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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楚云深》(内里忠犬攻×外表女王受)by严子山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韩烨:景行,不知你为后要嫁给为夫啊?
苏止:因为今上赐婚。
韩烨:你以为今上这婚赐得如何?
苏止:呵呵~
当京都纨绔之首对上当朝乌台之主
当不羁酒徒娶回端方君子
狭路既相逢,唯有勇者胜!!!
(新人小文拜吧,不吞叩谢度娘)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一章
王孙公子何处寻,西珠巷里醉仙馆。
醉仙馆乃是京洛青楼楚馆中的魁首,每至华月照天,必有笙歌拥夜,娈童丽姬奉酒以侍,五陵年少一掷千金。
是日夜,大堂处灯火通明,酒筵欢娱。荣国公府侯爷韩烨亦在席上,他一身绛紫织金云纹锦袍,打扮与周身纨绔公子别无二致,一般的风流意味里,到底因着英挺的眉眼,又不至沦为轻佻。
韩烨举起金盏,一口饮尽泛着琥珀光华的琼浆,因听得身畔一人笑道:“韩兄怕是有十几日都宿在此处了罢?便不怕哪日,苏大夫亲自来着花街柳巷寻人?”
韩烨只在鼻里发出个音来,表其无畏。他身侧另一人戏谑道:“苏大夫是什么人,岂会来这样的地方。怕是韩兄在家里得罪了人家,现下躲在这儿不敢家去罢?”
韩烨笑吟吟道:“本侯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声岂是白得的?尔等难道不知,这穿了衣裳要分尊卑,脱了衣裳只看上下,本侯的精干功夫,岂会惧他?”
诸人都是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出来,心领神会,不免哄笑起来,韩烨亦笑着又拉来身侧秀美小倌,继续道:“还道什么不肯家去,分明是醉仙馆的可人儿太多,本侯流连忘返而已。”
那小倌笑靥妍丽,楚楚依倒在齐烨怀中,如玉素手擎起一把鎏金自斟壶,往盏中注满酒浆,春色满面,便要送入他半张的口中。
酒倾到一半时,喧闹的厅堂不知为何,竟在一刹间死寂。小倌略一抬眼,明媚笑意便冻结在面目上,手中的金盏滚落于地,成了这原本喧嚣的欢场中唯一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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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步步踏进这与他格格不入的风月之所,沉静而从容,便如列翠成松,积石作玉一般,风姿独绝。其如圭如璧的面容上喜怒莫测,澄如秋水一双清目里,不见波澜,天青色衣裾所过之处,三秋长风肃净,一片寂寂无声。
韩烨直勾勾瞧着苏止走近,实在不曾想到他会寻来此地,又见苏止身后手持刀剑的乌台皂隶,一个的念头浮上心间:莫不是,他此番在青楼流连太久,苏止他忍无可忍,今日要撕破脸皮了?
想到此处,韩侯爷不免有些兴奋。
苏止站定在席前,扫一眼对面的韩烨,以及僵在他怀中的小倌,苍白面目又冷下三分,捏紧了袖管中一双手,一壁转视众人,一壁道:“今日这席上所有人,皆将所袭之爵位,所奉之官职书于本台所备文册之上,若有违者,绝不轻饶。”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席上诸人不免面面相觑,他们本存了一分看戏的心思,却不曾想醉翁之意不在酒,苏止竟是冲他们来的。  虽不清楚这位苏大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总归不是甚么好事,今日若是留下名来,岁察这样的关头里,万一带累了家里,保不齐要被扒皮抽筋一回。心里掂量一番,却又不敢违逆,毕竟现下立在跟前的,可是当朝二品的乌台之首。
乌台乃御史所在之所,苏止作为本朝御史大夫,上谏天子之失,下劾百官之虞,便是宰相见了都想绕道走,一个玉面阎罗的名声早是朝野共闻。
笔墨已备上,诸人由在犹豫,韩烨倒是推开怀里小倌,将纸笔夺过,又笑嘻嘻对苏止道:“签个名字又不废什么功夫?不如先来饮一杯,灯火楼台,缓歌妖丽,为夫且带你快活快活。”
苏止听着韩烨满口浑话,只觉小腹处的闷痛愈发厉害起来,几乎不可见的晃了晃身子,强自冷声道:“齐烨,你若敢胡言乱语,阻挠本台办公……”
韩烨浑然不畏,知道苏止根本拿他无法,反倒是得了这么一个机会,正好表现一番,一口打断道:“你倒要怎样呢?难不成还想翻身做主、力争上游?”
众人听着韩烨的调笑,不免又敬又佩,放眼京城,敢这么同苏止说话的,怕是没有第二个了。韩兄果然是这么个英豪人物,伟乎哉!壮乎哉!
苏止看着原本噤若寒蝉众人齐齐低下头乱颤,连身后皂隶都开始骚乱,气得额上青筋乱跳,小腹处的疼痛雪上加霜,似有石杵敲捶一般,逼迫的他连腰身都快直不住。
身后的主簿冯觉非察觉到了上司的不适,因近前低声道:“大人若是身子抱养,不妨先回去罢。左右吩咐已下,大人便是走了,他们也不敢悖逆。”
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苏止已快支撑不住,提着口气道:“你按我的吩咐做,出了甚么干系,我自会担着。”
韩烨见苏止与身后人耳语一番,转身便离去,忙绕过酒席,追将上去。皂隶阻拦不得,苏止的腕子已被韩烨扣住,可怜他勉力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泄尽,只被韩烨轻轻一带,便颓然往后跌去。
在昏晕前最后一刻,苏止好似瞧见了韩烨眼中闪过的惊慌。
原来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人,还会为我惊慌。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二章.
门窗紧掩,放不得一丝西风入内,灯台之上,烛炬静燃,映出满室熹微。
苏止在晕厥一个时辰后睁开双目,撞入眼帘的便是韩烨一张凑得极近的脸。
韩烨见人总算醒了,直起身子松了口气,又微俯下腰问道:“你可知道你现下,肚里揣了个孩子么?”见苏止一幅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知其已然知晓,不禁怒道:“既然身怀有孕,不告假也就罢了,偏生日日夙兴夜寐,还跑到西珠巷里头,你倒真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
苏止却是看亦不看他一眼,再度阖上双目,待他嚷完,冷声道:“出去。”
韩烨与他争闹惯了,偏生拔高了嗓门,冷笑道:“本侯的府邸,本侯想在哪儿,便在哪儿。”
苏止听了他这句话,睁开眼怒道:“你的府邸?文武不就,纵情声色犬马以度日,枉生七尺,流连烟花巷陌而忘返。你的府邸,你一旬能待上几日?”
韩烨见苏止声色俱厉,神情清矜,与当年当日竟出奇相似,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往事,满腔的怨意顷刻间如业火肆虐,便如魔障了一般,一扬脚猛地踢开床畔的绣墩,绣墩滚了几遭,撞倒了高几,带累着其上的越窑刻花美人觚,粉身碎骨。
苏止浑身一震,满眼惊诧望着忽然暴怒的韩烨,其人却已背过身去,夺门而出,险些撞上正奉着药汁入室的云娘。
云娘是韩府里的侍女,端庄稳重,本是韩老夫人处,后分派给苏止。她在外头听得里头的大动静,便知道这二人是又闹上了。
韩烨在外头风趣随和,苏止待旁人款洽有礼,偏生这二人一遇上,便像是纨绔手底的斗鸡碰了面,几辈子的冤家聚了头,定是不闹不罢休。过去也罢了,现下有了身子,还是这样不管不顾的。
云娘在心底重重叹上一口气,跨进室内,果见床上的人一幅气坏了的模样。她且将乌木雕花托盘放至案上,上前欲劝慰几句,苏止已勉力对她笑了笑道:“我不妨事。地上的瓷片你小心些,莫踩了,明日再收拾罢。”
云娘的话头被他截住,只好将一干宽慰语作罢,道:“知道了,奴子先服侍大人用药,早些安睡罢。”
侍候苏止饮尽粘稠苦涩的药汁,拿清茶漱罢口,云娘移开灯罩吹灭烛火,方推开门扇时,忽而听得苏止缓缓道:“他今日恼火的古怪,你且去看一看,莫要让他再饮了冷酒。”
身后传来的声音宁和而淡静,仿佛带着殷殷的关切,云娘实在不明白,为何韩烨面对这样的身边人,却还记挂着湖里凉了三载的尸骸呢?
苏止听得了云娘状似叹息的一声应诺,听得门扇合拢的细微声音,屋室渐渐陷入岑寂,终于只剩他一个,如同三载以来的诸多长夜一般,只剩他一个了。
