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之前王恢出兵东越国（即前闽越国）时，曾派番阳县令唐蒙向南越国通报此事。南越人招待天朝使者时，拿出一碗拌酱，味道极其独特，唐蒙一时大快朵颐。这唐蒙是个标准的吃货，吃干抹净后意犹未尽，追问服务员，这到底是什么，从哪弄来的？南越人说这是蜀地的枸酱。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你们和蜀地又不挨边，怎么能弄到那边的特产？于是唐蒙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又问：怎么从蜀地弄到南越这边的？南越人不知这是个坑，老实地回道这是从西北的牂柯江运来的，然后还不厌其烦地画了个示意图——原来这牂柯江有数里宽，能通大船，最后汇入珠江，直通南越首都番禺（今广州）。

唐蒙当时记在心里，回长安复命时，特意找来蜀地的商人询问。商人们说枸酱确实只有蜀地才出，我们会卖给附近的夜郎。这夜郎是黔中郡西边的蛮夷族落，唐蒙之前倒也听说过；不过这回从蜀商口中得知，原来夜郎就在牂柯江边，南越人应该就是通过这条江和他们交易，搞到枸酱的。

唐蒙就琢磨了，这牂柯江既然能运货，自然也能运人——比如大兵什么的。现在如果出兵南越，就得从长沙、豫章翻越五岭，中间没有水路，太难走；要走水路就得从海上绕，太危险。若是把夜郎收入版图，就可从牂柯江顺流直取番禺，此出其不意之计啊！于是唐蒙赶紧把自己的发现禀报武帝。武帝呢，其实对南越早有想法，听后眼前一亮，就派唐蒙操作此事。

唐蒙带了千把人，以及大批财物，通过巴、蜀之筰关，找到了夜郎侯多同——“夜郎自大”的典故就发生在这次。不过唐蒙并没考虑动武，而是大把贿赂夜郎贵族，然后诱惑他们只要名义上臣服于汉，让我们在这里修路就行了。夜郎人不晓得厉害，觉得汉朝不可能真的打自己（因为路难走），又贪图财物，于是满口答应——他们可还不知道“假途伐虢”这一在中国耳熟能详的典故。

于是夜郎的头领们摇身一变，都成了汉朝的太守、县令，武帝以此地为犍为郡，征发巴蜀士卒修路，自僰道通牂柯江。士卒们背井离乡，多有逃亡，唐蒙大行军法，后方的巴蜀父老们惊惶不安。武帝听说后怕有人闹事，就派司马相如安抚蜀人——因为他老家就是蜀地的。司马相如传达了武帝的旨意，把锅全甩给唐蒙，又叫停了唐蒙的举措，蜀地父老才稍为安心下来。

夜郎基本就是贵州，当时被称为“南夷”，在他的西边还有邛、筰、冉駹、斯榆等等部落，被称为“西夷”。西夷们听说夜郎跟着汉朝吃香的喝辣的，很是羡慕；又听说汉朝派大官到蜀地，于是纷纷派使者找到司马相如，请求抱大腿。司马相如见唐蒙立下开疆拓土之功，很是羡慕，于是回长安后也撺掇武帝，干脆把西夷也收了！武帝自无不可。于是司马相如也学唐蒙用金钱开路，将西夷变为蜀郡属县。

如此一来，“西南夷”至少在名义上成为了汉朝领土——所以贵州的朋友们，你们之所以成为中国人，都是源于一个吃货啊！

那么云南呢？云南被收入版图，还要在后面。

一百四十七、元光巫蛊案

自从卫子夫入宫，陈皇后就逐渐失去了丈夫的爱。为了挽回丈夫，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弄死卫子夫。但此时的卫子夫正得宠，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过气的陈皇后，在后宫的权势一落千丈，已经对她是无可奈何了。但陈皇后怎么能甘心？既然用“自然”的办法已经行不通，那就只好试试“超自然”的办法了……

原来她自从受到武帝刘彻的冷落，就冀望从神鬼处得到安慰，于是就和一个叫楚服的神棍勾搭在一起——虽说楚服这名字听起来像个男的，但她其实是个女巫。不过，据小道消息，陈皇后和这楚服似乎关系暧昧……总之，这位“姬友”告诉陈皇后，若想咸鱼翻身，就得用“厌胜”之术，施行诅咒。什么是“厌胜”？其实扎小纸人，就算一种初级的厌胜。高级一点的，则要做一个木头人偶，里面塞上被诅咒者的头发或者指甲，埋到被害者的住所地下。

