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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中文系等着你(《厦大海滩的白鸥》第一部,约45万字,连载)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1

“小孩没娘提起来话长”,从哪儿讲起呢?
我一拍脑袋:从文斓回单位讲起!
文斓是高哲夫的中学同学,毕业后到山西绛县插队,热衷于诗歌创作,与北岛、顾城、芒克、骆一禾等有交往;六年后参军两年;退伍后回到北京,他在重工业部下属的阀门厂任职;不久厂子因效益不佳而停产,厂址改作办学用地,成立了北京重工业管理干部学院——以下简称“重干院”。由于文斓及时提供信息,高哲夫又有很好的社会背景,于是调到学院图书馆任职,两人欢聚在一处,喝酒,侃大山,彼此视作“樽友”。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文斓火速办理停薪留职,在北京动物园服装市场租了个摊位,捣腾起服装买卖,火着心奔发财。虽说同在一个单位,可他原是阀门厂的采购员,与随后陆续分配来的大学生非是一路,谈不上任何交情。
傍午时分,老高昂首挺胸,迈着八字逍遥步,米色风衣荡起微风,一摆一摆走进阅览室,对我呵呵笑道:
“今天中午,文斓请我和小花源啜一顿,我提议把你也叫上,他点头同意了。”
“哟嚯!有我一份?”我咧嘴欢粲,“谢谢啦!”
这次老高把我拽上,该不该接受邀请?我略有些迟疑:一则文斓追求过花自春,她和他重逢也许有话要谈,外人在场恐怕不甚妥当;二则,他和老高有同窗之谊,我却与他辈分不同,去了不过充当陪客,有多大意思呢?老高却怂恿我加入:
“不就添个酒杯添双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他讲好了,你就去吧!”
事后我才知道,提议请客是花自春的主意。她到位于老办公楼一层的医务室开药,在招待所前的小花圃旁邂逅他俩,于是加入闲聊。聊了一会儿,她妍然提议:
“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还不请我们啜一顿?”
“行嘞,我请客!”
文斓豪爽地笑答。至于把我捎带上,是出自老高的热忱提议。否则的话,我和文斓并无交情,他决不至于请客到我的头上。
我跟在他们的身后,出了学院的大门,往南走了800米左右,来到街市上,拣了小馋嘴餐馆挑帘而入,继而四个人次第落座。文斓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拆封后抽出两支,一支丢给老高,另一支叼在嘴角。文斓示意了一下我,我忙摇手说不会,他就将烟盒装回衣兜。这家伙是个北京侃爷,谈兴一派蓬蓬勃勃。话及自己下海经商的感受,文斓用一个字概括——“乱”。不是一般的乱,而是扭曲的乱。乱糟糟,乱哄哄。
“你坦白吧,发财了没有?”花自春哂问。
“多少发了点儿,大发可谈不上。”他老实承认,叭吸两口烟,“发财由命,唉,难得很啊!”
都说“财发体发”,然而他身体不见发胖的迹象,可见财运并不亨通。今天回学院办事,他骑一辆雅马哈牌摩托。连辆夏利都买不起,怎么谈得上大发?文斓摸几下茁出的唇髭,感叹自己老得快,白胡髭长出些,性情也不适合经商。劳碌来劳碌去,人究竟图个啥?钻进钱眼里,除了庸就是俗。今天他回到学院,一是报销十几张药费单子,二是向领导提出回来上班,不想在商海打拼了。结果呢?遭到人事处处长的冷然竣拒。纪老春这样答复他:
“领导开会研究了,没同意你的请求。眼下局势还不明朗:一是学院在核定编制,计划要裁一批人。这头正在考虑裁员,那头怎好往回招人?二是阀门厂改成学院后,你在总务处干过两年,然后提出停薪留职。这是你的自主选择。”
为什么1990年代的行政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热衷于下海经商呢?这是源于“停薪留职”的优待政策。行政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有意愿从事第二职业,原岗位岗位、编制、待遇保留,两到三年内如果创业不顺利,回原单位从事原来的工作,工资待遇、职务级别都不受影响,身份也不发生任何变化。然而,政策是政策,现实归现实。现如今,文斓不想在外萍漂,打算回到原单位上班,现实却是没有岗位安置他。听了餐桌上的这番侃谈,我倏时凛然股颤,猛骇地这才发现:混社会难,难,难啊!难怪龚馆长劝我千谨万慎,一步走错后悔就来不及。毕竟充硬汉没啥好处,桑提亚哥不是谁都当得了。眼前的他不就是个显例?他下海充当倒爷,贩卖成衣、鞋袜等用品,给商海的苦水呛了个饱,短短一席谈岂能道尽?文斓和老高身材一般高,穿便宜西服,打着金利来领带,外表有些体面,俨像一尊人物,然而肚子里满蓄苦水,有谁知晓呢?眼下他力图往岸上爬,却又死活上不来,拖泥带水,淋淋漓漓。走路时,他一派散仙风度,肩膀垮垮的,一高一低,与寻常商人差别大。他的头发有些蓬蓬乱,鼻孔毛探出好几根,与去年秋天所见不同。唉唉,变化大啊……他每日忙着做生意,没心思打理外表?也许吧。他的家境远不及高哲夫,没个当部长的二大爷做靠山,在纪处长面前就佝偻起腰杆。噫,其情凄苦,一言难尽啊!
我暗忖至此,背脊沟一溜沁凉,仿佛悬崖边却步,陡陡地踅转身子。“假如你落到这地步,还能保持神闲气定?”扪心自忖,他妈的,经商难啊!
“经商嘛,就是人玩人,得耍手腕,斗心机,书生不适合干这行。唉,钱啊钱!万事得靠钱,才能玩得转,否则就抓瞎。”文斓狠劲叭吸烟,恌怅地闷慨起来。“男人辛辛苦苦赚钱,不就是为了养老婆吗?给她买多贵的珠宝,我也乐意,觉得开心。我的态度很鲜明,爱一个人就要放手。我亲口对小芳说:‘我不需要你忠实我,你到外边找情人我不在乎。那证明你有魅力。’女人的本事是什么?就是迷倒男人,我这么讲对不对?”
今天他侃这席话,脸盘是冲着花自春的,听得她胸脯起起伏伏,骚潮一波一波,无声地鼓起浪花,目光他脸上逡巡着。文斓离过一次婚,段小芳则是初婚。花自春见过她一面,趁势就打问:
“小芳近来怎么样?”
“还那样呗。”文斓转脸向她,淡笑着回答,含有淡谐之意。“我和她搭伴过活,凑凑合合。”
他们夫妻没要孩子,嫌抚养孩子忒麻烦。餐馆里墙壁上挂着一台14寸彩电,食客们吃着喝着,偶尔溜一眼播放内容。恰在这时候,播放李春波演唱的《小芳》: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

四人放下筷子,止住吃喝,默默把它听完。我以为文斓听后会发感慨,谁知他拿大手抹了把大脸盘,熟练地抄起筷子,催促大家道:
“菜要凉了。别放筷子,吃!”
于是四人齐动筷,动舌。
“延川哦延川!那些岁月让我留恋……唉,好年头过去了,再也不会有喽!”老高拈杯小啜一口,幽幽地怅然吐慨;徐疾给爽的熏风缭乱了他的思绪,看得出醉意上了脸孔,沁出一种湿性的酡红。“若有村醪,何须醇酒?我怀念当年喝的陕北混酒,一种粥糊状的黄色浊酒,喝起来甭提多够劲!”
“莫感伤,防断肠。”文斓斟满酒,端起杯子,带股子退伍军人的豪爽;出语多带谐,他的性情特点。“来,来,喝酒!”
花自春薄能饮酒,饮干了自己的那杯。她对小芳犹存好奇,便妍笑着问道:
“在外面,她找没找男的?”
“呃,不知道。”文斓哂粲作答,一边嘴角斜咧。“琐碎细事我从不过问,秋月春风等闲度。”
将酒杯送到唇边,他得劲地啜了一口,取餐巾纸揩一把脖子汗。我暗暗佩服他思想前卫,俨有诗人的小雅风范。在北京“老三届”里他算是奇葩,很另类的一个。他在部队里参加自学考试,专业中文。退伍后他进了这个阀门厂。
“因为爱好写作,我选择了中文专业,”一支烟不点燃叼在嘴角,文斓俨有诗人的丰采言谈,眯细着眼淡淡一笑道。“不过放弃了专升本,觉得拿文凭没多大意义,比不上写诗来劲。”
他放弃写作真可惜,我暗自忖想,不然晚年写回忆录,准有晔晔华章。然而,他是豪隽不群之士,不适合商海打拼,这也是“阿Q脑袋长虱子——明摆着”的。
“明儿老高趁你外出,跑你家找小芳亲热,”花自春冲他开玩笑,以示关系很熟络,话题无所顾忌,“你该拿他怎么办?”
我瞄一眼文斓,以为他准赧颜尴尬,嗫嚅着答不上话,谁知他一手将那支烟取下,另一手重重按住老高的膀子,呵呵一通惬怀爽笑,快然答道:
“那没关系,我的态度——热烈欢迎!我家住在和平里小区,你知道门牌号的,猛起胆子追去吧!”
老高无话可讲,惟有呵呵陪笑,赧着脸点一点首,啜一口二锅头,再叭吸几口香烟。
饭桌上,花自春很兴奋,叽里呱啦讲了一堆,显示出活泼开朗的天性。她娇嗔老高,说他做人没骨气,是趴耳朵。文斓忙打问详情,她就讲在外借组他甘受女人摆布:搬书呀、上书呀、抬桌椅呀……唯唯听命。他尽装熊样儿,不敢跟她们戗吵,翻脸就更不敢。
“老高,我来问你!”她问到老高脸上,似笑非笑地,“你怕她们什么呀?”
“确有此事,”我忙插嘴,附和她的话,因为熟知其情,“在他,这是老毛病。”
老高不好意思地尴然咧笑,承认他是趴耳朵,却一拍胸脯为自己辩护,亢声说道:
“素来我傲岸不羁,从来不服软,怎会惧怕她们?得了得了,你别酒桌上胡吣。‘好男不跟女斗’,我这人胸襟宽广,不屑跟娘儿们计较。同事相处,以和为贵嘛!”
老高拍一下她的肩膀,搂着她往自己身上靠一靠。她机敏地眄一下文斓,羞得涨红了脸庞,胳膊一杵便挣脱开,嘻嘻的带笑嚷道:
“反正我觉得,你不像个老爷们儿,很胆小怕事,不敢公开闹一场!”
她捶他膀子一下,却不怎么用力,一种打情骂俏的昵感。当我讲在女同事跟前他挺面软,甘心受她们的欺负时,老高却是驼不住,粗脖红脸了,怫然悻然冲我嚷道:“谁敢欺负我,咹?”他的自尊心很强,向来不喜欢别人揭他的短,花自春算是一个例外。这足见他俩的关系超常逸框,连文斓都看在眼里,于是有意味地抿嘴哂笑,举起杯怂恿他和她:
“你们俩挺般配的,又在同一部门工作,应该好好发展彼此关系。杨子,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称是,讷讷附和,继而卖弄地背诵顾城的《童年的河滨》——