他缓缓蜷起身子,一只手抚过素纱中单,停在了小腹处。两个月的身孕,一丝隆起亦不可触,若不是连日的恶心与呕逆,他根本不会想到这腹中已有了一个孩子。
来源于他和他的第一场情事。
是的,第一场,并不是在洞房,那最该行周公之礼之时。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韩老侯爷早故,韩老夫人素日缠绵病榻,韩烨落得个无人管教,说的好听些是无拘无束,说的难听些是无法无天。
三载前,韩老夫人便觉自己已入下世的光景,她不动声色,却想为韩烨寻一个端庄稳妥的妻子,好加以管束。
韩烨却与醉仙馆的名倌楚云朝情投意合。楚云朝姿容绝艳,别致风情,虽为风尘中人,意性高烈,彼时与韩烨可谓非其人不嫁娶。
韩老夫人无可奈何,只能恳求今上。然而,钟鸣鼎食之家,均不愿将掌上明珠尚于韩烨,今上亦不好强行赐婚,从寒岁拖至来年仲夏,最后,竟是苏止允下了。
据说韩老夫人听闻消息,直接昏晕过去,待得醒来时,便涕泪满面要去跪谢列祖列宗,又将西方佛陀东土老君叩谢个不停,满心以为苏止入府,韩烨要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了。她了却这一桩心头事,不久便撒手人寰。
韩烨与苏止洞房那一日,楚云朝尽毕生积蓄,包下京郊南湖畔望月楼,张下三千霞影照月灯,映得那一方天地煌煌如白昼。
韩烨在帷幕中听闻,便扯下吉服愈往,却被苏止死死拉住,听他作出一大篇训诫,二人纠缠到子时,楚云朝的投湖死讯传来,苏止方怔怔松开那绣着并蒂恩爱的衣袍。
韩烨终于得以夺门而出,那夜以后,足足一月不曾还家,再归来时,已是满身的恶习,尤甚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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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沿着朱色曲廊,绕过月门,一径到韩烨所居院落,果不其然,他擎着一个乌银自斟壶,倚在门框处,扬脖痛饮。侍女小厮侍立身后,无一人敢上前劝诫。
云娘夺过酒盏,韩烨抬眸,已有了三四分醉意,他道:“好云娘,还给我。”
云娘只跪下道:“侯爷,进去罢,秋日里天凉。”
韩烨摆了摆手,道:“阿云不在,屋子里头也冷。”
云娘心中一颤,却想起苏止方才在床榻上那苍白的脸色,良久方道:“侯爷,苏大人是个君子,你既娶了人家,便忘了楚相公罢。”
韩烨又摆摆手,似哭似笑,垂首道:“他是个君子,但我要娶的是良人爱人,不是要把师长娶回家日日管教我——他不喜欢我,我亦不喜欢他……”
有些话不是她一个奴子能说的,但云娘今宵委实吞掩不住,她将一干尊卑枉顾,缓缓道:“按着侯爷干下的混账事,依着苏大人的才貌家世,早可以和离了,他留在这韩府平白无故惹气受么?”
此时夜已深了,有纤云掩住弦月,西风渐远。韩烨在迷醉中渐渐抬起头来,她便继续道:“如果有人,顿顿饮下那苦涩黏稠的药汁,日日经承那搜肠刮肚的呕逆,还要受了来日裂骨锥心的疼痛,他又是为甚么?”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三章
次日寅时末刻,苏止如常醒转过来。其时天光尚微,万籁犹寂,隔过朱红窗棂,不过见一片白茫。
苏止现下怕极了这方醒转的时段,果然,过不多时,便觉得一阵恶心,忙俯在床沿处连连作呕。昨宵既未啖食,现下便只是干呕,呕逆的厉害时,便吐出些酸水来,直过了好一阵方消停。
他面色犹有些苍白,眼尾带红,身上也软绵绵无甚力气,只觉难受的紧。只是难受又有何用,今日虽非逢三逢五的朝会,却依旧要到衙门里头去办公,只好挣扎着起身。
门扇却忽而教人推开,一双皂皮铜线靴踏入室,来人竟是韩烨。韩烨从未在如此平旦时分到此处,苏止怔愣,又疑心方才呕逆之声被他听得,只觉狼狈,不免有些讪讪。
韩烨一入内,便瞧见地上明晃晃碎瓷片,满地的狼藉,这正是他昨日的杰作,亦不免有些讪讪。
二人一卧一立,尴尬半晌,韩烨方支吾道:“云娘教我同你说,且告一日假,好好将养将养。”
见苏止只顾盯着他不肯开口,以为他还在意昨日之事,便道:“昨日……昨日是我不大对,你大人有大量,不必记挂了罢。”他飞快道出后头一句,只觉得承认错处别扭至极,一双眼飘忽乱顾。
韩烨平日是只惹事,抵死不肯认错,今儿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这样低头。三载以来,苏止只觉得现下的韩烨最是顺眼。
苏止便像是教导顽童的师长,不管那孩童之前犯下如何打错,只要有一丝悔改,便欣慰的无以复加。大抵疼惜上一个人,便最是容易顺从和妥协罢,苏止没志气地想着,应承道:“那吩咐人下去替我告假罢。”
苏止既告了假,便又躺了半个时辰才起身,韩烨却不知何处去。他依旧记挂着昨日醉仙馆制下的文册,将尽午时,差遣了长随去乌台衙门冯主簿处取来。谁料长随回报,文册方被韩侯爷拿去,还是以他的名头。
苏止登时勃然变色,险些把手中一碗胎元饮摔碎,思及今晨,方明白原来韩烨是故意让他留在府邸,好假传口令,偷得乌台文书。
他竟然放肆到这地步了!
苏止一壁换上绯色盘领右衽袍,加束犀带,一壁派人知会京兆尹,务必围截京城通衢,将韩烨拿下。
他穿束一番,抬脚便走,云娘知道他现下身子的状况,拼命欲拦住他,苏止没奈何道:“韩烨世袭侯爵之位,周大人未必敢动他,我自须前往。国无礼法不行,今日之虞,均出于我,我岂能姑息不往。”
云娘便带着哭腔道:“那大人好歹顾惜着自己的身子,昨日才闹了一遭,可在经不起折腾了。”
苏止愣上一愣,他一时恼恨,竟然忘了腹中还有个祸首,神色复杂地瞧了一眼小腹,对云娘点了点头。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京兆府衙门,后堂。
韩烨斜靠着坐在乌木圈椅上,四周俱是皂隶虎视眈眈。他一面深悔自己没能及时毁去那文册,一面挣扎着从京兆尹周汝荣处脱身,然而任他好说歹说,周汝荣半分不肯松口,一张脸笑得蜜抹了似的,翻来覆去只是道:“苏大人来了,侯爷想去想留,本府自然不敢置喙,只是现下还请侯爷委屈些。”
韩烨又不是傻子,哪里肯等着苏止过来。
看来他韩大爷今日又要添一笔壮举了,不知道这逃闯京兆府衙门,是个什么罪名?
他暗暗提一口气,双脚一蹬,离弦之剑一般窜出,皂隶一时阻拦不得,竟让他直跑到中庭来。苏大人吩咐下要抓的人谁敢放跑,皂隶们顾不得尊卑,一齐冲了出去,努力扑倒韩逃犯。
苏止进来时,瞧见的便是韩烨伸着一双手,仰着一个脑袋,被一群人压着的好模样。
……
苏止,你嫁的这是个什么玩意?
韩烨被皂隶拉起,周汝荣识趣地要退下,苏止示意他不必,又对韩烨直截了当道:“拿出来。”
韩烨瞧着苏止,见他饰带齐整,衣冠楚楚,反而不如平旦只着素纱中单时瞧着可怜可爱,心里一阵冷笑,却十分无辜道:“嗯?何物?”
苏止道:“文册。”
韩烨道:“本侯不知晓甚么文册啊?”
看面色之迷茫,听语气之恳切,韩侯爷俨然一幅被冤枉的模样。
苏止恼怒更甚,沉声道:“莫要装疯卖傻。你现下拿出来,此事便在此地了,你若不从,待我命人搜出,便将你押送刑部。”
周汝荣在一旁听着,愣了愣,这苏大人果然是个狠人,投向韩烨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韩烨浑然不惧,他平生最恨人威胁,更何况刑部这地方对他亦算不得新鲜,反而梗着脖子道:“凭你,也敢搜本侯的身?”
苏止冷冷道:“本台上可讽谏君王,下则监察百官,岂不能你。”又即刻吩咐皂隶上前。
皂隶们深知二人都不好得罪,但比知苏大人,韩烨还是好欺负一些,便硬着头皮近前搜身。韩烨见事不妙,灵机一动,猛地退后几步,将袖管中文册拿出,揉作一团,便往口中塞。
苏止眼见,急忙上前阻拦,韩烨伸出手格挡,两厢一触,苏止被他推得踉跄几步,竟跌倒在地上。
后腰撞上青石板,小腹处即刻涌来一阵剧痛,苏止双手交叠在上头,整个人都因为痛楚而蜷成一团。苍白的面色如同金纸,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滑下,晶莹落地,仿佛若有声。
韩烨突遭变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嘴里还叼着那个纸团,傻乎乎瞧着方才还盛气凌人的苏大人,在地上辗转呻吟,若不是周汝荣推他一把,甚至都不知要将人抱起。
周汝荣只觉今日一定是撞了邪了,当朝御史大夫,在他的衙门里一幅要疼死过去的模样,若是真死了,他这顶官帽,可还能在脑袋上乎?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四章
一幅丝衾严严实实盖住床榻上的人,余了面孔露在外头。