不过楚大仙的施法更高级——也就是供奉邪神，向其献祭，请神祇施行诅咒。那什么又是“邪神”？比如黄大仙什么的，就算一种“邪神”。其实上古之时神明众多，又大多采用血肉献祭，甚至活人献祭，周人似乎对此习俗极其厌恶，所以灭商后就废止了“人祭”，这样不少的神灵就失去了祭品，逐渐消亡——所以《封神演义》才要把背景安排在此一时期。当然，民间总还会有少量的崇拜者，但这些神明在已失去上古记忆的一般人看来，祭祀仪式相当诡异——那可不就是“邪神”吗？

但施行诅咒者，也必遭反噬。楚服的动静整得太大，还是泄漏了风声。武帝元光五年秋七月，楚服事发，武帝极其恼火，以及后怕——虽说现代人大多知道诅咒这玩意没个卵用，但当时人可没这个自信，而即使以天子之尊，对鬼神也是毫无办法的。于是愤怒的武帝命御史张汤穷治此案。这位张汤可是后世有名的“酷吏”，这回连皇帝都发话了，那是办得不遗余力——结果最后牵连被诛者达三百余人，楚服自然是头一个被砍脑袋的。

陈皇后作为始作俑者，自然也跑不了；不过怎么说也要看丈母娘的面子，所以最后，武帝只是废掉了这位皇后，将其打入冷宫。

虽然我前面写的，感觉陈皇后诅咒的是卫子夫；不过更大的可能，她是在诅咒武帝——因为即使卫子夫死了，说不定还会有下一个卫子夫，而武帝一死，陈皇后可就成了皇太后了，无怪乎武帝对此事的反应这么大。从此，武帝对这种“巫蛊”，就变得极为敏感，那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这里就埋下了一个引子。

既然连陈氏都无性命之虞，她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当然更不会受牵连了；相反，武帝对这位姑姑还是相当纵容的。刘嫖本嫁给了堂邑侯陈午，后来陈午病死，刘嫖也没改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有多坚贞。实际上，很快刘嫖就勾搭上一个姘头，是一个叫董偃的卖珠郎——估计是到刘嫖家兜售首饰时勾搭上的。

刘嫖自恃身份高贵，向来是无所避忌的，这事很快就让武帝知道了。不过董偃人长得嫩，还特别会来事，经常陪着武帝斗鸡走马，所以武帝也不怎么讨厌这个人，每次去姑姑家还调笑他，呼其为“主人翁”。后来武帝在宣室设宴招待刘嫖，董偃也想跟进去，结果这次被东方朔拦了下来。东方朔说宣室乃是正式场合，董偃这样的弄臣，凭什么进去！武帝本就心虚，良久以后恳求东方朔，说我都答应人家了，这回卖我个面子，下不为例！但东方朔仍不让路，还劝武帝，陛下如此宠待一介弄臣，难道忘了竖貂、易牙吗？武帝有所醒悟，最终还是放弃了坚持，从此和董偃的交往也就淡了。

武帝是想干大事的人，并非一心追求玩乐的浪荡之徒，所以一经提醒，就能幡然醒悟。不过他也没有整董偃，只是不再接触罢了。各公主、贵人见刘嫖如此放浪形骸，武帝都不闻不问，也有样学样，骄奢横行起来。武帝对此头疼不已，但都是亲戚，他也不好意思突然翻脸，就授意臣子们替他翻脸。之前的巫蛊案中，张汤的表现很令他满意，于是就提拔其为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律令；又制“见知法”，官吏遇到不法行为未举报者，与犯法者同罪——这就非常狠了，如此一来，大家整天都瞪大眼睛盯着别人，生怕别人犯错，自己躺枪。自此以后，“用法益刻”。

这和推崇儒家一样，本质上，都是武帝为了加强集权而采取的动作。

一百四十八、龙城之战

武帝元光五年，武帝刘彻又开始公开招聘了！这回招到的，是菑川国人公孙弘。公孙弘的对策，大要是以礼义教化百姓，辅以适中的赏罚，看起来是儒家一脉。有趣的是，同时对策者有百余人，主持策问的太常把公孙弘评为倒数；没想到此策倒挺合武帝胃口，被武帝亲自提为第一，放到科举时代，那就是会试的时候倒数第一，结果在殿试咸鱼翻身，一举夺魁！这经历，也够传奇的了。

武帝前几年不是开西南夷吗？这几年下来，修路的士卒水土不服，亡者甚众；加之西南夷们也开始回过味来，不断叛乱，朝廷就得出兵剿灭，靡费甚巨，仍劳而无功。头疼的武帝派公孙弘去巡视，回来后公孙弘就力陈开西南夷无用——不过武帝是个不信邪的，兼之财大气粗，最终还是没听。

