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男人中的花瓶，桂卿想到了这个本该用在女人身上的词，他觉得用在谷建军身上非常的贴切。由着花瓶的思路向纵深捋下去他才恍然大悟，谷建军大概是入戏太深，以为凭借外貌就能在社会上混下去，所以才不懂得去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内涵的，以至于最后硬生生地误了自己的人生，成了众人眼里的另类，并终究沦为大家所不屑的可笑角色。他不知道这厮是否曾经认真地想过要去努力地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以配得上他那还算出众的外貌。
他一边想着这种无聊的事，一边很快就睡着了。至于那个吕翔宇，他已经没工夫去考虑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一个谷建军已经够乏味的了，他已经懒得再去想太多。

第71章

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对于某些人来说更是如此。
白露意味着孟秋的结束和仲秋的开始，露凝而白，阴气渐重。这一日，青云县水利局迎来了其历史上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河海大学毕业的王继秋。当时的鹿墟市委书记柳传书大力推行高端人才引进计划，王硕士便是乘着这股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刮起来以及最后会刮到什么程度的东风，飘然来到青云县水利局的。按照人才引进协议规定，这批人得到的最大回报有两个，一是给安排个正科级职务，二是给10万元安家费，其他的待遇都写在文件里，只是一般百姓既读不懂也不需要读懂，或者压根就读不到。
对于小小的青云县以及小小的水利局来说，这无疑又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这事引起的舆论风波并不比前几天县委破格提拔康丽萍为县妇联 小到哪里去。县委县政府两大院的人以及全县各个机关事业单位的人，无不被引进人才这事弄得扑朔迷离云里雾里，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事。
光辉灿烂的正科级，多少人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努力工作一辈子，甚至是奴颜卑膝地又跑又送也未必能实现的心愿，人家引进人才一参加工作就轻松地实现了。而10万元焦干的票子足够在青云县最好的小区买上一套100平方的商品房了，多少人就算是没白没黑地操劳，刹腰紧肚子地节俭，也未必能买得起半间房，人家引进人才一进单位就顺利地拿到手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批人在享受这些优厚待遇的时候都还没在单位上一天班，没为单位做一点点贡献呢。市领导冷不丁地出台这么一个政策，究竟能对鹿墟的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起到多大的作用，恐怕还真是难以估量。

周五的工作效率向来都高不到哪里去，况且有这么大一条内涵丰富的新闻可供大家谈论，众人自然更没了工作的劲头。桂卿一般都喜欢白天在单位故作悠闲自在之态，晚上回家才拼命地加班，所以他也有兴趣跟着大家一起议论议论这事，毕竟考研也曾是他考虑过路子之一，尽管最后没有走通。
“老刘，新来的那个研究生，姜局长是怎么安排的？”渠玉晶仿佛一条来自海洋的大鲸鱼，特喜欢在小道消息的广阔海水中过滤她喜欢的信息，为此她追着刘宝库问道，“人家那样高的学历，总不能让人家干些闲情活吧？但要是放着不用，岂不是可惜了？”
“领导班子已经开完会了，”刘宝库十分珍惜在渠玉晶跟前卖弄的机会，所以他认真地端着架子，全力憋着想要充分自由表达一番的面部表情，故作矜持地说道，“现在说出来也不算泄密了，王继秋当工会 ，另外就是协助朱彪局长开展工作。”
“工会 有个什么用？”渠玉晶快人快语道，根本就没意识到有很多话她就不该问，“又不是什么要把的官，说句难听话三岁小孩都能干好这个官。局里这么安排不是赤裸裸地浪费人才吗？我觉得怎么着也得让人家带头搞搞业务什么的呀？要不然人家的研究生岂不是白上了吗？”
“渠玉晶，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刘宝库马上纠正道，充分显示了领导干部和一般干部在思想觉悟上的巨大差异，“你别看工会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手里也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但那也不是任谁都能干的，不信你干干试试，我敢保证你就干不了。至于局里怎么安排王继秋，也不是局里能完全当家的事，说到底还不是上边大领导说了算吗？现在的这种安排其实都是各方面平衡的结果，知道吗？有些话，我就不应该给你说得那么透。”