最好用单线画一条大船
从童年的河滨驶向永恒
让我们一路上吱吱喳喳
像小鸟一样去热爱生命

文斓拍桌叫了声好,继而举起杯来,提议为“热爱生命”四字干杯。老高有些不好意思,乜着醉眼瞅他的小花源;她倒是很放得开,大大咧咧站起身来,饱满胸脯高高凸挺,妍笑泼洒桌面道:
“好,好,我同意!人就得热爱生命,咱们为它干杯吧!老高,咱俩先碰一个!”
竟然搂住他的脖子,脸庞儿紧贴脸庞儿,甜甜跟他干了一杯。这等于公开宣布——她和他恋上了!
文斓听老高讲我今年考研落榜,又忧虑这次恐被裁员,在和我碰过一杯后,便笑着安慰起我来:
“不必过分沉忧,没有过不去的坎。‘人有七情,忧郁为甚’,这八个字我赠给你吧!”
“很受用!这八个字好!”老高附和一句。
“没有过不去的坎,怕它个卵哟!”文斓呵呵噱笑道,“你是个正牌大学毕业生,学院领导不敢裁掉你,因为国家政策不允许。听我的,你用不着太忡忡!”
这番话暖我心怀,且不管它是真是假。当时涌起一股感激,我含笑着诚谢他,给他敬了一杯酒。
“咱们都该想开些,”老高从旁插入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裁员没什么可怕。1988年我被‘优化组合’过一回,不照样闯过来了?”
“你那也叫‘闯过来’?”我睃一眼老高,无语地噱笑。
“对了,你哪个大学毕业的?”文斓一边拆着烟盒,一边随口问我一句。
“厦门大学,哲学系,”我欠身答道。
文斓没有听清楚,因为我有南方口音;老高便代为作答,重复一次我的话。其实,文斓知道我的毕业院校,因为去年我们四人聚饮时(那次是老高买单),他曾打问过一次,只是时间隔得久了,加上自大的北京人素来藐觑外地高校,于是记得不太清楚。在文斓心目中,厦门大学没啥了不起。文斓递给老高一支烟,彼此点上火,劝我别介意裁员,真要下岗了可以卖书。
“卖书?”我诧问一句。
“对呀,做书商!”他叭吸一口中南海牌香烟,吐几个不规则的烟圈儿。“现如今,市场很不规范,卖书是一条发财路径。”
他枚举了一下:《丑陋的中国人》《雍正皇帝》等,都是靠书商企划,一下子捧红的。既可以自己创作,也可以盗版正规出版社的,还可以“剪刀加浆糊”地编撰。总之吧,各有各的门道,赚到钱就是大爷。我听了无动于衷,明白自己商业上没路子,有心尝试也是枉然,何必去搅这池浑水?文斓则骚慨自己不如老高家境好,尽管知道做书商来钱快,却因运作不来而徒兴浩慨。他一度热衷写新诗,性子有些轴,自叹不适合下海经商,应该继续写诗才是。文斓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便朗诵起来——

