宠物养,有些小人惊怖过甚,就此绝食而死,其余的也都不吃不喝。军士们于心不忍,便放剩下的小人离开,那些小人却以为人要杀它们,畏畏缩缩,三步一回头,踯躅不敢行。军士不耐,大声恐吓,小人吓了一跳,又哗地跪倒一片,哇哇大哭。这么一来二去,又撵又哄,好容易送得远些了,小人回头一看,估量着人类再也追不上来,这才撒丫子狂奔而逸。

纪晓岚说此物并非山兽木魅,应该是《史记》、《国语》所说的“僬侥”,又或《山海经》提及的“菌人”之类,也就是传说中的小矮人一族。因形似孩童,喜戴红柳,当地人称之为红柳娃。

清《钦定皇舆西域图志》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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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修狃

康熙十二年,云南吴三桂起兵造反,西南各省边境设卡屯兵,道路因此断绝。

有兄弟三人,故居浙江湖州,在云南普洱一带行商。因为经营之所深处山中,消息不畅,等到有所风闻,战事已经开展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外间传说,出境的道路已设卡封锁,三人大惊,匆忙了结生意,连夜启程逃命。

大路的情形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兵荒马乱,外地商人走大路无疑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三兄弟一合计,决定辛苦一点,取道无量山,向东北进入四川,只要能搭上船,延江而下,则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不日便可回到江南。

清朝初期,出入云南的道路极其有限,即令是像“川滇大道”、“滇黔大道”这些所谓的官方驿路,也无不是蜿蜒起伏的羊肠鸟道,逼仄难行,自古以来就有“五尺道”之称,言其狭窄,只有五尺之宽。三兄弟随马帮入滇,走得正是这样的道路,当真令人磨断脚、愁断肠。可是等到他们进了无量山才发现,从前走过的山间险径,竟不啻于康庄大道。

三兄弟原本以为,只要认准方向,只管逢山而过,遇水而渡,自可出得山去。不料那无量山绵延数百里,森林苍莽,危峰嵯峨,横亘谷地的毒瘴、磨牙吮血的蛇虫、无形无影的沼泽深渊,处处与江南浙北的锦山秀水绝不相同。三人深陷其间,漫漫不辨东西,连走十几昼夜,干粮耗尽,只好吃树叶、吃草根,挣命前行。

这天清晨,兄弟三人相互扶持着继续上路,按照他们拟定的方向,穿行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坳。

其时阳光极好,万里无云,三人遍体鳞伤、而为露水潮气所侵蚀的皮肤,在阳光微风照拂下,难得可以享受片刻的干爽。这让他们精神略振,不由加快了脚步。正行之间,迎面的风势猛然转剧,三兄弟脚步虚浮,给吹得踉跄摔倒,但听得风中呼啸阵阵,隐隐传来海潮江涛之声。

远离江海的深山,怎么会出现像钱塘大潮般的声音?三兄弟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中的恐惧,云南多雨,难道是山洪?三人忙向高处趋避,刚刚爬上个小丘,那声音已经如雷而至。只见尘土滚滚,木石横飞,一头比大象还要大上一倍的黑毛巨牛,鼻中喷着惊天动地的低吼,狂奔而过。遇上那碗口粗的大树,毫不闪避,直撞上去,大树便似纸糊的一般,一触即折,甩飞数十丈之远。眨眼工夫,疏林之间草木披靡,沿着那巨牛的足迹,生生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直通往天边。

三兄弟何曾见过这等巨大猛恶的怪兽,吓得死死伏身地上,恨不得就此化身一块石头、一根木头,但求千万别被那怪兽发觉。那怪兽横冲直撞,略不稍停,径奔而去,显然并未发现三人所在。但三人已被吓破了胆,直到那隆隆吼声越来越小,彻底消失不闻,才战栗着探出身子,然而腿软脚颤,一时行动不得。三弟倚靠在山石上,牙齿咯咯相击,眼张失落道:“大哥,那、那是什么怪物?”

兄弟三人之中,大哥在云南时日最久,他怔怔望着巨兽践踏的遗迹,心头浮起一首早年寓居苗寨时听来的古老歌谣:“修狃力气大,头上长对角,一撬山崩垮,再撬地陷落。”这首苗族古歌描述的“修狃”,正是一种外形酷似牛的神兽,在苗人神话里,修狃化身成一颗巨蛋,孕育了开天辟地的大神盘古,所以修狃既是盘古的原型,亦是宇宙的元祖[1]。黔滇地区原始部落随处可见的牛图腾,其所奉祀者实际也并非耕牛,而是修狃。大哥当时听了这些神话怪谈,一笑了之,浑没放在心上,此刻见了那力能开山裂谷的巨兽,才猛然回忆起来,难道苗人传说的神兽竟当真存在?

兄弟三人商议一阵,不得要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出山,谁也不知这群山深处还藏有什么可怖的怪物。

三人受此惊吓,精神更加萎靡,好在常言道“剥极必复”,那天的黄昏时分,自十几天前进山以来,他们首次瞭望到了人类的屋宇。三人喜极欢呼,今夜终于有瓦遮头,不必露宿,而且终于可以向土著买粮、问路了。

几间草舍远远望去,似乎只是普通山居,走到近处,才发现异乎寻常的高大。三人摸不清是什么路数,挨到近处,犹疑着不敢上前叫门。正踌躇之际,房门洞开,一个身长一丈有余,长着三颗脑袋的怪异巨人走了出来,看见三人,微微一愣。那三兄弟却自始至终不曾放松警惕,见了三头巨人,齐声大叫,转身便逃。

“等一等!三位慢走!”

字正腔圆的中州口音传入耳朵,三兄弟愕然转身,只见那怪人三张脸上三只嘴巴一齐微笑,一齐开口说道:“三位可是迷路了?吃过饭没有?”

这简单的一句寒暄,登时让三兄弟感觉亲切无比,饥火升腾。只是对方形象太怪,实在善恶难辨,不敢冒然近前。

三人之中,还是大哥较沉着有智,拉一拉两个弟弟,扑倒便拜,说自己兄弟三个远来经商,不想遇上兵燹,欲待冒险穿山出境,却迷路被困,已经多日未食,乞求那怪人予以指点,并赐一顿饭吃。

怪人呵呵笑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这里轻易没有外人来,三位乃是贵宾,何以行此大礼!”见三人相顾惊疑,又补充道:“在下只因形貌怪异,为世俗不容,不得不避居在此,却绝不是什么怪物、匪类,三位千万放心。”

这话说得恳切之极,三兄弟大喜,再无它虑,又千恩万谢,那怪人上前扶起三人,让进木屋,进屋便喊:“阿妹!来见见几位贵客!”

