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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娱集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大约十天前,我上了一趟图书馆,到“东莞书屋”查本地民间故事的资料,这“东莞书屋”专事收藏东莞出版物,品类十分齐全。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牵住梦的手



记得少年时,放学了在野外放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线在我们手里,抓着线圈在地上跑着,似乎能够感受到飞翔的滋味。那时候,多么希望长一双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
如今,风筝乘风而上的姿态让我一想再想,仿佛空中迎风飞舞的并不是实实在在几根竹篾一张旧报纸糊成的纸鸢,而是少年时代颜色鲜艳的梦想。
杨柳拂堤,绿草如茵,春光烂漫撩人眼。十五岁的我站在小河边,紧紧地抓着风筝线,紧紧地,牵住梦的手。
那时我们初长成,是花季,是雨季,春雾中弥漫着雨后潮湿的芬芳,落花满地,所有的果子还不曾结成,所有的爱慕还没有落实。那时我有许多梦想,多得像春天的花朵,触目成繁星,江南江北,落满天涯。
然后一年年成长。念完了该念的书,考完了该考的试;交朋结友,喝着不知该不该喝的酒。华年似水流,慢慢地,就得了“大人”的称号。但是梦想,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现在我知道,成长其实是把虚幻的梦的衣裳一件件脱下,然后一针一线缝制的过程。有的人勤快,心灵手巧,于是梦想就会成真;而另外的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过就表演了一场脱衣舞。时常想到这一点,“年华虚度”四个字显得无比残酷。
有人说,梦想是少年人的专利品,因为年轻就有许多可能;但过了梦的年龄,再梦也是苍白而冷酷。如果“苍白与冷酷”源于对现实的清醒认识,这句话也还是过于悲观了。梦想不应该受到年龄的限制。既然成年人比儿童更有力量与眼界,成年人的梦想照理更容易实现,更容易把梦中的彩虹造成现实的桥梁。你说,有什么理由为了可能的失败而放弃可能的成功呢?
美国著名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一九六三年在华盛顿的和平示威集会上做了一个演讲,题目叫《我有一个梦想》,他说: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这仿佛是来自天国的声音,告诉我——“你要有一个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或者,不只一个。我心中的美梦犹如春日风筝——在这日渐机械化日渐功利的年代,我依然渴望牵住梦的手,永不离弃。

本文写于1999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2写给远方的信



题记:
你不说,不再解释。你告诉我时间可以证明。
许多年过去了。多年以后,竟也一样地,无法证明。

“这是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醒来时却变成了一封信……”
流行歌的调子已然忘记,却仍然记得这句歌词。在唱歌的当年我困惑过:一列火车为什么会变成一封信呢?两者是多么不同啊!
后来我知道,它们有一个相同的方向,是的,它们都指向爱。一定是这样的,那个正在漂泊的恋人在南方,在别人的城市里——那可真是个遥远的城市啊,就连梦中的火车也无法到达。
梦无法到达的地方,信能到达。
填一串邮政编码,写一个地址,再郑重地,再写一次你的名字,然后贴上邮票,思念便自顾自飞走,飞向你。
像我一样,有人钟爱写信。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电脑如何日新月异,联系多么容易和方便,有人仍然钟爱写信。“想家就打200”,城市心脏处显赫的广告远不如前些年流行的那首《一封家书》动人。
谁在远方?遥远的地方除了你一无的有,你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在桔红色的街灯下,是什么催促泪水潸然而下?深圳人说,时间就是金钱,对现代人来说,写信是奢侈的浪费。我一直冷静地观察着周围,人们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很少人写信。那些无从落实的情感怎么办呢?是不是犹如城市中的乞丐,在繁华中流离失所?我深深地记得那一次,坐在从小榄到东莞的客车上,旁边是一位美丽干练的女人,她用手机打电话,说着话,她哭了。难以抑制的呜咽时断时续,泪水落在西装的裙子上。四周围,大伙儿都听着,没有人说话,没有安慰,不可能拥抱,只有淡漠,不,犹如沙漠中月夜的空气,无比冷漠。在一车的陌生人当中,她的哭泣如静夜里一片片破碎的月光,闪烁着透明透亮的悲哀。
我很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
为什么要打电话呢?也许写信会好些。相对之言,书信更为温暖,也更慈悲。收信写信,拆开一个秘密和封存一个秘密,在惯性的生活中,有小小的意外惊喜。
我喜爱那些拿起笔来写信的人。我猜想他们的心更温柔,也更浪漫。虽然电话的快乐常常是短暂的,妙语联珠,欢笑如阳光下孩子打的水漂,连接不断,浮起又落下。打电话是瞬间的事。信却是可以反复诵读,一再回味的。展开信笺,白纸黑字的证明,让人心里踏实。
我久久难忘一幅画,画的是傍晚,阁楼上,一个女人伏身写信。天色昏暗,女人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黑暗里。她手执一支旧式的羽毛水笔,专注的神情让人心碎。
我还记得那幅画的标题——《写给远方的信》。那封给远方的信,其实是多年以前写的。多年以前,那个收信的家伙,多幸福啊。


本文写于1999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3窗帘记

我的房间有两个巨大的窗。刚住进来时,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黑夜里睁开眼睛只看到两个大大的黑洞,犹如黑夜深处的眼睛,恐怖故事纷纷涌入。
有时心情平静,能够看见洒在被子上的星光,薄薄的一层,柔软而富有质感。我总认为它能发出金属的声音,它诉说的故事是神秘而辽远的。大学时,校园的吉他手爱弹那首凄婉的校园民谣——《流浪歌手的情人》,上一段唱:“远远地离开你,离开喧嚣的人群,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下一段说:“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如今没有流浪歌手,没有吉它声,没有人请我去做那个除了浪漫一无所有的情人,星斗却很切近,仿佛伸手可摘。
九九年九月,有一场强烈的台风,学校放了假,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狂风挟着大雨,“噼噼啪啪”敲打玻璃窗,像要把玻璃打碎才会甘心。有好几次我都以为玻璃碎了,其实碎的还是雨水。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书桌前,感到这场风暴切肤相关,在无边无际的风雨中,我仿佛上无片瓦,雨水直扑眼帘。
我流了泪,并且决定,台风一停就去做窗帘。
于是去看窗帘店,看了一家又看一家。窗帘布其实都漂亮,只是不合心意。有位看店的姑娘走过来,问:“你要什么样的?”我说我要蓝色的,不是天空的蓝,是海水的蓝,料子要柔软的,挂在房间里要让人感到舒适和温润,对着它就像被一大片海水包围一样。但不是冬天的海水,而是夏天热带的海水。周围的人都笑了,有个人说:“你是做窗帘还是做诗?”我没有理他们,看店姑娘却很知趣,忙带我去看了几种蓝布料。不过,到最后,生意也还是没有做成。
那天回到房间,站在窗前,看夜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暮霭一层一层升起来,飘渺而又遥远,模糊了远远近近的房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来,人家的窗子透出桔红色的灯光。这是异乡,温暖是别人的。而黄昏很长,酝酿着不甚透明的悲伤,是水淋淋的,沉甸甸的,不堪看的。
“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请为我珍重。”诗是席慕蓉的,是少年时写在卡片上的,温情是遥远的,祝福是很久以前的,仿佛从来没有过的,传说中的。
后来,窗帘终于做好了,终日落着,便很少站到窗前去。我最终选的窗帘布是桔红色的,上面洒着碗口大小的一朵朵向日葵。

