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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樱记》(原创长篇最新整理,共3部,约180万字,人物约300个)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162章

尽管房门正对着厕所,不时能闻到一股或浓或淡,但总体上感觉较为清淡的尿骚味,尽管里边摆了两张办公桌,但那毕竟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在县委办公楼里往往只有县级干部才能享受这个待遇,所以桂卿还是很乐意在里面上班的。虽然他每天都严格地早来晚走按时上下班,并且天天都注意打扫卫生保持室内外清洁,可是在连续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政研室没有一个人到这间屋里来过一趟,桌子上的那个电话也从来没响过,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他被挂起来了,一种惯用的招数吗?
他也曾经考虑过,要不要上二楼去溜溜看看,请示一下牛富春或者王宗友有什么安排没有,但是后来仔细又一想,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索性等着听通知吧,人家叫怎么办就怎么办。另外,他不主动上去和政研室的人去熟络熟络,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来这里上班之后没多久就明显地发现,平日里整个县委大楼里的人都和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和政府大楼的工作环境完全是两码事。政府大楼那边的办公室的门平时基本上都是敞开着的,没事的时候大家经常互相串串门,聊聊天什么的,工作气氛非常融洽,整个大楼的人差不多都互相认识。另外就是,每个办公室上边的门框上差不多都有牌子,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单位什么科室。而县委这边则不一样,所有房间的门除了进出人之外,平日里统统都是关着的,且大多数房间门口都没有标识牌,没有房间号。这种情况,别说是一般的老百姓了,就是县直部门来办事的人都找不清哪个房间是干什么的。他在这里上班都一个多星期了,连一楼西边的走廊都没去过,就更别提上面的各个楼层了。他不仅没能尽快熟悉这里的各个办公室,弄清他们的功能和职责,而且连在这个大楼里上班的人一个都没新认识。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来去匆匆且一脸严肃,谁都不愿意搭理谁,好像彼此之间有着多大的仇恨似的。如果不是大门口的牌子写着这里是县委和纪委,恐怕外人进来之后都会误以为这里就是一座标准的监狱。
处在这种压抑、沉闷、无聊的环境和氛围里,他又怎么能闲着没事到楼上瞎扯呢?他觉得他虽然口才不是多好,但最起码还不是那种特别笨嘴拙舌的人,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居然变得不会说话了。他本来想和偶尔碰到的人打打招呼的,但是一看见别人那或是冷若冰霜的脸,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然假笑,便失去了进一步攀谈的欲望和兴趣,从而把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脸绷得更紧了,尽管从骨子里来讲他从来不是那种不爱理人的人。
大约是把他放得够时间了,或者挂得够时间了,就像晾衣服一样终于晾干了,这天早上刚一上班,王宗友就给他打来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去劳动局搞个调研,让他稍微准备一下。九点钟的时候,王宗友又来了电话,让他到楼下门厅那里等着,他便拿起笔记本和笔直奔楼前台阶处。来到门厅,只见王宗友和余卫真正好下来了,王宗友便喊着他一起来到台阶前的一辆黑色小轿车跟前,三人依次按规矩上了车。
“王主任,今天上哪去?”小车刚一启动,驾驶员便低声问道,一望而知也是个老机关了。
“劳动局。”王宗友简短地回道,便不再说话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一直到小车开到劳动局院子里,车上的三人都没再说多一句话,气氛显得极度压抑和沉闷,当然这只是桂卿自己的感觉,也许王宗友和余卫真已经 惯了呢。劳动局离县委并不远,就在它的东边大约500米路南的位置,大门朝北。桂卿觉得这么点距离压根就不用开车,他们几个人直接走着过来就行了。为了这事他本来想笑的,但是一看车上包括驾驶员在内的另外三人都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把那个意思硬压了下去。
小车刚一拐进劳动局大院,就见大楼底下站着好几个衣冠楚楚面带制式笑容的人都在那里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恭迎圣驾呢,其中有一个腿快的人甚至已经跑到王宗友坐的那个位置的车门外抢着拉开车门了。此刻,王宗友和余卫真把攒了一路的笑容全都尽情地释放出来了,留给劳动局的人满院子的阳光和甜蜜。直到此时桂卿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平日里绷着一副死人脸的家伙们不仅会笑,而且还笑得相当有水平,相当有感染力呢,只是他们的笑容太金贵,从不肯轻易地施舍给不重要的人。
在宾主彼此寒暄并且主人把客人往楼上的一间大接待室引领的时候,桂卿知道了其中领头的是个姓侯的副局长,但是他凭直觉认为那肯定不是一把手,因为一把手的派头应该更大一些。果然,在进屋落座之后,那个领头的有些秃顶的笑容可掬的侯局长就开始客套起来了,说一把手陈局长有事不在家,但是陈局长指示他们在家的同志一定要配合好、接待好、服务好县委政研室的笔杆子们。王宗友当然也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把此行的目的又简单说了一遍,接着宾主双方便就农民工劳务输出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入地交流和探讨,其中主要是侯局长说具体情况,其他人进行补偿和提示,桂卿负责记录,他就是来干这个事的……
调研活动整整进行了一上午,到了中午该吃饭的时间点了,侯局长理所当然地要挽留大家吃饭。他说一会陈局长要赶过来陪大家吃饭,同时牛富春主任也赶过来。这样的话,中午的饭局是免不了的,虽然大家压根就没有免的意思。吃饭的地点就定在县委东边的凯旋门,桂卿一看那个阵势就知道这个场肯定比较豪华。
果不其然,因为政研室的一把手和劳动局的一把手都参加了,所以这个饭局的菜肴档次很高,喝的酒也特别好,服务员也很漂亮,服务也很周到。饭局的主题除了那些冠冕堂皇司空见惯的东西之外,剩下的内容就是陈局长在那里不停地恭维余卫真了,反正就是各种看着很虚,而其实又很实的夸奖和赞美。那些滥美之词听得桂卿多次都想反胃,但在反胃的同时他又发自内心地感叹,若是把陈局长换成他,恐怕就是揍他十八顿他也说不出来那样漂亮的恭维话。陈局长那张大嘴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阴风阳气之徒说成和蔼可亲之人,能把阿谀奉承的家伙说成忠心耿耿的君子,能把骄横自大庸俗不堪的无能之辈说成谦虚谨慎格调高雅的英雄豪杰。至于搞得满桌人晕晕乎乎、热热闹闹、亲得比仁兄弟还亲的好酒,喝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桂卿觉得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容易醉人,而且喝了之后根本就不头疼。饭局散场回县委之后,他长久地感叹道:“这些当官的确实会享受,好酒就是好喝,比农村人在代销店里打的散酒强一万倍,怨不得这些家伙们这么热喝。那好烟自然也不用说了,肯定好吸……”