草帘一掀,内间又走出个巨人,同样生了三个脑袋,却挽着发髻,看模样似是个女子。三兄弟忙避席见礼,男怪人道:“阿妹辛苦,今日需好生整治几个菜肴,款待贵宾。”三兄弟连称不敢,那女怪人也很高兴,自应声而去。

席间,三人重述失陷深山的经过,并请教出山之途,男巨人道:“无妨,由此向东,五日之内,必可出山。”三人又道山中有时难以辨识方向,巨人取出一根树枝,道:“不论太阳在哪个方向,但将树枝插在地上,视投影为准。”停了一停,又道:“只有一件事须格外注意,山中倘或遇到庙宇,可以歇宿,却绝不可撞其钟鼓,否则必有不测之祸,三位切切紧记。”三人心想无缘无故去撞人家的钟鼓干什么,当然喏喏应声,再三申谢。

这天终于饱餐一顿,且睡了个好觉,三兄弟精神气力,无不大为好转。次日一早,即向巨人兄妹辞行。那巨人颇有些恋恋不舍,送了大包的干粮腊肉,双方殷殷而别。

笔直望东走了三天,这天日暮时分,翻过一座山脊,远望葱翠环抱之间,飞出青檐一角。三人大喜,上前一看,原来是座古庙,墙垣业已坍塌大半,庙门也倒在深深的野草之中,看来已经久无人居。

虽然无人,且喜是个不错的避风之所,正可供今夜休憩。举步进门,满眼长草离离,院落里竖起一座不大高的钟楼,一口青森森的大铜钟悬挂正中,看上去竟然簇新发亮,仿佛新铸的一般。

三人看得奇怪,又往那佛殿里一张。佛殿之内,倒是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旧,门窗俱坏,佛像也剥蚀损毁的厉害,翻倒的香案、断折的枋椽,瓦砾碎石,乱七八糟,角落里还停着两具棺木。

三人走了一日,早已疲累不堪,先将行李卸下,坐在殿前歇脚。忽闻头顶响动,一大群乌鸦从那钟楼之下振翅飞出,嘎嘎厉啸着掠过晚空。这些乌鸦大约从未见过人类,竟毫不害怕,且有几只直扑过来,啄击三人的头颈。

三兄弟大怒,挥手乱打,乌鸦便不敢再扑,只在三人头顶聒噪。三人捡起石子投掷驱赶,“铿”的一声,不知谁用力过大,石块掷到了铜钟上,嗡然大振,回响不绝,惊得远近林鸟群飞。鸦群好似也受了惊吓,潮水般远遁,眨眼飞得一只不剩。

三人相视苦笑,正打算生火烧水,身后佛殿“喀喀喀”爆起一串脆响,好像木头断裂的声音,三弟说了句:“这房子恐怕不结实。”探头往里一张,突然抽身回来,脸孔被极度的恐惧扭曲变形,声色俱厉地大喊一声:“快跑!”两个哥哥还在愕然,黑影一闪,血光迸现,三弟已经拦腰裂成两截。一个遍体白毛,皮包骨头的干尸出现在门边,血线淋漓滴落,触目惊心,笔直延伸至庙门,血线的尽头,三弟平时从不离身的帽子无力地落在草丛里,他的上半截身子正给另一个干尸按在地上啃食,长草掩映间,依稀可以看见微微抽搐的手指。

“咕咚”,老二翻着白眼,吓昏了过去。大哥也手脚俱软,然而此时不逃,焉还有命在?他死命拖着老二的手往塌毁的院墙行去,一面大声喊着让老二醒来。才喊得一声,却不想惊动了怪物,大哥只觉腥风扑面,尚未转过心思,便被狠狠撞飞。两个怪物凑在一起,争相撕咬着老二,老二一时未死,惨嚎不绝。

大哥跌在墙边乱石堆上,脊背欲断,哪里站的起身。老二的惨叫逐渐转为呜呜闷哼,似乎是被血液呛住了喉咙,接着便湮灭无息,只剩两个僵尸撕咬咀嚼之声。大哥来不及哀恸,拼命支撑起上半身,匍匐着想要从那断墙处逃走,可是腰背麻木之下,那咫尺距离,竟远似天涯万里,近在眼前,终不可及。

泪水簌簌而落,泪眼看去,两只僵尸已经吃光了弟弟,向自己扑来,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隔了半晌,毫无动静,睁眼一看,两只僵尸凝立身前,面孔朝向庙门方向,一动不动。

僵尸不动,他也一动不敢稍动,忽然,远山之间,响起隆隆如雷的风涛之声,其声虽低,其势却似狂澜暗起,万马奔腾。僵尸脊梁一挺,昂起披满白发的头颅,冲天尖叫,其声烈烈如鸮,好像在向远处那声音挑战一样。远方闷雷似的声音陡然转盛,大地簌簌震动,咔喇一声巨响,尘沙飞腾,日前所见那头状如神兽修狃的牛形巨兽撞垮庙墙,直冲而入。

僵尸扬起血淋淋的利爪,高高跃起,径取牛首。黑牛将牴角一摆,一只僵尸便如小孩子丢的沙包一样,笔直摔将出去,嘭的洞穿房顶,跌进佛殿。另一只僵尸却趁机扑落到牛头上,张口便啃。

那黑牛发起蛮性,一头拱向佛殿,要把僵尸撞死。但这两只僵尸,不知经了几百年的修为,养的遍体白毛逾尺,已炼成夜叉一类,刀枪不入,骨坚如铁。黑牛这一撞,将那佛殿也撞塌了半爿,刚撤回几步,抖抖头上的泥沙,两只僵尸又从瓦砾废墟之中暴起相攻。

黑牛平日开山断树,浑若游戏,何等的皮厚力大,怪物爪牙虽利,焉能轻易予之重创?虽吃了僵尸几下,小有损伤,反而凶性大起,灯笼似的巨眼仿佛要喷出火来,斗志越发昂扬。僵尸固然灵活,智力却低下的很,对上如此强大的对手,完全不懂什么战术配合,只会硬冲硬扑,一次次被黑牛重重打飞。翻翻滚滚不知斗了多久,僵尸终于支持不住,渐露乏力之相,吱的一声,飞奔逃走。那黑牛兀自不舍,狂追而去。

遮天蔽日的尘埃徐徐落下,天幕渐渐转暗,大哥在自己粗浊的呼吸中,终于挪动着身子,爬出庙墙。他抬起头来,前方无尽的山林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尚不知还伏有多少夺命险阻;身后的废墟里,手足至亲模糊的血肉已经变得冰冷,他知道他别无选择,泪水滴落泥土,他咬一咬牙齿,一头扎进那黑惨惨的夜色中。


吴晓东.盘古原型与苗族犀牛图腾[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1, 21(4):39-43.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人离难 2020-06-26 19:40:13
楼主,有个不情之请,麻烦你每次小标题给注下音,有些名称比较生疏,不知道读什么,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就当没看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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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受教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九.山岳孙青精

“山岳孙青精”是看上去有着人类外貌的妖怪,穿黄衣,状如老阴之人。它的左臂时时伫立着一只怪鸟,那鸟锦毛五彩,炳绚辉熠,华美无方。遇到行人时,抖手将鸟放出,行人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大鸟,忍不住驻足观看,只看得片刻,忽然遍体生寒,暴病不起,不消数日,必死无疑。

此妖常现身于山谷幽野,相传本体乃是老鸦之精。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魔魂吞尸精

“魔魂吞尸精”是道书所载天不收、地不管、五岳不御、山海不拘的七十二种精怪之一,貌若妙龄少女,目澄秋水,皓玉凝肌,娇魂瘦影,婉媚无双。常于夜华之下,褰衣步月,哀恻叹息,惹人轻怜,见者莫不色授魂与。此妖精擅幻术,能以妖气幻化宫庭楼宇,引人深入,宫殿之中丝竹管弦,珍馐方丈,恍惚好似天上人间。误入者目眩神迷,逍遥忘返,终于精气丧尽而死。妖物出没之处,骷髅填地,干尸满谷,鸟兽不近,生机悉绝,但幻术遮掩下,一切腐臭死气,皆成温柔绮靡。

此妖本是万年狐狸,历世之久,故能幻形。但有一点妖质,是无论如何变幻,终究不能隐去的——凡入山之人,见绝色女子,左眉间有紫毫一根,长一寸许,即是此妖无疑。可速呼“魔魂吞尸精”五字,叫破其名,妖物必立即遁去。大凡妖孽,都畏忌被喊破名字,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知根不圣”。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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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狈

孔子说“小人比而不周”,恶人小人臭味相投,往往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中国文化一贯视“虎狼”为凶残恶毒之辈的象征,虎狼二兽虽然不会相互勾结,但中国人认为,狼和虎分别有一种帮凶结伙作恶,这就是“狼狈为奸”之“狈”,和“为虎作伥”之“伥”。