本文写于1999年9月,发表于1999年《长安》之海平面,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4蘋满汀洲



中国先民的爱情,多数跟水有关。教授讲古诗时说到一个水边爱情的模式,典型的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另有一种“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我感觉水边的爱情引人遐思,格外灵气,不管是热恋、单恋还是失恋都让人怦然心动。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开。
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

这首《江南春》是寇准作品,并没有被有名的词集收录,但我自从读到它,就偏爱它。我喜爱词中蘋满汀洲的景象。在这一幅画里,爱情退得那样远,浮蘋占据了大部分镜头——在一大片茫茫的野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蘋,长满了汀洲。一片片绿色相思随水漂流,让人断了离肠。
我在水乡长大,对花草树木有全心全意的爱。因为爱得坚定,少女时期的我并不被漂亮的衣裙所诱惑,节日的彩灯与挂满了音乐闪光灯的圣诞树也不在我的向往之列,甚至长长一段时间,我为它们的美没有生命而悲哀。
在所有的花草树木当中,我又尤其喜爱生长在水里的。“水杉”的名字让我浮想联翩。“水仙”就更甚了,仿佛幻美故事隐在俩字里头。我总以为,水中花更脱俗,更袅娜风流,那是冰清玉洁清凉无汗的,是一首首水做的情诗,蕴藏着透明空灵的爱。
我们乡下有一种水草,俗名叫水浮莲。与典雅的荷花相比,它更野气,也更有生机。在乡下人眼里,它非常贱,叶子总被打捞起来,剁碎了喂猪。炎阳如火的夏日,水边的淤泥被晒得“滋滋”作响,直冒泡泡,水浮莲就搁浅在那里,疯狂地长花长叶子。那些叶子舒展铺开,墨绿色,异常肥美。根须多而杂,黑乎乎的,藏污纳垢,里面常常住着水蛇和青蛙。美丽的是花,高高地开上去,像一串串风铃,花瓣很薄,非常娇嫩,拥有无比高贵的浅紫色。
在河水高涨的夏天,水浮莲像小山一样,一座接一座在河里流过,肆无忌惮,旁若无人,任由人们拖上岸来喂猪,它不抗拒自己的命运。我在河边坐着,爱上了它绝世无双的花朵,我想伸出手去拦它,然而它却无视地飘过了。
从前读《洛神赋》,很为洛水上的女神心仪。对于曹植来说,洛神正是一株梦一般飘闪而过的水浮莲吧?
水边的爱情,水中的花朵,它们的格外动人之处也许跟纳兰性德所咏的雪花相似:“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本文写于1999年,发表于1999年《长安》之《海平面》,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5月迷津渡



宋词发展史上,少游词地位不算太高。然而,如果有人问今日之我:“宋词诸家你最爱哪一家?”我就回答他,我爱秦少游。
像李煜一样,秦观似乎天生下来要写词。他的词天然妥帖,注定了要由他写出来。他的才情用在诗里嫌小,用在文章里嫌浅薄,唯有写词相宜。须在他笔下,天造地设的词句才天衣无缝,前人称道《满庭芳 山抹微云》“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晃补之说得好:“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少游词擅写恋情,写羁旅行役,写身世,写清愁,题材都不大,称“小词”很确切。然而每一首都写得抵达人心,动人至极。他有一首《如梦令》,写夜宿驿亭: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每每睡不着,我就念叨这首词,渐渐沉浸在宋时那个寒夜里。如梦令这样短,然而一字一句是活的,33个字,写出了永恒的情景。少游词的集子里,最让我动心的是写于郴州旅舍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且看他怎么写: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写于郴州,郴州本不是少游乐意去的,来到这里是因为被贬。秦观曾依托苏东坡,名列苏门四学士,想必与东坡交游欢乐,也曾度过美好时光,传说苏小妹嫁与他,即为明证。少游被贬前的生活,想必年少风流,浸润于诗书礼乐,流连于歌楼酒坊,他春风得意,既有朋友,也有才名。然而,旦夕之间被贬谪,一切就都没有了。苏东坡旷达,能随遇而安,也擅长开解自己,无论处于何地,永远对生活有开阔的爱。而秦观不同,向来的诗词的王国,他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文人性格,因而命运对他而言,格外残酷格外沉痛些。
一起首,“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一失,一迷,眼前不再清晰,身前身后道路皆不通,人生于是无所归依。迷茫的浓雾,朦胧的月色,笼罩着不可测的前程,让人恐惧不安。然而在这不安、恐惧当中,却蕴藏着美。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世俗人生追随的是名和利,人们一般用利害关系来编织人生。而对于秦少游这样的人来说,虽则同样在名利场深陷,同样期望拥有更美好的际遇,然而他们常常失败。失败的原因似乎正在于他们不自觉地遵循着另一个原则——那是与名利完全无关的“美之原则”。在美的节律里,诗人长久陷身于深痛中不能自拔。
正是美使痛苦永恒。而痛苦也同样地作用于美,使之深不可测。在这里,绝美的迷雾与月色是命运的陷阱。词人站立此地,前路吉凶未卜。
在深浓的迷雾中,在梦幻的月色里,完美的世界似乎确凿存在,那是桃源。桃源仿佛不远,那个世界有诗人所追所慕所喜所爱的一切。然而永远无法到达,永远无法拥有,它就永远不可能被厌倦,永远不可能被挑剔。它就永远完美无瑕。
王国维说,写到“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词境变得凄厉了。诗人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呢?独在异乡,又身在孤馆,再加上春寒,痛楚渐渐地深下去。杜鹃声里,斜阳,暮色,各种凄凉的意境层层叠加,那是一个无底之洞,凡人陷身在这里,仿佛陷身绝境。
有人说,这首词意境朦胧,除了说上半阕意境凄迷之外,还说下半阕意思不明朗。不过我以为它不难解。“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说的是互通消息,见不着所怀念之人,纵有书信往来,还是离恨无穷。
最后一句向来有争议。相传苏东坡曾经把它写在扇子上,说:“少游已矣,万人何赎。”我一再读这两个句子,想到郴江和郴山,本来都是磊磊落落地在那里的,纵有离恨,也不是它们的,而只是诗人自己的。少游情意深长如郴江,只是曲曲折折地流淌。诗可以怨,词也可以,正如这一首,怨起来九曲回肠。