虽然没听，不过从此事可以看出，此时的公孙弘已可以参加朝廷上层的议政了。公孙弘也是个挺会来事的人，他和万石君家的石建有点像，从不面折庭争，而是每次拿出一堆方案，由皇帝自己挑选——这样不管如何都不会忤逆皇帝。公孙弘“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武帝觉得此人挺上道，用起来舒服，一年就提拔其为左内史——这可是省部级的官哟！

这样看来，公孙弘其实只是把儒学当做“皮”，实际上并无自己的政治主张——皇帝的主张就是他的主张。这在有原则的汲黯看来，无异于反复小人。有次公孙弘本和汲黯商量好了一件事，结果到了武帝面前，公孙弘察觉皇帝不满此事，立刻改口，汲黯怒了，当庭骂道：“齐人果然多诈而无情实！（菑川为齐地）”公孙弘也不反驳，只是说道：“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武帝听了大乐，汲黯这一拳如打到了棉花上，气得吹胡子瞪眼，然而亦无可奈何。

公孙弘因为这做派，自然会得罪不少同僚，不过皇帝对此倒不怎么在乎——其实对在百官中能一呼百应者，皇帝反而会忌惮，公孙弘或许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行我素。其实在君主时代，这样的臣子总是会存在的。如果君主贤明，那就是贤臣；如果君主昏庸，那就是个奸臣了。

第二年冬，“初算商车”，也就是商人运货，也要按车抽税。春天，又依“技术官员”大司农郑当时之策，开渠贯通渭河与黄河，以通漕运。此工程历时三年而成，费人力数万，不过这回不是无用之功，而是大大便利了交通。

又是开财源，又是兴漕运，显然已不是“无为而治”时期的做派了，武帝这是要搞啥？
——因为武帝又要打仗了。

自从马邑之谋夭折后，武帝对揍匈奴一直念念不忘，憋了四年，终于又要放大招了！本年初，匈奴例行入上谷郡打草谷，武帝遣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郡，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郡，各率万骑，从东向西，迎击匈奴。不过，初战匈奴并不顺利，公孙贺无斩获；公孙敖战败，损失七千，完全丧失战斗力；李广这倒霉孩子甚至还被俘虏了……不过李广可谓艺高人胆大，他被俘后装死，匈奴人把他放在网兜子里，用两匹马挂在中间往回走；走了十几里，李广觑着匈奴人警惕下降，突然飞身而起，踹掉骑手，顺手还抄了这小兵的弓，夺马便走。匈奴人追赶，他回身便射，箭无虚发，匈奴人不敢再追，让李广逃出生天——煮熟的鸭子竟然这样飞了，从此匈奴人就呼李广为“飞将军”，原来这飞将军，真的会飞！

唯一有所斩获的，只有卫青一路——他直捣龙城，斩首俘虏七百人。虽然七百看似不多，但对比其他几路，已是了不起的大胜，而且龙城还是匈奴之祭天处，已经到现在的蒙古国境内了。此战的政治意义，就如后世的平型关大捷一样，打破了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因此战之功，卫青封关内侯。本来，大家对这个奴隶出身、靠裙带关系起来的小白脸不是很看得起。但没想到，卫青看着清秀，却着实武艺惊人；而且不论对士大夫，还是对普通小兵，都能很快和人打成一片，使人如沐春风。军人其实是最简单的，谁能打胜仗就服气谁，结果此次大捷后，大家都成了卫将军的忠实拥趸。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当然，武帝并不会就此罢休，龙城之战，正式拉开了汉、匈大规模战争的序幕。

一百四十九、相见恨晚主父偃

老家居然被偷了，匈奴人哪吃过这种亏，龙城之战半年后，又到秋高马肥之时，就疯狂骚扰渔阳郡，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市密云县附近。武帝刘彻派卫尉韩安国为材官将军，防守渔阳。

要说这韩安国，也挺倒霉的。本来前两年，武安侯田蚡挂了后，时任御史大夫的他循惯例就应该上位丞相——实际上在田蚡死后他确实一直在“行丞相事”，就差被组织确认转正了。悲催的是，只“行”了俩月，韩安国竟出了车祸，命虽保住，腿却断了，只好回家养伤。结果，这丞相之位叫平棘侯薛泽捡了便宜。而且他这御史大夫也干不了了，四个月后，中尉张欧升为御史大夫。后来韩安国伤终于好了，结果坑也都被别人占了，只好去当中尉，后来又转为卫尉——这是从“三公”又退成了“九卿”。