传说“狈”是先天残疾的动物,前腿过短,无法站立、行走,只能伏在狼背上活动,由狼群喂养,一旦离开狼就动弹不得,一筹莫展,是故世人谓尴尬窘迫之状为“狼狈”。那么天性凶残的狼,何以独对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动物施以照拂?旧时杭州地区,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老钱家住杭州郊村,有一天进城采买,在城里耽搁了不少功夫,出城回家时,天色已经不早。

归程需要翻过一片小山,山中据说有狼出没,老钱也听说过不少山行人遭狼咬伤的事情。那时暮霭沉沉,山径之旁堆积着一堆堆柴薪草垛,偶有野兔、狐狸之类小兽突然窜进窜出,吓人一跳。老钱在山麓间踽踽独行,心里不由发毛,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千万可别遇上狼群,”老钱心想:“在这荒山野岭遇上狼群,那可大遭特遭。”

这番念头一闪而过,猛听得呜哇乱嚎,几十头碧眼森森的灰狼从山上疾冲而下。老钱大吃一惊,“噌”地跳上路边的一垛柴堆,三脚并作两脚爬到顶。那柴堆堆叠得特大,足有丈许多高,老钱蹲在上面,几十头山狼环伺于下,呲牙露齿,冲着他狂叫。他撅断枯枝向下掷去,但木枝太轻,于群狼全无伤害。

他拣了根结实些的木棍绰在手上,防备有狼爬将上来。不过山狼似乎不擅攀爬,一味兜来转去,别无他法。

少顷,几只狼掉头而去,老钱心中一喜:这些畜生必是等的不耐烦,要滚蛋了!是啊,快滚,快滚!守在这里有什么用,你们不会爬高,吃不到老子,岂不是徒然挨饿?

然而剩下的狼却不再离开,尽管四面围住柴堆,眈眈逐逐,有几头则伏在了地上,抻腿张背,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老钱暗暗叫苦,心下飞快盘算,该想个什么法子脱身?忽见先前离去的几头狼折返回来,其中一匹大狼背上骑有一兽,群狼拱卫在侧,俨如随从之翼护长官。那兽驾着“坐骑”直抵柴堆之下,群狼围拢过去,好似在低声商议。老钱又惊又奇,难道禽兽竟也懂得商量什么对策不成?群狼聚首半晌,随着那兽“嗷”的一声,一齐扑向柴堆,咬着下层的枝条疯狂抽拽,片刻功夫,柴堆已经摇摇欲塌。

老钱哪里能料到,自己还没想出脱身的法子,群狼竟率先领悟了这抽薪之计,眼看柴堆倾覆在即,忍不住骇极大呼。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山后转出一列火光,接着人声群叱,一伙樵夫提着斧子、柴刀、火把呼喝而来。那些山狼大约曾经吃过人类的苦头,见到大片火光,略一对峙便飞快逃走。老钱手脚发软,由众樵夫帮着,慢慢爬下柴堆,向众人千恩万谢。

“只恨狼崽子腿溜,没能打上两条回去下酒。”一人恨恨道。

一人笑道:“张大哥别着急,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伸手从柴堆下拖出一物,正是适才骑在大狼背上那只小兽,想来它那“坐骑”逃得太急,把它摔了下来。众人举火一照,只见这东西长相奇特,似狼非狼,嘴巴特长,獠牙森森,然而前腿短小,后腿又长又软,无法站立,更无法行走,给那樵夫捉着后颈高高提起,毫无办法,唯有色厉内荏的咆哮哀啼。众樵夫都不识此物,老钱怒道:“这东西是狼群的军师!”接着说起狼群如何把它背来,如何听它策划而悟通抽薪之法云云,众人皆啧啧称奇。一个年长的樵夫捋须点头道:“俗话说‘狼狈为奸’,难道这个软脚畜生就是‘狈’?”

大家参详了半天,参详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丢开不管。老钱提议,由他做东,大家同到前村酒铺喝几钟。众樵夫轰然叫好,当即提着那软脚兽,到那小酒店宰了,炒了两大盘下酒菜,一夜轰饮,都进了众人腹中。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清.袁枚《续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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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虎伥

“狈”可以归为生物,“伥”则是更诡奇的东西。民间比较统一的观点认为,伥是被虎吞食之人所化生的介乎于生死之间的东西,也叫“伥鬼”。伥的本体究竟是什么样子,历来大都不甚了了,有人说是人形,有人说是兽形,也有说它无形无态,目不可见。

众所周知,虎本是食鬼猛兽。据《山海经》记载,在世界边缘的沧海之中,度朔山上,有一棵树冠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树下东北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鬼门,天下万鬼,皆由此出入。鬼门之旁永远有两位神将把守,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凡有恶鬼轻出,妄入人间为祸,必万里捉拿而回,投饲猛虎[1]。鬼入虎口,神魂俱灭,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老虎不特为噬人猛兽,更是恶鬼克星,因此当时的民间风俗,是在家中张挂老虎图像辟邪驱魔。但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大约不晚于魏晋,老虎居然由吃鬼发展出了养鬼的能力。

老虎吃鬼,那是神将派下来的任务,不得不吃,但鬼无形无质,吃鬼恐怕很难填饱肚子,在人和鬼之间,老虎显然还是更喜欢拿人作粮食。只不过老虎爪牙虽利,智商总不及人类,有些事情虎没法做,也做不到,譬如分辨人类设置的机关陷阱、突破人类的墙垣门户、以及剥除人类衣物。于是老虎从吃鬼的经验中摸索出一种驯鬼为伥的法门,传说人遭虎吻后,老虎可以迫使死者的鬼魂为奴为仆,这些奴仆,就是虎伥。伥可以替虎试探猎户陷阱、引诱猎物,以及抓住猎物,供老虎从容享用[2]。宋代《夷坚支戊》说老虎锁定了捕食目标,伥就悄悄掩近,“强把人脚不令逃,待虎食之”。本来猝然遇虎就够令人绝望了,更绝望的是,打算逃走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欲逃不得,唯有束手待毙。当年武松醉行景阳冈,遇到的“吊睛白额大虫”大概是没学会这门控伥之术,否则武都头被一群小鬼扯手扯脚,使不出全副本事,亦不免英雄末路,变成虎口之中一块酒糟排骨矣。

晋唐许多民间传说,都提到伥能替老虎开路,绕开或者破坏人类所置机阱。唐玄宗开元末年,渝州(今重庆)多虎,猎户广布捕虎陷阱,历久而无所获。有个胆大的猎户乘着月中望日这天,月满夜明,进山探索。他观察虎迹,设下机关,躲在附近一株大树上默伺。中夜时分,山风涌动,远远走来一个小孩儿,全身泛着碧油油的荧光,悄无声息来到树下,将那掩埋在枯叶中的机关触发,便自行去了。

猎户猜测,这翡翠似的小孩子就是传说中的伥,但一时无暇理会,因为虎与伥如影随形,伥既现身,虎必接踵立至。他赶紧溜下树重置机关,刚刚返回树上藏好,一头大虎沿着伥走过的路线迤逦而来,踏入机关,中箭而死。未几,那绿莹莹的小孩一路哭哭啼啼地冉冉飘回,化作一道绿光“嗖”地投入虎口。天亮之后,猎户下树一看,从虎口中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碧玉。[3]

伥的本质是幽灵,所以擅长变化和附身,并能发出动物或人类的声音为虎诱食,以假乱真,令人防不胜防。

清代名士袁枚曾听一个姓郑的猎户讲述亲身经历,说他有一回摇船出去打猎,夜里睡在船上,二更天时,听见岸上民居所在方向传来急促而沉重的打门声。隐隐听那户人家询问道:“是谁?”门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应道:“隔壁的。”那户人家问道:“什么事情?”门外仍然应道:“隔壁的。”那户人家听应声有异,便不去开门,户外叩打声益急。