本文写于1999年,发表于1999年《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6台历上的画


过年的时候,思呈送给我一本台历。每个月份配着一幅画,虽然画面被缩小定格在方寸之间,但印刷精美,看起来漂亮。
一月配的是莫奈的《丽春花》,画面洒满了印象派的阳光,轻快飘逸的格调一直飘到画面以外,时光愉快地流逝。上方蓝天白云,远处长着树,一大片丽春花开在舒缓的山坡上,花丛中走来少妇和她的孩子。少妇走得蛮近,但看上去还是遥远的,因为她并非朝我们走来。她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世界,她从一幅画走向另一幅画,永远和悦明媚,永远坦然舒爽。有个时期,她总出现在莫奈的风景画里,每一张她都不是主角,但每一幅风景都因为她更和谐,阳光因为洒在她身上而格外亮丽,花因为开在她身旁而格外自然。《丽春花》中的这个女人名叫加缪,她是莫奈最钟情的模特,是他第一位妻子。
大学有个时期,我们爱看画册,也买过几本,知道莫奈、凡高、高更的故事。莫奈总把加缪放在风景画中,但也曾以她为模特儿画过两幅人物画。一幅叫《绿衣女人》,另一幅是《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只是这两幅画的主角似乎也还不是加缪本身,而是她身上穿的衣服,莫奈把风格迥异的两件衣裳绘画得极细致极富质感,两幅画都拍出了好价钱。然而让我印象深刻不是这些,而是加缪的死。在加缪离世的那一刻,莫奈陪伴在病床前,这位印象派的领袖,终生追逐光与影的伟大画家,在给好友的一封信中深深忏悔:那一瞬间,他竟然忽略了最深的悲痛,不由自主地观察起妻子脸上瞬息间的光色变化,他冲动地想拿起画笔来描绘那一道刚刚逝去的暗紫。画外的莫奈,画里的加缪,怎么说呢,他们都让我尊敬,并深深难忘。在画布后来,这些真实故事与画作一样永垂不朽。
凡高也有故事。也许他本应成为诗人,因为他用画笔疯狂地写诗。莫奈追逐光与影,凡高更赤诚,更狂热,也更笨拙,他追逐的是太阳本身。选在台历上的凡高画作题为《克罗菜园》,放在十二月。铺满画布的依然是凡高最钟爱的致命的金黄色。不过这里没有向日葵。丰饶的大地,除了生长小太阳一般的向日葵,还能长出黄金一样的麦子。凡高画笔下,田园生长的已然不是粮食,那是燃烧的火海。火苗在跳动,似乎要把画布烧成灰烬。在这片火海中间,用竹篱笆围起来一块绿色菜地,那就是克罗的菜园。菜园里有个朴实的农人在劳作。画面开阔,一路延展,跟蓝天相接的是一带低矮的远山。天空透明澄澈得让人不安。
二月、三月和四月都是俄国画,画面诉说着浓郁的俄罗斯风情。波边诺夫的《莫斯科庭院》春光明媚,软融融的阳光暖暖照耀在草地上,远处有一群母鸡,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四个极小的孩子在玩草。
三月的画就叫做《三月》,画画的人叫列维坦。这幅画我看了很久。三月的俄国还有厚厚的积雪,白桦树落光了叶子,不怕冻的树依然墨绿墨绿的,显示着这个国度的开阔、迷人和沉重。然而冻土荒原上流放着诗人和伟人,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思索世界和人生,一步一步,深陷雪中。三月了,即使别处春暖花开,然而年复一年,这片土地永不能解冻。
四月还是列维坦,画题为《薄雾月初升》。暮色苍茫,湖面上升起一轮满月,像是唐诗里的一幅剪影。
最后说说五月吧。夏天来了,浪漫的法国人毕沙罗画下他的《红房子》。因为这幅画,我开始盼望五月快点到来,我将迎接一个接一个或晴或阴的爽朗夏日。飘扬的裙子晾晒出去,阳光一烤,热风一吹,很快就干,我又可以穿上它,配一双最旧最舒服的鞋子,离开学校,开始郊游,我要随心所欲四处走走,走到海边,走过沙滩,走近那座红房子。等到我抵达夏天,百花也将一同抵达,美丽盛放,比春天更为盛大。我憧憬着,我计划着……到了五月,阳光和雨水将要给我来一个多么热烈的拥抱呢?五月丽人撑起花伞,走出门去,日子将会变得尽情而又优美。


本文写于2000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7孩子

办公室何老师有一个很小的儿子,刚刚会说话,音还不大咬得准。但声音脆生生很好听,像小鸟儿唱歌。
何老师是北方男人,大个子,走在这个南方小镇的街道上颇有些惊世骇俗。这么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子,有点相映成趣的味道。父子俩说话,一个深厚低沉,一个单薄清脆,像一注山泉从深山浓雾中流出,或天地苍茫的背景上出现一只生动的沙鸥。我揣测着,这么个大男人对自己初生的儿子会有什么样的感情。有时候,那父亲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沙沙的、潮潮的,是月光下的海水,轻轻涌向海滩,细细的一波一波,一浪一浪,是一种不躲避也不经意的温柔,让人感觉平实安稳,一丁点也不激动人心。
那些成为父亲的男人,会不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多年以前,刚开始爱情的夜晚,他曾以一样的温柔,对待过初恋的女友?
跟成人的话语不同,孩子说话接近天籁。改着卷子,一不留神,听见小男孩脆生生地发问:“爸爸,树会不会长到天上去?”父亲低声应答,不知给出一个什么答案,小孩也不考究,他的兴趣一下子跳到别处去了。
整个办公室只有他一个小孩子,他终于不再说话,安静地看一本图画书,一页页翻着,很专注的样子。但凡有人走过,都要摸一摸他的头,脑袋很小,圆得出奇,似乎生下来是要逗人爱的。
他会孤独吗?也许他需要一个小伙伴,一个好朋友,也是这么一点点大的小男孩或小女孩。就让他们在一处,不干扰他们,只让他们自个儿玩耍,说他们自己才懂得的话儿,用他们纤尘不染的眼睛看世界,花草树木、粮食蔬菜,以及千奇百怪的大人。孩子们也许不会意识他们终将长大,成为他们原先不理解不明白的世界中的一个部分,那时父辈已然垂垂老去。而大人不会记得他们自己是由一个小孩子,一个丁点儿大的小生命成长起来的。长大成人,他们也将恋爱和工作,接受尘世所赋予的一切幸福与痛苦,就像一棵大树接受天地间所有的风霜雪雨。
但是现在孩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爸爸上课去了,他从位子上站起来,忽然很快地跑到窗前去。窗外下着小雨。孩子回过头,见我正看着他,便冲我大声说:“姐姐,天上下小鱼了!”
我站起身,满心欢喜,走到孩子旁边,跟他一道往外面看。地上湿漉漉的,跳跃着大颗大颗的雨滴,仿佛真是一群小鱼儿。我不去纠正孩子的读音,就让他欢喜地大声叫:
“天上下小鱼啦!”