从这经历来看，韩安国似乎逐渐受到武帝疏远，这和他太贪财可能也有一定关系。

匈奴岂是好相与的？第二年，也就是武帝元朔元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略四千余人，韩安国一度被围困。匈奴退兵后，为避其锋芒，韩安国只好往东迁，退守北平郡。本来就是被皇帝贬官，结果还损兵折将，韩安国又气又愧，结果数月之后病死。李广因为去年的战败被一撸到底，此时武帝就重新起用其为右北平郡太守，接替韩安国。匈奴人听说后，惊呼“汉之飞将军”又回来了！之后数年都不敢骚扰右北平。

为了报复，武帝当即又放出卫青，他从雁门郡，将军李息从代郡出击匈奴。卫青这回斩首虏数千人，又刷了一次军功。

这样看来，匈奴实际上已经在和汉朝拼消耗了。问题是，汉朝耗得起，匈奴呢？

对卫家来说，本年度可谓是幸运年。卫青立了功，而在年初时，他的姐姐卫子夫生下了皇长子刘据，因此在三月甲子，被扶正为皇后。这位曾经的歌女，有朝一日竟也能母仪天下，卫家一时炙手可热。

除了武将系统，文官系统本年度也冒出了一群新贵——临菑人主父偃、严安，和无终人徐乐。主父偃上书九事，八事谈律令，一事是劝武帝慎重对待讨伐匈奴的策略。严安与徐乐也都提醒武帝，不要四面出击，急于开疆拓土，否则就会有土崩之势。

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都要提这茬？原来当时东夷薉君南闾等共二十八万人降，被设为苍海郡，武帝又派人去建城修路——又是一个西南夷。当时燕、齐之间，因此事靡然骚动。此三人都出自燕、齐之地，自然感同身受。

另外插一句，这苍海郡，已经包括现在的朝鲜一部分地区了。

武帝虽然热衷于开疆拓土，但其实这两年的外战都不怎么顺，所以心里也有再检讨的想法，再加上这三人文采斐然，武帝读了他们的上书后，立刻把他们招来，叹道：“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这便是“相见恨晚”的来历。之后三人都被拜为郎中。

三人中，尤以主父偃最为贵幸。要注意的是，他并不姓“主”，而是“主父”。战国时赵武灵王禅位后自称“主父”，这个奇怪的姓应该就是从这来的。主父偃早年家贫，在燕、齐、赵地游学时，也不受人待见。如今一朝得势，一饭之恩必酬，睚眦之怨必报，朝中大臣纷纷侧目，以致有为保平安，向其贿赂千金者。有人劝他不要太过分，不然树敌太多。主父偃回道：“我游学四十余年，人人嫌我，避之唯恐不及，我已经不爽很久了。现在终于能一舒胸中块垒，值了！吾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这话就是主父偃发明的！

由于过去老受气，所以现在的主父偃就要报复，于是之后他出的招都是损人的阴招，干的事都是得罪人的事。首先他就劝武帝，诸侯王的所有子弟都应该分封，而不是只有太子继位——当然，这些人又不是皇帝的儿子，土地自然不是朝廷出，而得王爷们割肉。这样，实际上削弱了诸侯王的力量，这帮人又不好明着反对，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于是在二年春正月，武帝正式推出“推恩令”。其实这种搞法之前的文、景帝都用过，但都是单独针对某国；这次可是正式法令，全体诸侯国都要一体执行。

主父偃可不光这点本事，他的各种后招，还在后面呢！

一百五十、北筑朔方

主父偃出手狠辣，刀刀见肉，所以武帝刘彻才会重用他，好让他出面干得罪人的事。主父偃也晓得这一点，但“死即五鼎烹”的他，对替皇帝背锅也是背得甘之如饴。武帝元朔二年冬，匈奴又劫掠上谷、渔阳两郡（果然避开了李广的右北平郡），武帝再派出卫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陇西，于河南地进击楼烦、白羊王。这两家严格来说不算“纯种”的匈奴人，而是匈奴的附属部落，当时匈奴势大，草原上的各部落都尊其为主。这次卫青又大有斩获，首虏数千，白羊、楼烦王远遁，更重要的是，这使得汉朝头一次占据了河南地——再次说明，这“河南地”不是现在的河南省，匈奴人也不可能占据中原腹地；此“河南地”即为讲秦朝历史时提过的，蒙恬“取河南地”的那个河南地，即河套以南。