郑猎户给吵得睡不着,从船舱中向外瞧去,月光之下,那户人家门前蹲着一个牛犊似的影子,仔细一看,是一只老虎,正拿头一下一下地撞门。郑猎户想起老一辈的传说,刚才那冒充隔壁邻居的应答者,想必就是“伥”了。他抄起土枪,轻手轻脚绕到老虎身后,一枪正中。老虎惊痛暴跳,撞坏屋檐而逃,翌日在两里地外的溪水间发现了那头死虎,拖回家一过称,足有六百多斤重。[4]

在河南新安,有个姓程的书生目睹了伥所施展的一种诡秘莫测的勾魂邪术。程生的一位亲戚在山里建有庄园,园景幽奇,风物清致,是个消暑的好去处,这年夏天,程生收到亲戚邀请,欣然前往投住。

山庄处处都好,唯独山里有虎,入夜必锁大门,出入颇不方便。一天晚上,胧月生晕,狂风骤起。古谚云“虎交而月晕”,又说“虎啸生风”、“云龙风虎”,认为山中之风,与虎有关,庄子上下不敢怠慢,早早的关门落锁。

有个小僮恰好这天晚上有事想要出庄,去寻管家要求开门,管家自然不肯,小僮闹将起来,同伴们劝不住,惊动了庄主亲自来劝,小僮终于不敢再闹,心里却不服气,打算偷偷翻墙出去。

山庄为防贼御兽,壁垒修的颇高,小僮人小力弱,爬不上去。正自焦急,猛听得墙外一声虎啸,小僮呆了一下,突然发了疯的援墙而上,双手抠进砖缝里,刨得鲜血淋漓。庄主闻声出来一看,大喊道:“不好!”忙命人拉了下来死死按住,小僮心智已失,状若癫狂,腥红着眼睛乱挣乱动,任谁喊他劝他只是不理不听。程生也被那喧哗吵醒,见状大奇,随同庄主登上墙边望楼向外看去,只见墙外灯影之下,一个脖子奇短的人影呆呆地站在那里,朝着高墙投掷石头,每掷一次,墙内的小僮便发疯一次。庄主指着那条人影道:“此必是虎伥,作弄邪法,替虎勾人来了。”转身高声吩咐众人,牢牢抓住小僮,千万不可松手。

小僮嚎叫良久,歇斯底里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猪叫,蓦地屎尿具下,拉了一裤子猪屎,直挣扎到五更时分,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不复有异。

不移时,东天放亮,程生瞥见墙外西侧草丛“簌”地跳出一头斑斓大虎,回首向程生等人一望,奔跃而去,那个短脖子的人影亦随之不见了。[4]

老虎从吃鬼到学会养鬼,如同人类自狩猎学会畜牧一样,实在是很大的进步。伥弥补了老虎身为野兽的天然不足,使得本已是顶级猎食者的老虎“如虎添翼”,更难对付。要对付虎、伥组合,分化击破,是一种基本思路。

唐朝江西信州,一个住在山间的隐士收到了一笔横财——有人带了两百多头鹅进山,请隐士代为放生,隐士答应着,待那施主走后,却把鹅养了起来。

不到半个月时间,鹅丢了三十多头,隐士勘察现场,认为是被虎所食,慌忙走下山请来猎人设置陷阱,自尔虎不复来。

一天,有个陌生老叟造访,这人长了一颗极大的脑袋,长须垂胸,形貌古怪。隐士肃入接待,那老叟问起山左何以有如许陷阱?隐士备道缘故,老叟道:“陷阱只得治标,不能治本。那虎裹足不至,必是得伥之教,知道了路上有陷阱的缘故。有朝一日,陷阱失效,虎还要复还为害,若不杀伥,虎患终究难除。”

隐士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老叟道:“伥这种东西,最贪酸味,可多备乌梅、杨梅,洒于道路,伥食则短暂失明,不能为虎探路,虎必堕陷坑。”隐士大喜,要宰鹅煮酒款待老叟,老叟婉拒而去。

翌日隐士下山备办了一大笥的鲜梅、梅干,遍洒在山道上。夜里四鼓之后,忽听轰隆大响,虎啸嘶吼如雷,天亮出门一看,一头大虎死在陷阱之中,从此虎患消绝。[3]

唐末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解释伥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老虎做帮凶的因由时说:“凡死于虎为伥,须得一人代之”——伥只有找人给老虎吃了,自己才能摆脱虎的奴役,获得自由,这跟传说中溺死、缢死的替死鬼情形相仿。照此说法,伥是受制于老虎的邪术,身不由己,被迫作恶的。然而大多数虎伥传说并未提到伥的解脱及其争取自由的意愿,相反,伥对它们的虎主子每每表现出特别依恋的亲切情感,更见得此辈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心甘情愿“为虎作伥”。

唐人裴铏在他光怪陆离的传奇集《传奇》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唐穆宗长庆年间,名士马拯携仆冶游潇湘,登衡山祝融峰,于山峦之间,见一兰若,四面松竹环合,烟翠葱茏,不觉尘心尽洗。近前一看,山门半掩,寺里静谧无声,仿佛无人住持。

马拯推门而入,朗声求见,一个洪壮的声音应道:“嘉客光降,有失远迎,请禅房奉茶。”循声望去,东首苍松之下,一楹精舍门户敞开,佛榻上坐定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长眉修髯,皓然胜雪,笑盈盈向他看来,一对眸子精光四射,显示出极其深湛的修为。马拯慌忙上前拜见道:“山行游客冒昧参谒,打搅大师清修了。”

老僧道:“居士少礼。”便请马拯入室喝茶。马拯见这小小禅房布置的素净整洁,而盛放茶果的盏碟,竟都是金银器皿,殊不相配,不由有些讶异:看不出这深山小庙,香火冷清,居然如此阔气。

二人闲谈半日,颇为投机,老僧要留马拯在寺里盘桓几天,马拯流连山景,正求之不得。老僧自去厨下张罗了些食蔬出来,道:“山居简陋,无以待客,近日盐酪用罄,恐怕越发要怠慢居士了。”适才一席攀谈,马拯已知这寺里只有老僧一人,连个服侍的弟子都没有。耄耋老朽,独居深山,辛苦可想而知,以致于盐巴吃完了,却惮于山路崎岖,不能下山采买。马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提议不妨让自己的仆人跑一趟,代劳购置些日常用品。老僧大喜,再三道谢,很客气的请了仆人出去,马拯只道是要交托财物、嘱咐买办适宜,未以为意。

独坐良久,不见老僧回转,走出禅房一看,老僧和仆人都不知去向了。马拯在山门前呆立半晌,寻思:“老和尚自道腿脚不便,难道仍是陪着仆人下山去了?那又何必?”瞥眼看见山径之上,一人衣袖飘飘,步履轻捷,踽踽而来,却不是老僧,亦不是仆人。少时近至跟前,与马拯见礼,通问姓名,才知道此人也姓马,是个隐遁山林,逍遥江湖的隐士,此番也是游山玩水来了。二人不意在此云林深处,竟遇到了本家,各自欣喜,马拯便代主人邀入精舍歇足。

落座之后,马拯便道此间主持僧人带着自己的仆役下山去了。隐士听得这话,面露惊骇之色,问道:“不知主持和尚和尊仆是取的哪条道路下山?”马拯答不上来,隐士又道:“实不相瞒,小弟适才上山之际,远远望见山道之下有虎食人,那虎食尽人肉,竟脱下虎皮,变成了一个老僧。”

马拯大惊,心下隐感不祥,忙问:“死者身形相貌如何,穿着什么服饰,吾兄可曾留意?”

人已经被啃得不成样子,身形相貌,早就无从分辨,隐士只有靠着回忆大略说了些服饰特征,但见马拯面色惨变,颤声道:“果然是我家云生,那、那老贼秃,难道竟是个妖怪么?”