本文写于2000年,发表于《长安》副刊《海平面》。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8再见卓尔

家居的日子,很容易忽略岁月的痕迹,一个人住着,不知不觉就老了,唯有在再见到几年前的朋友时,说起从前的种种,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一样的时光在我们身边流淌,然而我们是多么不同啊。
卓尔是朋友的朋友,三年前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公园游玩。当时我是一个单纯快乐的女孩,每天晚上一定要写了日记才睡觉。那是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儿童节,我的日记以卓尔为主角。日记里,卓尔有个性而且有思想,被我强烈地欣赏着。他随口说的几句话被我跟好友当作了至理名言。
卓尔说:“性格决定命运。”
三年来我常常引用这句话,终于用得得心应手,成了自己的话。当时公园里有一个杂耍团在表演,一个小丑扮成猴子的样子,翻跟斗,倒竖蜻蜓,做出许多滑稽的怪动作,逗得小孩子哈哈笑。小丑不是孩子,他是个长得瘦小的成年男子。我们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说,我看着他,觉得人很可怜,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卓尔说,他倒不觉得可怜,只是在我们眼里他是个小丑,不知道在小丑的眼睛里,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小丑。
卓尔的话别开生面,我们都沉默下来。我想象一个坚强且智慧的小丑,忽然觉得无甚可怜不可怜。活在世上,生老病死,人人面临同一命运,皇帝或小丑,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其残酷之处。我们唯一的出路,只是逆流而上,顶风而前,坚强勇敢地面对残酷而已。
那次之后,三年了,没再见过卓尔。
今年暑假,在他所在的城市逗留了一段时间,约他一起吃了一顿饭。席间跟他说起三年前的事情,说起他说的关于小丑的话。卓尔饶有兴味地听着。回忆中有淡淡的温情,过去了的事情在记忆里藏久了,变得很有味道。
卓尔很难得地微笑起来,说:“原来那时我那么有思想。”他说他也记得那天去了公园玩,但种种细节他早已忘记。三年来,他改变了很多来适应他所在的城市,他说,他再不那样说话了。
在我眼里,卓尔也苍老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也圆熟了一些。他不再像三年前那么尖锐,那样愤世嫉俗。也许,如此一来,生活就会比较容易吧。
而我,想必也一样。再见卓尔,即使还有有趣的细节,别致的语言,我也不再一一记在日记本上了。
无论如何,珍重吧,卓尔。

本文写于2000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9忘忧果


那天,走在路上,好友忽然问我:“你最爱吃哪种水果?”
我竟想了很久。
才发现自己爱吃的果子实在太多。椰子有异地风情,西瓜却粗豪舒爽,榴莲浓妆艳抹,橄榄平淡如水……燕瘦环肥,实在不好选。
但最爱只有一个,回答任何一种都难免有失偏颇。有人说吃不到的葡萄特别酸,这出于酸溜溜的自我安慰。也有人说,吃不到的葡萄特别甜,这跟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美好一样,源于渴望与想象。对于这两种态度,我个人较为喜欢后者。虽然渺茫,但总还有希望,希望么,那是潘多拉盒子里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
所以,如果让我评选最爱的水果,我就投忘忧果一票。
忘忧果是我初一那年就听人说的。那年暑假,我天天晚上在路边卖荔枝,时间一长,附近工厂好多工人与我相熟。有一天,我给一个人找了零钱,他跟我聊天。记得他跟我讲故事之前问了一句话:“你们广东女孩都长得像你这样黑吗?”我告诉他,不是的,只不过是太阳格外偏爱我。
于是他觉得我有意思,就待在我身旁,给我讲太阳神阿波罗,讲完太阳神,他又讲金苹果。他说到英雄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曾经到过一个无名小岛,岛上的土著人给奥德修斯的同伴吃一种果子。那是世间最美味的水果,同伴们吃过之后,都感到非常快乐,再也不想回家了。那种果子,叫忘忧果。
后来,那个人经常看我卖水果,人少的时候,他喜欢给我讲他读过的书,书中有各式各样的人物与故事。但他第一次讲的忘忧果故事,是我最难忘的一个。有时,一边卖水果,一边想,吃这些果子的人,会不会不再想家?
少年时,我还卖过冰棒和雪糕,可乐和橙汁。有一年寒假,与我妈妈一起卖茶叶鸡蛋和盐水花生。我总是一边卖东西一边吃东西。我发现,吃总能让人变开心一些,以致养成一个坏习惯,遇上心情不好就去大吃特吃。
后来,我读到《奥德修纪》的原著,再后来,又读到苏轼的诗,诗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那家伙,吃了几颗荔枝就不想回家了,荔枝不就是忘忧果吗?可见因美食而忘忧是个普遍真理,不唯我与古希腊专有。再后来就很喜欢张志和的《渔歌子》,诗人眼见“桃花流水鳜鱼肥”,于是“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再读这首诗,我想,张志和是个懂得善待自己的人,我喜欢他的青箬笠和绿蓑衣。
美食之道与美景之道有相似之处,不唯养胃与养眼,而且是美的。人在自然之美中沉醉,生命便返璞归真了,无论那“自然之美”能得到还是得不到,也不管你我身处故里还是独在异乡。