河套平原大概就是黄河的那个“几”字弯所在的区域，由于河流转弯造成泥沙沉积，因此此地水草丰美，素有“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之称。这个地方，游牧民族可以放牧，农耕民族可以种地，所以历来是两方争夺的焦点，而现在终于又落入诸夏手中，卫青也因此功获封长平侯，就连他的两个校尉苏建、张次公都封了侯，再看看仍无爵位的“飞将军”李广，还真是时也命也……

拿下河南地，接下来该怎么巩固呢？主父偃说很简单，建城、移民！朝臣们纷纷反对，这也太劳民伤财了吧！但武帝可是铁了心要揍匈奴的，遂力排众议，以此地为朔方郡，并征发十余万人，命平陵侯苏建修筑朔方城。粮草和不少建材都要从内地输送，漕路甚远，甚至连山东（太行山以东）诸郡都受到影响，花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但平心而论，此朔方城确实极其重要，有它在，河套一地就可牢牢掌握在汉朝之手。河套之富饶还在其次，关键是若匈奴一直握有此地，则无异于长安旁边有一头随时可爆起噬人的猛虎，这就是地势使然，不得不尔。而此城建好后，终汉一朝，确实再未出现过如文、景帝之时，动辄“烽火直抵甘泉”、长安戒严的情况。

当年夏天，就移民十万至朔方——当然，这计策明面上是主父偃提的，这些离乡背井的百姓们，自然会把帐算到他头上。

主父偃移民移上了瘾，又劝武帝，干脆趁此机会，将天下豪杰并兼之家迁到茂陵（武帝为自己选的墓地），如此“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原来汉世会将一些郡国豪强半强制地迁到皇陵，美其名曰“守陵户”，其真实目的就是如主父偃所说——一来充实京畿，二来把他们从经营多年人脉的老家迁出来，免得他们在老家作威作福。此策之前已经多次实施，不过这回是规模最大的，各郡国豪杰及家产三百万以上者，皆在选中。

这群移民中有一人有来历，乃是“关东大侠”——郭解！一说到“大侠”，深受武侠小说“荼毒”的朋友，可能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高来高去、锄强扶弱的形象。但其实历史上真正的“大侠”，和小说中的大侠可谓大相径庭。侠者“挟”也，就是说这些人或挟权、或挟财、或挟名、或挟武，无视官府权威——即所谓“侠以武犯禁”，关键不是“武”，而是在“犯禁”上。武功高强的大侠自然有之，但并不是所有的大侠都身手不凡——如战国四公子都算是大侠；荆轲也算，然而竟打不过秦始皇；而现在所说的郭解，更是五短身材，看似弱不禁风。

大侠的关键就是让统治者管不了，所以自然会做不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之事——但其实同时也会干些包庇罪犯、睚眦杀人的勾当。站在统治者的立场看来，这些大侠们与罪犯无异，甚至更坏——因为他们的做法是在向代表秩序的统治者发出挑战，因此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但大侠之所以是大侠，自然是有所挟势，就如这郭解，一说要让他搬家，马上就有人为他说情，地位还不低——正是卫青！卫青对武帝说郭解家贫，不应入选。没想到武帝回道：“这郭解一介布衣，竟能引动你卫将军说情，绝贫不了！”看来武帝对此也门清。武帝深以其为患，一定要整治郭解。本来郭解平生以睚眦杀人无数，但一查，都是在大赦前干的，看来这郭解也狡猾狡猾的，估计早听到了风声，所以近来有所收敛，这样武帝还真不太好弄他。

但机会总是会有的，没有也可以制造机会。轵县有个儒生和人聚会，席间有人赞誉郭解，儒生不屑一顾，不就是一流氓嘛！谁知座中有一郭解的门客，听到后立刻刺杀此生，断其舌以儆效尤，随后扬长而去——你看看这像咱们想象中的“大侠”行事吗？官府拿不到凶手，就说此人为郭解杀人，遂拿郭解问罪；然而此事郭解确不知情，他也弄不清是哪个小弟下的手。这凶手也不知是信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还是怎样，此后竟销声匿迹了。官府觉得光凭这也定不了郭解的罪，想放人了事，然而公孙弘此时突然横插一脚，他说别人因纤介小事就能为郭解杀人，郭解虽不知，其罪却甚于他亲手杀人，此大逆不道之罪！于是，郭解就被灭族了……