话音才落,山门响动,老僧业已回转。隐士探头一瞧,脸色大变,低声道:“化虎食人者正是此僧!吾兄稍安勿躁,切莫激怒了他……”话未说完,老僧踏入云房,先向马拯致歉,说他送仆人出门,复为之指路,又料理了些别的事情,以致耽搁时光,冷落了贵客,又向隐士合十问好。马拯见老僧胡须上犹沾有血迹,居然还在惺惺作态,再也按捺不住,霍地起身道:“这位马兄前来的路上,遇见有虎食人,幸喜大师无恙!”老僧脸现不悦之色,道:“本山灵境,一向虎狼绝迹,蛇虫不生,这位居士恐怕看错了罢。”马拯还要再说,隐士生怕老僧当场翻脸吃人,忙暗暗拉他衣角。

当晚二人歇宿偏堂,因恐老僧不轨,牢扃门键。果然子夜时分,庭中虎啸大作,有重物扑击挠抓门户不绝,二人瑟瑟发抖,幸喜门墙坚固,那虎始终冲不进来。

枕戈竟夜,好容易挨到天亮,挠门声终于停止,少顷,老僧在外叩门,温言请二人起来早餐。二人忧惧,计议道:“瞧这贼秃有恃无恐的样子,定然当我们是盘中之餐了,要想保命,只有先下手为强。”于是吃过早餐,围炉烹茶,隐士假说去取水,蓦地大声惨叫,马拯忙奔到井边,大喊:“马兄,马兄!”

老僧闻声而至,问道:“怎样?”

“马兄跌进井里了!”

老僧也吃了一惊,伏在井边观看,猛不防被马拯一把按住,隐士从旁跃出,俯身捞起老僧的双脚,两人合力,抱着老僧往井里猛掼。老僧魁梧力大,虽给倒掀了过来,兀自抓着井栏不肯下堕,隐士焦躁起来,猛出一脚踹在老僧小腹,喝道:“下去罢!”老僧大吼一声,摇身化成一头白额大虎,同时直跌下井去。二人唯恐跌它不死,各抱几块大石投下,再搬大石盖在井口,它就是力气再大,也绝难逃出生天了。

两人累得半死,瘫坐井边,相视苦笑。马拯黯然道:“可惜了云生一条性命。”隐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妖僧恶贯满盈,上天假你我之手诛除此獠,也算为尊仆报仇雪恨了。”

马拯长长叹息,歇了少刻,忽而想起一事,道:“妖僧杀人无数,搜刮的金银器物倒真不少,你我不妨分上一分。”隐士听了,眼睛发光,大喜称善,两人顾不得筋疲力尽,翻箱倒箧,将老僧所藏的金银器尽数搜了出来,一一压扁了分作两包。这时日已过午,但两人说什么也不敢留下过夜了,匆匆吃些食物,下山而去。

山路陡峭,下山比上山更费时,行到黄昏才近山脚,残阳照在山岩之上,殷红一片,略为平坦的山径空荡荡的不见人迹。二人背着包袱,都全神戒备,生怕再碰上老虎。突然林间瑟的一响,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二人大吃一惊,翻身就跑,逃开几十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蹲在浓密的长草间,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真是草木皆兵!二人松了口气,凑近过去,那人倏地抬头喝道:“莫要乱闯,当心机关!”二人吃他一喝,猛地止步,定睛细看,身前尺许土色有异,赫然是个陷阱。二人循着那人指点的路径,小心翼翼地绕到跟前,见他正自伏弩窝弓,布设机括,原来是个猎人。

猎人道:“本山多虎,现在天色已晚,正是老虎出没的时候,两位再走下去,恐怕要有危险。”

马拯和那隐士现在当真是闻虎色变,听了猎人的话,无不忧形于色。猎人道:“两位若不嫌委屈,可以在我这鸟窝里挤上一宵,明日一早再走。”说着往头顶一指,二人抬头看去,见树上搭了个棚子。他们也知道猎人进山作业,有时无可歇宿,往往就在山崖、树顶等高处过夜,以避虫蛇走兽。这树棚既是经验老到的猎人所建,料来藏身上去,决可无虞,大喜称谢。

猎人装好机弩,取些肉脯干粮三人吃了,带头爬进那棚子里。俄而月上梢头,山间只闻鸮鸣咕咕,虫声唧唧,偶尔有什么小兽从树下呲溜窜过,马拯和隐士两日未曾合眼,此时有猎人从旁保驾,不必再提心吊胆,两人沉浸在这奇异的天籁之静里,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猎人推醒,待要开口相问,猎人低声道:“你们听!”二人凝神屏息,隐隐听见有人声喧哗,吵吵嚷嚷,正向自己所在靠近。

深更半夜,什么人在这荒山野岭喧闹?三人借着月光望去,一群雾气似的氤氲人形,或男、或女、或僧、或道,还有唱戏的伶人,跳舞的俳优,又唱又叫,乱七八糟地涌到树下陷阱之旁,继而戛然无声,定定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尊透明的石雕。突然间一个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吼道:“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又要杀将军!”“又要杀将军!”

众怪人齐口大叫,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连音调都一模一样,叫了半晌,又戛然而止,接着“笃笃笃”几声,弩机发动,一排箭矢射在了树干上。

众怪人触发了弩机,悄没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猎人“嘿”的一声,冷哼道:“这些孤魂野鬼,又来坏老子好事。”

“那……那些是什么人?”

“那不是人,”猎人一双瞳子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盯着怪人消失的方向道:“那是葬身虎口之人所化的虎伥,是替老虎清道开路的奴才。幸好今夜我守在这里,否则又要白忙一场。”说着纵身一跃,“嗖”地溜下树去,从树干上起下箭矢,动作迅捷精确,仿佛完全不受黑夜影响。眨眼间便重新设好了机关,攀援回到树棚。他前脚刚刚上来,后脚一头大虎低哮而至,两者之间不过呼吸距离,倘若猎人晚上一步,必会被虎发觉。马拯和隐士在树上看着,心脏都要跳出腔子了,猎人却冷静沉着如故,他静静伏在粗大的树枝上,紧紧盯着老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老虎喉咙咕噜噜闷响,脊背一起一伏,慢慢走向树下,马拯紧张至极,忍不住浑身颤抖,只见老虎前爪探上机关,“唆!”,黑光一闪,弩箭应弦激发,直贯虎心。那虎山崩地裂地狂啸一声,就此摔倒不动了。

马拯和隐士大呼叫好,猎人狠狠回头瞪向二人,低声道:“莫作声!还没完那!”果然,隔不片刻,那群虎伥呜呜咽咽奔走而回,看见虎尸,大哭扑上,如丧考妣。一伥哀嚎道:“谁人又杀我将军!”众伥齐嚎。

马拯在树上听得寒毛森竖,那尖锐的哭声仿佛钻进了皮肤之下,满身游走,令人难受至极,他忍无可忍,蓦地破口暴喝道:“都别哭了!你们这些无知野鬼,明明是被虎所杀,我等今日为你们报了杀身之仇,你们不道谢,反去哭杀你们的元凶,简直愚蠢之至,不可救药!”