本文写于1999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0十二月的洋紫荆


周末的上午,阳光磊落地照在大街上。我背着大书包,像学生时代一样去上图书馆。通向藏书大楼的是一条窄窄的、长长的青石巷,走到巷子尽头,我就看到那片洋紫荆。十二月了,风变得寒冷清劲,这个图书馆本来就少人光顾,现在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楼下的车棚空空如也,铺了一地紫色花瓣,美丽又寂寞。风吹不到这儿来,落花睡在冬日阳光下,一瓣瓣似乎各有心事似的,却又安宁恬静。
我走过去,看树上的牌子,上面写着这种树的科和属,它的学名其实不叫“紫荆”,而叫做“红花羊蹄甲”,看了这名儿,再看叶子,果然很像羊的蹄甲。从前有一位朋友,与我一起在华师的高楼看紫荆路,说过它的花像蝴蝶。自从她那么说,我每回远远看这种树,总觉得有一大群紫蝴蝶在树上飞。
在我印象中,这种洋紫荆是本地最常见的道旁树,一些长长的马路从头到尾都种着它。因为见得多,人们便常常忘记它是美丽的,我从来没见过谁在这种花树前驻足观赏。物是以稀为贵的,昙花一现,花期极短暂,人们便珍爱它。而这种种在路边的洋紫荆却花期最长,一年到头,似乎每个月都在开花,细想来,它的花期竟像是从来不曾断过似的,从春到秋,从冬到夏,是那样不知疲倦地开,不休不止地落。我忽然想,这种生命力极强的树,其实是不适合做道旁树的,落花纷繁,多么麻烦啊!一定会让打扫道路的清洁工人怨声载道吧?别的树干净得多,像芒果,像棕榈,最多秋天落几片叶子就完事,哪会每天拼了命似的开出鲜花铺路?
也许因为图书馆旁泥土肥沃,也许因为这儿宽阔安静,几棵紫荆树长得很水灵,也许因为到了十二月,岁月沉淀下来,花儿的颜色看起来比平时深沉。在这个安静的角落碰上这样一片风景,不免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多年以前那个误入桃源的渔人,穷尽水源之后,只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紧接着就看到了他心中的理想世界。站在树下,我深呼吸,闭上眼又睁开眼,然后走上二楼的藏书室。我站在书架前,又一次对文字的世界充满幻想与期待,这些落满尘埃的书里,深藏着我深心渴望的智慧,是我从小到大不知疲倦不休不止追随求索着的。
离开时已是中午。紫色花瓣犹如鲜活的火焰在我眼前飘飞,这是岭南紫荆花,是我的紫荆花,拥有这个季节最深情的颜色。


本文写于2000年12月,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1问雪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雪。雪一片一片地,不紧不慢地,轻盈地飘落下来,从窗户透出的桔红色灯光照在舞动的雪花上,奏出动人的韵律,像一首幽幽的小夜曲。
半夜里,我被宁静惊醒。拥被而坐,只见一地的月光,水一般在房间地板上流淌。一切又渐渐被晃进梦乡,朦胧中有了坐船的感觉,仿佛天地间都被烟水笼罩,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而我的船随心所欲,可以驶往任何方向。
雪是我常常想到的,它有各种形态,各种意境,它仅仅是我的想象。
南方不下雪,从来不。我没有见过雪,稍微有点凉意,便让雪花在梦幻里飞舞。我耿耿于怀地记挂,如同想念一位虚构的恋人,情感执着而缥缈。
去年冬天,友人来信,说:“你没有见过雪,觉得雪很美;我见过,也觉得很美。但雪是不需要温暖的——圣洁,便是要命的美。”
这段话让人心悸。彻骨的冰凉,不抱任何希望,然而美。这让我想到一个场景,一个人满怀热情地握一个雪人的手,然而那只手渐渐融化掉,变成水,从指缝间流走了——结果他两手空空,只握住无尽的冷意。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知道我更需要的并不是雪,而是毛衣。我时常怀疑我对雪的思慕如叶龙好龙,仅仅被它传说中的纯洁外表所惑——要不然,每年冬天都可以到北方去,为了什么一直没有去呢?
在茫茫雪野,是不是总会有避寒的小屋,温暖的炉火?
如果我上无片瓦,风雪如雨水一般打落下来,我会不会有预期的惊喜?抑或是彻骨的悲哀?
还有,第一次看雪,我该跟谁在一起?曾有的约会能否让它如期?
而且,对一件已经有了美好想象的事,它事实如何真的重要吗?
我相信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答案。滚滚红尘劈面而来,车如流水人如蚁。美梦总浮起在夜间,天一亮必然消逝,就像北方的冬天,所有的树总要失去它们的繁花与硕果。
我想知道,在北方,银妆素裹的严冬,那些孩子一样的雪人,有没有渴望过抵达夏日的海滩,愉快地畅泳?
如同大观园的诗社有人曾问菊,如今我要问雪,追问下去,雪也终将哑口无言吧?是的我要追问,一直问到小雪大雪,小寒大寒,问到冬天深处,再收拾毛衣,到北方去。我已决定,到雪中去,纵然被美所伤,亦在所不惜。

本文写于1999年冬天,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2秋日的私语

我用整个夏天和你告别,用整个夏天的阳光和雨水,我和你告别。越来越深的夏夜我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喝得满天星斗。没有你的日子多么荒凉,我的周围野草丛生。
夏天我甚至旅行了一次,在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我和老赵到了黄河边。都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心竟然仍旧活着。脚下是干渴的黄土地,被太阳烤得伤痕累累。黄河就在面前,如此巨大而又孤独无依,河水混浊,远看无比沉默,似乎想把疼痛深深埋藏。然而一切还是裸露着,避无可避地裸露出来,古老的文明流逝无踪,眼前呈现出赤裸的贫困、沉重和愚昧。从一个个简陋的村落经过,一切都无须掩饰。在旅途中我甚至忘掉了你。在炎热中我感到自己正被烤成核桃,心早已不柔软,而这不柔软的心外面还包着一层厚厚的硬壳。回到南方以后,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可让我感动。
长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跟旧朋友联系。我决定,再也不向任何人诉苦,不为任何事流泪。我站定从此过心硬如石的日子,我也不愿意安抚任何人。
然后到了秋天。
张爱玲说:“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窗外,钢琴如水,叮叮咚咚地流着。我一如既往上班下班,读书、写作。这本应是华美岁月,正当妙龄,青春年少。然而绝望。至少有一扇门已经永远地关上,至少有一个电话再也不能打。在水果成熟的秋天我只能芟割野草,收获野草。
我疯狂地劳作。野草有什么不好?这是我整个夏天的成果,这是你离开后土地上唯一的收获,生长在我的土地上,还零星地开野花。从前我一直依赖你,只有这荒凉的野草使我终于成为我自己。
野草疯长,体内流淌着夏天的雨水,根部生长着无数的根须。我手持镰刀,弯腰芟割,汗水流过我的脸庞。风吹草低,一层层草浪涌向我,这个秋天我荒凉得充实。一镰镰的芟割使我终于成为我自己。
夏天过去了。我知道我在南方,我爱南方。水草丰美的南方,有许许多多的阳光和雨水,有许许多多的机会。从北方回来,我爱南方。夏天过去了,我爱秋天。对这个秋天我充满了喜悦的爱。