渠玉晶刚要回答或者辩解呢，就见谷建军和时为俊一起进来了，便没再说话，看起来有些反常。来者显然是来闲逛消磨时间的，因为这间办公室就是局里的信息集散中心，所以大家有事没事都爱来逛游一下，或者吸收或者释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
“哎钢丝头，你来得正好，”渠玉晶对着时为俊大声地喊道，刚才反常的事情现在又变得正常了，“你说一下让一个研究生来干工会 ，你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时为俊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无讥讽地回道，语速很快，“我觉得有用吗？你以为我是谁啊？我算老几？你老人家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
“你是谁？”渠玉晶开玩笑道，“天老大你老二啊。”
“哼，我要是真有那个本事，这么多年了还能混到今天这个熊样吗？”时为俊颇为清醒地自嘲道，显得非常稀罕，“好歹咱也是水利局正儿八经的原始本科啊，累死累活地干到现在结果连个鸟副科的边都没偎上。你说这世界上哪有真事啊？咱年轻的时候吧，领导让咱给老同志让让路，等将来咱年级大了吧，领导又得让咱给新同志让让路，从来就没有人主动给咱让让路。”
众人听着钢丝头的牢骚，一时间都没有接话，因为他说得很对，差不多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事情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就是就是，谁说不是呢，”此时谷建军肚子的话已经在里面翻滚半天了，这回终于逮着机会从嘴里蹦出来了，只见他脸红耳赤地抢话道，“这个世界呀，哎，我给恁说，就没有真事，从来都是咱给人家让路，然后人家一个一个都提拔了，就剩下让路的人了，让路的谁提拔你啊？要是提拔你了，那你就不是让路的了。提拔这事是不容易，但让个路还不容易吗？人家提拔，你直接打对号就是，你不打对号也没用，反正都是事先定完的，你投反对票也没用，投的票又不给你看，谁知道这里边的真假……”

“哎哎，老谷同志，”时为俊拍着谷建军的后背嬉笑道，仿佛这事是他今天最大的兴奋点一样，“慢点啊，千万别噎着你，咱能不能把舌头捋先直了再说话行吧？反正又没人和你争，你说你老人家着什么急啊？急得脸都红了，至于吗？”
“小时，以前我看着你挺年轻的，”谷建军一听这话脸变得更红了，脖子变得更粗了，他那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激动地耷拉一绺下来了，他转脸看着时为俊非常焦急地说道，“其实现在看看你也不年轻了啊，你说说我说得对不对？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啊，没有真事。你就拿我来说吧，当年我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时候，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团级干部啊，那是相当于正县级干部的。结果呢，费了老鼻子劲，才给我安排了个副科级，而且就这么一个破副科级，还一直副了这么多年，你说，我该找谁说理去啊？难道说我不是人才吗？我要不是人才我能混上团级干部吗？我要不是人才，那人才都是谁当的？噢，多上了两年学，多喝了两年墨水那就是人才了？说不定还是个书呆子，是个傻×呢。难道说部队锻炼出来的就不是人才了吗？在社会上自打自创出来的就不是人才了吗？还搞什么引进人才，瞎胡弄，本地的人才能用好就不孬了。噢，外来的和尚就一定会念经，就一定会念得比本地的和尚好？我就是不信这一套糊弄人的烂玩意……”
“行了老谷，你激动什么的？”渠玉晶在一旁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了，她及时插话道，“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你心里知道就行了，犯不着真生气。再说了，你就是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抱怨，你也没有撒气的对象啊。你说，你是去找县委书记还是去县长？你也弄不清当年到底是谁安排的你，对不对？你说说，人家当人家的官，咱当咱的民，咱在这里生那个闲气，有什么用呀？这叫皇上不急太监急啊，是不是？”
“渠玉晶，你扯哪去了这是？”刘宝库冷笑了一下，直接褒贬道，“咱现在拉呱，拉的是引进人才的事，你扯什么皇上太监干什么的啊？这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怎么是八竿子打不着？”渠玉晶无理辩三分道，“人家都当皇上了，三岁就登基，你熬了这么多年，现在不还是个给局长打杂的办公室主任吗？你那个副科级说起来能有多少含金量？你哪年才能混上正科啊？有希望吗？有日月吗？有个准信吗？这不是太监是什么？太监是什么？太监就是干看着别人在那里过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自己瞎着急啊。”

众人都笑喷了，这种无厘头的话也只有渠玉晶能说得出来，虽然难听，不过其中倒也有几分道理，让人不好反驳。刘宝库听了也只有苦笑的份，他虽然也是堂堂原始本科，但是和谷建军、时为俊的处境相比又能强哪里去呢？也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第72章