在回去的车上王宗友就安排桂卿,让他写好调研报告的初稿之后直接交给余卫真就行了。桂卿点头称是,他估计这个稿子余卫真审完之后应该会交给王宗友,然后王宗友再交给牛富春,牛富春再交给县委某位领导,这是他猜测的正常的程序。其实在来搞调研之前,他就明白人家这是要试他的活了。按照一般的情况,像这样比较重要的调研报告,应该是大家回单位之后一起商量好提纲,然后再分头行动,最后由资历老点能力强点的人润色和把关。可这回既然王宗友直接安排他写,那就是摆明了要看看他的能力和水平究竟怎么样。是骡子是马,终究是要拉出来溜溜的。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等到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桂卿按照王宗友的要求跑到二楼把初稿交给了余卫真。高位截瘫患者一样,难得能站起来一回的“白面书生无情客”余卫真同志,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接过他递出去的稿子便坐下了,既没示意他留下,也没示意让他离开。他见状只好说了句:“余秘书,要不材料先放您这里,有事您回头再找我?”等余卫真似有似无地点点头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地离开阴森恐怖的政研室的外间。牛富春就在里边办公,连往外边看一眼都没有,仿佛他要是往外边看一眼的话,就会丢多大人似的。王宗友没在办公室,这让桂卿更加感觉到了一种特别不舒服的意味,因为从心里上来讲,他还是感觉和王宗友更近一些。
第二天一早,王宗友就打电话让桂卿上楼一趟。他接完电话,拿着笔记本和笔直接就上了二楼。屋里只有王宗友一个人,坐在外间靠近西边的位置正等着他呢。等他一进屋,王宗友一边用手示意他坐在门后的藤椅沙发上,一边和善地说道:“来,桂卿,咱商量商量材料的事。”
“好的,王主任,”桂卿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地说道。他不知道王主任是打算表扬他呢,还是要批评他,或者是可能性最大的那种情况,让他把这个材料再狠狠地改一遍。
“是这样的桂卿,”王宗友抬起厚厚的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桂卿一眼,然后又欠了欠修长的腰身接着道,“你昨天交上来的调研报告余秘书看了一下,我也看了一下。我先说一下余秘书的意见,他的意思是这个材料呢还是要按照基本的路子来。比如说,先总结一下咱们青云县在组织劳务输出方面的主要做法和成效,然后再谈存在的问题,最后再提出那么几条对策和措施,当然,末尾附上几条切实可行的意见建议也是必须的……”
“好的,王主任,”桂卿一边不停地记录着,一边认真地答道,“回头我再仔细调调吧——”
“这是余秘书的意见,”王宗友稍微叹了一口气后,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么我个人的意见呢,我还是倾向于支持你的思路,我感觉你在这篇报告中还是有自己的话要说的,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你还是有所保留的,现在你能不能给我谈一下你最初的思路,或者说是打算呢?也就是你想写但是没完全写出来的东西,你可以说一下,我听听,我们互相切磋一下。”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王主任,我是这样想的,”桂卿的情绪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励,于是便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坦诚地说道,“我感觉咱们县里的劳务输出这一块之所以搞得这么好,这么红火,其主要原因还在于那些亲自外出打工的农民工自身。因为在他们打工的早期,也就是县里搞劳务输出的初期,主要还是因为有那么几个能人在外边带头,然后就是靠着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这样慢慢地发展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其实大城市劳动力市场旺盛的需求,咱们县里那几个领头农民工强烈的市场意识和捕捉机会的能力,是最关键的因素……至于劳动局方面,也就是政府这一块,其实所做的主要工作还是在人家已经发展起来之后,才去想着建个办事处,搞搞服务什么的,基本上属于把人家农民工的成绩当成自己的成绩的那么个意思。当然了,我这样考虑并不是说要否定劳动局的成绩,我主要是想强调一下,市场才是最好的老师,市场才是最灵敏的手,市场比任何一个政府部门都更有前瞻性、导向性和灵活性,所以我才用了这么个题目,叫‘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积极培育壮大劳务输出市场’……我感觉,一个调研报告如果能给领导传递一种比较突出的信号,或者一种比较强烈的意思,那基本上就差不多了。如果完全按照套路写,那和普通的工作总结就没什么大的区别了,那我们亲自去搞调研也就是失去了意义。”
“这个调研报告最后是要拿给市委副书记刘义文看的,”王宗友长长地闭了一会眼,显得很劳累的样子,然后慢悠悠地说道,“上周他在青云视察的时候提出,让咱们好好总结一下青云县劳务输出方面比较成熟的好的经验做法,好在全市推广。所以呢,这个调研报告主要是总结经验,形成一个比较规整的说法,理出那么几条有推广价值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你在材料中已经很好地写出来了,只是你立意的角度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更侧重于发挥市场的作用,劳动局或政府的作用体现得不明显。你比如说,本来是农民工自发去的,受市场推动的,无论当初是被动还是主动,这是实际情况不假,但是我们必须得换个说法,说是劳动局如何如何引导和扶持他们去的。另外就是必须得突出一下在劳务输出的全过程中,政府有关部门,特别是劳动局究竟是怎么为他们搞好服务的。桂卿,你得按照这个意思来写,才能符合余秘书的要求,你明白吗?因为余秘书直接给马书记服务,他能更好地把握和领会马书记的意思,只有马书记那里通过了,这个报告才能报给刘书记。”
听到这里桂卿心里已经很明了了,原来是余卫真认为他写调研报告的路子不对头,而王宗友还是比较认同他的。尽管他听到的只是王宗友的一家之言,但是他却坚信对方所言不虚,因为对方的态度非常诚恳,语气特别温和,言谈举止之间洋溢着的全是对他的关心和照顾,这种关心和照顾绝对不是可以装出来的。当然,这个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宗友和余卫真之间有矛盾,两人互相看不惯,他们拿他写的这个调研报告来互相较劲。即使是这种情况,他也打算站在王宗友这一边,因为他也觉得那个余卫确实有点太摇骚、太高傲、太不可一世了。他不喜欢他,就是这样,也不需要装。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163章

“那么,王主任,”桂卿斗胆又问了一句,“作为马书记本人来说的话,他希望看到什么样的调研报告呢?”