忽然,希望变成泪水掉在地上,
又怎能料想明天没有悲伤。

“谁的诗句,你知道么?”他歪着脑袋问我。
“芒克的。”我答道。
文斓脸上绽放油光,翘拇啧啧夸扬道:
“难怪呀难怪,你敢报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你小子满腹才华,以前我是小觑你了!”
酒勾谈兴,文斓侃起了北岛和顾城。北岛是他的一个亲戚,彼此私人交往曾经很密切。那个年月是中国思想最活跃的时候,也是社会上最混乱的时候。矛盾压制了几十年,忽然一下子松开,于是各种沉渣泛起。当时有种说法是“四过头”:发扬民主过了头,引起了社会秩序混乱;思想解放过了头,引起了思想混乱;落实政策过了头,引起了阶级阵线的混乱;重点转移过了头,丢了纲和线。后来各走各的道,文斓和他们渐渐疏远,如今断绝来往了。据文斓的侃忆,他多次参加《今天》的活动,地点是东四十四条76号。就在那儿,文斓邂逅顾城和他姐姐顾乡,也就成了朋友。他追求过顾乡,可惜没把她追到手。
“真的?”花自春诧问一句,抿着嘴儿笑了,“够神呢,你!”
“够神?这话我爱听,呵呵笑纳了!”
花自春吃喝不多,双手十指时而扣住,时而放开。当此际,她抓起一根筷子指点他一下,笑容微漪道:“你?竟有这档子事儿!”他把烟头丢在地,拿脚蹭擦几下,呵呵惬笑了:“我能瞎编么?那是在追你之前。说起来,我追过的女人,可不少呢!”
“说起来,当年我家住在百万庄小区的申区,和骆一禾家离得很近,也就隔百十来米吧。”文斓将酒杯往桌上一蹾,取纸巾擦了擦唇际的酒渍,又开口道,“我和他姐姐骆小元挺熟悉,也动过追她的念头。”
“嚯,更神啦!”她又发一诧,拿膝盖顶了一下他膝盖。“又冒出个诗人来!”
“不奇怪嘛。”文斓拈着玻璃酒杯,转了一转。“我父亲是国家计委的一个处级干部,骆一禾的父亲叫骆耕漠,担任国家计委副主任。两人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有些往来也不奇怪。就是在骆家,我还撞见过海子呢。”
“卧轨自杀的那个?”她问,表情却起变,笑容敛却了。
我也陡起了莫大兴致,凝神倾耳听。
“就是他。”文斓啜了口酒,于是讲述起来:
那天海子去拜访骆一禾,过了会儿他也进屋,想找骆小元,不巧她出门办事了。客厅落座后,骆一禾介绍了一下彼此,因为都是写诗的,又都熟悉北岛、顾城,于是三人有的聊了,围绕朦胧诗侃了一通。由于他新婚不久,海子对他问起婚姻怎么回事。对于婚姻生活,海子坦言说,既巴巴地渴望,又充满了恐惧。“卡夫卡式的恐惧”,他强调说。文斓鼓励他树立信心,勇敢地放胆追呗。这个女的若不行就抛开她,不带丝毫的眷恋牵挂,转而追求别个女人。
“海子听进去了?”我插了句问。
“嘁,哪能呢!当时若听得进,后来怎会自杀?”
我们继续喝酒,吃菜。额头冒汗了,四人取餐巾纸揩擦。
“我呀我,啧啧啧……年轻时很理想主义,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平庸。唉唉,我的青春岁月啊……”文斓额头纹深刻着,眨了眨眼睛,继续沉湎往事,浸润其中,叨叨侃叙着,“隔三差五我到北岛家去,一度见面相当频繁。那个年月,他家简直成了歪才集中营。哦,对了!我写过一部小说,名叫《歪才集训营》,叨述那年月的一些琐事。‘人怕落套,铁怕落炉’,大家争相冒出新点子,脑袋一拍就是一个。溯想那年月,个个彼此不服气,都想创作空前绝后的作品,命名曰‘伟大的中国小说’。出于青春的狂想,我才憋出这个念头,写出《歪才集训营》。经常是,一帮人煮一锅清水白菜,一边愉快地谈论诗歌,品赏某人熬夜写的新作。”坐窗边的文斓爽笑道,眼角皱纹映日放光,一粲一粲又一粲,脸容上风采奕奕,仿佛青春之魂给召唤回来。他提到芒克、多多、顾城,和他们几个的关系极其水乳。个个都是人尖,都是博洽君子,读的书远多于同代人的。读什么书?灰皮书、黄皮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路上》《白轮船》《厌恶及其他》……大家为这些作品争论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气氛非常热烈。”
据文斓的滔滔侃谈,他定下“三不入”的做人原则:一是不入党,二是不入教,三是不入作家协会,可见脾气有些轴,性情畸里古怪。他笔名文梦舟,组建过“明天诗社”,曾举办几次诗歌讲座,出版了两期《明天》。
“顾城有三首短诗首发在《明天》上,值得我骄傲吧?”文斓笑矜矜地问一句。
“那当然,太值得啦!”老高点头回应,将烟头丢到地下,抬脚踩灭它。
“老高也参与了?”我趁时打问。
文斓摇摇头,随后站起身来,后移了几寸椅子,“吱嘎”一响,椅子脚划拉地面的声音很嘎。
“他不曾参与,因为路数不同。”文斓把脸转向老高,重重一按他的胳膊。“你最崇拜毛泽东,受他老人家的影响,于是热衷写旧体诗。‘枕中不寐寻诗句,误把溪声当雨声’,这情景你也有过吧?”
“那当然,我有过!太有过啦!啊啊,那个年月……”
因对方把他当诗人,老高觉得很有面子,倏时国字脸奕奕放光。他将烟头劲然掷地,重重地踩上一脚,擞尿似的擞了擞精神,举杯一磕对方杯子,矜诞无当站立着,酊酊然、醺醺然咧开阔嘴:
“我——高梦鸥——一个无名的杰出诗人!我最崇拜毛泽东了!”
说完独饮一杯,揩掉嘴角余渍,坦然散襟而座。继而他倒满杯子,再次碰杯,又是一饮而干,以示其酒豪。这一次,他的嘴角拗折一下,约莫小于90°C,几秒钟后反弹回去。这时候,桌上空酒瓶已经五个了。文斓站着笑笑,继而落座,赓续慨叹起来: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年轻时我崇拜鲁迅,很喜欢这句名言。那时候我好青春,满脑袋的鲜活思想。如今被时光驯服了,被阅历磨去棱角,好恸好悲啊!于今细细忖量,我最大的缺点——太书生意气!‘我有一瓶酒,足可慰风尘’,到如今,这句诗最合我脾胃。”说毕倾侧身子,笑着问老高:“你喜欢的那句诗呢?”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就这句。”老高答道。
“对对,是这句,上次酒桌上你说过。”文斓揩了揩嘴角,继而擤把鼻涕,又揩干净。“下海拼搏一场,我的心态全变了,跟过去没法比,唉,没法比啦!活到这把年纪,我把笔杆子撅断了,积存的诗稿烧个精光!”
说完“精光”二字,文斓嘴角刚抿,眼眶起润。凳脚划拉地面的声音一阵响。花自春看了看腕表,大家会其意,都起身朝屋外走。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四个字——浪费时间。”借助酒劲,文斓以指叩桌,喋喋炮制惆慨,肆口倾吐着,“除了扑向死亡怀抱,人生还有什么?人跟人很不一样:有的人借助一阵好风,奋翅一扇翱翔蓝天,有的人却是拼尽全力,才拥有眼下可怜的一切。经商很不易,唉,陷阱密布,套路深邃啊!政界没善类,商场没君子。说白了吧,社会上尽是人玩弄人,人算计人。人与人的关系变成狼与狼的关系。下海经商,最可怕的是未富先老,落得一身疲倦,精神颓唐。事到如今,我想爬上岸也不成,唉,苦闷得不行!”
四个人迈出餐馆门槛,文斓还醉意地海侃,我则听记在心,轻易不去插话,免得搅乱他散发酒精味的思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彼此耗脑浆,玩诈术呗。写诗也得耗脑浆,固然。比较起来,写诗更有意思,可它当不了饭吃。唉,好惆怅……古人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商场拼搏和战场搏杀,须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普通人远离它们为好吧!人不虚伪枉做人,官不虚伪枉当官,商不虚伪枉经商。天道无情人有情,中国自古就是人情社会,不精通关系学,不寻人情,不找门路,根本就发不了财。‘谋事就得不择手段’,老祖宗信奉这一套,撇开了它,谁发得了财?经商是门大学问,特长智慧,也特耗脑浆,一般人可是玩不转。”
“我就玩不转,这个腆然承认。”老高尴笑插话,“我从不想靠经商发财,只想卖画谋生,赚几个烟酒茶钱。”
“嗯,好心态,心态好!”文斓点首然之,称赞一句。
“你没有发财,可怎么混过来的?”花自春笑问。
“怎么混过来的?”文斓迟疑地重复一句,眨眼思忖一下,郁郁答道:“混着也就混过来了,大财却是没有发。经商不等于发大财,这是两码事儿。在这狗年月,‘十亿人民九亿商’,想混好可不容易,发财就更难了。”
大家点头称是,精辟啊!
“像你吧,杨子,”他转而给我个微哂,诚恳地建言,“毕业于厦大哲学系,这方面应当具有优势。你应该暂时忘怀文学,刻苦钻研厚黑学。‘千磨万挫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得有这股子豪情嘛!不能有怀才不遇的心理,努力往前闯就是了。越是大胆地闯,就越是前途光明。固然眼前一派漆黑,可是走着走着,也许会发现,突然天色就放亮了。理想是什么?理想理想,有利就想。前途是什么?前途前途,有钱就图。想法得往这儿靠,否则书就白念了。‘或许召唤只有一声——/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寂静里有什么?有万籁喧嚣,有时代风暴,就看你耳朵灵不灵,善不善于倾听。不能总憩在别人的眼光里,得打拼出一块自己的地盘来,这才叫真正的男子汉;否则的话,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我点首称是,是,羞愧自己难以做到。“知易行难”,这道理谁不晓得?
“呃……对了!”文斓叩叩额头,思忖了几秒钟。“那个叫泰利士的,不就凭观察天象,租下全城的榨油作坊,发了一笔横财么?”
我讶诧他读过西方哲学史,于是抿嘴首肯,涩涩焉还他一噱。在我看来,他吐出这句话,对我是有力的讽诮。