咱们是说过这公孙弘的做派的，要说他没得到武帝授意，那才是奇了怪了！武帝要加强集权，这些“老炮”们自然就要被专政掉——当然，这事明面上又是主父偃挑的头……

一百五十一、死即五鼎烹

强制移民什么的，对主父偃来说只是小意思，他还有大招没放呢！燕王刘定国（曾经坑过齐哀王刘襄的燕王刘泽之孙）在继位后，和自己的小妈——他老子燕康王刘嘉的妃子勾搭在了一块，又抢了他弟弟的老婆当妃子——话说这帮王爷饱食终日，又不能参与政治，只好把心思都放在这种破事上了，毕竟像河间献王刘德那样扑到学问上的还是少的。

这刘定国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杀掉了肥如县令郢人；武帝元朔二年夏，郢人的兄弟就把刘定国的这些脏事捅了上去，武帝刘彻就令主父偃彻查此事。经过主父偃一加工，这刘定国从一介流氓淫棍，立马变成禽兽不如、人神共愤，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判决结果一出来，武帝果断准了，刘定国也就“被自杀”，燕国也拜拜了。

刘定国这些行径虽然挺垃圾的，但也罪不至死吧？通奸这种事，皇帝干过的更龌龊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再说要搁到现代，这更是连法律都没有触犯；至于杀郢人，虽有暴君之嫌，但他本是藩王，也是有这个权力的。说白了，武帝就是借机削藩，主父偃不过是希和上意罢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主父偃就如武帝放出去的一条疯狗，逮谁咬谁。齐王刘次昌尺度更大，和亲姐姐纪翁主勾搭成奸。正好主父偃想让女儿给刘次昌当妃子，就托人找齐国的纪太后说项。谁知纪太后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原来纪太后一心想把自己侄女塞给儿子当王后，但刘次昌对包办婚姻颇有不满，对王后爱答不理。纪太后那个急啊，就叫女儿时不时地去劝劝弟弟——结果没想到劝着劝着，姐弟俩反而劝到了床上……纪太后对此正焦头烂额呢，你主父偃从哪冒出来的，也想插一杠子，滚蛋！

主父偃碰了一鼻子灰，以他的性子，岂能善了！刘次昌的事他也晓得一些，就对武帝说，齐国的临菑比长安还富，一直握在刘肥这一系手里，不太踏实啊！听说齐王与其姐污秽不堪，不如借此罪名，弄他！武帝一听就说好啊！于是主父偃又拿出对付刘定国的手段对付刘次昌，结果这齐厉王刘次昌经不得吓，竟然自杀了……

主父偃在半年之内，连杀两个大诸侯，天下的藩王们人心惶惶，深怕自己是下一个——尤以赵王刘彭祖为甚。别忘了，主父偃本是临菑人，青年时在齐、燕、赵这一片游学，吃尽了白眼；现在一朝得势，先收拾燕王、再收拾齐王，那作为赵王的刘彭祖很有理由认为，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

刘彭祖不愿坐以待毙，决定先下手为强，先告了主父偃一状：说他建议“推恩”，是收了诸侯子弟的黑钱；又因为私怨逼死了刘次昌云云。武帝也觉得连杀两王是不是操之过急，现在果然遇到反弹，就先把主父偃抓了起来。本来他对怎么处理主父偃还拿不准，旁边的公孙弘（又是你！）说道：“齐王自杀，主父偃为首恶。陛下不诛偃，无以谢天下。”——结果主父偃也被族灭了。

主父偃果然一语成谶，被“五鼎烹”了。武帝这事办得忒不地道，真是赤裸裸地卸磨杀驴——明明已经说好了，让主父偃放手去干，有皇帝在后面撑腰，结果真出了事，果断把主父偃当替死鬼。这和后世魏武王借军需长的头安抚挨饿的士兵，是一个意思。

另外这个公孙弘，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地一两句话，就族灭了郭解、主父偃。然而，时人称主父偃为奸猾酷吏，而称公孙弘为宽厚长者，这还真是……

所以真正的耿直boy汲黯，就一直看公孙弘不顺眼。他对武帝说公孙弘位在三公（此时公孙弘已是御史大夫），俸禄不少，却仍然“为布被，食不重肉”，好假，必是故作姿态、心怀奸谋。武帝就问公孙弘有没有这事，没想到公孙弘立马承认，说我这确实是沽名钓誉，若非汲黯这样的忠臣，还没人敢告诉陛下。武帝听后颔首，反而觉得公孙弘不记仇、是个实诚人。——这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明，面对这样毫无破绽的圆滑之人，汲黯亦只能干瞪眼，无可奈何。

一百五十二、丝绸之路

最近几年来，“一带一路”非常火，这其中的“带”指丝绸之路经济带，而“路”指海上丝绸之路——都用了“丝绸之路”的名号，那这丝绸之路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既然我话都说到这了，那这丝绸之路，肯定和武帝刘彻脱不了干系了。