“如果你要这么问的话,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王宗友的眼神一亮,语气略微快速地说道,“我感觉马书记还是比较喜欢你的风格,因为他是一个干事创业不拘小节的人,他应该希望得到有用的、有实际意义的、有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的东西。不过呢,余秘书的意见也很重要,他向来的主张就是,在任何材料里都不能和领导讲理,因为任何领导都比我们要懂更多的道理,他们毕竟见多识广嘛。所以说,如果余秘书那里通不过的话,你就算写得再好也没用,因为根本就上不了马书记的办公桌。在某种程度上讲,我和牛主任的意见其实只起参考作用,这件事情主要还是余秘书负责,你明白吗?还有,即使马书记愿意采用你的思路和策略,但是到了市委刘书记那里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如果单从工作的角度来讲,政研室要的结果无非就是刘书记能在这篇调研报告上进行批示,哪怕他只是批转到市直哪个部门也行,我们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就算是交差了,而且干得还很漂亮。而刘书记安排这事本身是什么意思呢?也可能他只是随口说说,也可能是他下一步想有什么大的动作,作为下级我们是不知道的。而作为你呢,桂卿,你现在就是想通过这篇调研报告向领导说明一种情况,说明你所看到的最真实的情况,同时还想要表达一种市场化的观念或者理念,总之就是希望通过写这篇报告,或者提交这篇报告,能对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而不是简单地写完就完了。你的这种想法很好,我很佩服也很尊重,但是这未必就是刘书记想要的,或者说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你想要展现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必须提供我们所应该提供的和所能提供的,别的事情我们管不了,特别是前者,非常重要。从这个方面来讲,余秘书的意见也很有道理,这就是做人和做事的区别。你我想的是如何做事,怎么把这个事做好,做得有意义,哪怕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而有些人想的是如何做人,如何把自己做得更位置更高一些,更稳一些……”
听完王宗友这番话,桂卿的心彻底暖起来了,同时他的灵魂深处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做梦也没想到和他萍水相逢的堂堂县委政研室副科级秘书,竟然会如此坦诚地和他交流,而且还说得那么深入,那么直接。他怎么也没料到,在死气沉沉、万马齐喑、坟墓一样的县委大楼里竟然还有此等热血男儿,真情汉子,这确实有些意外。他知道,从理论上讲牛富春和王宗友都是余卫真的上级,都有权安排余卫真工作,但是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处处顺着余卫真的意思来,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认为,眼前的形势应该不是牛富春和王宗友惧怕或者顺应余卫真,而是他们采取假意配合和表面支持的方式在默默地对抗余卫真。他们对抗余卫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对抗马开江,就是在给马开江挖坑,在逐步地捧杀他,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马开江的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独断专行等一系列的野蛮作派和霸道作风。无条件地服从和执行命令是一种更高形式的对抗和反驳,这种对抗和反驳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因他牛、王二人从本质上来讲都还是不错的人,最坏的情况就是按照一把手的意思再加码十倍或者百倍地去服从和执行,从而置一把手于万劫不复,永远无可挽回的地步。你不是让我上东吗?那我就拼命地往东,使劲地往东,至于最后掉沟里去,或者掉水里去,那都活该,那都不是我的错。这些人恐怕才是最可怕的。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两人又聊了很久很久,然后桂卿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到屋之后,他先把手头的活略微一放,转而开始琢磨起他为什么会看不顺眼余卫真这一问题。“难道说,就因为这家伙不爱搭理人吗?”他慢慢地琢磨着,觉得这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为什么大老板喜欢的人我就不喜欢呢?难道说我这种人天生就不是混机关的料吗?真是匪夷所思啊。”
本县劳务输出的事刚调研完,市委政研室又来了个叫艾泽冰的副主任,带着一大帮子人到青云县北关街道调研外来务工人员的社会保障问题。县委政研室这边由牛富春主任带着王宗友和张桂卿负责接待和陪同,三人一早就乘车杀到了北关街道三楼会议室,在那里等着艾泽冰一行数人。北关街道的书记、主任当然也已经恭候多时了,因为今天座谈汇报的主角就是他们。据说,中午吃饭的时候马开江书记还要亲自陪同,这可不是小动静。
大约九点半的时候,两辆黑色的小轿车就像两条鲇鱼一样先后滑进了北关街道的大院里。以牛富春主任和北关街道的刘勇书记为首的青云县一帮子人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等着迎接艾主任一行。没等桂卿动手,街道上的同志早已抢先一步把领导的车门帮着打开了,然后艾泽冰一行就优雅从容地从车上下来了,就是大家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种情形。
但见艾泽冰身材高挑,面容清瘦,一头略显凌乱的头发透露着满满的倔强桀骜之气。他虽然官拜实职副县级,但是年龄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绝对不超过三十,一副硬装成熟的脸上还明显地写着隐藏不住的稚嫩和青涩。此君目光凶狠而锐利,两个眼睛在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抓钩子一样喜欢死死地盯着别人的眼睛不放,直到把对方盯到转头不敢和他对峙为止。艾泽冰是如假包换正儿八经的官二代,海西大学行政学院经济管理学硕士,其父亲官居本省某实权部门正厅级。这厮毕业一年刚过试用期便荣任易阳县团委副书记,在县团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干了不到半年就又奇迹般地当选了县团委书记,在县团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一年半的时间又通过公开考选当上了鹿墟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也就是说,年轻有为、实力强劲、德才兼备的艾泽冰同志只用了三年时间,便混成了货真价实的副县级。从去年7月到今年3月,满打满算他这个副县级才只干了8个月,可谓崭崭新晶晶亮的副县级,着实令人羡慕和眼红。
鲜花、水果、饮料、香烟等东西就不说了,单就会议室里的空调来讲,据说头一天晚上就打开了,好让屋里充分地热起来,以防暖气到时候见了大领导害羞不好好工作。宾主双方互相寒暄落座后,便接着都介绍了一下各自一方参加座谈的人员都有哪些。然后,艾泽冰就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来意,并强调每个县(市、区)只选一个乡镇或者街道进行座谈,而且只座谈不看现场,时间就是一上午,大家可以就外来务工人员的社会保障问题随便谈。
先是牛富春主任满面春风嬉笑诙谐地恭维了一番艾泽冰一行,每句话都说到了对方的心窝里去,比给他们进行专业的推拿按摩都舒服,特别是艾泽冰同志冒着严寒来青云县搞调研的这种难能可贵的精神更是值得大家学 和佩服,然后又恰如其分地谦虚了一番才开始了简单的情况介绍。等他介绍完全县有关的基本情况之后,刘勇书记又开始汇报了一下北关街道在关心、关怀和关注外来务工人员方面的主要做法和成效。等刘勇汇报完情况之后,其他几个县直部门的副职领导又分别补充了一些内容,有多也有少,有咸也有淡。等大家的汇报基本都结束了,艾泽冰便开始了长达两个多小时全景式、全方位、全角度的询问,直到他把自己那远远低于小学二年级水平的社会常识方面的认知能力在大家面前彻底完全地展示殆尽为止。是骡子是马,正是拉出来溜溜的好时机。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刘书记,您刚才在汇报中也提到了,”艾泽冰在语气和态度上倒是颇有礼貌地问道,展示了一种来自浓厚家庭传统的,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很不寻常的官味,“就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上学问题,既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困难,他们也有这方面的需要和要求,那么我们街道方面,或者说县政府方面,为什么不给他们提供有关的,或者说有针对性的服务呢?”
听到这里,坐在北墙底下一排椅子上的桂卿差点笑出来,他心想:“城里的孩子尚且要托关系走门子地去择校,去拼爹,何况那些无权无势的候鸟式的外来农民工的子女啊?特别是在县城附近住的一些老百姓,他们的孩子上城里的小学不符合条件,上农村的小学他们又不愿意,他们不择校又有什么办法?别说农村和城里的差距了,就是在县城内部,学校与学校之间在教学质量和办学条件等方面的差距也是有着天壤之别啊。单说上小学这件事,每年浪费了多少家长多少的金钱和脑筋,曾经伤了多少人的心啊,难道人五人六的艾主任真的都不知道,真的都不了解吗?”