从餐馆出来后,文斓挥了挥手,骑上他的雅马哈牌摩托,突突突……一溜烟儿远去了,但见他的衣衫敞开着,一扬一扬扇动着空气。诗人文斓,“老三届”的一员,碌碌奔走于江湖,活得紧紧张张,活得忙忙促促。文斓的笔名叫文梦舟,高哲夫的笔名叫高梦鸥,都有一个“梦”字,这是偶然的巧合吗?我臆忖着,思绪潺潺,发散得老远,远到20年前的山西绛县和陕西延川。老高顺便到黄山图片社冲洗照片,我和花自春没进去,坐店门口台阶上稍等。随后三个人回到学院,一边款行一边漫聊,心情挺写意的,觉得这一顿吃出了滋味醇厚。人生易老,可情怀不老,这样才真好!文斓将他的诗歌抱负丢弃,唉唉,委实太可惜喽!我心里一阵闷怅,比饱胀还难受些。陡然想起中学时代“鳌溪伍豪”的盟誓;又想起1991年初夏应宁宗诗的邀请赶赴百万庄参加聚会,与戈麦、苇岸等围着火锅侃谈;又想起萌生成立“悄吟文学社”的念头,与汪耀文、朱漆园、郝海量私下沟通过,思绪羼杂着浓烈的酒精气息,可惜朔风一吹散荡四逸。书生呀书生,办事能力孱弱,不胜哀哉!讨老婆都成了难题,何谈张罗文学社团?再说呢,如今社会急剧转型,知识分子泥潭里扎挣,哪是起文学社团的良辰?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俺说明一下:
(一)以“文斓回原单位,请客”开头,类似《创业史》的“盖新房”开头,佳妙:文斓是个“停薪留职”下海经商的诗人,这就呈现了1990年代初的时代氛围,因为舍此中国别无其他时代这个样子。
(二)文斓是高哲夫的中学同学,经过他的介绍老高进入学院图书馆工作;花自春由老高引见结识文斓,成为他的情人;杨子由老高拉上也去喝酒,见识文斓撮合她发展与老高的关系。
(三)文斓告辞后,下次再聚饮,他们同在图书馆工作,欣然结成“三人帮”。
(四)老高属于“准高干子弟”(父亲是局级干部,二大爷是部级干部),持“一月工资半月光”的人生观,由开篇就让读者领教了。
(五)随着故事发展,36岁的花自春由文斓的情人改为老高的情人,继而成为28岁的杨子的情人。
(六)开篇中,老高“昂首挺胸”,全书结尾处他沦落为看大门的,“勾着头走路”……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七)开篇就提及“裁员”,也足足写出了1990年代初的时代氛围。小说渐渐风传来了,继而学院公布文件:图书馆由14人裁为6人。不久杨子被查出患有甲亢……小说副标题叫《一个潜作家的幽暗岁月》,就是说:主人公杨子怀抱“当中国的巴尔扎克”的宏大志向由厦大哲学系毕业后闯荡京华文坛,却不料作文迭遭退稿,第一次考研失败被转岗图书馆工作,此时又面临裁员危机,可谓进入“幽暗岁月”矣!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当我回到阅览室,下午上班时间就到了。小颦奕奕地健步走进,手里拿着几本武侠小说。我迎上前去,得意地笑道:
“你不愿请我,没关系唦!嘿嘿嘿,有别人请我嘞!”
“嘁,我料到你有这番话!”她拿手指点着我,嗤嗤哂笑,“请吃一顿饭而已,就把你高兴成小狗样儿!”
“你借了什么书?”我好奇地打问。
小颦示以封面,是一套《侠盗楚留香》,给她丈夫借的,藉此消遣周末。她丈夫叫熊岸然,毕业于东北重工业大学,原是学院管理系助教,突然提出想搞行政,于是当上行政科科长,结婚半年后得了尿毒症,如今在家里养病。据小颦讲来,大学时代岸然爱看武侠小说,尤其迷金庸、梁羽生和古龙,其他文学作品一概不看。
“外借组的人欺负老高,唉,他真是挺可怜!”
“哦?怎么回事儿?”
小颦讲述刚才的事:老高到图片社冲洗照片回来,想打开抽屉时,却发现钥匙不见了;他不敢径自去取,于是央求小颦顶一会儿班。她当然不肯,正告他说:“不行不行,阅览室我还要干活呢!你请个事假,赶紧找去吧!”这时梅和颜从地下书库走上来,听说这件事,当即发话道:“赶紧去吧!”老高点一点头,才敢拔脚走人。
傍晚我到学院食堂吃晚饭,巧遇康健康,管理系助教。他毕业于北京重工业大学管理系,是苟富贵的系友。我们于1987年入职,一同到太原实习过半年。当时全体人员住在解放路的一个招待所,彼此的房间隔壁着,他与满可语同一宿舍,我和朱漆园同一宿舍。有了这个缘故,加之满可语、他、我三人下围棋,于是关系走得挺近。当时满可语新学围棋,落子后每每要求“悔一步”,康健康嫌他棋品不佳,有一次吵过一架,以后就不再往来,主动与汪耀文对调了宿舍。工作后大家分散到各部门,各忙各的,渐渐有些疏远。康健康的父母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教师,并非老北京人。他平素住在父母家里,位于海淀区魏公村。康健康见了我笑打招呼说:
“饭后到我宿舍,咱俩聊一聊呗?”
我点头允诺。吃完了,洗好碗勺,我俩并行,来到他的宿舍——七号楼二单元301室。他也住在小间,格局和我住的一模一样。对面大间住着熊光辉夫妇,门厅由学院分给他们家,而没有依照惯例,分给住小间的康健康和章富平。康健康住在父母家,只偶尔来自己宿舍住一晚,章富平也办了停薪留职(与文斓同一拨办的),下海经商,萍漂于京城和外省,十天半月难得归宿。瞧瞧,大便宜让熊光辉夫妇捞着了!学院领导在分配住房时,早就打好了小算盘:在房源紧张的情况下,尽可能照顾那些重点人才。或许有人问:怎么单身青年一个个不住在专门的单身宿舍,而与已婚人士混合居住?却原来,学院地址是重工业部的一个阀门厂;1983年改成一所成人院校,简称“重干院”。这幢七号楼是新盖的住宅楼,1980年代中期的住宅楼,分为六层,共有九个单元,每单元的每层规划居住两户人家。由于单身青年混住其中,于是弄得挺混乱:有的住家两户合居,有的住家与几个单身合居。
“一年来我心里特烦闷,”康健康边喝茶边说,往上推了推眼镜,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我也随之呷口茶。
“据民间小道消息,”康健康讲,“董国强、赵雅芝等在办理调走手续;毕其锋副院长退休两个月了;蒋中庸院长正在办理退休,继任者是北京重工业大学一个管后勤的副校长。”
“哟嚯,你可捞着啦!”
“可不是?嘿嘿嘿……熬了整整六年,该我母校的人长脸啦!”康健康意态颇津津,又抬一下他的褐色眼镜,嘿嘿高乐着,唇髭一掀一掀。“遗憾的是,不关我什么事。我一个教书匠,跟当官没有缘分。”
康健康又说,裁员的风声渐渐紧了,据说得裁掉过半的教职工,以教辅人员为主。“聘任制”改革势在必行,电视里成日家播放这类新闻,情形已是不可阻挡。一时闹得人心惶惶,教师队伍尤其不稳。为这件尬窘之事,彼此各怀心思,郁慨不迭。继而聊起GMAT考试,他摇头惆然懑叹:
“唉……心里没底啊!今年恐怕又完蛋!关键是考场上紧张,一旦紧张,思维转不过弯来,原本挺容易的选择题也得费几分钟,这样一来题就做不完。题量太多,三小时哪里够用?唉唉……托福和GMAT考试连考几年了,突然放弃实在不甘心。美元花费了好几千元,那是父母辛苦几十年的积攒啊!美利坚啊美利坚!我离你怎就如此遥远?”
我看看他书桌上,搁着本打开的The Grapes of Wrath 。应当承认,康健康的读书天分并不算高,不然哪至于本科就读于北京重工业大学管理系?它的高考录取分数线在北京也就中等偏上,而他的父母是大学教师。可他读书确实很用功,这个也得承认。他中学时代的恋人叫程瑞霞,先行一步赴美留学了,北京人俗称“洋插队”。她多次来信召唤他,尽快赴大洋彼岸和她团聚。
康健康又说,朱漆园负责办软件班,赚得不小的一笔外水。人人都动起发财的念头,大小算盘在每个脑袋飞快地拨弄,噼里啪啦交响成片,既清脆悦耳又喧喧噪嚣。我俩为朱漆园放弃考研而惋叹。1991年朱漆园和我同时报考研究生:他报考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我报考中国政法大学经济法专业,结果很不幸——双双落榜。朱漆园老家在湖北省通城县,13岁时随父迁到沙市。在武大数学系就读时,他对文学满怀热忱,加入过浪淘石文学社。他曾申请转到中文系就读,因理科转文科难度较大,学校不予批准。他的笔名叫“刚鬣”,写过若干针砭时弊的杂文,稍见鲁迅杂文的意思。虽说我俩一同落榜,可结局大不一样:他继续留在教学岗位;我则灰溜溜地离开社科系,转岗到图书馆。
“人事处让他写了保证书,今后不再提出报考。”康健康透露说,“另外,龚怀楚替他说情,力保了他。”
“哦,原来如此……”
回想1988年5月4日,在青年教师座谈会上,我愤然起身发言,激昂地喋喋鸣炮。当着在座学院领导的面,我批评安排新教师下厂实习没必要,属于糟蹋钱。朱漆园波澜在胸,表态全力支持你。他讲得头头是道,“众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之类警句,不就出自他之口?我则以丹东名言“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激励自己,决不畏缩怯言。究其实,在太原我俩频繁交换看法,每每阔谈至午夜,彼此很是投契。唉唉,旧事休提!休提罢!回想起来,当年我俩太书生意气十足的愣头青。学会说场面话,洵乃处世之妙道,当年哪懂得这一套?偏偏大学里不教处世之道,懑叹复郁叹!学者们喜欢念叨蔡元培名言“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胡适名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种货色肚里装了不少。我俩从没想过要取媚领导,屈身迎合俗世。却不知,我的坎坷始于此,颠踬始于此,跛蹶始于此。康健康所讲的隐事我一向不知,今日从他嘴里透漏出来,可算意外之收获。整整三年了,朱漆园口风甚紧,从没向我吐露半字。也就难怪,此后他回避同我交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心下诧异,却百思不解其缘故。
“今天你知道这件事,找学院领导吵闹也没用!”康健康悄吐一句,斜睨了我一眼,“事过境迁,补救来不及了。”
“吵闹不管用,补救来不及,可不是么?决策者或者退休了,或者正在办理退休,我找谁吵闹去呢?况且闹将出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因乘公交车乏累(他父母住在魏公村,离紫檀堡有70公里远),康健康要提早休息,于是我起身告辞,回到囧哲斋。倒身在单人床上,扯过被子随便搭在身上,我便遐思乱忖起来:一会儿想到康健康恋人远在美国,团圆很困难。一会儿想到林小颦,其情形何谈幸福?她打胎过一次,却不料刚打完胎,熊岸然陡然罹患尿毒症。若早知如此,她把孩子生下该多好?一会儿想到尹吉女,她在语言培训中心教英语,至今徘徊于婚姻大门外,究竟为了谁苦苦地等待?“女过三十豆腐渣”,不知哪个家伙诌出这么句混蛋话。冯延巳拈须闲吟:“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就这样,脑海里搅呀搅的,实在忍不住了,我悄悄地褪下裤子,尽兴撸管了一回。