面白如纸,唇白无朱,只剩的两笔修眉还是本来颜色。苏止微皱着眉还未醒来,一室光晕里,竟显出了别样的脆弱。

韩烨愁眉苦脸,再度坐在昨宵被他踹倒的绣墩上,不可抑制地响起白日里太医的话来。

“苏大人内里怒抑动妄,外则跌扑而伤,胎脉滑而无力,已是质弱经伤。依在下之意,还是化而去之方好,若勉力挽留,唯恐母体损甚——自然,是去是留,一切还凭侯爷与大人的主意。”

太医这话简白些说,便是苏止腹中的孩子留之无益,还不如一帖药下去堕了。

便是这句话,自然要告诉苏止,只是饶是韩烨脸皮再厚,也不愿自己告诉他。白日里好歹是他推了苏止一把,哪怕是无心之失,但前因后果算来,他也脱不得干系。

原是想教云娘转告,并劝慰苏止答应堕去胎儿,但云娘今日见苏止又是竖着出去横着进来,靠在他怀里不省人事,顷刻间眼露凶光,死活不肯替他开口。

韩烨觉得,他二人若不是主仆,自己恐怕会给她劈死。

云娘既不肯相助,他免不得要自己开口,只是却要如何告知呢?

“苏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侯身强体健,有本侯在,你不怕没有孩子……”

“苏止,你我二人努力同心,此子虽命丧,何惧来日不会枝繁叶茂……”

韩烨在绣墩上直措了一下午辞,只觉得什么话都古怪得紧,他一筹莫展,竟然谙得几分不学无术的苦楚来。

床上的人的眼睑忽而一动,韩烨忙凑近前去,那人果然睁开了眼。

韩烨一张面孔在近前,琐窗紧掩,一室光晕浅。

今宵与昨宵竟然出奇的相似,仿佛今日不过是个梦魇而已。却是多么可怖的梦魇,他斯文扫地蜷在地上呻吟,疼的仿佛要死过去。

韩烨只给苏止瞧了一眼,便放下心来。

这人醒过来气度就是不一样,他还是看惯了这样沉静的苏止,不像方才那样脆弱,话也好讲出来不是。

于是他道:“苏止,孩子保不住了……”

只说了这么半句,苏止一张脸煞白,话几乎是从喉咙里呛出来:“你说甚么?”