“噢,艾主任,情况是这样的……”刘勇书记特别认真、特别实诚、特别耐心、特别恭敬地向一点也不心虚、一点也不自愧、一点也不知道反思的艾主任解释着,解释着,解释着,就像一个伟大的充满爱心的老父亲,在对自己的智障儿子进行无聊的康复训练一样,明知道前途渺茫效果不佳却还不敢放弃,也不能放弃,因为那毕竟是他的亲儿子呀,是他和他媳妇共同缔造的唯一的成果。
即使从侧面观察,从刘书记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对艾主任竟然能提出如此幼稚可笑的问题的鄙视和嘲笑,这一点令桂卿感到特别的佩服和敬重。他心说:“这些基层的党委书记和镇长、主任什么的,手里确实有两把好刷子。他们明明对身边老百姓的生产和生活等各个方面极其了解和掌握,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但是还能在上级领导面前表现得如此谦虚而又谨慎,如此务实而又富有耐心,如此不懂而又好学,的确是了不起。”
“我觉得,每个城区的学校都可以拿出一部分名额来,让那些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就近入学啊,是不是?”敬爱的艾主任接着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像小鱼吐出的泡泡一样,接连不断地顶向君子兰一般的刘书记,“难道说我们一点这样的能力和容量都没有吗?这个恐怕有点不符合实际吧?为了那些孩子,只要我们肯想办法,那么办法总还是有的,对不对?”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艾主任,您提到的这个想法或者说是建议,很好,很到位,按照恁的这个意见,我们也做了很多的工作或者努力……”刘书记又态度异常谦卑语且气异常诚恳地微笑着解释了一大番,努力让对面这位非常典型的“何不食肉糜”式的领导明白,底层老百姓和基层政府的现实情况,或者是真实情况。
“我觉得我们基层的同志,”艾主任又有高见了,又开始给同志们支招了,“可以考虑搞一些廉价的房子,当然装修方面不要弄得有多豪华,位置和地段也不需要那么好,这样的话可以出租或者卖给那些外来务工者,以此来解决他们的居住问题,解决了他们的居住问题,那么他们的子女入学问题自然而然也就解决了嘛,反正我是这样考虑的……”
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一问一答,一答一问,直到过了中午十二点很久很久,艾主任这才想起需要结束这场天方夜谭、神出鬼没、滑天下之大稽的座谈会,刚睡醒了一般。当然,到最后他并没有忘记程序性地礼貌性地问一下和他同行的人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这倒充分体现了他为官从政的基本素质和最起码的涵养。他还是懂规矩讲礼貌的嘛,不然怎么能当上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呢?
吃饭的时候,像桂卿这种小虾小鱼式的角色自然是不可能和马开江书记一桌的,他只能和街道上那些搞服务的同志以及驾驶员一起吃,所以关于大领导那一桌到底是怎么进行的,他就不知道了。吃饭的地点就在红梅餐厅斜对过偏东一点的长乐宫大酒店,那地方似乎比凯旋门大酒店要高档一些,房间里铺的地毯也比别的地方红一些厚一些,同时花纹图案也更复杂和精美一些。
此事过去了很久,桂卿依然不能忘掉艾泽冰那双在不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死死盯着人看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咄咄逼人,又是那么的蛮横霸道粗俗无礼,是那么的阴森恐怖古怪暴戾,又是那么的空洞无物目中无人。但凡有点修养和品味的人是断然不会那样看人的,即便是地痞恶霸之流或蝇营狗苟之辈的眼睛里也从来没有过那种令人难以描摹的目光。而每当想到艾泽冰这个人时,他便又会同时想到清末的李元伯在《南亭笔记》中记录的光绪皇帝吃鸡蛋的故事。说是光绪小皇帝喜好吃鸡蛋,一天要吃四个。四个鸡蛋在光绪时期也就是十二三个铜钱而已。而御膳房狮子大开口,开价整整三十四两银子。有一次光绪与他的老师翁同龢闲谈时问道:“鸡蛋真好吃,可这东西这么贵,翁师傅你能吃得起吗?”翁同龢深知其中的猫腻,知道是内务府的人虚报冒领,但又不便直说,只好推脱道:“回皇上,臣家中或遇祭祀大典,偶一用之,否则不敢也。”管中窥豹,由此可知内务府通过虚报帐目,低价买进物品再高价卖给皇帝,冒领银两大肆贪污的现象有多严重和普遍。艾泽冰身为现代人,官居市委政研室的实职副县级,而且还是硕士研究生毕业,竟然对普罗大众的真实生活情况如此的陌生,这一点确实令人感到十分诧异和震惊。这厮虽然没有当皇帝的命,可是却不折不扣地得了皇帝的病,真不知道这样的人究竟怎么为老百姓服务,怎么领导一个部门的重要工作。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164章

送走了艾泽冰副主任一行之后,王宗友紧接着又安排桂卿着手写一个关于农村改革方面的理论性文章,并且这王主任既不指定题目也不明确方向,更不限定字数和时间,而是让他放开了手脚去写。他用了三天时间便提交了一份大约13000字的理论文章,题目就是《青云县农村改革探析》,其中主要内容有:

……改革的本义,必然蕴含着“改”和“革”两个方面,“改”主要侧重于改善、修补、变通,而“革”主要侧重于变革、革新、厘革……当改革向纵深推进的时候,就必然会遇到新的障碍和矛盾,必然就有了一些突破约束的冲量,需要由“变”到“革”的转化和提升……农村改革的核心目标是要解决“人”的问题,而不是“物”的问题,是要解决战略方面的问题,而不是仅仅着眼于解决战术方面的问题。
……改革中需要重点把握三条原则:一是充分尊重农民群众的意愿和首创精神。凡是农民群众想改革的,赞成改革的,就要大胆地推进,及时地总结提高;凡是农民群众有争议、有疑虑,甚至反对的,就坚决不搞;凡是农民群众自发进行的基本合理的改革,都要本着支持、保护的原则来对待,至少应当是中立的,不能强行干预。二是着眼于农村长治久安。看问题、想办法,既要符合青云县的特点,立足当前实际,又要立意高远,着眼未来,要看到几十年、上百年之后,注意从历史和国外两个方面吸取经验和教训,不搞政绩工程,不摆花架子,凡是能现在解决好的,绝不往后拖延,凡是有利于打根基、稳民心、利长远的事情,就要不计名利地积极推进。同时,要坚持因地制宜、循序渐进的原则,不搞“一刀切”、不追求一步到位,注意采取差异性、过渡性、高弹性的政策措施安排。三是头脑中要有“宪法精神”。任何具体的法律法规都不可避免的带有滞后性,都不能完全解决现实中遇到的问题和矛盾,因此才更需要改革。改革中必须把“宪法精神”贯彻始终,因为很多机制体制性问题的产生,往往是因为《宪法》这个根本大法贯彻落实不好才引起的。
……要充分认识到改革的本质是放权让利。农村改革不是在旧有的制度上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而是要从根本上彻底解决当前和长远制约农业农村经济发展的核心问题,即土地问题。从改革开放的伟大历史进程上来看,政治的改革就是一个由集权转向民主、由管理转向服务的过程,而经济的改革,特别是农村经济的改革,就是一个逐步放权让利的过程,就是一个在允许的领域里面不断让利于民、藏富于民的过程。任何改革如果背离了这个方向,丢掉了这个灵魂,就是一个虚假的、表面进步而实际后退的改革,无论其理论看起来多么完美无缺,制度设计上多么天衣无缝。
……具体到农村土地改革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赋予农民自主权的过程,就是把本该属于农民的权利还给农民的过程。安徽小岗村的农民当年签下生死状搞土地承包经营,就是一个从集体到分权、要权的例子,这个权利其实本来就应该属于农民……另外,农村集体土地和城市国有土地,在法律地位上本来就应该是平等的,但是农村集体土地却一直被限制得过多、过死,农民本应该从集体土地上获得的收益或者潜在收益也很大程度上被攫取或压制了。下一步就是要在给予农村集体土地和城市国有土地同等地位上放权,真正实现农民、市民都享有同等的国民待遇,农村集体土地、城市国有土地都享有同等的国土待遇。