本文写于1999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3诱惑


我喜欢齐景公,因为他跟我们一样,是被诱惑的人。
景公是齐国的国君,晏子是他的臣子。
起初,景公爱饮宴。饮宴浪费资财。晏子苦口婆心讲了一通道理,景公也知错能改,下令撤席。
过了几天,景公爱上了音乐。恰巧来了一位天才歌手,能把古乐变为新声。景公听得入了迷,一时欢喜,听他唱歌彻夜不眠。结果,第二天就上不了早朝。眼看景公耽误了正常上班,晏子很生气,他以诱惑国君的罪责,把歌手投进牢里,让他唱歌给臭虫和蚊子听。景公自知理亏,不敢吭声。
没过多久,有人改装马车,用十六匹披红挂彩的骏马来拉,景公宠爱的妃子觉得人家很好看,便吵着要景公陪着看。景公不敢,说:“等晏子病了再说吧。”望穿秋水,晏子终于病了。景公很高兴,便跟美人一起登上高台,就爱上了华丽的排场。晏子病好,又把景公说了一顿。景公再次心悦诚服,从此疏远了爱妃,并下令全国清简排场。
这下好了,景公专心治国,任用贤能,眼看着齐国一日强过一日,前途光明,形势大好。可是景公不开心,他总是感到无聊。于是,他爱上了一棵槐树。那棵树风姿楚楚,片片叶子都让景公无比欢喜。景公派了人专门守护,并立了一块牌子,上头清晰写着八个大字:“触树者刑,伤树者死。”可是呢,偏偏有个乡下人不识字,喝醉了酒,糊里糊涂就撞到树干上,撞伤了一小块树皮。景公大怒,把这个人抓了起来。
没想到,那位农夫有个女儿,她年轻貌美,救父心切,使出了美人计。她来到晏子门前,宣称她爱上了晏子,除了做他的小老婆别无出路。晏子经过一番推理,得出结论:“我这一把年纪还有美女追是不正常的。”问清楚事由,径直去找齐景公,又讲了一通道理,景公听出一身冷汗,爱槐之心便没有了。
后来,景公爱上了聊天。
他找到晏子,问他说:“天下有最大的东东吗?”
晏子回答:“有。大鹏鸟在浮云上面飞翔,背靠着苍天,头和尾充塞天地,一双翅膀还没有地方放……”
景公又问:“世上有最小的东西吗?”
晏子说:“有。东海有种小虫,住在蚊子的睫毛上,常常几千几万只敲锣打鼓开运动会,蚊子压根儿不知道……”
景公很高兴:“我是瞎编着逗你玩儿的。”
晏子也很高兴:“我也是瞎编着回答你的。”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两人总高高兴兴。


本文写于2000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署名“黄俏燕”。责编为方舟。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4草薰风暖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欧阳修的《踏莎行》。每年寒冬过去,春暖花开,我就念叨它。念着念着,风日间仿佛美酒弥漫,小草大树,花间蜂蝶,全都熏熏然,醉了。
我爱欧阳修的词风,永远和悦明媚,永远美。我喜欢“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喜欢“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还喜欢“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一本集子读下来,一首接一首,全喜欢。欧词让我觉得自然随意,可能因为他的词都不是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人们传说欧阳修再三修改自己的文章,精益求精,常常茶饭不思,他把文稿贴在墙壁上,一发现有问题立刻修改。但对于词,他以为小道,总偷偷摸摸写。不过大家手笔,自然不同凡响,写出来很快就流传出去,传唱到歌楼酒馆勾栏之地,使许多歌妓大红大紫。
据说,有一天,欧阳大人听到汴梁最不入流的妓院也唱他的词,不由得十分羞愧,连忙回家,把词作手稿全烧掉。但已经没有办法啦,大家都在兴高彩烈地唱,唱呀唱,直把欧阳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但词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一直流传到今天。
古人写离别的词章多了去,离情别绪,多半悲哀,江淹有名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汉乐府也有离伤之作,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而在饮水处,人们歌柳词:“此去经年,便是良辰好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离别后,一路行来,总还是春色——这就是欧阳修。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二分尘土是行程,是风尘;一分流水,这分流水是离情,迢迢不断,越流越远,紧紧追随着离人的脚步。时节已是晚春,与相爱的人别过之后,他把她留在原地,留在记忆中。人生自是有情痴,感情只管自顾自酝酿,与别人无关,与风花雪月无关,与残梅细柳无关。草熏风暖,酿酒的天气,感情在发酵,心里冒泡泡。触目望去,大路、行人、残梅、细柳、溪桥……一一熏过,酿成美酒。
摇一摇征辔,他记起自己是征人,才意识到亲爱的人将倚门而望,成为思妇。男人越走越远,女人想必也已经回转身,回到她小小的世界里去,从今以后,在那间小房子里,她除了想念别无主题。柔肠、粉泪,将是日后常见之物,独上高楼望归人,过尽千帆皆不是,唯有春山一座连着一座。而行人远在春山以外,永远望不到尽头,远方之远,无可企及。
我读欧阳修词,时觉心意丰盈,有唇齿留芳之感。为什么呢?也许因为形容词用得好,比如这首《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读到残、细、熏、暖,我便停下来,咀嚼回味,有一种饱满蕴藉的感觉,那是酒意的回酣。李清照用词有异曲同工之妙——“薄”雾“浓”云愁永昼……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每读到词中这些字眼,我便慢下来,舌头上,心尖中,仿佛有花香,仿佛有美酒,氤氲着,缓缓化开。
从前读过一篇文章,不记得谁写的了,大约说真正的好语言,应该尽量少用形容词。我在读到的当时,心里十分不能同意。那位写文章的作者,定然不曾体味过欧阳修与李清照词作的佳妙。
评论家说欧词,是亦刚亦柔,亦庄亦谐。他上承冯延己,下启苏东坡。因为处在过渡时期,理论家还来不及去绳墨他,欧词从容自如,天然丰润。