此言一出,一片安静。猎人和隐士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他,那些伥也停了哭嚎,一个个仰脸望着他。

猎人用力攥紧腰侧的短刀,手心冒汗,恨不得一拳把马拯打下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这些怪物不会爬树。好在那些伥没有要爬树的意思,沉默一阵,絮絮低语起来,一伥道:“原来将军是虎。”众伥都低声附和,絮语良久,一伥抬头道:“多谢郎君指点迷津,解脱我等。”说着向马拯叉手为礼,其他众伥也纷纷施礼,如烟消散。

曙风拂面,东方泛起鱼肚白,三人次第下树,看着虎尸,适才的情形,恍然如梦。

“啪”,猎人一巴掌重重拍在马拯背上道:“虎伥我见得多了,能把伥骂死的,郎君还是第一人。”

三人齐声大笑,马拯和隐士各取出一份金银分给猎人,谢了他的收留之恩,欢然而别。

虎主子死了,为虎所杀之伥非但不觉快意,反而竟为杀己之仇哀哀恸哭,奴才嘴脸尽显无遗。当年苏东坡读到这个故事,想起那些被贪官役使、鱼肉百姓的污吏酷吏,忍不住慨叹道:

“悲哉,人之愚惑已至于此乎!近死而心不知其非,宜乎沉没于下鬼也。举世有不为伥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非伥欤?巧诈百端,甘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始未得之,俛首卑辞,态有余于妾妇;及既得之,尚未离于咫尺,张皇诞傲、阴纵毒螫,遽然起残人害物之势;一旦失职,既败乃事,则怆惶窜逐,不知死所。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呜呼哀哉,非伥欤!”[5]


文献资料:
[1].东汉.王充《论衡》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 ,一曰郁垒 ,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今本《山海经》无此文。
[2].明.张自烈《正字通》
[3].唐.戴孚《广异记》
[4].清.袁枚《续子不语》
[5].宋.苏轼《渔樵闲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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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水木精灵

清朝以关外乃是“龙兴之地”,需妥善保护,朝廷筑起绵延数千里的“柳条边”,封锁山海关,不轻许关内汉民出关,所以老百姓去往关外称作“闯关东”。关外人烟稀少,山薮间多异物潜伏蠢动,怪异之事就格外多。

话说关东有兄弟二人,都是猎户出身。有一次驰马入山打猎,正走在路上,长草丛中钻出一个身材极短小的小老头儿,高不满三尺,苍髯皓眉,一身儒生打扮,形貌奇特,拦在两人马前,向两人连连拱手。

兄弟俩看得有趣,兄长问道:“老爷子要干啥?”老头儿也不答话,摇摇脑袋,吐气如箭,直向兄长的坐骑喷去,马匹“咴喇喇”惊嘶挪步,调头欲逃,兄长忙勒住辔头,大怒道:“老东西,作死么!”弯弓搭箭,照那老头儿一箭射去。老头儿身矮腿短,又是一把年纪,身手居然矫捷灵动地很,轻轻让过咫尺射来的劲箭,返身便逃,跑起来足不沾地,眨眼没了踪影。兄长哪里肯罢休,“吓”地大喝一声,打马追去。弟弟心想,以兄长的能耐,对付这么个小老头儿还是不手到擒来?因此并未跟去。

他左等右等,等了好半天,迟迟不见兄长回转,心里奇怪,一紧马镫,循着兄长的马迹找到一棵树下。只见兄长仆倒在地,脖子抻长了好几尺,像个发酵而后拉长了的面团一样软塌塌地拧着,脸孔朝向背后,情状极其诡异。弟弟大惊下马,去摇兄长的身子,兄长毫无反应,伸手在鼻下一探,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正在这时,窸窸窣窣,那小老头儿又从灌木中钻出来,张嘴向弟弟吐气。弟弟只觉寒气灌面,心中一阵迷糊,知道中了妖法,暗叫一声不好,飞身上鞍打马狂逃。未跑出一里地方,脖子上下忽然奇痒无比,他忍不住拿手爬搔,一搔之下,脖子竟然开始伸长。他惊惶骇异,意识越来越模糊,唯有紧紧搂着马颈,任由自己的脑袋耷拉下来,幸而老马识途,负着主人逃回家中。弟弟的脖子虽变得又长又软,居然得以不死,只不过从此再也无法挺起头颅,只能用木板做成夹板,套在脖子上加以固定。

有人猜测,那矮小的老头儿可能是东晋道士葛洪《抱朴子》提到的游光、毕方之类,属于水木化生的精灵。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为啥老是有帖子莫名其妙的消失?我今天发了两次,都消失了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四.石掬

“出淤泥而不染”的北宋理学大家周敦颐,故居位于湖南道州(今永州市道县),一条名叫“濂溪”的河流之畔。作为中国“理学”开山祖师之一、“程朱理学”之“二程”的老师,周敦颐生前“大音希声”,其名并未特别显扬,直到去世之后,由于南宋朱熹等人的鼎力推崇,他的学术地位方始真正确立,天下闻名。

南宋绍兴九年(1139年),子弟后辈为周敦颐兴建书院,传承他教化育人的遗志,这座书院,就是至今尚存的“濂溪书院”。

两百年前,清代乾隆时期,江南名士袁枚的一位同乡因为仰慕潇湘山水、先贤风范,不远千里从来到湖南道州,探访濂溪书院,却在此地无意间目击到了一种神秘怪物。

濂溪书院旧址地处深山叠嶂之中,周围千峰环列,十分荒僻,居民并不多,只在山脚下有几十家漆户,靠进山采漆为生。漆树的羽状复叶同香椿很像,当地发生过误食漆树树叶导致死亡的案例,所以官府特意在进山的路旁竖立石碑,提醒居民过客注意甄别。这块石碑一竖,寻常游客望而却步,进山的人就更加稀少了。

人迹稀少,野兽就多了起来。袁枚的同乡带着一个随从,问明了书院所在方向,沿漆树林徒步进山,樵径又窄又陡,主仆二人走出五六里地,耳听山风送来一阵异声,抬头看时,见那濂溪书院所在的山崖之上,密密麻麻趴着一大片东西,远看好像松林,绵延数里,蠕蠕而动。等走到近处时才看清,那一片东西竟然全是猴子!无数猴子如同虫蚁,布满了整片山崖峭壁,万头攒动,老少雌雄环集,吱吱乱鸣,发出凄厉的喧噪。

两人何曾见过如此庞大的猴群,冷汗直冒,骇异之极,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轻手轻脚地慢慢从那崖下走过,循山路转到山顶。山顶恰可以俯瞰濂溪书院,此时再向下看去,更觉得崖壁上的猴群震撼离奇。忽见两个猴子攀藤跃涧,如飞奔上崖壁,在猴群间到处乱窜,两只前爪连摇,似乎是在传递什么讯息。已而群猴悉数起身,有些大猴背着小猴,有的三三两两搀在一起,缘着崖壁攀援而上,都涌到书院前面的石台之畔,乌压压挤在一处,俯首无声。

数以十万计的猴子把那偌大的崖顶挤得几乎再无余隙,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这情形当真诡异,主仆二人瞧得奇怪,不知道群猴聚集于此,意欲何为?风吹万木,簌簌有声,只见那石台之后跃出一只小兽,模样似猴,体型尚不及猴子大。群猴见到这小兽现身,愈发战战兢兢,都趴在地上发抖。那小兽蹲坐在石台上,双爪向上一举,身体忽地抻长一丈有余,化作了一头庞然巨怪。这时便有一只猴子慢慢爬上台来,跪到巨兽身前,扯着自己的头皮向后一撕,自行将头皮剥了开来,鲜血迸洒石台之上,触目惊心。

巨兽抓起猴子,嘴巴凑到猴头上一咬一吸,已将猴脑吸尽,随手把猴尸远远丢掉,第二只猴子又爬上石台,如前者般自戕,供巨兽食用。不多时,那巨兽连珠吃了十几头猴子,这时一只小猴呜呜咽咽爬上台沿,好像十分害怕,踯躅不敢上前。巨兽等得焦躁,怒吼一声,几头老猴便跳上台去,把那小猴向前推搡。

这一面却看得那随从义愤填膺,既恨那巨兽残忍,又恨猴群无情,怒从心头起,从行囊中摸出一支大爆竹,点燃了扔下山崖,轰然大响,群猴猛不防吓了一跳,惊乱起来,纷纷逃往山下,你推我挤,坠崖而死者不计其数。那巨兽也大受惊吓,反身一跃,撞塌了书院一角房檐,奔入群山之中,不知所踪。