韩烨忙分辨道:“孩子现下还在,只是……只是太医说它待不安生了,教你早些堕去。”见苏止满脸的不可置信,又道:“太医的一声,一帖子药下去,流出了血污便好了,也不会像白日里那么疼……”

苏止渐渐听不真切韩烨的话,只有那“血污”二字在心里翻腾。

一柄尖刀旋入心头,冰冷的刀尖寸寸插入,他只能能听得出四分五裂的声音。

血污?

好好的一个孩子便变成了血污,韩烨,你真是个混账啊!

“韩烨,你真是个混账啊!”心里想了三载的话,一朝出口。

韩烨原本还滔滔不绝将一下午所想的宽慰之语吐出,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即刻噤声。

三载以来,不论哪一次他惹出事,苏止从来都是洋洋洒洒作一篇训诫,是从不曾这样粗暴地道一句“混账”的。

韩烨还没回过神来,下一刻,一道泪水已在苏止面目上,顺腮而下。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九天惊雷一阵轰鸣,韩烨的神智灰飞烟灭,彻彻底底傻眼了。

苏止,御史大夫苏止,这是被他气哭了么?

泪水涌出,饶是苏止阖上眼,顷刻间也爬满脸颊。

韩烨手足无措地看着榻上静默流泪的人,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如果苏止训他,他犹能越战越勇,可现下哭着,他可如何是好?
泪水在白如淬玉的面目上纵横交错,烛炬燃到尽头,只余满室昏黄灯影。

三载之前,洞房张彩,华烛高烧,也是那样燃到了尽头。

楚云朝的投湖之讯传来,从此便梗在心头,道不出,遣不得,翻翻覆覆不肯休。

他一直觉着自己怨着苏止,恨着苏止。怨他平白无故允了婚事,恨他一番纠缠误了他与楚云朝良缘。

他百般胡闹,千般作死,可是榻上的那个人只是给过他一个“混账”,还是为了他与他的孩子泪水涟涟。

云娘同他说过千百遍苏止的好,他左耳进右耳出,一路跌撞到现下,竟体悟了几分。

动心作念皆是罪,情天幻海不可逃。

韩烨惶惶然觉着,自己是有些混账。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大半夜睡不着更一波~
看渣攻如何幡然悔悟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五章
碧海皓月渐趋圆满,中庭地白如银。

月华如水仿佛能打湿韩烨的衣袍,他站立在灯火屋室外,无端有些惴惴。

便在方才,云娘奉着乌木雕花托盘入室,在游廊尽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韩烨即刻明白过来,雕花托盘上的,是要奉给苏止的堕胎药。

云娘已进去多时,里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呻吟声,亦没有哭泣声,失去与死亡,只在悄然里进行和远去。

与屋宇之间的静默相较,庭院里头,半衰的草枝儿上,蛩响喧喧。

他忽而忆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分。那时,在这样的秋夜里,韩老夫人会对月长叹、吟诗作句,而他则撅着屁股抓那衰草上的蟋蟀。多么清幽的意境被他全然破坏,韩老夫人恨不能抓起笤帚来揍他。他的年少是那般欢畅,绝没有现下的忧愁。

他无端得想,倘若苏止能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养个八、九年,他便能带着他的孩子一同纵马在京都宽广的通衢之上,带着他在南湖的空水澄鲜中狂歌度日。在这样的秋夜里,他还可以给他的孩子,抓几只蟋蟀耍耍。

他的心猛然一沉,他的双足比他的心反应的更快,他已跃到了门扇旁,并推开了它。

青瓷碗中,苦药方凉,苍白的人正缓缓低下头去。

“别……”一声在苏止耳畔炸开,他不由扬首,望见了倚在门处,竟气喘吁吁的韩烨。

韩烨飞快地欺身而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瓷碗,道:“别喝了。”

苏止现下委实没有甚么气力再去争吵了,他几乎是叹着气道:“韩烨,给我。”

韩烨倒像是拿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飞快地将药碗掷出,落地有声,褐色的药汁迤逦淌开,厚重的药味在一室氤氲。

“啊呦!这可是萧大人送来的安胎药啊!我的小祖宗欸!”云娘简直欲哭无泪。

安胎药???

韩烨茫然望着云娘,还来不及开口,苏止已然怒道:“韩烨,你…你给我出去。”

韩烨置若罔闻,只是问云娘道:“这不是堕胎药么?”

云娘一壁心疼一壁道:“怎么会是堕胎药,是萧大人今日送来的安胎药。说是高丽国的东西,千金不换,哪怕是宫里的贵人主子未必能用的上。”

韩烨陡然提高了声音:“那你方才那样看我一眼作甚,一幅谁快死了的模样,我好以为你是要送了堕胎药进去。”

云娘回想了片刻,哭笑不得,她道:“好侯爷,你素日无事,从肯不来这儿,奴子瞧你一眼,是觉着奇怪啊。”

原来如此。韩烨放下心来,才觉着今宵自己是傻透了,提着脚要溜走,后天苏止淡静的声音传来:“四日前,你吃下的那文册,可被你吞干净了么?”

吃文册?云娘狐疑地看向韩烨,这小冤家,以前撕书还不够,现在还吃上了?

韩烨也觉着这句话问得古怪,他嘿嘿笑了笑掩饰尴尬,“其实,我也没真吞下去。”

“既如此,你还能寻到么?”

“当时乱得紧,掉在京兆府衙门里了——要不,我替你再写一份,左右也是日日吃酒的人。”韩烨现下心里头颇欢畅,决定先把那一群酒肉朋友卖一回,也算是哄哄这从未哄过的人了。

苏止果然面色一动,连话音都缓和了几分,他道“既如此,写好了,直接递给萧昀罢。”
谁?萧昀?这文册原来是萧昀要的东西,这文册竟然是萧昀要的东西。

如此说,他那帮酒肉朋友,是要落在小云手里了,那他岂不是给兄弟们肋上,插了两刀!

萧昀何许人?