“这叫什么呢？”时为俊笑过之后，又道，“老谷同志说得对，这就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本地和尚念一天的经10块钱，没人请，外来的洋和尚念一天的经100块钱，都请得欢。领导嘛就是领着大家导（捣）呗，呵呵。用个时髦的词说，这也叫鲶鱼效应。”
“什么，鲶鱼效应？”渠玉晶睁大眼问。
“所谓的鲇鱼效应就是，”时为俊高兴地解释道，“在一个单位里你要不好好干，我就从外面找人来干，把你给排挤掉，让你边缘化，让你有危机感，然后你不就有干劲了吗？”
“噢，那要这么说的话，干脆什么活都让鲶鱼去干不就完了吗？”渠玉晶天真地笑道，她的话总是在极端无理中饱含着天大的真理，“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干，谁想干谁就干去吧，咱也不眼那个热。在机关里你只要不想当官不想往上爬，就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你啊。有时候你少干点，说不定对老百姓还有好处呢，不干就没有错，干得越多错误就越多……”
海西人就是邪乎啊，大家正由着王继秋这个话题议论着呢，可巧王继秋就来了，他是来找刘宝库办理组织关系转移手续的。这屋的人除了刘宝库外大家都不认识他，所以也没人主动和他说话，都在一边或明或暗地看着他，又是一个稀罕的大猴子。
“各位好，”王继秋是个天生的自来熟，不用刘宝库介绍就热情洋溢地高声向大家招呼道，“哎呦，大家都在这里啊，那忒好了，省得我再一个一个地去认识了，麻烦。我叫王继秋，是今年新分配来的，以后少不了要麻烦大家，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说着，他还略略举起了双手抱成拳，如同春节期间领导向群众拜年一样，向众人大致那么一拱手致意。众人哪见过这等阵势，忙尴尬地点头回谢，并仔细打量起这位比老人还像老人的新人。
王继秋是个矮个，目测身高不足一米六五，身形如猿，稍稍偏瘦，长了一张标准的猪腰子脸，凌乱不堪的眉毛下边象征性地挂着两只小眼睛。那个眼眶子就像是小孩子用秫秸皮在泥胚子上随意划出来的一样，毫无层次感立体感可言。自然，那眼眶子里面的眼珠子也似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样躲躲闪闪不肯以全面目示人，叫人感觉索然无味，平白无故又添一段厌恶之情憎恨之意。不过，这双眼睛的主人并不认可它们带给别人的第一印象，而是极其强烈地表现出与它们的外形不相称的乐观、开朗、活泼、积极的意思来。于是大家就看到了一种奇观，一个本该低调内敛以沉默为主的人，居然毫无压力挥洒自如地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了，这让众人不禁在惊奇之余佩服起他那强大的自信心来了。每个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这样想：这厮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丑，谁还敢觉得他丑啊？谁要是觉得他丑，那就是谁自己丑。

迫于他不请自来、无拘无束、没天没地的强大气场，刘宝库不得不把办公室的人挨个介绍给他。他竟然像领导人接见先进劳模一样逐一和众人亲切地握手，并且严格按照地摊杂志上介绍的礼仪重重地用力握手，同时还用过于热烈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被握手的人的两只眼睛。他几乎把所有的人都握疼了，也把所有人的眼全看趴下了。握完手，盯完别人，他的脸上露出了穷尽礼节之后的满意笑容，那种自以为其所作所为皆是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的笑容，胜利者的笑容，虚伪者的笑容，令人回家后不得不唾弃和鄙视的笑容。
众人在仓促之间成就了一个陌生人的胜利，于是就都有些懊恼，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因此只好静观其变。
刘宝库轻车熟路地给王继秋办理好手续后，用眼神不断地暗示这家伙，他可以离开了，可他就是不肯立即离开。
“刘主任，您中午有空吗？”他在连说几声谢谢后，仍然眼珠子乱转着高声叫道，“能不能赏个脸，请您和办公室的各位吃个便饭，一块增加增加感情，互相也了解了解？你看，今天天也不孬，啊，天上的小云白白的，白云上边的天空也蓝蓝的，正好是个请客的好日子，是吧？”
“不用不用，以后有的是机会。”刘宝库一时摸不清对方的路子，因此不敢贸然答应，于是就随口道。
“那行刘主任，”果然，王继秋这家伙只是虚让，并未打算真请谁，因为老刘这边刚说完，他那边就接道，“我今天就不虚让了，我还得办别的手续去，改天一定好好请请各位。那么，再见刘主任，还有在座的各位。”
然后，他又隆重地重复了一遍刚进屋时的那套动作，挨个地和大家握手后，像个伟人似的潇洒地挥手告别了。如同从来没吃过榴莲的人猛然间吃了一口榴莲，他走后大家都纷纷表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特别感受。
“乖乖唻，”渠玉晶最先开腔道，她早就沉不住气了，“说我能咋呼，这个王继秋比我还能咋呼，他那个嗓门比咱办公室原来的电话铃声还响。为俊，是不是研究生的嗓门都这么大？俺没上过大学，你飞机上挂暖壶水瓶（平）高，你给俺说说。”