2

我吃过早点,来到麦田散心,走到墈边大欹柳下,徘徊片刻。柔梢披风,款款摇曳,观之可意。春天的柳树总是美的,无论南方与北方。咂玩陶渊明的“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深觉其妙。奇怪的是,这棵柳树种在田墈边,并无第二棵。为什么农民要种下它呢?为什么长大后不砍伐掉呢?揣摩一个缘故是:有了这棵大欹柳,农民可以坐在树下休歇,吃饭,闲聊。想到这儿,我开心地离去。
上午与和小颦聊天,不知怎么的,又聊到五月份我辞职南下的谋划——也许她有意这样做,左盘右旋的,就将话题牵引过去。一句话,她觊觎你的北京户口。闲闲地,她打问一句:
“户口过不过去?”
“先搁这儿吧,找到单位再说。”
“如果你不需要……我是说,如果你不打算回北京,就把这户口让给我吧!”
“行啊。”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犯嘀咕:“嘁!为了得到它,你可是积心处虑呢!”
犹记两年前,时值我考法律系研究生失败,几天后连炜光造访囧哲斋,表面上是关心我的前途问题,娓娓地敦劝我:既然考研失败,还是另谋他路呗,到南方城市去发展为好。他讲在汕尾有个同学办企业,前景挺看好的。他可以介绍你去那儿谋职,条件是我将北京户口让给他(他老婆在宝鸡,现已怀孕,急需北京户口),为此他愿支付8000元。8000元,不菲的一笔啊!你已经怦怦动心了,不料年底他升任会计系系副主任,拿到一个进京指标,于是将此事搁置,再也不提及了,也不再敲叩我的宿舍门。人与人之间关系就是这样子:每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画圆圈儿。读小说,看电影,我不得不承认:也有人不这样虑事。可是,现实生活中岂能遇到高尚的人——像雷锋那样的?譬如《简爱》吧,女主人公追求她的理想爱情,讲究男女平等,细细想来她也是个平庸女,品德并不怎么高尚——和尹吉女差不多呗。尹吉女最爱读《简爱》,她和简爱是一路货。简爱是个争取自由和平等地位的妇女形象,西方文化的地道女儿。尹吉女是英语系毕业的,熟读原版《简爱》,喜欢女主人公,这一点毫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我:以前怎么没想明白:她不是燕妮那样的高尚女性,让她爱上我这个文学呆子,怎么可能呢?再对照海子的女朋友B的行为,也就恍然大悟:男性对于女性想象得过于清纯、过于美好、过于高洁,极可能酿成一部悲剧哟!打从恋爱上失败过一回,我对女性的美好空想也就歇菜啦!不幸的是,这造成一个不良后果:对待女性畏手畏脚的,怕敢主动写情书,发暗示了。何必呢?“婚姻讲究缘分”,我喃喃道。也就是说,我也拿这种庸语作借口,安慰自己勃勃的骚欲啦!
因了户口这话题,下午小颦和我聊起家事。她家在江苏连云港市灌云县,那儿是《西游记》和《镜花缘》的文化起源地。她一家人都善良,待人很和气。她爷爷活了96岁,生前喜欢练八段锦,藏书多,写书法,老大的字,水平比许书愿高多了——因这个缘故,她不大欣赏小许的书法,觉得并不耐看,尽管她谈不上内行。她父亲是个中学数学老师,母亲是个仓库保管员。她有个哥哥,在连云港市工作,身高1.80米,英俊潇洒极了,她弟弟身高也差不多,同样英俊潇洒,在灌云县工作。她家有个大院子,种着许多花:菊花、玫瑰、月季、山楂、桃……她尤其钟爱自家种的桃子:个个都比寻常桃子大,鲜红可爱。卖不卖?不卖,自家吃。(这就是人的自私啦,你心想。)别家孩子偶尔会翻墙进来偷吃,跟孙猴子似的,她家不会狠心捉拿他们。这叫我联想起王尔德童话《巨人的花园》。小颦形容说,她家有点像花果山(当然并没有山,只有一片平地),整个院子芬芳清爽,像个小花园,就是童话《巨人的花园》的那种。瞧瞧,其实小颦读过不少书,譬如安徒生、王尔德童话之类的。因了这些书,她对我这样的读书人还是挺欣赏的,至少较封亮等更欣赏吧。如此看来,她夸我是学院才子里顶尖的,并没有看走眼。她又说,今天她几次想打个长途电话问候一下父母,可是担心费用忍住了。其实她很想家的。以前读大学时,她每次回家娇气得很,不做饭,睡懒觉,很享受。“唉……如今成了往事!”末尾叹出一声,云淡风轻,假装不再构成负担。对了,提起母亲时,小颦讲她喜欢唱歌,在花园里吊嗓子,吊得老高老高。唱什么歌?都是她那个年代的,什么《红梅赞》《英雄儿女》《唱支山歌给党听》等。她母亲唱得激情澎湃,饱满胸脯起起伏伏的,有时竟会唱出眼泪来。讲到“唱出眼泪来”时,小颦忙瞥了一眼我,活像秀才娘子一瞥阿Q那样。但见我丝毫没有感动,反倒打了个小面积的哈欠,于是敛口不语啦。我忙向她道歉,称昨晚半夜起床记日记失了困——这是我的不良习惯:睡不踏实,一旦想到什么必须走笔疾记,否则遗忘在记忆深渊,可就追悔莫及啦。
“没关系。”她答,赠我一眸清湛湛。“其实我挺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你还能保持中学生的单纯,每天惦着记日记,着魔似地写呀写的。我呢,唉,早就不记喽!觉得生活太平淡,没什么可记的。”
“我却慨叹可记的事情太多,几乎每天忙不过来呢。你知道吗?据女作家张洁讲,她在厨房一边擀面,一边还搞创作呢!”
为什么听着听着,我不由打起哈欠?过后我零思碎想。厌听她母亲所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有可能。“‘一家人都善良,待人很和气’,嗯……”我默自嘀咕,“可是不妨碍,唉唉,个个都活得麻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你是崇尚拜伦、尼采、鲁迅等辈的。他们谈不上善良(确切讲是“驯良”),也不“很和气”(庸人才这样标榜),反倒头上长角,浑身是刺。譬如,鲁迅把教育总长章士钊告上法庭,不就是显著的一例?
很明显,小颦是蜜罐里泡大的,打小起没吃过苦头,在颇具浪漫气息的家庭氛围里成长,难怪她性格和顺,熏陶了十几年呗。她讲时满怀喜悦的心情,连我也被她的讲述魅迷了(除了那个哈欠外),或者讲很神往了。《京华烟云》里提到“道家的女儿”,她和姚木兰有几分相似。究竟有几分呢?捋不清明。过后忖想一下,让她这种女人爱上我这个畸怪,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能欣赏畸怪男的女人,只能是个畸怪女。怅怀郁闷的是:她究竟在哪儿呢?
又零思碎想:难怪小颦的一举一动耐玩味,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不浪漫,在在挺保守的,自有她的来头唦!传统式的中国家庭培养出来的小家碧玉是个什么样儿?大概脱不了这一路数。如同她爷爷培养出的一朵葩彩的玫瑰?也许吧。明了这些,你是更爱她,爱到骨子里啦!哀哉,可惜得不到她!过去你对她的许多看法,因不明其来历,表示厌弃,洵属“门缝里觑人——偏见厉害”也,如今却反之,慕艳得不行啦!可惜落入熊岸然之手,叹叹!
她来到这世上,仿佛只带着爱来。她不懂得什么叫恨。她从不恨人。如今结婚了,仍然天真,仍然单纯。一朵永不凋谢的好葩!她一直在无风无浪、馨怀满满的家庭氛围中成长的,精神发育得很好,与她相比你是发育迟缓,缺陷很多了。不仅是你,福弟不也这样?你八岁丧父,十七岁丧母,家境很贫寒。好比一株黄山松,营养不良,崎岖地苟活的,石缝间长大的,自然无法与沃土里茂长的青松挺拔。可是我有我的骨气,决心非凡,志存高远,就连大学比她上的也好得多。不由得睥睨她:你那么好的家庭环境怎么样?为什么只考取江苏省海州师范学校?江苏省优质高校有的是:南京大学、东南大学、苏州大学……为什么你考不上?可见你的天分不高呗!这样一想,我心里倏尔平衡,觉得她没那么葩了,称“小家碧玉”竟有些高捧。又如你家乡有吴承恩、李汝珍,那又怎么样?你从他们身上可曾汲取过勇气和力量,立志干出一番奇葩的作为?没有。是的,没有嘛!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吧,我就饱尝生活的艰辛,那年我父亲病故。我过早地养成了孤傲、畸僻、戆犟的性格,心底过早地埋下一颗恨种。恨什么?觉得样样比人不过,低人一等,可我又偏好强,偏不服输,偏要出人头地。外在的作用力与我内心汩泌的意志力相互争拗,戆戆较劲了二十多年,终于迁延到如今:即将迈进29岁的门槛,我却仍是孤身一人漂泊都市,莫说工作极不如意,连讨老婆都困难,堪称“有命无运”和“志大才疏”之典范。对于一切善良、富裕的人我充满妒恨,有什么可奇怪的?我恨这个世界,因为它不公平。不仅过去不公平,现在不公平,而且将来仍不公平!别人有的是背景,而我有的只是背影。“唉,该伢崽恨性重!”奶奶生前评点过我,她老人家眼光毒,看得蛮准呢。希斯克厉夫式的复仇心理,不独我怀有,世间很多人都有。何以解之?人类发明了宗教,孔子提出了“恕”道,管什么用?对一部分人有用,对另一部分人就不管用。一定要实施报复!实施强有力的报复!我咬牙切齿恨道。阴暗的想法谁都有,我岂能例外?问题在于:该目标何时能达成?为此,首先须得定义:什么叫“强有力”?按照时下的标准:有权,有钱。然而一来我不是块当官料,二来不是块经商料。撇开这两样,我的选项在哪儿?既然报复办不到,那该如何调整奋斗目标?
“调整奋斗目标?”心头陡陡大颤,凛凛寒彻骨啦!分明我是个书呆子,一心想当中国的巴尔扎克,于是奋气北上闯荡京华,却不幸“屋漏偏逢春夜雨”,社会急剧转型!妈妈的,这叫什么事啊!礼崩乐坏啦,人人奔着钱去,一头扑进孔方怀抱。方今之世,“笑贫不笑娼”,汝辈复何求?坚毅地错下去,错到底,继续你的文学梦?惟艰兮,惟难矣!果敢地抛弃它,可拿什么来替代?迷茫,迷惘,迷惑,迷糊……一迷到底啦!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俺说明如下:
(八)开篇聚饮里提到:花自春说老高在外借组没有存在感,受欺负,“不敢公开闹一场”。到了下午,小颦从外借处借书回来,又叹息她们欺负老高,等于印证了花自春在酒桌上说的。到了第三部《终于见到了白鸥》,她又鼓动杨子“公开闹一场”,杨子摇头道:“我已经考取,马上走人,何必闹呢?”结果是:她自己跟副馆长闹一场;不久她转岗到后勤,看管女生宿舍。可见,本书针线细密——可惜读者一时读不到《第二部》和《第三部》,察觉不了这些前后照应。
花自春的父亲是花相如,前任图书馆馆长,退休前将学财会的女儿安排进图书馆搞采编,因为学历未达标,落得转岗看管女生宿舍也正常。
小说至少有三个人转岗:杨子由社科系教师转岗图书馆;她一个;老高最后转岗成看大门的。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九)上文写道:“分明我是个书呆子,一心想当中国的巴尔扎克,于是奋气北上闯荡京华,却不幸‘屋漏偏逢春夜雨’,社会急剧转型!妈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这是小说第一次提及“社会急剧转型”,人文知识分子被边缘化,学哲学的感受尤其切身。全书在不同场合,由不同人,反反复复提到这六个字——这是小说的大背景,包括戈麦的自沉、胡河清跳楼、宋祖良跳楼……都与此有关。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回想1988年,我特地到北大找哲学系研究生打听考研信息。问及毕业分配的事,他们摇头叹息:“很不好!学哲学,唉……学坏了!你能不考哲学系的,就尽量别考!”从此我死了心,决心改换一个专业,于是1991年选择中国政法大学的经济法专业,却不料成绩排名靠后,落榜了!于是由社科系转岗到学院图书馆工作。
《厦大海滩的白鸥》有三分真实,七分虚构。例如一,主人公高哲夫的原型并未到厦门当兵,更谈不上进厦大进修,邂逅中文系女生白鸥。可是我的作品定名“写我的母校厦大”,不这样做怎么行呢?
例如二,文斓的原型也不是“停薪留职”经商的诗人,一个普通的“老插”而已,甚至从不读诗的那种,可是我的作品要让他承担“诗人下海”,只好改头换面这么写了。鲁迅所谓“捏合种种,合成一个”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为了创作《厦大海滩的白鸥》,我耗掉了65本日记的素材!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3

尊敬的北大中文系老师:
你们好!
我是贵系的一名考生,今年报考文艺学专业研究生,由于英语成绩不及格,惆憾地落榜了。听我的朋友贺奕讲,考取的四名考生里,有一位姓单的,是拄单拐的残疾人。乍听之下我很吃惊,默自羞愧不已。今修书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因为不知道他的姓名,故请北大中文系老师代为转达,谢谢了!
借此机会,我倾诉一撮儿自己的心里话。我是江西省乐安县人,1983年考取厦门大学哲学系。打从初中时代起,我就怀抱一个文学梦。由于耽溺读文学作品,致使数理化成绩向来很差。记得初三年级时,在前两节语文课上,詹文宝老师表扬我的作文,当堂念了一遍,后两节数学课我就挨批。这种情形一再出现。班主任陆平江是物理老师,很不喜欢我,引起我莫大的逆感,于是很讨厌上物理课,渐渐成绩就一落千丈。记得有一次,詹文宝表扬了我的作文《记一次劳动》,同时布置下一篇作文《那片枫树林》。下课后,好友方思贤、吴是非、强大民、白乐天争抢我的作文本看。由于第三节是自习课,我们一起到学校的后山去玩耍,畅谈自己的理想。我向他们骄傲地宣称:“将来我要当作家!”我躺在山顶的草坡上,一片高大枫树林的树阴底下,望着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说作家必须体验生活。现在我这样躺着看白云,就属于一种体验生活。他们听了很是惊奇,觉得当作家真好。
青草地边缘就是枫树林的一部分,树干高高的,叶片阔阔的,阳光和春风嬉耍着,摇曳下许多光斑,光斑在青草地上游走,忽焉东忽焉西,忽焉远忽焉近,叫我的目光难以捕捉,然而越是这样我越喜欢。身在乐安,除了这座山别无风景佳处:青青碧草顺着坡势一路铺展,俨然一块特大的青色地毯,山间空气清新,风势较山下大了好些,鸟雀的啁啾,蜜蜂的嘤嗡,时不时传入耳畔;放眼望天,白云悠悠闲行,仿佛有神仙用手在背后推动。尘俗的喧嚣小了,小到近乎听不见,只是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印证一个可能的疑惑:就在这儿,你仍然身处人世间,而不是嚣氛之外。
忽听第三课的下课铃响起来,强大民提醒一句:“第四节是物理课,可别迟到了!”大家一听慌忙爬起来,争先恐后往山下跑。由于距离有些远,一行五人赶到教室门前时,听见陆老师提前来到教室,正在布置班级工作。我们气喘吁吁,心惊胆战,勾着头推门进教室,蹑手蹑脚地。陆老师吩咐他们四个迅速归位,对落后几步的我却加以盘问。
“干吗迟到?耳朵聋了,听不到上课铃?”
“我……”我惶急地挠头,“我体验生活去了!”
教室里一片轰笑。
“哟嚯!你迟到了,还振振有词。”
陆老师陡起兴致,命令我在黑板前罚站,当即讽诮起来:
“想不到呀,咱们班出了个作家,嗯?小小年纪志气大,了不起嘛!写什么大作,嗯?革命现实主义的?革命浪漫主义的?你自以为了不起,小小的乐安县容不下你,是不是?北大中文系等着你,有本事你考去吧!嗤嗤,谅你没这个出息!”
登时哗笑声不断。同学们为我的狂妄咯咯讪笑,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厦大哲学系毕业后的第六个年头,我竟然试图圆自己中学时代的美梦,报考了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于此可见,我狂妄性情依旧,一片痴心未改。
在批准报考申请时,单位人事处领导对我讲明:这是第二次给你报考机会,若是考不起就走人。为了拿到报考的单位介绍信,我咬牙答应下来。既然考事揭晓,我名落孙山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背起行囊准备走人。“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叹叹!我打算下个月离京,南下深圳或海口找机会。我的要求不算高:一来混碗饱饭吃,二来继续追寻文学梦。
怅憾啊怅憾,我与燕园的缘分从今断矣!
短信一封,聊以作别,百感猥集,自伤身世,叹叹!