……有恒产者有恒心,财产没有稳定性,人就没有长远打算,就充满投机性。虽然《农村土地承包法》规定“农村土地承包期30年不变”,但是《宪法》第十条也明确规定了,“农村和城市郊区的土地,除由法律规定属于国家所有的以外,属于集体所有。”既然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而农民又是集体的一员,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讲,就不能完全否认农民对拥有属于自己那份土地的“所有权”的本能渴望,这在伦理上是没有问题的。
……另外一个隐性问题就是,农民到底有没有退出集体经济组织的权利,这个问题也值得深思,如果结合建国初期和农村合作化两个时期截然相反的农村土地制度来综合考虑,我们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理由强制替农民安排他们土地,所以推行农村土地承包关系长久不变,就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选择……

他把这篇文章交给王宗友后,从此便没有了下文。
转眼间,他来县委政研室就快一个月了,这天他突然接到李宪统的电话,对方说第二天也就是周六要请他去喝喜酒,原因是他多了一个侄子,也就是说宪统生了一个男孩,带把的。
宪统生小孩的喜酒是在秋波饭庄举办的,桂卿按照主家的安排进了一个房间之后才发现,他竟然和广电局副局长刘宝库一个屋。刘宝库猛一看见他倒是颇显得热情,连忙摆着手招呼道:“来,来,小张,到这边来,咱两人好好拉拉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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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刘局长,你也在这屋啊,”桂卿投桃报李地笑道,“看来你来得比我早啊,呵呵。”
两人寒暄了一阵子之后,刘宝库就眨巴着小眼低头问桂卿道:“上回我给你介绍对象的事,你怎么没愿意呢?我一直还没捞着找时间好好和你聊聊呢。”
哎呀,原来是这事。
桂卿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多日子,刘局长居然还要主动提起,遂有些不太高兴。而且更让他感到恼火的是,这刘局长虽然从脸面上表现出来了想要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的意思,但是屋里其他人仍然能毫不费力地听到这家伙的话,这样很不好。不过他不高兴归不高兴,恼火归恼火,但是却一点也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事从明面上来讲人家毕竟也是为了他好,他不能拒了人家的面子。
“那个什么,刘局长,”他有些尴尬地红着脸道,原本他没必要红脸的,“我主要还是考虑我自身的条件不好,很一般,我不能耽误了人家的事情,对不对?”
“所以说呀,你就是苯心眼子,”刘局长换了岗位之后连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换了,竟然开始用已经彻底变了味的貌似关心实则鄙视的不伦不类的亲昵腔调教育起曾经的下属来了,“人家朱清仪多好的小姑娘呀,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工作能力也挺强,各方面的条件又都不错,关键是人家她叔厉害呀,对吧?这不,朱德远都上青云来当县长了,那可是政府的一把手县委的二把手啊。你说说,你当初要是愿意,这该是多好的机会呀……”
桂卿一听刘局长这话,脑袋瓜子一下子就炸了,他没想到刘罗锅子竟然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刺激他,真是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冷着脸咬着牙,使劲地盯着刘宝库脚上的皮鞋,心里暗想:“就算是这家伙想教育我,想给我他心中想当然地制造出来的所谓后悔药吃,那也不是不行,最起码他该私下里给我说啊,他怎么能在人家的娃娃宴上当众这么说呢?再说了,他这么说简直就是把‘后悔’的标签硬贴我身上了,搞得我好像真后悔不和朱清仪交往一样。其实呢,第一,我压根就不稀罕那个什么朱县长的侄女,第二呢,就算是我喜欢人家,硬要和人家交往,人家也未必会同意和我交往呀,我算是哪根葱哪根蒜啊……”
他是越想越气,越琢磨越烦,但是表面上还得好好地和人家副局长大人说话,所以他在回答刘宝库的时候语气就有点轻微的颤抖和走样了。他盯着老刘那一双死鱼眼慢慢地说道:“刘局长,我觉得吧,这种事情还是得靠缘分,要是缘分到了呢什么都挡不住,要是没有缘分呢,这个事就不好说了。”
“什么狗屁缘分,”刘宝库突然插话道,脑子短路了一般,这让桂卿迅速想到了文革时期那句非常有名的混蛋话,‘什么佛经,尽放狗屁’,“还不都是靠个人去努力,去使劲?当年我追恁嫂子的时候,慢一慢就弄不到手了,就让别人捷足先登了。所以你说这事靠缘分,那不是明显的胡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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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桂卿这回只是无奈地苦苦笑笑,没有再怎么搭话,而是任由眼前的人继续宣传其所谓的爱情和婚姻完全不是靠缘分成全和成就的那一套鸟理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可聊的?他想。等他终于能有机会摆脱刘罗锅子的时候,他很快地就逃出屋去找暂时没什么事可做的宪统说话了。
“这会子不忙了?”他笑着问宪统。
“客人差不多都到位了,所以不大忙了,”宪统笑着回应道,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再说了,统共也没多少人,一会就招呼完了。想想我结婚的时候那场面是多大啊,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这办娃娃宴可比结婚差远了,关系稍微远一点的就不来了。”
“这倒也是,”桂卿附和道,凡是他不愿意发表意见的时候,就喜欢附和附和,“另外你选的这个日子是周六,有的人可能安排别的事了,要是工作日的话我估计来的人会更多些。”
“嗯,有道理,也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宪统先是很自然地肯定了他的说法,然后又转脸看了看大厅和走廊,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的脸小声道,“哎,对了张哥,我本来把你安排在卢建功那桌的,但是又怕恁两人闹起来,所以就临时给你调了一下房间,你不要多想啊,反正也是无所谓的嘛。”
“你说什么?”桂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同时又觉得宪统的话说得很不妥当,就算是要闹,那也只有别人主动和他闹的份,断然不可能出现他主动去和别人闹的情况,于是他便接着问道,“你怕我们会闹起来?这怎么可能,我和他之间又没什么大的矛盾,我们凭什么会闹起来呢?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宪统睁大眼睛问道,一脸无辜加惋惜的严肃模样,甚是搞笑,只是比周星驰还差好多。
“什么事?”桂卿感觉真正的答案要出现了,如同冰山就要浮出水面了,馒头就要蒸好了,水饺就要煮熟了。
“就是上回老卢撕你稿子的事,”宪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很磊落的样子,“有一回他们喊你来加班,让你写一个什么调研报告,你写完之后不是交给卢建功了吗?”