“嗓门大小和是不是研究生之间，恐怕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吧？”时为俊不耐烦地“嗤”了一声后并未回答她，倒是桂卿接话道，“就像驴叫得很响，难道说它也很有学问吗？”
“我还以为研究生都这样大嗓门呢，”渠玉晶笑道，她反正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尴尬，“不过桂卿说的驴叫，我觉得有点意思，驴叫起来确实很响，上气不接下气的，驴是没有什么学问，但是，王继秋怎么着也应该比驴强一些吧？”
“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啊？”时为俊冷不丁地插话道，也不在乎听者的感受，“说句难听话有时候人还不如驴呢，害人的都是人，驴是不怎么会害人，如果它害人，那也是被人逼的。”
“呦吼钢丝头，你这家伙还拽上了是吧？”渠玉晶愣了一下，然后才回敬道，“说什么绕口令啊，有话你直说啊。”
时为俊是有些不满，不过这也不怨他，他的本意是想强调“有时候人还不如驴”，而不是像拽什么词，但是渠玉晶压根就没领会他的意思，竟然抓住他的前半句话不放，这颇令他鄙视她。
“要是直说啊，”他嘴角一歪，冷笑道，“直说就是你纯属以偏概全。王继秋这个伙计搭眼一看就是个世间少找的另类，特别喜欢装腔作势的那种人。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是感觉很不舒服。他这叫什么呢？超市的塑料袋，特能装！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拍电影拍电视一样，旁边都是好几台摄像机对着他拍，他也拿着劲在那里愣装。其实，生活就是生活，平凡得很，他装什么装呀？顺其自然多好啊，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多好啊。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叫点点滴滴都是爱，平平凡凡才是真嘛。所谓的人格魅力，绝对不是靠拿腔捏调虚张声势装出来的，而是由内至外不经意间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就好比劣质香水和巴黎香水的差别：巴黎香水往往一下子闻不到它的香味，但是只要你用心去感受去领略，你就会逐渐迷恋上它的味道和气质，而那些地摊货劣质香水，往往还没打开盖呢就香得呛人，气味浓烈得让人想吐，俗不可耐，比狐臭好闻不多少。”

“咦，这怎么就说到香水了呢？”渠玉晶笑道。
“这小子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刘宝库耷拉着个老脸插言道，“局里安排个工会 给他干，他背地里嫌弃局里不重视他，说他们那一批的人哪个都比他安排得好，都是重要岗位的实职正科，只有他弄了个糊弄人的工会 干，显得他很没面子。”
“不是还安排他协助朱彪局长工作的嘛，”渠玉晶马上跳将出来说道，“也不能说是不重视他啊，局里的业务工作不都是朱局长管着的吗？跟着朱局长混应该也小不了他什么呀，真是的。”
“协助是协助，可是一件，问题是他能挟得住吗？”谷建军已经翻看了半天报纸，深感无聊，这回他终于有寻找到发言机会了，于是他义正言辞地评价道，“这事啊，我看悬得很。研究生是学历高，但不一定实际本事就大，干起活来到底管不管用还得靠实践来检验。再说了，就机关事业单位这点破事随便找个初中文化的人就能干得了，用研究生那纯粹是浪费，这杀鸡还用得着宰牛刀啊？”
大家鸡一句鸭一句地议论了半天，最后还是该干嘛干嘛。所有说过的话，牢骚也好，嫉妒也好，羡慕也好，都被一阵恼人的秋风吹散了，完全不见踪影，空留下一地唾沫星子。

第73章

周末，桂卿有个大材料需要加班，于是他悄悄地来到了单位准备奋战一上午搞完它，结果推开门一看，他发现苏庆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办公室了。他张口一问，原来苏庆丰是来把以前不完整的《水利简报》补充齐全的，好让他以后参考使用，他一下子就对苏庆丰更加刮目相看了，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感激。正常情况下，那些过去的简报缺了就缺了，少了就少了，除了写材料的人谁有那个闲工夫去看啊。但是苏庆丰竟然能心细到这种程度，怕他翻看借鉴往年的简报时有欠缺的部分，才特地利用周末来补上的，真是太让他感动了。
“这些简报的草稿我还都留着呢，”苏庆丰淳朴地笑道，还有些不好意思，“别人手里也没有，我抽空把他们补齐，这样的话你就能好好地参考利用了。兄弟，哥教你一个孬办法，其实有很多简报，你只要改改日期就能用，不用太费脑子的。当然，这个办法不到忙得实在打不开阵的时候还是不用为好。”
桂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咬住牙点了点头，他觉得彼此互相信任的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去刻意解释和说明。
“这也没什么嘛，”他趁机又提了一下刘宝库对加班餐的意见，苏庆丰很无所谓地笑道，“随便他怎么说好了，反正最后他还是得给报销。我又没因私吃饭，都是为了公家加班吃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不过有一点，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刚来，最好不要签字去吃那个加班餐。”
“我从来没吃过加班餐，”桂卿忙道，好像就怕被旁人误会了，尽管他也知道苏庆丰肯定不会误会他，“平时有活的话我要么是在会议室里闭关快写，要么是晚上回家写，再忙的话就星期六星期天来单位干，我从来没吃过单位的加班餐，而且也没人给我说过加班餐这回事，我甚至连想都没想这事。”
“我就知道老刘不会给你提让你吃加班餐的事情，”苏庆丰冷笑道，“其实你要是中午或者晚上加班，是完全可以吃的，只是这家伙有意不提这事，你也就只能自己克服困难了。人啊有时候吃点苦吃点亏也是好事，什么事也不要太计较了，那样的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没什么狗出息头。”
“以前上学的时候再苦再累，”桂卿憨厚地笑道，“不都是吃自己的嘛，现在怎么说也比上学时候条件好吧，至少还有工资可拿，活又不白干，另外我不在乎这些。”