这么说罢,苏止有个诨号,叫作玉面阎罗。这名头乃是由他所劾的官僚所取,未免有些夸张,但奉给萧昀,则是无比妥帖,妥帖无比。

且换句话说,苏止是,你犯下甚么罪,他用甚么律法治你。萧昀是,有甚么律法,他便可以治你甚么罪。

韩烨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京师的秋日渐到了深处,终日落雨,雨打衰杨,便是一幅凄清的模样。

苏止已一月有余不曾去乌台衙门,他只觉精神已好,有意再伏首案牍,不过今上却下了敕令,着他好生休养。

今上何以如此仁厚,甘愿放了肱骨之臣赋闲?因为朝中臣僚,十之八九都恳请今上敕令苏止休养。朝中臣僚何以如此关切苏止?因为岁察的关头里,苏止若赋闲,他们顶上冠带,都能稳固一些。

苏止无可奈何,只能在府邸里听着秋风秋雨,发霉。既是终日偃卧,又不必宵衣旰食,腹中倒渐渐见了隆起。若只着素纱中单,便可清晰地瞧出那一抹弧度,弯似弦月,造化精工。

本日,秋雨稍停,微风略拂,苏止有意在侯府里走一走。外头不比他的屋室,没有药气,亦没有炭气,满满雨后的清冽,三四分寒意,也教人欢喜。他一时贪步,绕过假山池水,转过亭台楼阁,最后驻足时,竟到了韩烨的所在。

斯人近日不曾去眠花宿柳,现下手握吴钩,却在练武。

吴钩横纵四掠,寒光凛凛惊心,刀过风起云散,中庭叶乱难平,委实的好功夫。

平心而论,韩烨能成了京都纨绔之首,与他这一身武艺不无关系。只是,这样的武艺不在漠上北疆耀熠,却在脂浓粉香中扬威。

苏止不由走近了几步,却最终还是立在远处。

他到过北庭,他见过韩烨。

那是,他还是个总角孩童,却要读许多书,孔孟之道,圣人之训。

他的父亲还执起他的手,要带他看一看天地人间,去看那陇田上的,去看那川林中的,那些他要用一身的碧血与一生的热忱去善待的黎庶。

国朝的尽处是北庭,北庭亦有一个总角少年。

他还记得,那一夜,燕山的月弯的像满张的弓,大漠的沙白的像无尘的雪,他对他道:“等我长大了,我要接替我爹,守住国朝的关隘,守住天下的百姓!”

那时,韩烨的眸子亮的像漫天的星辰。

可惜,景元十年,原北庭守将韩凌身死于胡虏一场奇袭,国朝另遣戍卫,而韩老夫人则携韩烨返还京师。

算来不过十三载,宝剑蒙尘,空自埃蠹。

韩烨收刀回手,抹去一把汗,回首竟见苏止立在院门内两三步处,正静静瞧着他。

释去了平日所着的肃穆公服,身上只一件月白色的衣袍。乌发半散,斜戴素簪,映衬的面目白皙如玉。他的神情亦十分不同,不再端严,不再谨肃,眉目之间氤氲着的,是只有江南山水才会有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显然是给韩烨的。

韩烨对着这样温柔的目光,一颗心忽而飞快地跳动起来,一刹间,忘记了过往的龃龉,忘记了过往的怨忿。

他怔怔地走向苏止,伊人却忽而背转过身去,他忙伸出手扣住了那白皙的腕子。

韩烨犹带着汗的、滚烫的手覆上来,苏止宛如给他灼了一下,他慌乱地想抽开手,下一刻,却被人揽入怀中。

恰逢云娘捧了一件秋香色大衣裳过来,正瞧见了这一幕,双手一松,衣裳便落了地。

黄天啊!祖宗呦!这小冤家到底知事了!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是日晚间,又淅淅沥沥落下秋雨来。天晚岁寒,苏止现下气血两虚,不免手足俱凉。云娘本差遣了个小丫鬟去灌个汤婆子来,那小丫鬟方行几步,便给云娘唤回。只见这夕令夕改的忠仆,快步转过游廊,直往韩烨所居而去。

彼时韩烨方解开外袍,听了云娘絮絮叨叨一阵,提纲挈领道:“你要我今宵同苏止困觉?”

这正是云娘的主意,汤婆子哪里比得上一个大活人暖和不是,更何况是韩烨这样冒着火气的人。

暖和的大活人韩烨断然拒绝,教他巴巴跑去给苏止暖床,太掉价了。

云娘有些失意,幽幽道:“今个早上,不知是谁,抱着人便不见撒手的。”

韩烨不料那一幕给云娘瞧见了,那正是他今日犯下的一件傻事,当时像是魔怔了似的,委实尴尬,于是韩烨故意沉声道:“云娘!”

云娘不以为杵,并以退为进道:“罢了,罢了,侯爷若是难为情,奴子也不敢勉强。”

难为情?他韩烨还有难为情的时候,韩烨只觉自己厚颜的令名被玷污十分,遂冷哼一声,道:“人是本侯的人,肚子里的是本侯的种,本侯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披上外袍,便同笑吟吟的云娘离了自家屋室。

苏止此时尚未安睡,窗子外秋风飕飕,更兼着秋雨霖霪,打在中庭枯叶上,打在窗下梧桐上,仿佛一曲离歌新阙,可教愁肠百结。

绣被寒,疏窗淡,烛炬残,孤枕难。

他坐着有些倦了,便吩咐过丫鬟来灭烛掩门,不料,韩烨却在此刻入室。

一来便挥手示意那小丫鬟退下,云娘亦十分识趣。待得屋中只剩下此二人后,韩烨故作泰然道:“今宵我同你睡。”

苏止怔愣片刻,忙道:“不必了。”

拒绝之断然爽利,教韩烨不由摸了摸鼻子,自己好歹也算是英俊潇洒,至少也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好些,何必如此嫌弃呢?

他拿眼瞅着苏止,便发觉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俯下身子去瞧时,其人忙背过脸去。韩烨又凑得近了些,于是瞧见了,那白皙耳畔,一抹红晕。

韩烨在心里大笑三声,原来这难为情的,是苏止么。原来这苏大人,还会难为情么。他以为像苏止这样板板正正的君子,是朱熹老头子口中“存天理灭人欲”的典范,绝不会有此等小女儿情态。

谁料,唉~

韩烨不免有些懊悔,原来苏止这么好拿捏,那凭他的功夫,定能臊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即刻脱了沾了寒意的外袍,对苏止道:“你进去些,我且上来了。”因念着蜡炬未灭,忙吹来烛火,待掀开锦被时,苏止已缩到了内壁。

韩烨将身子贴上去,二人四足相触,苏止的双足果然凉的像冰一般,他倒还想将足缩回,韩烨便低声道:“缩回去作甚,我不冷,给你暖和暖和。”

苏止便再不敢动上一动,又觉着韩烨一双手游来,一径贴到了他腹上,不由浑身一颤。韩烨却以为是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半分力不敢施,亦恋恋不肯走,覆在那软软的隆起上,仿佛掌下是稀世之珍。