“对呀,是有这么回事。”桂卿猜了个大概。
“你不知道,等你走了之后,卢建功拿起你写的稿子当着那些打牌人的面直接就撕了,他还说什么你写的都是些烂玩意,一文不值,瞎耽误功夫,还不如他自己写呢。”
“还有这事?”桂卿脱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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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感觉一股子热血涌上心头,差点把他给涌晕了,还腥得要命。他当然不能当众出丑,便只好强忍愤怒回应着宪统的描述。他在等待对方继续说明白情况的同时,满脑子都在想象着卢建功当众撕他的稿子并侮辱他的能力和水平的情景,而且这想象出来的情景是那么的清晰、生动、鲜活,仿佛那卑鄙、龌龊、下流的一幕就发生在此时此刻的眼前一样。
“算了,你知道这事就行了,”宪统拍着桂卿的肩膀安慰道,好像也感觉失口了,“何必和这种人生气和较劲呢?他向来就是那个熊样,老喜欢把别人踩在脚底下,他好去站高岗谝能,这样好显得他管,他厉害,他是个人物——”
“不是,宪统,我觉得就算是我写的东西不行,不符合要求,他也不能那么干呀?”桂卿嘴上虽然如此说,心里其实也明白这样说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不说呢,“这是人品问题,这是道德问题,他这么玩就不怕我找他的事吗?”
“张哥,你先听我说,”宪统有些紧张地说道,倒不是真紧张,或许只是一种必要的姿态,“假如你去找他算账,那他首先会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对吧?你肯定得说是谁谁告诉你的,不然他就能当面不承认有这事。他就是这种人,对吧?你要是说是我告诉你的,那你就等于把我卖了,他就会恨我的,对吧?你肯定也不能那么干,因为你不是那种出卖伙计的人。另外,就算你知道了这事,就算你不告诉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就那么直接地去找他,我估计他也有话等着你,有套等着你去钻,这几乎就是确定无疑的。你想想,你还能说得过他吗?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这么说,他就是算准了我不会去找他,所以才这么猖狂的,对吧?”桂卿有些忿忿地说道,恨得喉咙都疼了。
“我就是现在让你做决定,你觉得你去找他合适吗?”
“肯定不合适,”桂卿长叹了一口气后道,肚子里好像刚吃了个生乌贼,内脏都没去掉,“我不会那么傻,去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在这孩子面前,真要是那样的话,后边他还指不定怎么对付我呢。宁可他得罪我,我不和他计较,不能我得罪他,让他对我怀恨在心,伺机再报复我。兄弟,你说得对,这事我知道就行了,我犯不着去和他当面较劲,那并不是多么高明的做法,也没必要。”
“行,有你这话垫底我就放心了,”宪统甜甜地一笑,抬头对着天花板道,“我就是说嘛,咱弟兄们不是那种莽莽撞撞没头脑的人,你记在心里就行了。”
“我不会记在心里的,”桂卿强作欢颜道,似乎很大度,很有涵养,“我会很快就把这事忘掉的,因为这种贱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费脑子,他不配!”
“好,高风亮节!”宪统亲昵地打了他的胸脯一拳,绽开小白脸开心地笑道,然后又开始和他聊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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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连着遇到了两件闹心的事,桂卿的这个喜酒喝得可谓是心烦意乱,郁郁寡欢,要多窝生有多窝生,好不容易捱完了这个场面,他和宪统打了声招呼便打算走到汽车站那个位置,好坐车回家。
此刻正是三月底的季节,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候,百花盛开,万物繁荣,到处都是一派莺歌燕舞花红柳绿的明媚景致。出了酒店大门,迎着柔和温暖的春风,望着路边墙角处偶尔冒出来的几株紫花地丁、猫眼棵和播娘蒿,看着那已经抽出嫩叶的高大法桐树,想象着开满金黄色油菜花并且间或开着几株艳丽桃花、梨花、杏花的美丽田野,他的心情大为好转,已然完全陶醉在迷人的春光里了。
自从马开江书记搞市容环境卫生综合整治以来,机关事业单位的人能捞着休息的周六周日并不多,所以今天是个很难得的日子。同时,为了不辜负极其宝贵的大好春光,他觉得自己应该率性地改变一下主意,从汽车站坐车到梅花山公园那里,然后在那里消磨一下时间再回家。他感觉,即便是下午的时间,转瞬即逝的春天也是极度美好的,值得每一个人去及时领略和品味,不然便是虚度了无比珍贵的好韶华,好时光。
很快,他就坐着公交车到了梅花山公园,下车之后便沿着并不平整的台阶步行上山。公园里游人不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可爱的脸庞,带着喜人的笑意。穿过山前临街的一个精致干净的小广场,绕过山门后边一个栽满青松和翠竹的方形大花池子,便是长约一里宽约五六米青石铺就的上山台阶了。台阶两旁除了苍翠欲滴的松柏之外,便是开满了浓淡不一稀疏相间的明艳花朵的西府海棠、红叶桃、杜梨、樱花等花木,引得蜂蝶飞舞,游人驻足,煞是壮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粉嘟嘟、甜蜜蜜、暖洋洋的气息,让人无限陶醉,让人无限遐想,仿佛天空中随时都有可能飘过来一个纯洁无瑕美丽动人的年轻姑娘一样,而且这个姑娘还一定特别钟情于她所见到的每一个游人,无论这个游人是老是少,是丑是俊,因为她既是是用情专一的,又非常博爱的,属于真正的兼美女神。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本该约寻柳出来游玩的,甚至这也是他眼下所非常渴望的,但是前段时间姐姐桂芹在家里已经见过她了,并且当时就对她大加赞赏,认为她是非常理想非常可心的女孩子,要他好好地珍惜她,对待她,所以现在他反倒不着急把她给约出来了。经过可亲可爱的姐姐的亲自把关和认可,他认为他和她的关系更加牢靠、稳固和值得继续发展下去了,似乎她已经板上钉钉地成为他的女朋友了。他在心里又悄悄把娇羞、温婉、妩媚、调皮的她和眼前他所看到的年轻女孩子们比较了一下,还是觉得她更加让人心动和渴望,于是便带着一股甜蜜的温暖的感觉加快了脚步,往游人相对稀少的山上走去。
在走到半山腰的大平台处时,他偶一抬眼猛然间发现了一个稍微熟悉的身影倚在北边的白色水泥栏杆处。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正是彭理国。已经娶了秦娜并且和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幸福而甜蜜日子的彭理国,似乎并没有从令人嫉妒和眼红的婚姻生活里汲取到什么营养和精华,因为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枯燥和干涩,无聊和乏味,全然没有一般男人婚后不久便会出现的略微发福的样子。桂卿恍惚间觉得彭理国结婚和没结婚几乎没什么两样,于是便又觉得秦娜似乎并没真正嫁给那个人,而只是在形式上举行了一个婚礼,两人仿佛是在按照商业合同演出一场美丽的童话而已。
徒有其表的婚姻,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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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理国,怎么是你啊?”桂卿迎着彭理国走上前去,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忘记了刚才的所思所想。
“噢,是桂卿啊,你怎么也来这里了?”彭理国嘴角一歪,有些羞涩地笑着答道,显得非常老实,可靠,“我没事来转着玩,溜溜达达地就到了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事。”
“我也没什么事,”桂卿迎着午后灿烂的阳光,咧开嘴巴笑意盈盈地说道,心情颇为放松,“中午来喝一个伙计的喜酒,这不刚喝完,想来梅花山公园走走,没想到就碰见了你。哎,怎么没见秦娜啊,她没和你一块来吗?”