敬!

署上姓名和日期,我将它塞进邮筒,就在两个月前的今天,3月11日。
按照原定计划,我打算尽快抽身南下,义无反顾地投身商海。这时义哥打来紧急长话,极力劝阻说:
“活得呐,你等一等唦!单位不一定真的开除你!”
到北大卖掉那些藏书后,我一拖再拖,延宕了两个月。照此情形看,唉,还得延宕下去……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俺说明一下“北大中文系等着你”:书名的来历交代于此信。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今天周日,大清早我乘车进城,先逛王府井书店,买了三本文学作品。又买了SONY牌收放机,花费413元。想买几盒空白磁带,钱包里没钱了。为了买这个收放机,我连走两家商店,在“爱华”与SONY之间做选择,最后挑中了后者。随后来到先农坛小区,上到第三层,叩开老高家的木门(他懒得安装防盗门)。不料客厅沙发坐了个女客,一打问是抚州老表,金溪县人。
“咦,好稀奇!啥时他认识这女人?”
我暗自嘀咕,与她寒暄一番。喝茶时缓缓打问,知悉她芳名乐好施,和我一般年岁,只是月份小些。她秀发披肩,落落大方,掏名片递给我,向我娓娓讲来:1987年9月她来京做小保姆,继而在洗浴中心干,如今有了自己的事业:一个70多平米的发廊,一个铁路货运门市部,资产超过百万——和她相比,我就是贫困儿。想一想简直不可思议:乐好施和我先后脚来到北京,就有这么好的发展,啧啧啧……呱呱叫唦!不仅我这书呆子万难办到,连文斓也须自愧赧颜。我惊诧迭连,嘉赞不已,宛同逢着奇人。同样是来北京打工,1990年8月我带妹妹小英来京做小保姆,半年后她就回到乐安,落得两只手空空。试想想:我连自己工作岗位都不稳当,岂能提携妹妹有好的发展?改革开放释放了许多人的潜能,乐好施笃笃是其中之一,诚乃商界之佼佼者也。经商须得有“别才”,无可怀疑啦!就算乐好施在洗浴中心邂逅某个贵人,对方给她提供一笔启动资金,那也得靠她脑瓜子灵,有交际手腕和经商本领才玩得转。老北京有句话:“有便宜不捞王八蛋。”善捞便宜者,她洵然属于嘞!我油然对她刮目仰看,并且澈悟猛醒,不得不坦承:人际交往能力差,办事能力差,是你无法克服的弱项。今年年初,在义哥的极力劝阻下,你放弃辞职南下计划,全然是安稳妥当之举。你呀你,避免了人生旅途的一次翻车事故!
她以前和高哲夫结识,今天到附近办件事,特地登门拜访他一下,吃上一顿便饭。多亏来了这位乐女士,中午这顿吃喝就好解决,三人把酒言欢,不消多记述了。乐好施宣称她有硬关系,可以代买火车票,也可代办托运,请我俩帮忙联系客户。我告诉她,我二哥在老家做化肥生意。乐女士一听很兴奋,揎起一双袖子笑道:
“那很好啊!把买好的化肥运回江西抚州,这方面我的路子通畅,绝对冇问题唦!”
我一听擞然起劲,决心牛刀小试一遭,看能否帮义哥做成一笔生意,同时心里敬佩地忖想:
“啧啧啧,蛮有能耐!女强人一个!嘴皮子利索,脑瓜子特灵,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日后前途无量,笃定的嘞!”
当我谈及自己困惑,也打算办停薪留职时,乐经理摇头表示反对,劝我行事莫鲁莽,应该立足本职工作,发挥自己的特长。
“人是活的唦,开动你的脑筋,准有法子可想!”乐女士敦劝我说,“你的特长究竟在哪儿?这是问题的关键,你自己必须想明白,而且想透澈。围绕它动脑筋,想办法,争取做出锦绣文章来。那时你就前景辉煌,风光晔晔。”
回紫檀堡的路上,云气叆叇,天阴欲雨。我坐在公交车上,思绪纷沓缭扰,氤氲着华彩,迷幻地旋转。恨不得将新购的《赫索格》《老残游记》《荒诞派戏剧选》都扔出车窗,送给春风当礼物。回想六年来走过的路:起初走在一条美好道路上。从初中时代起,你热爱文学。长大了些,就开始偏离初衷,例如决心考取大学,之后愈偏愈远,牛牯拉不回头。你私自篡改奋斗目标,趋从庸众的人生选择,免得遭人们谇诟,尤其被女人们冷眼。说到底,你很害怕打光棍,落入爱情遗忘的角落,那样可就太丢脸,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霎时想起《三姐妹》的比喻:住在这座僻城里,懂得三国外语,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甚至可以说,和手上长了六指一样没用处,反倒成了一大累赘。眼下你手里这些书,岂不就是没用处,成了你的大累赘?登时觉得自己好傻好傻,书呆子腐气扑鼻。试想一想:依你的内向性格和牯犟性子,很难当好一名律师,可是1991年,你竟然报考经济法专业研究生,岂不是偏离了正轨?再有,三月中旬你到燕园卖了那些藏书,可今天偏又购买三本书,这岂不是糟蹋钱吗?对比没北京户口的乐好施,人家头脑何等机灵唷,鲜脑浆汩汩沁沁!活就活出个华滋来!对于认准的事情,她全力以赴干到底,此等人生才叫精彩,光华熠熠啊!同样是下海经商,文斓摇头慨叹混社会真不易,乐经理却是驾轻就熟,“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得不信服啊!人到中年以后,除了家人外其他的人都不重要,有人总结说。这是一种不堪重负的放下后的轻松,文斓对老婆小芳的随愿表态,也算一种放下?又想,海子若不卧轨自尽,估计也是文斓这副落拓相?对于老婆是否贞洁,海子也会满不在乎?这可就难说了。海子若活到今天,谅必不会过得太滋润,这是笃定无疑的。文斓丢进火炉的那些诗稿,也许有类似《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佳篇?钱钟书用围城比喻人生的困境:“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眼下的你,处于想冲进去的青春尾期,仍然有一股雄强的冲劲,还不到想逃出来的中年。眼面前两个榜样:一个是文斓,他离过一次婚,对婚姻似乎很放下;另一是高哲夫,他仍然打光棍,对婚姻似乎更放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啊自由,何其可贵哉!有人讲,真正的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文斓惆憾做不到前者,于是渴望回单位上班;高哲夫却畸拗地做到了后者,尽管离真正的自由尚有一段路。你该何去何从,选取哪一样呢?掏心窝子讲,你渴想冲进婚姻城堡,问题是望不见它在哪儿,似乎隐在重重云雾里。老高这般尬况,你当极力避免之。敢问,什么尬况?他像是赖在婚姻城堡的门口,既不想冲进去,也不想逃出来。老高试图以此证明,除掉冲进去和逃出来,还有另一种人生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家伙够有勇气,真是的。西方哲学史上有个第欧根尼,他住在大酒桶里,每日喝红酒,晒日头,也许还解开裤带捉虱子,一副阿Q的痞子相。第欧根尼懒得劳动,视工作如额外负担,而老高呢?他也持这种人生观,是当代中国的第欧根尼。可他父亲是局级干部,退休金很高,眼下供养得起他;只待将来遗产落入手中,他就吃喝玩乐不愁,无须大清早赶着上班。可你两手空空,学老高的浑沌度日,不具备这个资格啊!不思久长之计,而苟一日之安,瞎混下去万万不行。奶奶生前“争愿奋气”的教诲落空,一生心愿萎谢如兰。试问,你甘心吗?决不甘心!那就别无选择,咬紧牙关再拼搏!不负今生,砥砺前行!
忖量至此,我掏出小本子,翻到某个折页,背诵《研究生词汇手册》,嘴里念念有词。坐在身旁的女乘客不安起来,频频投来讶蔑的一眄,嘴唇扭出奇怪的弧线。戆傲的我毫无理会,换了个斜角的坐姿,依然执拗地照背不辍。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下午小睡一觉,起床读孙正聿的文章,谈哲学的理想性。打从“告别革命”和“躲避崇高”等口号出笼后,这类话题不再吃香,遭受知识界的冷落。孙正聿摇笔写道:
“哲学的理想性,要求具有英雄主义精神。人生是人的生命的显示自己的尊严、力量和价值的过程。人生需要生命过程中的奋斗与光彩。因此,生活的现实可以不是‘英雄主义的时代’,人的生活却不可以失落‘英雄主义的精神’。学习哲学,需要英雄主义的精神,也能够培养英雄主义的精神。”
读至此如闻响屁,蹙眉合上杂志,随手丢到书桌一角。我做了一套眼保健操,继而端起茶杯来续水,缓缓地深啜一口,接着又啜两口。“在我这具不强健的躯体上,究竟有没有英雄主义精神?”环顾一下囧哲斋,继而眼睛虚望窗外,扪胸自打问询,不禁疑惑重重矣。
落照时分,我到紫檀堡僻径上散步,张见一堵矮墙上有标语:一是“为革命实行晚婚晚育”,二是“认真贯彻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我一见陡起厌恶:“为革命”?嘁,打着革命幌子,忽悠人民啵!近旁的一餐馆外摆放几张餐桌,食客们在吃饭,另有一些人在看电视,那电视机就搁在一张靠矮墙的方桌上。此刻正播放电视新闻,我便止步稍歇,将SONY收放机关了,抱着胳膊站观十来分钟。据新闻里讲,酒泉发生百年罕见的沙尘暴,整座城市消失达一个多小时,损失巨大不用多说。从电视画面看,天空先是血红色的,突然间变黑,一团混沌了,翻卷着,滚动着。风力达到骇人的11级,半空里飞沙走石,发出骇人的嘭嘭声响,许多树给刮倒,怪罕极了。倘若搁在古代,一定附会成天降灾殃之类的。继而又散步,边走边听SONY。偶到路旁一厕所小便,见尿池上方白灰墙上赫然写着:“深山蜿蜒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只见和尚来洗头。”我忍俊不禁,跌足瀑笑,泪花婆娑:“哈哈哈……”前仰后合之际,尿水胡颤乱射,溅湿了两只裤腿。