渐渐的,渐渐的,苏止听闻到了韩烨绵长的呼吸声。他被他环在怀中,温暖的仿佛沐浴在春阳和煦下。

秋雨霖霪还在,这次第,却已经不能教人愁怨,原来,能教人愁怨的,只是孤寂而已。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六章
次日卯时,苏止方醒转,他鲜得如此酣甜一夜,醒时,昨日的不速之客已不在身侧。侍女画玉服侍他净面时,满面新鲜的笑意。其实,这样的笑意并不鲜见——人们见洞房过后的新妇时,常常带着如此笑意,自然,苏止是看不出其中意味的。

半吐半用了些粳米粥,便有门子来报,道是户部侍郎萧昀呈了名帖来访。一时,府上的侍女不免都欢喜起来——凡是晓得萧昀行事狠绝名声的,亦必然知晓他容貌上的令名。

皎若华月生于碧天,灼若丽花发于春晓,行步翩翩兮似流风回雪,呵气袅袅兮似兰桂馥郁。

如此容华光彩,又兼以锦心绣口,昔年在京中,其与苏止乃是世族子弟中的佼佼,芝兰玉树,有连璧美称。

景元十七年春闱,苏止与萧昀同登科第,乘马簪花游于通衢时,观者如堵,京师百姓盈塞于道,百年所未闻。毕竟,那样的年少风流,一朝一代,百朝百代,亦是鲜见。

苏止入仕后,依国朝惯例,先在翰林学士院任职,后转入乌台,清正之名闻于朝野,详审之誉播于四方,逢前御史大夫乞骸骨还家,便被今上擢为乌台之首。

萧昀却与他大不同,先恳请外放两江路,在两江总督衙门里任职。两江乃财赋重地,萧昀此去,不免有贪于财色之嫌,引得世人不齿其为人。他在两江任上三载,便被擢为两浙总督,开海市繁华,以官督商,功任极伟,今岁还京,即成户部侍郎。

侯府,湛清居。

湛清居乃是苏止书房所在,陈设简素,不施朱紫之色,不用金银宝器,唯有玉石檀木为饰,反见气韵。

他既无案牍劳形,不过提了一支牙管狼毫,在澄心堂纸上摹临书帖。落笔即见高致,飘逸清俊,馨香吴墨浸入纸髓,侧峰走笔,触月敲冰而成,迭口相赞的千古名纸上,不一时,一篇章文已就,那纸上书迹,亦是迭口相赞的。

六扇山水屏风外忽而响起一阵佩环相击之声,又有一股梅香清幽而至,苏止含笑起身,对来人道:“北风尚未至,却有暗香入阁,阿昀,果是占尽人世风流。”

来人亦是一笑,室中顿生光彩,萧昀径直坐入檀木圈椅内,因见苏止眉目间俱是素日少见的喜意,道:“兄长何事如此欢喜?”

苏止问道:“我瞧着很欢喜么?”

萧昀道:“嗯,喜形于色矣!”

苏止想了想,方道:“许是昨宵一夜黑甜罢。”

萧昀自然不晓得他这兄长是被扣在人家怀里酣眠一夜的,否则定要戏谑一番,便转了话头道:“今日叨唠,是为了岁察之事——如今由吏部领着,未免太放纵了些。户部银库借出的帐不扬开,此刻我便拿了上回的文册,也不好寻由头治那些王孙公子逋欠一事。”

苏止缄默良久,方道:“户部的事牵着宗室的事,委实是一大弊。只是,这三载以来,我管着岁察,到底严苛了,今上亦致苛政之名,今岁罢手,未免不出于这一成考虑,不妨缓一缓罢。”

萧昀笑了笑道:“兄长有娠以后,果然不同。”未待苏止开口,顷刻间变了脸色道:“我从前虽不在京中,一干事宜却十分清楚。事有两弊,一曰冗官冗吏,贪腐行甚;二曰储副失德,宗室混乱。今日之祸,正是今上施政以来,宽严失偏颇,为固权而致。一日不处,则日胜一日,若代来日,难保永日无虞,何以缓之?”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说来,苏止不由急道:“阿昀!”见萧昀面无变色,良久方叹道:“此事我缘何不知,只是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积重难返,你我心力不足,怎可一蹴而就?”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访客已经远去,那一缕梅香却犹自清浅,其人之话亦言犹在耳。苏止不由揉了揉眉心,只觉政事弊乱到了极处,却似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的目光再度投掷到了晨时所书的文帖上,只是已不复当时心境。

从身后书架中取下个漆器,正欲将文帖封入时,一张涎笑的脸面便伸到了面前。苏止怔愣片刻,韩烨却已然瞥见他手中文帖,一把抽出,苏止阻拦不得,几乎只在一息间,韩烨已退后几步,并往帖上看去。

苏止只盼着韩烨能不学无术的彻底些,莫要听过帖上文书之意。

事与愿违,韩烨作为一个纨绔,焉能不背默些情情爱爱的词曲来哄莺莺燕燕欢心——苏止所书正是用得极顺口的一首。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苏止写这个作甚?韩烨不免狐疑地扬了扬书帖,笑问道:“苏大人好端端怎么也看这种东西了?”

苏止羞于启齿之际,韩烨忽而恍然道:“不求黄金台上璧,惟求苏郎笔底仙——莫不是哪家少年看上了哪家姑娘,托你写了这一幅字,去讨人家欢心。”

苏止:“……”

他瞧了瞧韩烨,淡淡问道:“听起来,侯爷深谙于此道么。”

韩烨不免得意道:“自然,去岁尽时,我还花了重金请了个甚么书画大家替我写了一幅字,给醉仙馆……”

他一语未了,自己先觉出不对劲来,再觑苏止神色,好似已有了几分怒气。他今日到此处,原是有事来拜托苏止,怎么好“出师未捷身先死”,便忙改口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必提了——方才萧昀不是来了么?他近日天天催逼着同我厮混的那帮人还户部银库的债,能劳烦你同他说一说,也宽限几日不是。更何况户部不是说用度尚足么?”

苏止冷冷道:“无能为力。 ”

韩烨正是觉着他近日与苏止已非势同水火之态,故而才来求一求,现见他又是一幅冷冰冰神色,不由怒道:“这也太不近人情了,那样多的银子,这么急急的催逼,谁能支度的出来?你们这些臣僚,从不管我等疾苦。只知信口开河、纸上谈兵,为了个甚么政绩,如此不近人情!”

苏止与他针锋相对,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尔等宗室贵胄、侯爵子弟,不以正业为务,只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拿国之财赋行己之欢娱,实在可恶!”

苏止口中所斥之人中不免有韩烨,是以他近前几步,一掌狠狠拍在书案上,道:“你说我们不务正业,却有甚么正业可以让我们去务的?这不许,那不许,难不成还要剃成个秃瓢,去做和尚?我若做了和尚,你就是孤儿寡母在侯府里!”