“噢,她有事,没过来,”彭理国有些兴奋地说道,似乎一提到秦娜便瞬间给他身上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他不知道的是,这兴奋剂同时也注射到了对方身上,“我看今天天不孬,暖洋洋的,不冷不热,就自己一个人出来玩了。”
接着两人便随便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便谈到了彭理国的那个侄子彭云启,那个人,还有他的媳妇,徐荣。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彭理国非常不屑地说道,一反往日里他给人留下的文质彬彬温尔文雅,甚至有些呆板迂腐的印象,“徐荣其实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他还整天迷得不撑,觉得自己多粗多长似的,嗤。”
“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桂卿有些不解和好奇地问道,心里却是难得高兴一回,“平时在单位里彭云启好像很牛的样子,俺看着至少在他老婆面前他还是很牛的,他有时和徐荣打电话都是吆三喝四说一不二的样子,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我呸,××!”彭理国吐了口唾沫后非常厌恶地说道,那可真真厌恶啊,“是,不错,在外人面前徐荣好像很怕他,什么都听他的,干什么都看他的脸色,其实人家在心里早把他当成狗屎了,在他面前徐荣只不过是演戏给他看罢了,他还真以为自己又多英雄,多敞面,多有本事啊,真是的。”
“难道说,彭云启自己感觉不到吗?”桂卿明知故问。
“我觉得他感觉不到,”彭理国实话实说道,“他要是知道这里边的事他就不是彭云启了。他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拿别人都当傻子看。其实呢,我觉得情况正好相反,是个人都比他能。”
桂卿没想到彭理国对彭云启的评价这么低,几乎都低到脚底下去了,便有些想要一探究竟的本能想法,于是便接着问道:“那照这么说的话,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很深了,只是彭云启这家伙暂时还不知道而已,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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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彭理国微微一笑,接着把脸一横,继续无遮无拦地褒贬道,“他就是那种非常骄傲非常愚蠢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让外人说他,不让别人提醒他,末了被别人愚弄了他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人。刚开始人家徐荣也是有什么事都给他说,给他拉,毕竟是两口子嘛,多少也是有点喜欢的。但是这孩子老是认自己理,只许自己不许人家,凡事都得是他媳妇听他的,那时间长了人家徐荣有事还能再给他说吗,对不对?他还老是觉得徐荣听话,乖,真是太可笑了。而且,他还特别地以自己在家里说一不二有权威为荣,觉得自己脸上很有光彩呢。其实人家那是懒得理他,不和他一般见识,有事也不和他说实话。说到底,他实际上懂个鸟啊!这就大人和教育小孩一个道理,你当家长老是批评孩子骂孩子,时间长了孩子也就学着不给你说实话了,对吧?这都是很简单的道理……”
“噢,是这么回事啊。”桂卿不住地点头称是。
“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彭理国继续透露道,“徐荣买嫁妆的那些钱都是她问同事或朋友借的,根本就不是她家里陪送的,等她收完礼钱,她就用那个钱来还的账。”
“什么,竟有这事?”桂卿对这个远远超出他想象范围的消息感到特别不可思议,于是便吃惊地问道,“他亲哥不是民政局长徐繁,他亲叔不是组织部副部长徐伟吗?就她家的这种条件,难道说还要去借钱结婚吗?再说了,她爹娘难道说就一点都不陪送吗?那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你看看,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这样想吧?”彭理国摇了摇头笑道,心情看似不错,和周围的气氛非常合拍,“我早就说过了,有时候一个娘的也不一定能沾上光。噢,你觉得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天下的兄弟姐妹都一样啊?我给你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是,他亲叔是副部长不假,但是那个人是个特别能装腔作势的家伙,平时就虚得要命,你看着他整天甜言蜜语呱啦呱啦的,其实满嘴没一句实话。还有他亲哥徐繁,那家伙原来就是个驾驶员,一点文化水平都没有,全靠舔×××拉风箱当的官——”
“徐繁前两天不是逮了吗?”
“对呀,”彭理国继续揭示道,“正因为把他给逮了,所以有些问题才得以暴露出来。听说他这家伙光房子就弄了十几套,收的钱那更是没数了,这家伙连死人的钱都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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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挣死人的钱?”桂卿不明白。
“对呀,你不明白吗?”彭理国以一种桂卿特别难以理解的表情和态度非常直白而又畅快地说道,“现在谁家里要是死人了,又不想火葬,那怎么办?其实呀,只要家属给这些家伙送钱,然后再拉着死人到火葬场那里转一圈弄弄样子就行了,你说这不是挣死人的钱吗?还有他们殡仪馆卖的骨灰盒,一个一个都贵得吓死人,不从那里买还不行,一般情况下谁家里死人还好意思和他们硬讲价啊,还不是随便他们要钱。另外,你像农村和城里的低保了,一些救灾救济了等等,这里边的道道多极了,也黑极了……”
“咦,这个民政局不是帮着老百姓办好事的吗,怎么也跟着捞油水呀?”桂卿问了一个很没水平也很没见识的问题,真该被好好地教育一顿,“我记得俺庄上也有一个人,原来就在俺乡里干民政,大伙见了他都很客气,他也很好说话,没听说人家怎么贪污受贿啊?另外,他还兼着乡里的电影放映员,经常在各个村放电影,很好的一个人。”
“噢,你说的是张道芳啊,”彭理国笑道,显然他在桂卿面前已经有些刹不住车了,“这个人我认识,对,是恁庄上的。嗯,这回徐繁出事听说也牵扯到他了,不过最后没怎么处理他,可能是因为他捞得不多,还够不上级吧。”
“你刚才说有些问题也暴露出来了,是指——”
“噢,是这么回事,”彭理国不打算保留什么了,把他知道的事基本上都和盘托出了,“徐繁这家伙你别看他捞得沟满河平的,贪污受贿的钱没数,可是他平时特别庄户刁,孬到你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你说他家里姊妹好几个,他叔徐伟咱先不提,他算是混得最好的一个,可是他从来都没想着怎么帮帮他那些弟弟妹妹什么的,他就是一门心思捞他自己的。说句难听话,这孩子连他亲爹亲娘过得好不好都不问,别管什么事光听他媳妇的,他媳妇娘家那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能跟着沾光,唯独他家里人偎不上边。”
“哦,是吗?”桂卿听天书一般随口道。
“有些事说了你都会觉得是个笑话,每次徐繁回家去看他爹看他娘的时候,都是专门换上烂衣裳旧鞋子,然后再骑个烂洋车子去,奶奶个腿的他装得比要饭的还穷,还可怜。逢年过节他不光不给两个老的钱花,两个老的还要攒钱倒贴给他,就因为他会装憨摆呆,会哭穷啊。他整天在村里人面前说他自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贪污不受贿,家里开销还大,人情来往又多,手里没撇下什么钱。结果呢,最后谁能想到这个龟孙背地里捞了那么多钱啊!”