本文大约写于2001年。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5今年七夕

我总以为农历的七月初七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小时候过七夕很庄重,天黑前,女孩子要到野外去采摘好看的花草果子,然后找一块露天平整的地方,打扫干净,插上花,点起灯笼。等一切安排妥当,星星就出来了。我们就坐下来,仰望星空,指指点点,辨认哪一颗是牛郎星,哪一颗是织女星。
夜一点点地深下去,凌晨悄悄到来,女孩们默默祈祷,祈望仙女赐予灵心巧手,将来嫁与一位如意郎君。行了烧香烛礼拜的仪式,大家每人担一副水桶到河边装水,据说这一天的水长年不腐,能医百病。所以家家户户都有贮存,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不知哪一年起,这个风俗就没有了。我再也不过七夕,别人也不过。
但今年的七夕我是惦记着的。8月6日,星期天,傍晚,我在一个海滩游水,天阴着,没有晚霞,后来又刮起大风,海浪越来越凶,我上岸,换好衣服。去坐公共汽车,走进繁华的深圳,让自己再一次淹没在人群中。
街市灯火灿烂,街市以外,万家灯火也已亮起来。在云层之上,大小星星也已经亮起来了吧?这是七夕,在古老的星河传说里,今天夜里,人间的喜鹊将齐集天上,在银河搭起一座长长的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一宵。
公交车上很挤,每个人的手都护着自己的钱包,我也是。思绪不断被旁边的人打断,我无法为天上的情侣构思更多的故事。这一切与深圳是多么格格地不入啊!在这里,牛郎织女如同一对土里土气的乡下夫妇,这个城市是没有他们的位置的。
社会飞速发展,有些事被遗忘,这是必然,也未尝不好,但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忧伤。
偌大的深圳,歌舞升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8月6日惦记着七夕,这也太寂寞了。我总希望还有谁记得才好。一个人庆祝一个节日,除香蕉苹果桃李葡萄外,还需要付出多少深情,才能使这个日子不单薄?我无力撑起这个快被弃置的节日。七夕的整个夜晚,我只在一个天台上坐着,慢慢就想起一个朋友来。认识已经很多年了,又隔了很多年没有再见面,交情一般般。上次碰上时,她却还记得十四岁那年七夕我告诉她的心事。她说起时,我已仿如隔世。她有点惆怅:“这些事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也许,这个七夕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这让我感到荒凉。多么希望有更多人记得。这个夜晚我只祝福你们,早已陌路的儿时女伴,愿星光照耀,一生平安。


本文写于2001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6舞低杨柳,歌尽桃花

每晚回到宿舍,对镜梳妆,满脸的风尘提醒我,我正生活在滚滚的红尘中。夜晚是不安静的,星星躲得很遥远,酒吧间是热闹的,有人对酒当歌。
有时候来了朋友,会一起在酒吧呆着,酒总是喝得很多。回忆的激情过去,我们会走上舞台,跳最自由的的士科,踏着音乐以最舒展的姿态一路跳下去。我喜欢跳舞,如果音乐不停,我可以一直跳到累死,就像童话里那个穿上了红舞鞋的姑娘。我想,在舞蹈中死去是幸福的,在世人所能选择的各种死法中,这是最美丽的一种。如果命好能够进天堂,看到一个舞者,神仙们应该会欣喜、天使也会跟着舞起来吧;要是应该下地狱的,舞蹈着的鬼魂,想必会让阎王爷惊艳吧。
而现在我正依依不舍地在尘世中活着,红尘滚滚,人潮匆匆,童年的许多梦想日渐破灭,跟许多人一样,渐渐沾染上世故和圆滑,为了让生活更容易一些,为了不再与外界强硬地碰撞,身上已沾上终生无法洗刷的灰尘。这使我在打开十九岁那年的日记时仿如隔世。命运轨迹缓缓向前,前面是不可知的远方,方向是日渐模糊了,而时光的列车却永不停息。
路边的街灯每天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路灯下走着的是有故事的人,每次站在窗前看他们,我都有舞蹈的冲动。打动我的是他们匆匆的背影和那背影后面悲欢离合的小故事,看着他们,我明白了自己也正是这样渺小而平凡的,跟他们一样,有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欢喜和小小的悲哀。
这里就是红尘,这里就是大路,就在这里起舞吧。翩翩地,以最好看的姿态,舞低杨柳,歌尽桃花。让平凡的日子也飞扬起来……

本文写于2000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7论相爱之难

墨子曰:相爱之难乎,难于上青天!就好比要举起泰山越过黄河与济水,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但是,纵然如此,先贤墨子还是说,让我们相爱吧,不仅仅是我爱你,请你也来爱我。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相爱呢?那一定是因为,相爱很好。有如下事实可以证明:
证据一:当年特洛亚王子帕里斯正在山坡上放羊,一种命运降落在他头上:三位女神忽然从天而降,天后赫拉许他以世上最多的权力与财富,智慧女神雅典娜许他以天下最高的智慧,爱神阿芙洛狄忒许他以最美的女人的爱情。帕里斯把金苹果放入了阿芙洛狄忒手里,他最终选择了爱神。这足以说明,在凡人眼中,爱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证据二:深爱一个人并被他深爱,是每一个人的心愿。曾有一个人犯了死罪,国王给他出了一个题目,声明如果他能够回答正确,就赦免他。问题是这样的:“请说出女人最大的心愿。”这个人翻阅了无数典籍,几乎问遍所有的女人,终于找到答案:“女人最大的心愿,是要有人爱她。”国王于是赦免了他,因为一个能找到真理的人不应该死去。顺便说一下,“要有人爱”又岂止是女人的心愿?爱与被爱也许是每一个人最深切的渴求,无论他(她)是伟大的国王,还是初生的婴儿。
人人都追求幸福,相爱很美好,无可怀疑,但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宗教都要求其终极修行者放弃爱欲。教士、修女、和尚、尼姑的森严戒律,爱情仿佛洪水猛兽,是要斩草除根的。然而周国平说,下半身长在每个人身上,斩除了还怎么活呢?
宗教为何要如此设定?难道他们不需要爱吗?一定不是,定然也渴望的,但是为什么如此恐惧呢?我想,这一定是因为,相爱很难。
培根曾写过《论爱情》,他认为选择爱情的人是愚蠢的,他们为了一种转瞬即逝的华美幻象而放弃实实在在的财富与智慧,帕里斯的选择为他的城邦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帕里斯的爱情命运正好昭示了最根本的事实,爱情的价值远逊于权力财富与智慧。
金庸写过一个埋葬痴情的绝情谷,在那里,情花虽美,情心太酸,情花之果十有八九倒是苦的。李莫愁原本清纯美貌,顷刻变成杀人狂,完全是爱情所祸害;大武小武因为早恋,以致一生武艺平庸……想到我们都被注定要在那条艰辛的情路跋涉,前景实在让人心灰……
万能的主为了拯救世人,自费印刷《圣经》,人手一册发下来,上头写着:

爱。
恒久忍耐,恩慈。不嫉妒,不自夸。不计较他人的恶。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包容一事是容易的,凡事包容就难了;忍耐一时也容易,凡事忍耐就接近不可能。我们都是凡人,我们都自大且自私,我们都善妒,喜欢自夸,无法不计较他人的恶。因此林志炫唱道:“爱要越挫越勇!爱要肯定执着!!每一个单身的人得看透,想爱就别怕伤痛!!!”边唱边想,这真是至理名言,实在是非如此不能爱的。