苏庆丰站起身来拍了拍桂卿的肩膀没再言语。桂卿发现他的脚似乎有些瘸，便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说在家干活时不小心把脚崴了，也没什么大问题。桂卿便说自己家里有活筋条，周一上班的时候可以带过来，趁给县委送材料的时候顺便捎给他，让他好烫脚用。他笑笑说行，那太好了。中午的时候他便补齐了缺的简报，桂卿也干完了自己的活，两个人便分手了，因为他家里还有别的事，两人就没在一起吃饭。
周一的时候，桂卿把从家里掰下来的新鲜活筋条，抽空给在县委上班的苏庆丰送去了。苏庆丰所在的学教活动办公室属于县委组织部临时成立的机构，就在组织部的一间屋里办公。桂卿在县委大楼走廊里碰巧看见了时为俊，就忙给他打招呼，顺嘴问他来干嘛了。但是时为俊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并没和他多说话，接着扭身就上楼去了，好像压根就不认识他一样。
桂卿回到单位才知道，原来上次是苏庆丰走了时为俊来了，而这次是王继秋来了时为俊走了，人家这次去的单位是县台办，不过这回不是一般的借调，而是正式把手续办过去了。水利局的人包括姜局长和刘主任在内，都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都不知道时为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不过大家都是老江湖了，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多了去了，谁知道那块云彩会下雨，哪块牛粪会发热啊？桂卿当然更不在意这些人事方面的变动了，仿佛是个局外人一样，其实他就是个标准的局外人。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审计科的吕翔宇手里拿着一大摞表格，笑眯眯地走进了办公室，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
“恭喜你啊桂卿！”他满脸喜色地对桂卿道，“刚才我给姜局长也汇报了，他说让你负责咱单位团委的工作。你年轻有为，材料写得也好，有活力有干劲，以后干个团委书记绝对是绰绰有余。那个什么，刚才团县委来了个文件让填写一下年度报表，还有其他的一点小事，你就看着给弄弄吧。”
说着，他便把那一摞无辜的东西扔在了桂卿的办公桌上，然后腻腻歪歪地看着桂卿，就等着他马上表态了，而且还必须是他所期待的那种表态，不然的话后果难以预料。

吕翔宇身材中等，浑身带着中年人特有的虚胖，头发浓密厚实，又被刻意梳成了不伦不类的大奔头，因此显得很是搞笑。他的重发之下呈现给观众的是一张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的黄白色大饼子老脸，这张脸总是布满斑驳的油渍，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样子。大饼子脸前面假模假式地安装着一个发育非常成熟的酒糟鼻子，红红的酒糟鼻子在那里忠实地履行着过滤空气的职责，呼哧呼哧地直响。红鼻子里面有几根鼻毛不安分地想要往外探头探脑，因而横七竖八地架在门口，觊觎着外面精彩的世界。
听着吕翔宇明显不厚道的声音，桂卿心里突突直跳，他刚开始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想不到自己刚上班没几天居然能弄个团委书记干干，这确实不错。虽然他从来没有往上爬的意思，但是对于主动送上门的职位他还是很乐意接受的。团委书记好歹也带着书记两个字啊，听上去还挺能满足一下他的小小虚荣心的。于是，他惴惴不安地答应了吕翔宇的意思，同时眼看着对方满意地离开了。他感觉，离开的那个人就像是一个刚找完小姐的老嫖客一样，摇着腚甩着腿溜溜达达地离开了。
他心想，就算是不让他干这个团委书记，他也不能拒绝吕翔宇让他干活的要求啊，他明白他目前还没有拒绝的资格。同时，在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贸然拒绝人家，那也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不过让他感觉稍微不高兴的地方是，事先没有任何人来和他商量一下，事情就这么确定了，确实有点伤他的自尊。再仔细一想，他算哪根葱啊？人家领导确定的事用得着征求他的意见吗？就算是征求了，他敢说不同意吗？想到此处，他的心里就平衡了不少，甚至私下里还有些窃喜，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其他人的脸色和表情，真是有些鬼迷心窍了。
刘宝库对此事自然无动于衷，这不关他的事。
渠玉晶本来也应该无动于衷的，因为这也不关她的事情，但是她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于是这就成了她的事。等刘宝库出去办事的空，她像一个十足的旁观者一样问桂卿：“我看你还挺高兴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好事终于来了啊？”