同乡回家后,将这番见闻告诉了专好采听奇闻的袁枚。袁枚也不知道那只食猴怪兽是什么,为何能使如许庞大的猴群俯首帖耳,任其宰割。后来他在一部题名为《异物志》的古书中找到了线索,书中记道:“石掬如猴而食猴”,说明古人也曾见过一种貌似猴子,且以猴子为食的动物,称之为“石掬”,但语焉不详,并无进一步描述,所以袁枚的同乡在道州山间所见者是否即是石掬,那就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中国传说中还记有一种“如猴而食猴”的动物,叫作“狨”。

明末有位秀才,名叫徐树丕,因故国蒙尘,不愿屈身事胡,自号“活埋庵道人”——住在被活埋的庵庐中的道人,如此别号,真可谓稀奇古怪;名号古怪,著录也一般的古怪,他有一部《识小录》,内容搜奇抉轶,其中就提到了这种名为狨的食猴之兽:

“陈贞父为宝鸡令,尝见鬻皮于市,似猿猱而长尾,尾色红。问之曰:‘狨也,去来林间如飞。猿猱之族,千百为群,出采山核,绒至莫不俯首帖服,不敢张目视。狨历视其肥腯者,取小石或落叶识其首,啖且饱。狨卧或它去,猿猱散走,其首识者惴惴,待牙吻不敢动。其黠者乘间窃取首所识,移之邻,己得脱去而邻代之矣。’”

这段文字是说,明代陕西宝鸡县有个姓陈的县令,曾在集市上看见皮货贩子兜售一件奇特的皮毛,看上去像猴皮,而尾巴特长。据商贩介绍说,这是“狨”皮,此兽以猿猴为食,在林间行动如飞,猿猴族群遇上,立时悚然不动,有若刀兵加颈,僵立如死,静候狨来挑拣。狨便像逛市场似的挑来挑去,最后挑中最肥的一个猴子,取一颗小石头或者树叶放在那猴子脑门上,作为标记,自行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猴群随之散去,只有那被选中的猴子呆在原地,战战栗栗,等待稍后狨回来把它吃掉。不过也有特别聪明的猴儿,使个“李代桃僵”之计,趁狨不注意时,将脑门上的小石头悄悄移到别的猴子头上,那替代者倘若反应不过来,登时便呆若泥塑,替那原本中选的猴子作了狨的果腹之物。

现代汉语也有“狨”的概念,通常指卷尾猴科——狨亚科的动物。这些小巧的灵长类动物主要分布在南美洲的雨林里,以昆虫、水果和树叶为食,人畜无害,显然不是中国古籍记载的食猴异兽。

北宋名物训诂专著《埤雅》在考释狨这种动物时说:

“狨,盖猿猴之属。轻捷善缘木,大小类猿,长尾,尾作金色。今俗谓之金线,狨生川峡深山中,人以药矢射之,取其尾,为卧鞍被坐毯。狨甚爱其尾,中矢毒,即自啮断其尾以掷之,恶其为深患也。狨,一名猱。”

认为狨就是金丝猴,后人亦多有持此说者。但这段文字最后一句又写道:“狨,一名猱”,这是又把“狨”和“猱”混为一谈。对于“猱”,中国人不会眼生,李白《蜀道难》“猿猱欲度愁攀援”,所指即是此物。

狨和猱是同一种生物的说法,也并非全无根据,明代人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写道:

“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以其余奉虎。虎谓其忠,益爱近之。久之,虎脑空,痛发,迹猱。猱则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乃死。”

据《古今谭概》提供的信息,猱和狨一样,是“小而善缘”,善于攀援的动物;这种动物智商颇高,它会用具有麻痹效果的手法替老虎挠痒,趁此机会以利爪掀开老虎头骨,取虎脑而食,老虎起初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脑裂而死。喜食兽脑这一点,正与袁枚同乡目击的猴状小兽一致。

在名物学和词汇学领域,存在一种常见现象叫做“流俗词源”,即语言者对难以索解的概念,参照自己熟悉的事物和概念做出通俗但错误的主观解释。最典型的例子是“指鹿为马”,认识马而不认识鹿,便强行把鹿解释成马。古代的名物考据,尤其对稀有生物考据时,常犯这类张冠李戴的错误,倘若不加订正,反而以讹传讹,久而久之,考据对象的本来面目就只有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幸的是,食猴兽的调查似乎正遇到了这种情况,众说纷纭之下,“狨”、“猱”以及金丝猴的身影纠缠在了一起,难以厘清。那么袁枚的同乡在道州深山中所目睹的究竟是什么?是一种至今未被确认的生物,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生物,又或者是某种山中修炼年久的畸形精灵?真相到底如何,尚待进一步探索。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五.蚺蛇

南地万重林谷深处,生有一种远古魔兽,名唤“赤蚁”,大逾巨象,力负万钧,杂食虎豹,尤其可怖的是,此兽全身上下为炽烈的大火所团裹,所经之地,石木焦枯,噍类无存,其强大霸道,几乎无可匹敌。但天地万物循环,终始相克,纵赤蚁之强横,亦不免沦为一种更恐怖怪物的食粮,古书记载:

“蚺蛇,九十丈者吞赤蚁;六十丈者吞象;三十丈至九丈者吞豺、狼、虎、豹与鹿、豕、人。”[1]

蛇类的可怕,大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蛇毒;二是似乎没有生长上限,从尺寸之长到百十丈之巨者皆有;三是强大的吞噬能力,凡可入口的活物,无所不吞。赤蚁虽有烈火护体,但在体长达到了九十丈以上的超巨型蚺蛇看来,小小火焰,根本不值一提。蚺蛇尾上有钩,巨尾一甩,把赤蚁卷将起来,吐气一喷,它那周身火焰立刻被腥涎扑熄,蚺蛇张口囫囵吞下,盘起身子,卷在山石之上,用力一绞,腹中食物便给绞地稀烂。待到消化的差不多时,鳞甲张开,那些无法消化的食物骨骼,竟纷纷从鳞片之间破体而出,此时的蚺蛇,遍体白骨撑天,远望如神龙蜕骸,宏壮怪异[2]。蚺蛇的肌肉皮肤具有这样随心所欲的自行开合能力,几可无视一切外在伤害,无怪乎不惧赤蚁身上的高温炽焰。

当然能吞食赤蚁、大象的巨蚺毕竟凤毛麟角,大多蚺蛇长不过十丈,此辈多伏身树上,俟鹿羊野猪之类经过,吸而吞之。蚺蛇消化食物的过程漫长,通常需要数天时间,此时的蚺蛇最为迟钝力弱,山区夷人专待此际,以竹枪刺入蛇颈七寸,将其制住,然后斩断蛇头杀之。蚺蛇周身是宝,蛇牙辟邪却鬼,佩而远行,能佑平安,祛毒病[3]。蛇胆就更不消说,唐宋时期,岭南地区的蚺蛇胆曾作为入贡方物,每年五月初五,养蛇户和猎人统一向当地官府呈缴蚺蛇胆,再由官府送往皇城[4]。相传蚺蛇有三颗胆,一颗附肝而生,服食可以止痛;一颗“水胆”,入药对于泄泻有奇效;还有一颗“护身胆”最神奇,此胆在蚺蛇体内游移不定,蚺蛇若受外力伤害,胆便迅速游至受力之处,抵御打击,遂名“护身”。古代医师相信蚺蛇胆对于治疗血痢、蛊毒也有奇效,售价不菲,为此,市面上出现了用猪胆或虎胆冒充的假材料,药学家有一种辨认方法:剔取小米粒大的一点置于净水中,凡浮游水上,自行回旋行走的,即是真正的蚺蛇胆;沉入水里的则毫无疑问是假货[5]。除此之外,蚺蛇之肉能辟风寒,疗疯病[6],三十丈以上的蚺蛇皮有“龙皮”之誉,半匹之数,价值千金,西域豪客多有赴岭南求购者,用以制成大鼓,声振百里,雄视万国。