4

老高从黄山图片社取到照片,给外借组的同事欣赏,我下楼借书时瞥见,便兴盎地取之过目。中午我俩在食堂同吃午饭,老高又提起那些照片。其中有他的私人照片,也有前天晚上在紫房子拍摄的,它是京鹊联谊会的一个固定地点。
据老高道来,前天晚上的“文学沙龙”效果很不错,唇枪舌剑,争论激烈。他挎包里恰好带了照相机,当即“咔嚓”了十几张,好歹留作一个纪念。《中国妇女报》一位女记者担任主持,她请来李银河、王小波夫妇当嘉宾,把三张沙发围成一小圈儿,三个人畅谈婚外情和同性恋,四周散坐着许多听众,后来者没椅子坐,就靠墙站着静听。李银河举了几个美国的例子,喋喋海侃一通,宣扬西方那一套,赢得掌声一阵阵。王小波间或插话。他引用周作人的话:“两性的关系是天下最私的事,一切当由自己负责,即使如何变态,如不构成犯罪,社会上别无顾问之必要。”这句话一讲出,“啪啪啪……”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就同性恋话题,王小波侃谈了大篇,难以一一转述。打从去年9月份起,他辞去大学教职,潜下心来搞文学创作,成了个自由撰稿人。有人问他:历史上许多文人墨客因文字狱受苦,丢掉丧命,他害怕不害怕?王小波昂首答道:“一个人怕这怕那,就什么事也不要做了,还算个人吗?!”掷地有声,赢得一片掌声。王小波声称,打从丢弃启蒙,告别革命,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走向庸俗,且无可挽回!”主持人击节称叹,带领大家鼓掌叫好,噼啪声汇成一片。李银河则认为,婚外情是人性的合理需求,不可压抑的自然欲望。任何人都有和除了配偶之外的第三人发生性关系的权利。丈夫干涉妻子的婚外情是不道德的。爱的最高层次是激情之爱。
“王小波讲了什么?”我问。
“王小波讲,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榨干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尽义务,我们自己的价值标准也是被规定的。还讲他的剧本《东宫·西宫》,反映同性恋的。下周二还要举办。”
“还是他们讲?”
“主持人还是那个女记者,李银河和王小波就不来了。”
“唉,错失良机!”我额手叹悔,“前晚该去听听才是!”
“是呀,良机错失!我动员你来着,偏偏你摇头不去。”
我又打听乐好施的情况,了解她从哪儿弄到第一桶金。据老高说来,她来到北京后,起先当小保姆,不久成了个按摩女,侥幸傍上大款,于是借鸡生蛋,做起铁路货运生意。
中午食堂吃饭时,老高兴致未衰减,又侃谈起他的擘画——移居福缘门[ 福缘门毗邻圆明园,即所谓“圆明园画家村”,1980年代后期——1990年代中期,许多“北漂”艺人聚居于此。],经营文化衫,兼搞自己事业。我斜睨一眼身旁啃猪蹄的他,暗自摇头泄劲,不相信果真办得到。老把自信挂在嘴边的人,其实并非真的自信,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信——也就是说,他那种自信只是虚幻的自信。几十次了,老高采烈地擘画他的事业,却又迟迟未见行动。一旁观瞧的我起初替他干着急,继而三番五次鼓怂他,丝毫不见成效。以后呢?当他再提这档事儿,我就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将它挂怀——只当闻到个大屁啦!
“既然打算以卖画为生,那你就得赶紧练画啊!”我往嘴里送口饭菜,随便吐出一句,糙糙地给他个敷衍。“你好久不习画,难道不会生疏?”
“不,那决不会!”他自信满满地说,一边快然嚼着炒肉片,腮帮子一动一动。“我原有绘画功底,用不了两星期,就能恢复到以前水平。”
“你有这么厉害?”
这老厮惯喜吹牛皮,永远是眼高手低,把要干的事简单化。大学时代,你不也这样?经过两次考研失败,如今可不敢再这样了。心有所敬,有所畏,有所笃,才能成熟起来。
“囧老弟,你不信?等着瞧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瞧瞧呗,盲目自信啦!周国平说:“人生许多痛苦都源于盲目较劲。”老高属于这号人,盲目自大,喜欢盲目较劲。冲他昏头侃大话,我没法相信他有成功的那天。今年我考研失败,不就是忒大意,盲目自信,放松了英语学习么?可见勤学苦练何其重要啊!昨天我花费400多元购买SONY牌收放机,为的什么?就是想重振旗鼓,明年第三次决战考场。我暗自发誓:“和考场较上劲,死磕到底啦!”你是认准目标的较劲,与所谓“盲目较劲”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老高这种盲目自大的家伙,我没工夫再励志了——究其实,他需要的不是励志,而是每天烟酒茶侍候舒服。有人说:“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我很信服其理。《围城》里引述“人生从40岁开始”格言,和这个意思差不多。齐白石53岁迁居北京,64岁搞衰年变法,终究干出了大名堂。既然这样,我为何认定老高的是盲目自信?缘故在于,高哲夫是高哲夫,齐白石是齐白石,彼此不可同日而语。抽烟、喝酒、啜茶,这三样毁坏了他。虽不便挑明了说,我很怀疑酒精渗入了他的血液,致使他的中枢神经受损。一天不喝酒他浑身痒痒,难受得坐卧不宁。至于啜茶,每晚睡前他必啜,而且啜的是浓茶,浓得俨似中药汁。他不喜欢啜西湖龙井,而偏嗜普洱茶。这加重了他的失眠症,等同恶性循环了。老高噱引过一句谚语:“富人是条狗,天不亮到处走;穷人是条龙,一觉睡到太阳红。”以此自我解嘲,你则还以一噱。由于他惯喜“一觉睡到太阳红”,致使1988年惨遭“优化组合”,沮然宅家近两年。
提起老高的画作,不得不说送我的那张:画的是一把茶壶、一碟炸花生米、一个二锅头酒瓶、一束菊花,目前我留存着它,将来某个日子——写完《厦大海滩的白鸥》的那天——自会处理它。将它丢进垃圾桶?也许吧。
既然他跟齐白石没法比,那么跟我作个比较,怎么样呢?同事们把我俩看成一对畸怪,其实骨子里判然有别。在我看来:他完然活在臆想里,我则生活在理念里;他的一生将画句号,黄昏渐渐逼近,我即将步入人生的正午。不过,今后一两年对于我特别关键: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倘若再不抓紧,则结局和他没啥两样。他的今天有可能是我的明天,而我的今天曾经是他的昨天。
再比较一下我和牛克思,情形也让我汗颜涔涔:他乘着时代罡风飙上云天,我则一经逆风扫刮便颓然堕地。妈妈的,倒霉透顶!有时我抱怨运气不佳,有时怀疑自己能力不足。壮心牢落,其苦何如?恨自己真不争气,给母校厦大丢脸啦!近几年来,我连厦大北京校友会的活动也懒得参加:一则他们帮不了我什么忙;二则我落拓京城,脸色发霉,不好意思去见校友。我保持着乐安籍厦大校友平安然的联系,仅此而已。
“老高,你夸耀自己是上天派来的,生为擘画‘公园梦’而来,死为成就它而去。如今呢,你却放弃这个使命,改为画文化衫捞外快,如何解释这种转变?”
“唉,没法子啊!”老高将勺子一丢,郁郁地喟口浊气。“马克思有恩格斯提供资助,然而谁肯资助我呢?为了生存,我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使命,改画起文化衫来。我力争赚到一笔钱,解决生活后顾之忧。”
这个狡辩华而不实,根本没法取信于人。试想想:人生苦短,岂有好处全捞?假如马克思持此想法,哪能完成《资本论》呢?
“老高,听我一劝!别徒发蹈虚之空论,要脚踏实地干事业;再有,必须懂得割舍哟!”
“我画文化衫,难道不是干事业,而且脚踏实地?”他登时恼火,大不服气,戆然反驳,“你说它是空论,简直一派胡言!没钱干不了事业,叫我如何割舍它?”
“你钻进钱眼里,势必迷失自我,明白么?”我坚决地摇摇头,抡起重槌咚咚敲打他,“这是弃高就低,弃精神就物质,沦为金钱的奴隶。没错儿,你确实忙得团团转,可这是消极的努力,而不是积极的努力。自古道‘人过四十天过午’,今年你已经44岁,下坡路上行了一程。大好光阴极其有限,你再也浪费不起哟!”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他一声不吭,喘息着,脸色大不怿,继而抓起勺子,舀一块肉片送进嘴腔,一下一下嚼着。
望着他恼愠的脸盘,我猛然忆起一件往事:前年中秋节假期,我造访先农坛小区,在他家一起喝酒,祝贺他42岁生日(他生于10月1日,其实已过完生日)。老高喝得婆然起兴,从书橱找出《李白诗选》,醉陶陶地朗诵起《南陵别儿童入京》。念到结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笃是蓬蒿人”时,他嘣嘣拍打着胸脯,神情一派倨傲,仿佛化身为诗仙李白,或者说李白魂灵附在他身上。当时我呢,鼓励他抓紧时间,脚踏实地干事业,别再玩“假把式”了。我冲他呵呵噱道:“你再浪掷光阴,结局可能是‘仰天大哭滚下坡,汝辈笃是蓬蒿人’!”转眼一年半过去了,他可曾改变自己?丝毫也没改变。他确实忙得团团转,可都是无谓的忙碌——“瞎捣乱”,用满可语的话讲。
楼主:闲情子  时间:2021-04-08 22:05:15