“也不是那个意思，”他被看穿了一小半的心思，但这一小半影响很大，所以他的脸色马上红了起来，他诺诺地答道，“人家既然有意叫我干，我也不能不干呀，对吧？”
他没明说是让他干活，还是让他干团委书记，他有意把两者混为一谈，还以为是情商较高的表现，当然这里边也有不好意思的成分，只是他确实不想明说什么，觉得没意思，也懒得说。
“年轻人你别迷了，”她冷笑了一声揭示道，“这些人哪个不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啊？你用脑子仔细想想，吕翔宇为什么让你干这事？他为什么给姜局长汇报完了再来找你啊？”
“我哪知道这里面的事啊？”他说得有些委屈。
“哼，我料你也不知道，”她自信满满地说道，优越感又一次爆棚了，“吕翔宇多聪明了，平时能得和猴似的，他这是先斩后奏，先怂恿着姜局长同意了然后再来压你，不怕你不干。”
“按理说干团委书记是好事啊，”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他本来不想反驳的，但实际上他这样说就等于反驳了，“从他那方面来讲人家这是看得起我，给我面子啊，我总不能直接拒绝吧？另外就是，我觉得年轻人多干点活也是好事，锻炼锻炼嘛。”
“所以说你这个人没心眼子吧？”她把话说得更直接更坦白了，“你再用脑子仔细地想想，什么时候好事会主动掉你头上啊？你是给领导送礼了，还是请领导客了？你既没送礼也没请客，甚至连根烟都没搭，他们怎么会主动地把好事让给你？你觉得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那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他傻傻地问。
“哼，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的表情更加把持不住了，好像马上就要被选为泰国公主了，她张嘴教育道，“吕翔宇这是绕你玩呢，他嘴上许给你空头支票，其实内里安的是哄着你替他干活的心。还有一点得注意，这都是吕翔宇自己说的话，你又没听姜局长亲自说，你知道他在老姜跟前怎么嘀咕的你？再说了，就算是老姜说的话那也比放屁强不了多少，古往今来他说过的话多了，谁给他去较真？空口无凭的，又没人给你行文公布，到时候谁承认你是团委书记啊？有些活你现在干了也是白干，到时候你反正不能厚着脸皮去要那个官吧？虽然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另外，我看你也不是那种问领导要官的人。”

“我把话说头里，不信你走着瞧，”她接着道，索性把先知先觉当到底以证明自己确实英明伟大，“别看你现在替他干这个活出这些力，真到局里调整干部的时候根本就没人考虑你出的这些冤枉力干的这些冤枉活，你纯粹就是瞎忙活，懂吗？”
她的话像一把钢刀插进了他的胸膛，他忽然间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仔细一琢磨确实是那么回事。他想，这个女人虽然平时嘴上没有把门的，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准头气，但是她的话却总是带着几分不可辩驳的歪巴道理。从来良药都苦口忠言都逆耳，也许她说得对。不过事到如今他又能怎样呢？俗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本事就处在挨宰被操的位置上，除了挨宰被操之外还能怎样啊？反抗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旧社会被封建统治者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民，还可以起起义造造反什么的。
“小张，你还记得上次在凯旋门大酒店吃饭的时候，那个小姐唱歌时你去敬酒的事情吧？”她见他一时无言以对，接着便拿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磅礴气势来眉飞色舞地问。
“记得啊，怎么了？”他问。
“哼，怎么了？”她收起想要卖关子的架势充满怜悯地说道，“我告诉你吧，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敬完酒之后你知道当时吕翔宇怎么说你的吗？”
“他怎么说的？”他累死也想不出来答案。
“他说你啊，”她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依照她的个性虽说免不了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大致情况应该差不哪里去，这话估计吕翔宇能说得出来，“一看就是个好色之徒，逮着人家小姐的白胳膊不丢，一个劲地摸来摸去，那个眼珠子都不够用的了，盯着人家小姐的大脯肋子愣看，恨不能一口吃肚去，口水都流出来了。”
他一下子就暴怒了，差点气炸心肝肺唾碎口中牙。
“给小姐敬酒是他让我去的，他怎么能反过来说我好色呢？”他长出了一口闷气，然后仰天长叹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只是按照他的意思去敬了杯酒，什么心思都没有，他怎么能血口喷人硬说我好色呢？我要是真好色，他说我我也不亏得慌，问题是我当时压根就没那个意思啊。再说了，我要是好色想占人家小姐的便宜，我还会让他这个胡说八道的人看见吗？”