[1].明.邝露《赤雅》
[2].唐《艺文类聚》
[3].唐.段公路《北户录》
[4].北宋.钱易《南部新书》
[5].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6].唐.张鷟《朝野佥载》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六.蛇王

清朝乾隆年间,江苏常州有一对姓叶的兄弟赴往巴陵一带游玩。这兄弟二人皆有林泉之癖,因见楚地风光迥异江南,而景色之妙,别有胜场,直似到了天堂一般,每日便尽情流连在那荆山楚水间,寻幽探胜,陶然忘返。

一日,兄弟二人沿湖观览,遥见远方有山,其势甚高,正宜俯瞰洞庭。二人大喜,当即换上一身便于爬山的轻装,带了干粮、水囊,以及防身的弓箭,望那远山行去。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看似山近,路程往往实远,奔行半日,发现尚须穿过一片森林。二人都是心志坚毅之辈,丝毫不以为苦,打定主意,若日内不能赶到,不妨露宿一宵,明日再走,总之不登山顶绝不罢休。

一路上人迹罕见,林子中常有不知名的怪鸟、虫兽扑簌而过,继而万籁俱寂,忽闻一片密集的“嘶嘶”声响自前方传来,好像米筛快速摇动着筛米所发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般的心思:“林中突现怪声,多半不会是好事。”弟弟身手轻捷,觑准棵大树,两三步爬上丈高,往那声音来路一看,脸色遽变,忙低声招呼哥哥:“快上树!是万蛇过境!”

哥哥一听,“噌”地跳上另一棵树,手脚并用,爬得比弟弟更高。这时鼻端嗅到一股浓浓的腥气,透过枝叶向下一看,只见青黑白赤,五色斑斓,数不清的长短蛇虫你挨我挤,一层叠一层,仿佛江中大潮般汹涌而来。两人看得头晕目眩,又为那毒气腥风所激,胸腹间烦恶欲呕,几乎跌下树去。

蛇这种动物,通常没有迁徙习惯,如此大规模行动,必然有因。兄弟俩多知方物,不由猜测,难道是地震发生的前兆?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蛇群游走如飞,顷刻间尽数过完,留下遍地毒涎,在日光下晶莹闪亮。

二人心脏兀自扑扑直跳,不敢立刻下树。又等了一阵,再无异状,弟弟从对面树上打了个招呼,就要往下溜去。哥哥眼尖,遥见远处黑影耸动,忙出声阻止,伸手向前方一指,弟弟循指望去,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怪东西,从那群蛇来路蠕蠕而出。

兄弟俩起初还当来的是野猪之类,待那东西靠近,看得真切,大吃一惊:原来此物竟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鼻子,更没有尾巴,似乎也没有腿脚,甚至看不出头和身子的区别,整个身体囫囵一团,活像一坨四方形、而会移动的肉。其所经之地,翠绿的灌木丛骤然调萎,枝叶尽皆枯落。

二人从未见过模样这等怪异的生物,哥哥博闻强记,想起古人笔记的“太岁”、《山海经》的“帝江”之类传说之物,未敢轻举妄动。弟弟却好事的多,悄悄摘下背上弓箭,一箭射在怪物身上,那怪物却似一无所觉,带着箭矢蠕动而去了。

哥哥压着嗓子呼道:“你干什么!休要莽撞!”弟弟眼睛直直盯着怪物,脸上全是兴奋的神采,根本没听见哥哥的呼声,“刷”地滑下树来,拔箭在手,追到怪物身后,举弓便射。

箭支尚未离弦,弟弟一声不吭,仆倒在地,就此一动不动了。哥哥大惊,再也顾不得危险,忙下树去看时,那怪物已不知去向,而弟弟的身体,从衣服皮肉到骨骸,如沸水沃雪,迅速溶化,顷刻之间,整个人竟完完全全消解成了一滩黑水,渗入泥土,什么都没剩下。

外地人被化成黑水的消息,随着哥哥疯狂地奔走,在洞庭湖畔流传开来。官府当然也接到了申诉,其实很多年前,当地就已发生过多起类似案件,只为那杀人的怪物着实难以对付,官府几次捕杀不得,反而折损了许多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出榜诫民,禁止行人涉足那片丛林,林子附近的人家也都迁到了别处。而多年过去,官府在路口立下的警戒石碑,已经损坏,叶氏兄弟贪于赶路,未加留意,又不曾细细查问,终于酿成惨祸。

现任知县大老爷是个嫉恶如仇的火爆脾气,翻过案卷,见了葬送在那怪物毒吻之下的累累人命,勃然大怒,虎狼当道,岂可一味纵容?他决意铲除此祸,立即派下人手,走访知情的耆宿,请教方略。

一连问了多天,毫无结果,没人知道那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因它最喜以蛇为食,民间便唤它作“蛇王”。这东西没有眼睛鼻子,但生有嘴巴,遇到巨蟒毒蛇,只要张口一吸,蛇身立即化成一道水箭,被那怪物吸入腹中,再厉害的蛇虫也不能抵敌。加上它周身奇毒无比,所过之处,草木尽枯,若与之对敌,远攻固然不可,近身更是死路一条。

县老爷大为烦恼,怪物再毒,总是畜类,难道咱们连一只畜生也对付不了?这要是传出去,咱们颜面何存?

这天,差役来报,说衙门外来了个老渔翁,自称有捉拿蛇王之策,要面呈大老爷。知县大喜,忙肃入请教。那老渔翁道:“草民也久有除杀此怪之念,只是草民家贫,无力置办所需之物。”

知县道:“老丈需要置办什么,但说无妨,看看本县有没有能力办到?”

老渔翁道:“大老爷自然办得到,草民只要长竿两根,面馒头五百个,必可除掉蛇王。”

知县原以为此老需索的定会是些稀奇古怪的工具,没想到只是竹竿子和面馒头,这当然好办,隔天便准备停当,由老渔翁带着差役和一队乡勇猎户,摸进那片被视作禁地的密林。

“蛇王”并不容易找,好在队伍里经验丰富的猎手很多,经过几天的摸索,终于发现了踪迹。

一行人循迹悄悄靠近,远远见一只像柜子般四方形的东西静静趴在土穴之外,老渔翁打了个手势,告诉众人,这就是要找的怪物。

那“蛇王”大约是因为没有天敌的缘故,警惕性不高,丝毫没有察觉人类接近,但众人深知此物剧毒无比,谁都不敢大意。一个猎人按照早先部署的计划,手执带有铁叉的长竿,扦起一个馒头,慢慢伸向蛇王。蛇王终于发觉了,只见它方形身体上裂开一口,馒头立即变黑,化成泥状,淋漓落地。这时另一根长竿又伸了过去,趁蛇王注意力转移之际,将先前的竿子迅速收回,众人众人一看,竿头铁叉竟然微有融化迹象,不禁骇然。

两根长竿你来我往,交替送上馒头,起初蛇王一吸,馒头立刻软化成黑泥;渐渐的,蛇王越吸越慢,馒头颜色由黑而黄,不再融化。待到收回来的馒头色白无异时,老渔翁叫道:“怪物力气已竭,大伙儿上啊!”当先跃起,手牵绳网,兜头向蛇王一罩,蛇王慢慢动了几动,便再也无力挣扎。

众乡民恨极了此怪,群情亢奋,手持棍棒,围上去就是一顿乱打,蛇王口吐黑血,身体被打得越缩越小。忽听得一人大喊:“让我来!”众人停棍看去,正是那姓叶的兄长,手绰大刀,抢步上前,刀光起处,“嚓”的一声,蛇王的身子断作两截。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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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莲蓬鬼话

发表时间:2020-06-23 00:28:43

更新时间:2020-08-08 20: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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