其实，一切都源于武帝对付匈奴的一个战略构想——“断匈奴右臂”。前面在介绍匈奴人崛起时，曾提到他们本是源于河套地区、即鄂尔多斯高原，东边是东胡，西边是月氏。冒顿单于时，这两家都被匈奴打残了。东胡人东边就是大海，无处可逃，只好乖乖当匈奴的奴仆；月氏人则选择往西逃跑。这以后，匈奴人控制了东起东北、西到现在新疆的大片区域。当然，以匈奴半原始部落联盟的政权性质，这么大片地，单于一个人肯定管不来，于是就分成三块：中间的“祖地”单于亲自管，东西两边则分别由左、右贤王来管——这左、右是站在面向中原的角度来说的。

汉朝和匈奴打了这么多年，对这些渊源也有了些模糊的了解。武帝刚即位时，就从匈奴战俘口中听说，当年月氏被揍得挺惨，他们的王都挂了，头骨还被冒顿单于做成了杯子。经过战国时代的洗礼，“远交近攻”早已成了中国人基本的战略常识，那么武帝就想了，这月氏和匈奴结下这么深的梁子，那如果我们能联系上他们，约好东西夹攻匈奴右贤王，不就能断匈奴右臂吗？

问题是，当时的汉朝对从现在的兰州再往西，就是完全地两眼一抹黑了，鬼知道那边有什么、怎么走，而且还是匈奴控制区，从那里走简直是十死无生，那谁愿意当这个使者呢？武帝只好先挂出招贤榜，最后，汉中人张骞，揭下了这皇榜。

时为武帝建元二年，刚即位的武帝派出一百多号人随从张骞，目送他们离去。彼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十三年！

张骞等人刚进入河西走廊，就被匈奴人逮到，随后被押往匈奴王庭（现在的呼和浩特附近）。彼时匈奴单于号为军臣，他弄清张骞的目的后，那当然不能让汉人得逞，就把这帮人押了下来——这一押就是十年。期间匈奴人为了拉拢张骞，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媳妇，后来连儿子都生下来了……匈奴人乃是游牧部落，他们觉得你连我们的女人都要了、儿子都生了，那就不会再想着老家了——显然他们并不能理解农耕的汉人忠君、恋家的思维方式。张骞也不整不明白匈奴人怎么想的，不过反正也是白给的，就受着呗！不过，他可是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匈奴人也渐渐放松了警惕，终于在元光六年，张骞总算觑准了机会，带着几个随从逃了出来——他的匈奴妻儿也跟他一块跑了。张骞一路跑到天山南麓，得知形势有变，月氏又被匈奴的盟友乌孙人击败，一小部分逃到南山，也就是昆仑山，称为“小月氏”，大部分往更西方跑了，被称为“大月氏”。小月氏太弱，没有联合的价值，张骞就只好循着天山南麓，一路向西，翻越葱岭，到了大宛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大宛王早就听说东方有个富庶的大国，一直想展开贸易，奈何被匈奴阻断，所以得知张骞是汉使后非常高兴，对其热情款待。他听说了张骞的使命后，就说大月氏前几年赶跑了西边的大夏人，占据了他们的地盘；再往西经过康居，就能找到他们了。之后大宛王派出向导，将张骞护送到康居。康居人也很欢迎汉使，接力把他们送到了大月氏。

——可算是找到了！然而，出乎张骞意料的是，此时的大月氏，已经对报仇雪恨兴趣缺缺……他们现在在富饶的阿姆河流域，小日子过得滋润着呢！再说这里周围的土著和匈奴比起来简直弱爆了，放着这简单难度的不打，干嘛还要隔着这么老远去招惹地狱难度的匈奴？

张骞在大月氏待了一年多，磨破嘴皮，也没能说动已经一心要当中亚人的大月氏。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收获，在这一年中，他其实一直在搜集这一区域的地形、物产、人文、军事等种种情报，同时收集可以带回国的诸如种子、矿石之类的东西。而且从当地人口中他也得知，在西方、南方，仍有广袤的土地，有着安息、条支、身毒等不同的国家和民族。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这大月氏虽是匈奴手下败将，但到了中亚后，可能是当时这片的战争强度没有东亚高，土著比较弱，竟也能横行一时，后来扩张到印度河流域，建立了一个鼎鼎有名的“贵霜帝国”。另外，月氏和他们的手下败将大夏，据考证应该都是白种人，可以想见初次见到他们的张骞，内心该有多么惊异——毕竟匈奴还是黄种人。