韩烨这一掌委实有力,书案都晃了一晃,砚内溅出几点墨来,正洒在苏止袖上,他霍然起身,恼怒道:“韩烨!”

这一下起得委实过急,腹中一阵急痛,苏止不免弯下腰去,一只手已抚到了小腹上。韩烨心中叫苦连天,眼前人现下再不能给他随便呕了,毕竟他要携着同去斗鸡走马的孩子,还在人家肚子里揣着。

一壁绕到身后抱住人家,一壁道:“苏大人、好大人、苏景行,我再不敢了,你莫恼,旁人的破事我再不管了……”

苏止由着他将一番话反反复复说尽,及至书房中再无人声,无限静默时,方缓缓道:“韩烨,尘世之中误入歧途者千千万万,我无力尽渡,却犹想渡你。”

他的语音无比的温柔与坚定,韩烨一愣道:“你说甚么?”

“你并非无事可务,我亦非刻轹治下者。”

“倘若政治清通,君臣雍睦,无猜忌之虞,无嫌讽之恶,你仍可以戍我北邙,卫我国邦。”

韩烨只觉苏止此时的面目神情似曾相识一般,却又记不得何时何地有何人同他说过这么一番话来。

戍我北邙,卫我国邦。

在他极幼时,望过白登道,望过青海湾,他是有这样的期翼的。

只是,只是,此生欲问光明殿,却隔朱扃几万重。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韩烨使了个巧劲,让怀里人转过身子,一双眼探入其人清亮的眸子里,满不在乎似地笑道:“苏大人好大的口气啊!今上的兵权握得那般紧,我还有什么指望到北庭去,还不如做个闲散侯爵,歌舞欢娱来得快活些。”

苏止垂下眼去,半晌方道:“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2]尘世之中,不得志者何其多矣。心志不苦,筋骨不劳,缘何立不世之功,成丈夫伟业,故叹九死不悔之困矣。更何况……”苏止顿了顿,道:“兵士戍于北邙,血溅疆场卫我国邦,并非为一姓之社稷,而是为万民之喜乐。”

韩烨心神巨震,一双眸子竟成朱赤,他仿佛望见了当年的血色迷茫,又仿佛世事清达到了极处,久不能言。

只是看着怀中人清亮不改的双目,前世纠葛俱至心头,最后方期期艾艾道:“苏…苏景行,你为甚么要同我说这些话?这三年来,你不怨我么?你不恼恨么?你……”

“从前种种,譬如昨**;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3]你若能悉数改过,却道何怨,却谈何恨。”苏止打断了他。

其实,他怎会没有怨恨,若无爱欲,方无怨恨。

这尘世之间有深重恩爱,浮根四尘,由心生故,生之爱欲,不可远,不可离,不可逃。

他们均不再说话,亦无话可说,书室中只有寂静。

本日已无淫雨霏霏,静美秋光入室,跃动在他们的衣袍之上,尘世间的一对璧人,不需再御琴瑟,岁月亦可以静好。


[1] “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语出龚自珍《桂殿秋》
[2]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3]袁了凡《了凡四训》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苏止此番休养足有四旬光景,寒露既过,便是假罄还政。

本日逢朝会,曙色尚未入朱窗,苏止已起,更衣赴朝。

他现下有孕,腰身较之往日自然粗了些,画玉为他束带,便遇上个尴尬局面,踌躇一阵,苏止问道:“今个革带不对头么?怎系得这样久?”

画玉便扬首笑道:“大人,往日这带子都扣在第四孔,现下移到第三孔仍嫌着紧,奴子怕伤了孩子,可若再移,却又松垮了。”

苏止瞧了瞧腰身,皱了皱眉道:“朝堂之上,自需整肃,冠带松垮,未免不成体统,便扣在第三孔罢,紧着些不妨。”

一语未了,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道:“紧甚么紧,紧坏了本侯的儿子可怎么好。”却是韩烨,不知几时斜靠在门框处。

画玉便扣在二孔处,又回身拿来折上巾,接口笑道:“侯爷怎么就知晓是个儿子呢?”

韩烨踏入室内,倒在床榻上,悠悠道:“瞧瞧咱们苏大人日日呕逆的那个模样,不是本侯的儿子,谁能有这个本事?”一语未了,自个又先打了个哈欠。

画玉正替苏止加冠,因笑问道:“侯爷不是还嫌大人今晨起得太早,昨宵不肯宿在这儿,怕被扰了清梦,怎么现下这样早便跑来了?”

韩烨眯着眼道:“日日搂着个冰杆子惯了,昨宵倒热得本侯睡不着了。”

画玉却一撇嘴笑道:“奴子瞧是孤枕难眠罢。”

韩烨颇赞许道:“不错不错,正是孤枕难眠,无人与共。”

苏止听着他二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却是再不知道这两人凑在一起能这般聒噪,叹道:“莫再口舌,我且去赴朝会了。”

本日常朝无事,散朝后,苏止随同僚出皇城,过长安西门,一路直至千步廊外乌台衙门处。

他久未至此,竟发觉各司各厅都添了许多新鲜面孔。及至主簿奉来文书,又知冯觉非因冒坏官纪,已去被贬去两浙道。

苏止素知他乃持身廉正之人,心下隐隐已有几分奇怪,便差小吏唤来左中丞李如璧,向他问及台内人事变动,又提及冯觉非一事。

李如璧便道:“此番岁察并官吏班秩迁升,实为左侍郎杨怀瑜主事。大人素与其人不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故而台阁人事变迁颇巨,实在无可奈何。”

杨怀瑜乃是宰相杨致远之子,亦是太子殿下表兄,素无令名,不单是他,与太子相睦的朝臣,多非中正之徒,苏止掌纠劾百司之事,与其早生罅隙,想来是其人此番借主不在,弄刀杀人了。

至于冯觉非,恐怕是上回同他一道去醉仙馆藉册,得罪了那干宗室子弟,这一帮人借机杀鸡儆猴而已。

苏止不免有些愧疚,若非他抱恙,亦不会允得他人弄术,清臣去国,只是岁察已矣,纵欲回护,却有徇私之嫌。晚间回府时,神色略有些悒悒,韩烨自然瞧在眼里。

及至入眠时,“孤枕难眠”的韩烨果然宿在他处,烛火灭后,一径靠上来问道:“你今朝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苏止只是道:“不曾,睡罢。”

韩烨叹了个余韵悠长的气,道:“都说至亲至疏夫妻,果然不错。”

苏止听得“夫妻”二字,心里却是动了一动,便对他道:“你可记得那日醉仙馆中,我身侧那人?”