刚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上次吃饭的时候吕翔宇让他跟着马局长去卫生间的事，如此看来这家伙肯定知道马局长在旁边有人的情况下尿不出尿来的毛病，显然就是故意的。他低下头，紧闭嘴唇片刻后又沉沉地“哎”了一声，并暗暗地握紧了拳头，以发泄心中强烈的的郁闷和烦恼。
“这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俗话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她大约也感觉到说这话有些搬弄是非，闲着没事挑起事端的嫌疑，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只要你走得正站得直心里没鬼，管他别人怎么说呢，谁爱干嘛干嘛呗。”
“是，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他无奈地摇摇头后又叹气道，“反正嘴长人家身上，咱又不能给人堵上。再说了，这种事情往往是越描越黑，谁也没法去和他对质，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一个让人气愤恼怒的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第74章

下午的时候，秋日慵懒的阳光透过咖啡色的玻璃窗斜着投射到办公桌上，反射出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灰黄色光泽。桂卿接到了北边水利局大院会计的电话，让他赶快去领工资。刘宝库和渠玉晶还没来到，他也没法和谁说一声，只好先去水利局大院，那个会计安排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耽误的，尽管这边没人替他值班。
财务科在一楼最东头上首的位置，因为这座办公楼是两头沉的形式，所以财务科是两间大屋，比较宽敞，头上正对着朱彪副局长的办公室。他一进财务科就迅速感觉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奢华气息，这里所有的办公设施都比其他科室强很多，甚至比政府大楼里绝大多数办公室的条件都要好。房间里摆放了不少名贵的花花草草，他都叫不上名字来，显然这不是从家里带来的普通花草。那些办公桌椅也都厚实坚固舒服耐用，电热壶铮明瓦亮且肚子很大，沙发新颖别致宽大柔软，门窗的密封性都特别好，好到夏日的冷气和冬日的暖气一点都跑不掉，金黄色的窗帘高端大气色泽明快，就连会计和出纳的茶杯都透着一股子不平凡的豪华味道，尽管其风格让人不敢随便苟同。
会计叫毛玉珍，出纳叫王兆前，她们两个人都是典型的看着平淡无奇实际上也平淡无奇的中老年妇女，只是毛玉珍比王兆前的年龄略大一些。他和她们都不是太熟悉，也就是以前点名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而已，因此印象并不深刻。
毛玉珍身材中等，胖瘦适中，应该是一身的五花肉。她长着一头乌黑、油亮、倔强、坚硬、简短的头发，显然是精心焗过油并仔细打过摩丝的。她的脸色又黄又黑，仿佛得了北协和南湘雅都看不好的绝症一样。但是，她那威严凶悍的面部表情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她的生命力硬得很强得很，完全不是林黛玉那种弱不禁风的病人样子。让人过目不忘的是她的鼻子，那个鼻子为了和总在噘起的嘴巴相配套，无论何时都在不停地囊着翘着，仿佛其主人一直都站在农村那种肮脏无比臭气熏天的大茅坑跟前。
他仅凭直觉就明白，这位毛会计肯定也不是个善茬，因为她那种凶悍霸道的表情已经完全固化在了她的脸上，估计用多大马力的水磨石机子都打磨不平了，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

王兆前生得娇小玲珑柔若无骨，一头烫过的栗色披肩发松散地挂在脑后和脸庞边。她皮肤很白且毫无血色，冷若冰霜却不艳若桃李，就像富贵人家圈养的智商极低的宠物狗一般，高贵傲慢性格孤僻，喜怒完全不形于色，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她个子虽然很矮，却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感觉，靠的就是她那种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奇葩架势。
和大多数不熟识这两位大神的人一样，他也被她们后天修炼出来的强大气场给彻底镇住了，他连忙弯腰赔笑地进去和她们主动打招呼并说明来意。王兆前就像一尊华丽而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一般，除了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极其淡漠地翻看了一眼他之外，就再没有任何反应了，这让他瞬间就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个隐形人了。而毛玉珍就像王兆前的孪生姐妹一样，也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不慌不忙地从抽洞里捏出一个小巧的存折出来，细细地厌恶地，就像扔块烧饼给一个捧着烂碗的老乞丐一样，将那个存折扔在桌子上。
“小张，你的工资折。”她对来人轻飘飘地说道，好像那个工资折上有什么传染性很强的细菌一样。
他怀着谢主隆恩的恐慌心情连忙走上前去，拿起那个暗红色的存折，像鲁迅笔下的华老栓“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一样将那个物件小心地捧在手里，边连声说着“谢谢”边慢慢地退了出去，出了屋门好远才敢转过身离开。他知道，这两位尊贵的老姑奶奶定然是不屑于和他啰嗦什么的，据说她们平日里享受的都是局长级的高等待遇，绝非一般阿猫阿狗的人可比。他出了水利局的大门，推着车子到了一颗法桐树下，才小心地打开存折看了一下上面的数字，405元，这就是他第一个月的工资。
多乎哉？不多也。
少乎哉？不少也。
他忽然记起在中学的政治课本上，大概马克思他老人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劳动力价值至少应该等于用以维持工人劳动力的生活资料的价值。这些生活资料要足够工人养家糊口以维持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命，和培育必需的劳动技能，以便不断地向资产阶级提供可用的劳动力。劳动力价值的多少基本决定了工资的多少。他不知道这405块大洋的工资够不够他养活自己的，够不够抚养下一代的，能不能体现他的劳动力价值。幸好他现在是吃住在父母家里，否则这事还真不好说。至于以后的事情他真不敢去想太多。他想了想，觉得说到底他其实只是一个在县城里打长工的标准无产者，是个无地、无房、无车、无妻、无钱的“五无”人员，空有一个年轻的身体和一个日渐模糊日渐遥远的理想，或者压根就没有什么理想，甚至从来就没有过，他最后确信。