最终还是没有说服大月氏，元朔元年，张骞只好回国。这一次他为了避开匈奴，特意选择南道，即循昆仑山北麓行走——这一片乃是羌人（今天藏人的祖先）的地盘。那么，这一次他能如愿以偿地顺利回国吗？

一百五十三、凿空西域

张骞为了避开匈奴人，选择从羌人的地盘穿行。不过向来是祸不单行，没想到这几年匈奴也没闲着，一直在扩张势力范围，此时羌人也已经成了他们的小弟，结果张骞这次又被抓住了……

难道这次又得待十年？

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艰险，这回命运总算没有太过亏待张骞。张骞这回滞留了不到两年，马上机会就来了——匈奴自己内部出了问题。原来匈奴单于的继承法则其实一直很模糊，有时兄终弟及，有时父死子继，大体上是以兄弟优先——权力结构松散的政权很多都是这样的，比如中国的夏、商两朝。这样在政权交接时就容易出问题。武帝元朔三年，匈奴军臣单于死了，传位于其太子於单。军臣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就不爽了，他在各部族中的威望远高于还是毛头小子的於单，于是干脆自立为单于，发动政变。於单不是对手，仓惶而逃，走投无路下只好投降汉朝。汉人当然知道此奇货可居，接纳了於单，本年夏四月丙子还封了侯；不过於单可能在之前的政变中本就受了重伤，数月后就死了。

这场政变闹了好一阵子，匈奴从上到下都乱作一团，没人有空再盯着张骞，于是张骞又一次顺利脱出牢笼。经历一番艰苦跋涉后，差不多与於单同时，张骞终于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祖国首都——长安！

这是多么漫长的旅程啊！出发时还是意气风发、翩翩佳公子的张骞，再见故国时，已是早生华发、过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当年有一百多人随张骞一起出发，如今回来的，只有张骞和他的匈奴妻儿，以及忠心耿耿的匈奴向导甘父。

武帝刘彻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张骞的音信，本以为他已客死异域，没想到竟回来了，连忙亲自接见张骞；张骞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险境，数次陷入绝望，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皇帝，也是热泪盈眶。

君臣二人的心情稍稍平复后，张骞就把自己十几年在外的情报见闻，事无巨细写成报告上呈武帝。武帝仔细阅读后意识到，这回可捡到宝了！虽然联合月氏的计划失败了，但武帝当初也就是个念想，本就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何必要执着于联合月氏一家呢？按照“张骞报告”，经过水草丰美的河西走廊后，就进入了西域。西域虽有大片戈壁沙漠，但并不是彻底的蛮荒之地。尤其在天山脚下，有众多因绿洲而生的“城国”——以前匈奴单于号称“尽平西域三十六国”，并不是在吹牛，而是真有这么多国家！现在这些国家都在向匈奴交保护费，就不信内中没有几个对现状有想法的——这些都是潜在的盟友啊！

就是翻越葱岭后再往西的广大天地，虽然因为太过遥远，军事合作的可能性很小，但合作不光是军事层面啊？张骞报告，咱们天朝的特产在彼处甚受欢迎，尤其是丝绸和茶叶。而张骞带回来的蚕豆、胡瓜（就是黄瓜）、苜蓿、葡萄之类，让武帝也敏锐地意识到，和对方展开交易，大有赚头。武帝对两种东西尤其感兴趣——宝马和优质炼钢技术，这可都是军国重器啊！从此，汉帝国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商人，与西域、中亚、甚至西亚开展广泛的贸易——而这条贸易路线，便是后世鼎鼎有名的“丝绸之路”了。中国通过这条路线，开始和世界联系到一起。

当然，其实在张骞之前，已经有一些汉族商人通过这些路线经商，但开始只是商人们的自发行为，规模小；而且商人的目的始终是赚钱，不可能如张骞一样搜集如此详尽的信息。因此，后人一直认定，汉家经略西域，自张骞始。对张骞开拓西域的功绩，同时代的司马迁用了一个很精妙的词——“凿空”。从此，张骞凿空西域，就成为世人之共识，而中国地图的西北，从此再也不是大片的空白。

张骞报告的一个近期影响，就是使得武帝很快调整了战略方向——看来断匈奴右臂的构想是可行的！既然河南地已入吾手，那么打通西域通道，首先就要先打通河西走廊。于是，在公孙弘建议下，武帝停止了开拓苍海郡和西南夷中的西夷，只暂且保留了夜郎，作为将来对付南越国的一个扣子；从此开始全力经略朔方郡，巩固河套地区，为不久之后的河西之战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