下班之后,我带上新买的SONY收放机,在马路上来回溜达。用它帮助记诵英语单词,无论走路还是散步,我都戴上耳机听磁带。这样方便多了,不,方便极了。收放机有个别儿,你将它往裤带上一别,看上去还挺神气的。微型耳机的效果蛮好,立体声的。由于英语没考好,导致今年我考研失败。其实是,我的英语水平下滑了。我决心攒劲用功,把英语强攻上去。“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中学时代我就熟背,如今用于自我鞭策,将第三句改为“英语有险阻”。傍晚时分,从集市买菜回来,我一边走一边听英语,效率确有提高,立竿见影。有人轻轻一碰我的后背,我扭过头一瞧——小颦!她拎着菜篮子,里面装着排骨、鸡蛋、蔬菜等。
“喊了你三声,你都没听见!”她笑道。
“不好意思,我戴着耳机,听英语呢。”
小颦赶上一步,两人并排慢慢溜达。她夸扬我很用功,在整个学院职工里,是她所见最勤奋的。我不想多聊这个话题,提议今晚到她家吃饭去,她再次摇头拒绝,回答说:
“别去吧,杨子!实话讲,我家有个病号,你去了不太方便。医生嘱咐他不能吃盐,因此菜可能不适合你口味。”
这话也有道理,我当然明白。以前她请我客,都是单独炒菜,确实添了一些麻烦。
作别小颦后,我继续散步,一边走一边听,手里拿着借来的书。
这时候,从月洞门里走来许多多、潘又良、洪灵均、严克己,一路上说说笑笑。他们穿着运动服和球鞋,手里拿着羽毛球和拍子,正要进大门去打球。他们和我打招呼,寒暄三五句。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安排很简单:上班就上班,下班后就玩羽毛球。他们过得很充实,活得滋滋润润的。读文学作品?对不起,无此雅兴。扪心自问,倘若整个社会竟是这样,你痴迷文学梦有何意义?据小颦讲来,李汝珍是她的老乡,李汝珍纪念馆就在她家附近。问她读过《镜花缘》么?她淡淡一哂,把头轻轻摇了一摇。许多多是福建省崇安县[ 1989年,崇安县改为武夷山市。]人,柳永是他的正宗老乡。我曾问他:读过柳永词没有?可参观过柳永纪念馆?他接连摇头。王安石、汤显祖是我的抚州老乡,我参观过他们的纪念馆。瞧一瞧!学文科与学理工科,差别确实蛮大的,思维方式就判然分野。我和他们断难沟通,遑论成为契交矣。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像西方青年那样热爱锻炼,将打羽毛球作为终身运动项目,诚乃主要优点所在。我呢苦就苦在,打小养成读书癖好,却懒于体育锻炼,以致于身体发育不良:个头矮小,胸脯扁平,胳膊弱瘦。嘁,找女朋友难!前年我想加入他们的小团体,试着和许多多打了五分钟羽毛球,我就疲累得不行:这家伙左右抽杀,调动得我忽而左边忽而右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越玩越玩不动啦。一不小心腿软倒地,再也站立不起来。许多多笑着告诉我,他只用了五分气力,并没有使用“搓球”“推球”“钩球”“高远球”等技巧,我于是黯然沮丧,放弃和他们一起玩的念头。去年我购买一副网球拍、一筒网球,想独自对着墙壁练习打网球,勉强坚持了半个月就放弃:一是独自玩实在没意思,二是那墙壁在旧厂房改造的体育馆内,他们一到我就必须让开,否则他们没法打羽毛球了。体育馆场地就那么大,球场是固定的,白漆画好的边界占用了那面墙壁的部分地面,可奈何?到如今,网球拍和球挂在我的房门后,聊充一种装饰品罢了。
潘又良和他们不同。见我手里拿着本书,他蔼然站住脚,不急于抽身走开,和我款款寒暄十来句。他指了指我手里的书,大大咧咧笑道:
“杨教授,你真行啊!一颗脑袋闲不住!”
我不好回答他,只好咧一咧嘴,淡荡地回了个哂噱。“杨教授”,封亮头一个这么叫,迅遽被其他人学舌了去。待他们渐渐走远,我蓦忽忆起和潘又良的一次单独交流。当时我问他:
“你是学建筑学的,很好的专业嘛!为何不设法调走,到某个建筑公司干去?”
潘又良惆叹着解释,他毕业于大连工学院分院,虽说学的是土木建筑,其实没学什么高深东西,跟清华、同济的比不了,没他们那两下子。
“到建筑公司干,果真好吗?”潘又良丢来一问。“我觉得不好:一来很辛苦,四季都在户外工作;二来公司不提供宿舍,光自己在外租房就麻烦;三来孙子似的给老板卖命,何必呢?我觉得犯不着。相比之下,咱们学院虽说工资不高,可是多么清闲啊!”
“这份清闲,你很图?”
“很图,很图!”他点点头,淡然蔼笑。“清闲多好呀,很安逸,很享受嘛!常言道:‘做事不容易,城府来代替。’嗐!事业心谁都有,大浪淘沙后,功成名就的有几个?做隐士太寂寞,做斗士又太艰辛。我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做俗人吧。这就是我的城府——甘当俗人。唉,活那么累干什么?反正我是看淡了,也想开了,于是提不起劲头。有一阵子,我有过懒恋的想法,起过懒婚的念头。”
“懒恋?懒婚?”
“嗯,懒恋,懒婚。一人饱全家饱,没有感情负担,这有多好啊!闲暇了就旅游,寂寞了就撸管,独自解决,亢奋几分钟拉倒。我觉得,人不能不执着,却不能太执着,捞到一把是一把。譬如你,成天抱书死啃,消耗脑浆,活得多累啊!既然党中央号召摸着石头过河,咱们都下河摸石头呗!”
“一辈子打光棍,你想?”我钉一句。
“那也谈不上,凡事随缘就便。有一句歌词叫‘跟着感觉走’[ 台湾歌星苏芮原唱的歌曲,曾风靡祖国大陆。],我听了很喜欢。缘分到了结婚也可,不必拘定单身;缘分不到打光棍。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嗐,稀里糊涂瞎混呗!”
所谓“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就是这等风采?登时我瞠目诧愕,哑涩无语矣。掏句心窝子,我实在是搞不懂:年纪轻轻就袖手清闲,贪安图逸,任大好青春浪掷虚度,他怎么好意思呢?纳闷的是,他一个东北大汉,竟丝毫没有远大抱负!他的长相英俊潇洒,体娆貌妍的梅俊眉一度爱恋他。然而,彼此交往几个月后,她发现他活得很浅薄,缺乏打拼的豪情壮志,于是与他断然分手?有可能。去年春天,学院办的春蕾幼儿园解散,梅俊眉趁机找关系调走,到海军大院幼儿园上班。据我的猜想,她有可能嫁给某个海军军官。我曾打问她的近况,潘又良摇头说不知道,跟她已经断绝联系。这个俏姑娘伤透他的心,笃然无疑啦。噫,一掬哀恸!紫檀堡是个硗环境,留不住年轻人,尤其是漂亮姑娘。
吃过晚饭,除开洪灵均外,打网球的一行人晃到我的宿舍,在对面大间里待着,看电视,闲聊天,传来一片聒声。我独自闷坐囧哲斋,听北京音乐台“休闲时光”播放的轻音乐,藉此抵消另一屋的声响。听着对面的嘻哈说笑,我打开日记本,写下一段话警醒自己:
“不能再这么闲散下去,找不到任何借口继续颓废了!你得振作精神,争愿奋气啊!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圆你的文学梦!恰好同屋的厉学成不在,你才能独处这个小间,否则连这一份静谧也丧失了。决不可步老高的后尘啊!”
过了一会儿,严克己去医务室值夜班,尉生灵例行检查学生宿舍的卫生,一同起身离去。许多多、潘又良同时过来劝我去打几圈儿,说过一会儿尉生灵就会回来。
“三缺一,三缺一!”许多多嚷嚷道,“麻坛寂寞,来呀来!杨教授,给我们一个面子!”
“一天到晚用功,消耗脑细胞过度,迟早你的身体会垮掉。”潘又良也敦劝,“瞧你的发际线,往后又退了几厘米!”
弄得我哭笑不得,只好唉气妥协,答应陪他们玩玩。老规矩:0.5元一炮。一夜下来,我输掉5.5元。收拾麻将牌时,时间已过了零点。待下了牌桌,我扯阔了大嘴,连打几个打哈欠,又揉了揉满带血丝的眼睛,禁不住悔恨交加:
“唉,完蛋了!人家一煽乎,你就帖然妥协,意志太薄弱!长此以往,岂能干成大事业?输几个零钱倒是细事,关键在于:你的理想信念丧失,精神上颓然垮败,等于给庸俗现实打败了啊!”我陡然起兴,挥笔诌出一首——

深夜偶作

囧哲囧

黑夜倏然投弹,炮制废墟
今天又来不及磨杵,懒癌孜孜繁殖
记忆锈成一坨疙瘩
朝生活吐口唾沫,你身心枯疲

几多精华泄掉,还剩下多少滴?
你喃喃自语,焦虑声焦糊
黑夜侘寂成荒原一片
星光与灯光眉来眼去,津津暗通款曲

陡然想起福弟的嘲笑,称你身上书呆气太浓,又想起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里的迈克……啊呀呀,莫非你成了另一个迈克?对他的理解掘深了一个层次。尽管你自以为够强悍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在你的身上,还有许多缺点有待克服,不正视它们不行啦。认识自己身上缺点并不难,难的是不屈不挠地克服它们。心肠太柔软,总是宁静不下来,很容易被环境同化。让别人牵着你鼻子走,噫,呜咽愀哀!

楼主:闲情子

字数:27453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1-03-30 23:53:50

更新时间:2021-04-08 22:05:15

评论数:1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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