理想，多奢侈的奢侈品啊，怎么会人人都有呢？
想到理想他又忆起，很久以前他曾经在奶奶生病的时候想过要去当一个医生，来从事救死扶伤的高尚职业。结果，他后来发现他其实根本就实现不了这个在旁人看起来并不是太高的理想，以至于后来他都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丢掉这个所谓的理想，转而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农村孩子。也许，接受自己的缺点和平凡也是一种可贵的成长，这总比去盲目地做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要好一点。
“医生，究竟是魔鬼还是天使？”他想，“我当得了天使吗？不能；我当得了魔鬼吗？更不能。”
他看完存折就到附近的银行把工资取了出来，然后回政府大院接着上班去了。一个通过工资折赤裸裸地揭示自己无产者身份的下午，就这样在恍惚间匆匆过去了，和别的下午没有不同。
下班之后他又跑到金碧大厦一楼的超市，给奶奶和父母买了些大路边的东西以表孝心。他以为，这是每一个初次领工资的人都必定要干的事情，因此不敢马虎。
第二天一早，他也没在家吃早饭，而是在梅花山北麓的桃园糁馆喝了一碗美滋滋的糁汤，外加十个芹菜肉包子。他以前并不知道这个在青云县城很有名的地方，只是每次经过的时候确实都能看到很多人围着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还觉得这个地方脏呢，其实那是因为他吃不起，只是他不愿意面对和承认而已。
待结账的时候，老板听说他一个人吃了十个包子，有些吃惊地问道：“是你自己吃的吗？”
“对啊，我自己吃的，” 他自信地点点头，兴奋地回道： “怎么了，你不相信？”
“看着你不太胖，想不到胃口这么好。” 老板道。
他笑笑，付了钱走人。
花自己挣的钱吃饭，就是香啊！

直到这天早上吃完早饭，他才确信他找到了一点长大成人独立自主的感觉，他不再是一个只能伸手向家里要钱的无用之人了，他终于可以有能力回报养育自己的父母了。尽管昨天他买的那些东西并不贵重，但是奶奶和父母依然非常高兴，那种能给大人带来幸福的感觉太好了。他想，难怪雷锋同志那么喜欢帮助别人，原来帮助别人确实能给自己带来一种特别美好的感受。还有凤贤提到过的名、利、性的问题，也确实很有道理。什么是孝心？孝心就是人的本性里面最善良最朴实的东西，是人面对父母长辈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天然的尊重和回报心理，是希望他们过得更好的一个期待，一份努力，一种责任。
这一整天，他过得都很愉快。
下午的时候，刘宝库安排他去金鼎轩北边的蓝旗公司门店采购一些办公用品。他从审计科吕翔宇那里支了几百块钱之后，就步行前往蓝旗公司去了。
就在他进了店之后准备挑选东西的时候，无意中瞟了一眼坐在最里面老板椅处的一个女子，结果他惊奇的发现那个女子居然就是晓樱。晓樱应该早就发现他了，只是她没有马上出声，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她虽然表面沉静祥和，内心却早已掀起了阵阵波涛。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面。
“怎么这么巧啊，在这里碰到你？”他走过去笑着问道，装作很大方的样子，其实不然，“这就是你们家公司的门店吗？上次我还真没注意问你呢。”
“蓝旗公司是我哥开的，”她笑盈盈地站起来，两眼含着秋水说道，“我只是负责给他打打杂，没事的时候在几个店面转一下，管点闲事而已，上次吃饭的时候我没好意思告诉你。其实我们也算是邻居吧，这儿离你们单位挺近的，希望你有空常来啊，当然了，不买东西也欢迎。”
她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礼貌性地把他往里边让，要他坐在老板椅的对过，然后她又往桌子上的茶壶里续了些开水，并添了些茶叶，好像她一个人也是寂寞好久了。
“你不要客气，”他有些激动地坐下后，忙道，“我是来买一些办公用品的。以前光听说蓝旗公司是政府的定点，但是我自己一次还没来过呢，这是头一回。既然咱们离得这么近，以后肯定少不了要来麻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