此文大约写于2002年。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8孤独如此迷人

这本书名叫《孤独是迷人的》,里面节选了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记。许多人认为,她度过了孤独的一生。从二十五岁开始,狄金森弃绝社交,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她写诗,写了三十年。
在她离世之后,她的姐妹说,她以自己的方式谈过几次恋爱。关于魏滋华斯先生,她在日记中写道:“他的信我视如珍宝……我的心溢满了对他的信任,忘却了一切的疑问。我们的谈话仅限于通信,但我晚上常梦到我和他停止了交谈,让我们的嘴唇代替我们的心说话。”为数不少的学者认为,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浪漫的恋情,这段恋情导致了她一八六二年的精神危机。
关于洛德法官。在此书第110页,有洛德法官的照片,眼神冷静、悲悯,也聪明,能体察人心。他与艾米莉•狄金森在七十年代晚期坠入爱河。艾米莉认为:“他(洛德法官)比较愿意投入生命,他从未向我们投降。他来的时候笑声从不缺席,在沉重的事业之外,他也有轻松的喜好。虽然他在男人的世界中疲倦地纠缠着,他的了解却远甚于他人。当我们说话时,我可以感受到这些,而我的心也开始不安,我总是希望能够多听他说话的。”
我读过的她的诗,我以为每一首都说明她在爱着。她心中有很多的爱啊。有一首诗写着,风并不要求小草回答,为什么他经过时,她会弯下柔软的腰肢。是啊,你为什么要问一个女人,她爱上你是因为什么呢?另一首写着,我羡慕那遥远的山岗,那条幸福的道路,你经过时,那美好的、美好的树叶。它们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多么好,多么好。她甚至写过一首长诗,《狂野的夜》:
狂野的夜,狂野的夜/如果我与你在一起。/狂野的夜也会/变成我的享乐/风也无力/搅动停在港口的心……啊,这样的海/真希望我今晚/能停泊在你心里/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这就是生命……
下面是关于天堂和绝望,天堂是遥远的,是我所不懂得的世界,我能读懂的是最后一句,诗人说“我双手放弃了所有的希望”。狄金森的狂野始终保持了平静的外表,她推拒了生活了表象,选择内心的实质。她关起门来,决意与诗为伴,自然而然,度过一生。

对我来说,狄金森,这个名字一直是一种诱惑。去年的一个节日,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问我生活的打算。我沉默了很久,后来我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能像她一样,关起门来过日子。在心里边最遥远的地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你要走进那个荒芜无人的园子里,亲手打开那度干净的木门。
她对我说,那才是我们这种人唯一的故园,唯一的归宿。别的地方都不是,村庄不是,那只不过是童年的回忆;而网络虚拟,空洞无物;我正要去寻找的,将与我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不过是一种想像,根本不存在。
爱不存在于人际交往中,它只在心里,在我们的头脑中。只有在那里,爱才真切无比地存活着。狄金森说,关起门来,与苜蓿、蜜蜂、知更鸟一起过日子吧,人类不见得比它们更亲近,人会深切伤害你,而它们不会的。
她说得对,生活在这里显然不甚恰当,在人群中我是格格不入的。长大以后,我上学,上班,逛街,去参加宴会。所有跟人接触的活动都让我手足无措,如坐针毡。我无法理解人际关系,害怕跟人交往,不能明白别人的心思。我自己一个人做出来的几乎所有事情,总会遭遇善意的批评:“你真是太天真了。”没有办法,也不能辨解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会这样?
啊,每每走在人群中,如同孤独地走在尘埃之上,我就会想念她。我渴望那个简简单单的园子,里面种着几棵树,树上有知更鸟,小草儿开花,开花时蜜蜂会来,她一个人在里面,站在春日的阳光中,从容地活着,满怀丰饶的想象,缓缓写诗。
而孤独是如此迷人。

本文大约写于2002年。

楼主:涉江采芙蕖  时间:2019-02-07 14:29:39
19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午睡到下午三点,只见太阳热辣辣照耀大地,懒洋洋只是不想出门。不上班的日子真正好,懒懒地拖了地板,懒懒地抓起书来看。
这回抓到的,是《红楼梦》。随手翻开,乃《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只说那贾宝玉又得罪林妹妹,好不容易和好了,却又得罪了宝姐姐,怡红公子回到怡红院,长吁吁短叹叹,以为做人实在艰难。正当此际,那毛手毛脚的丫头晴雯一不小心,把扇子给摔断了。宝玉一肚子脾气正遇上个枪口,一股脑儿全发泄到晴雯身上。那晴雯却也不是好惹的,虽身处下贱却心比天高,受不得丁点儿委屈,正吵吵闹闹不可开交,好丫头袭人前来相劝,却又火上添了油,于是乎人人心中长出大疙瘩,别别扭扭无法舒张。幸好那会儿有人来,请宝玉出门喝酒,此事暂告一段落。
但事情还没有完。晚上,宝玉喝酒归来,熏熏地有点儿醉意,言语之间,性子又温软下来,对那晴雯说:“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打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一听这话可高兴:“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于是宝玉递扇子,晴雯只管撕,笑得好快活。
从前读到这里,对晴雯刮目相看。整个大观园,莺莺燕燕可谓多矣,这晴雯不过是个仆役丫头,却丝毫不趋利避害——她明明白白地是她自己。因为她只听从心意行事,她的心意因此鲜活水灵,就像大地上野生出来的植物和兽类,蓬蓬勃勃有生机。性格决定命运,后来晴雯惨死,多情公子也曾为她写下沉痛的悼文。那是后话。
然而此刻,这个下午,八月二十九日,暑期正酣,我如此慵懒。半躺着,看着她,她一边撕扇子一边欢笑。她笑脸如花。这笑容照亮了宝玉,也照耀着我。
这是当下,如此快乐,就像童年时打水漂,泛起一串串水花,亮闪闪,一直延伸到河中心去。
人生万千烦恼,千金易得,一笑难求。周幽王不惜点燃烽火,葬送万里江山,只为求得美人一笑。然而这可怜的一笑,在抑郁妃子漫长的一生中,又能有多少份量呢?倾国倾城而不可得,可见快乐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啊!
从前有位朋友说:“美丽是长久的,而漂亮是短暂的;幸福是大的,而快乐是小。”幸福可遇不可求,除了上天赐予,还得用心经营。
而快乐,它有着完全不同的本质。很多快乐并非缘于完好的渴望,却似乎与破坏有关。石子贴着水面飞,水面破开,水花溅起,打水漂是快乐的。周幽王点燃烽火,周王朝即将倾颓,褒姒很快乐。晴雯撕扇子,“蚩~蚩~蚩……”那撕裂的声音——多么快乐!人生长恨欢娱少,生命的欢娱是如此重要。没有了它,即使如贵族拥有价值连城的完好宝扇,即使如国君拥有广阔的疆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撕开它吧,撕开那些道貌岸然的、僵死的、禁锢你的一切枷锁与堡垒。
否则,生又何欢?死亦何憾?

本文写于2000年,发表于《长安》之《海平面》副刊。



楼主:涉江采芙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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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2-03 05:22:16

更新时间:2019-02-07 14:2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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