韩烨想了想道:“我记得他,他是你的下属么。”又笑嘻嘻道:“怎么了,莫不是他去了一回醉仙馆,谙得个中滋味,从此念念不忘,堕落了?”

苏止:“……”

“他是乌台主簿厅主簿,此番岁察非我主事。上一回得罪了那一干王侯子弟,他算是代我受过,被贬去两浙了。”

韩烨劝道:“小官而已,你何必如此忧心,不就是被贬了,又不是给砍了。”

苏止道:“衣朱也罢,衣绿也罢,俱是国朝官吏,各司其职而已。更何况苦读十二载,方登天子堂,如今无罪而去国,委实可恶!”

韩烨见自己劝人无效,适得其反,急忙搂住苏止,转了话头笑道:“怪不得画玉今早说呢,你这腰身果然是粗了一圈,连手感都不大好了。”

苏止知道他有意劝慰自己,正想便噤声入眠,忽又想起当日韩烨怀里那个纤腰一束的小倌,便闷声道:“那要为侯爷一悲了,并无乐天之福 ,无小蛮可亲,无樊素相依。”

韩烨现下只能哄着人家,便往里头凑了凑,笑道:“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再不敢去找甚么小蛮、樊素。”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这已是第七章了
“至亲至疏夫妻”语出李冶《八至》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第七章(二)
说者说这话时其实无心,但听者十分有意,是以苏止即刻道:“丈夫一诺千金重,你既如此说,便不能再去。”

韩烨好歹亦自诩丈夫,现下只能自食恶果,便艰难应道:“自然,自然。”

苏止紧追不舍,又道:“若是违诺背信呢?”

韩烨沉默一会,福至心灵,嘿嘿笑道:“那便罚我夜夜替大人暖床。”

苏止淡淡道:“不,若尔违信,便将那《四书》抄个百遍。”

《四书》?百遍?

韩烨不由打了个激灵。他平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写甚么字。至于那《四书》,十几载未看的东西,现下说起来,他亦只能记起幼时教授他的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来,便赔着笑道:“《四书》里头不过是甚么之乎者也、仁义礼信,无趣得很。况书足以记名姓而已,不足学,大丈夫、大英豪断不学此。”

苏止悠悠道:“那大丈夫、大英豪要学甚么?”

韩烨听出了他这学富五车枕边人的不屑,知苏止素来颇视他为不学无术之人,便卖弄道:“学万人敌。”

这话苏止自然分外熟悉,他轻轻笑了笑,道:“侯爷果然有志气,看来唯有《太史公书》能入侯爷法眼,不妨便抄它罢。”

“啊!”韩烨再一次自食恶果,眼前都仿佛浮现了,太史公那一张凝重的脸面。

苏止听着韩烨那一声惊呼,只觉分外好笑,难得笑出声来,便欲入眠时,今宵接连告败的韩烨忽而飘着声音道:“那便说好了。不过,你既不肯我再去寻旁人,我便自能日日纠缠你,到时你可不要向我讨饶。”

苏止一时未谙得韩烨之意,惑道:“你待要怎样?”

韩烨带着笑的声音从后背传来:“我为大人释公袍,大人共我度春宵。春宵鏖战至平晓,从此大人误早朝。”



楼主:严子山  时间:2019-04-24 01:52:45
天色向暮,落日熔金。

绵亘的朱墙在天下之中隔出了内城、皇城与禁城,迭起的重檐歇山顶上,五色琉璃瓦堂而皇之地承受了将匿之日壮丽的余晖。

这禁城中的宫室华美无匹,这宫室中的主君尊贵无匹,却道,禁城之外,那寸寸河山,那元元黎庶,又是何如?

国朝的御史大夫已驻立于这一片夕照之下久矣,举步将行时,身后忽传来一个声音道:“苏大人。”

若是春风无赖,将这样的音声散入深深庭院,不知又有多少女儿,要谙得相思滋味。

苏止已回顾笑道:“萧侍郎。”

萧昀快步而前,二人亦不再见礼,只是并肩且行且言。

萧昀先笑道:“兄长近来果是懒怠了,乌台弹章少了大半,同僚无不额手啊。”

苏止苦笑道:“上次岁察,乌台新迁的御史,十之八九都是庸庸碌碌、患祸患灾之徒,哪里还肯上甚么弹章。我素来不以月课劳人,现下纵催他们几句,交上来的又俱是华艳文表一类,所谓文锦覆陷穽,一无可得。不晓得的,还以为这是翰林学士院出来的文章,交上去作甚?”

萧昀转首顾苏止,笑道:“那兄长便这么纵容了?岂不是辜负了玉面阎罗的好名声?”

苏止用手将晚霞丽天一指,叹道:“天心所向,现下,却是‘宽简’二字,到底没奈何。”

萧昀抚掌笑道:“看来,痹疮已去,利刃将弃。”

苏止自是心如明镜之人,亦知晓萧昀话中之音。这几载,他整顿朝纲,效果颇著,如今,肌肤之疾已除,筋骨之患虽在,今上却已有罢手之意。

他一时无言再续,二人缄默前行半晌,苏止忽而又问道:“户部今岁的财赋如何?”

萧昀笑道:“惟余卯粮。”

苏止正色道:“莫要玩笑。今秋江南淫雨致涝,晚稼难保。明岁青黄不接时,还需户部赈济。”

萧昀不以为意,依旧笑道:“我可没诳兄长,当真是不足。”见苏止蹙眉,又道:“亦不是全无法子,便比如户部银库的逋欠若能追返,堪堪两千万两银子,亦有国朝赋税十之四五了。”

苏止大惊失色,忙道:“何时这样多了,不是说是一千万两银子么?”

萧昀冷笑道:“那不过是户部的明账而已,自然还有没报上的。”

苏止不由惑道:“你却是从何而知?”

萧昀道:“那些人在京中,原亦不会有那样大的开销,却是个个有许君之心,在江南求田问舍,豪掷万金。”

苏止依旧疑惑,问道:“两江道上的监察御史尚不知之事,你……”

萧昀打断他道:“弟在两江经年,自有经营,兄长不必再问了。”

苏止深深看他一眼,良久方叹道:“察见渊鱼者不详。[1]”

萧昀不以为杵,对道:“不明察,不能烛私。[2]”又道:“不劲直,不能矫奸。弟已明察,狡奸之事,便托付给兄长了。”

苏止冷声道:“此等亏法利私、耗国便家之徒,自然当劾。”

萧昀犹是一笑:“那便坐等兄长一奏再惊狐鼠辈,一疏又贵洛阳纸了。”

苏止没奈何笑道:“巧言令色。”


[1]《列子·说符》
[2]《韩非子·孤愤》

楼主:严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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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十世

发表时间:2019-04-06 00:43:00

更新时间:2019-04-24 01:5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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