“他捞的钱估计也没少往他媳妇家倒腾吧?”桂卿一边用调侃的语气道,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刘月松和薄春芝,想起了白正源和何田,没来由地觉得全天下的乌鸦都是一样一样的,“凡是不疼爹娘的家伙,一般都特别怕老婆,有什么事都偏向丈母娘家,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几乎都成规律了。”
“那还用说啊?”彭理国突然意味深长地笑道,像是偷吃了一个很大很甜的禁果一样,坏坏的,“都这个熊样,只不过徐繁做得有点过火有点忒没人性罢了。所以,就像这种情况,你觉得徐荣能从他哥那里得到什么便宜,捞到什么好处?也就是她吹牛的时候有点底子,显得自己脸上好看罢了,哼!其实就凭徐繁那个不讲究的熊样,说不定她还得经常拿着东西往他哥家里倒贴呢?”
“哦,这也有可能,”桂卿想了想,然后冷笑着回道,“谁要是有这么一个当官的哥,谁不想着去巴结巴结好跟着沾沾光啊?另外啊,要按你说的那种情况估计,我觉得就算是她主动去巴结他哥,她嫂子也不一定喜她,因为每个不入路的哥哥背后都必然有一个更加不入路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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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你猜对了,”彭理国喜上眉梢地说道,“确实是那么回事,每次她去完他哥家,回来之后都把她嫂子大骂一顿,说她嫂子不是个东西,狗眼看人低,一见了她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又来讹他哥了。其实呢,徐荣还真没在他哥身上沾过什么光,但是倒没少受她嫂子的气,也没少往他哥家送东西……”
“那徐伟在组织部干,原来是副部长,有些事说了可能不算,现在他提部长了,应该能帮帮她了呀?”桂卿不禁有些可怜和同情起徐荣了,于是便像替自己想办法一样随口问道。
“帮了,怎么没帮,不帮那还是一家人吗?”彭理国突然撂起脸来,眼里朝前方冒出一股经久不息的怒火,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帮的结果就是,把俺媳妇这样正儿八经的大中专毕业生给分流下来了,变成了什么都不是的临时工,把徐荣这样的临时工变成了有编制的正式工……”
眼见着彭理国的情绪愈加激动和亢奋,如一股失控的洪流一样,不知会流到哪里,桂卿一时不知如何搭话了。此刻,他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和感受,仿佛那些事情就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所谓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他面色凝重地想着诸如此类的话。
彭理国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又自言自语道:“惟愿世间有厉鬼,除此难解苍生罪,以彼之道施彼身,报仇雪恨不指谁……”
受彭理国话语的感染,桂卿忽然想起臧克家的诗句《有的人》,他觉得把这首诗用在徐伟之类的官痞身上还是比较贴切的,于是便轻声背诵道: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作牛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的人,
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百花盛开的春日午后,听到如此熟悉和令人感动的诗句,彭理国一直都暗淡无光的眼睛里突然闪烁出了亮晶晶的光泽,那难得一见的光泽后面似乎还有耀眼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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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聊天聊到这里,桂卿总算明白了彭理国何以今天要给他这个并不是多熟悉的朋友说那么多本来不该说的事,而且还说得那么细致生动慷慨激昂,那么开诚布公富有激情,原来主要根源在这里。秦娜和徐荣这一上一下一反一正,在彭理国眼里看来其罪恶程度几乎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差不多了,因为那是影响秦娜一辈子饭碗的大事。徐伟这种伪君子之流,黎遇林这种靠吃人血馒头和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家伙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欺上瞒下、偷梁换柱,他们捣鼓的这些事确实有些天理不容人神共愤。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会急眼,谁都会怀恨在心枕戈待旦,也难怪一向不怎么会说话、不怎么会编制关系网、不怎么会主动和别人交朋友的彭理国今天会有如此的表现。万事皆有根源,此言从来不虚。
“哎,对了,你调到北沟镇政府的事,不就是通过黎遇林操作的吗?”桂卿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便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有这层关系垫底,镇上怎么还会把秦娜给分流了呢?你当时没找找他,活动活动吗?”
“唉,咱那点关系算什么呀!”彭理国幽幽地说道,满腹的憋屈和不甘,“一分钱只能办一分钱的事,一块钱只能办一块钱的事,这个社会太××现实了。我现在是在镇上上班不假,可是手续一直办不过来,工资什么的还是在原来的学校领,其实就是长期借调呗。就这样,黎遇林还觉得给了我多大的人情似的,每次见了我都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另外,自从我借调到镇上来之后,说难听话几乎是天天加班,没白没黑没周末没节假日,我也没少给他们出力,整天累得和狗似的。”
“噢,这样啊。”
“哼,当官的里面也分三六九等,”彭理国说完这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他要是不这么做的话马上就会被憋死,“不是人人都一样的。再说了,黎遇林那个龟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我现在是在镇政府干,而且这个事他也确实出过力,不过呢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秦娜的事,人家还能管那么多呢?他肯定是看谁的背景深,谁的后台硬,谁给的钱多,他得看这些条件之后再综合考虑,综合平衡,对吧?姐,咱要是当官咱也得这样弄,都这个熊样。当然了,有的女的不要脸,脱了裤子硬往上贴的事也不是没有,反正是什么样的下三滥手段都有。姐,咱脸皮薄,又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只能吃亏受气了,你还能有什么法?”
“那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老实人吃亏,”桂卿顺着彭理国的话议论道,“都说不让老实人吃亏,那亏都让谁吃了?难道说都让那些不老实的人吃了吗?这怎么可能呢?”
“对,就是那么回事,”彭理国重重地叹道,算是遇到了某个层面上的知音,“我算是看透了,走到天边都是老实人吃亏。每年三夏三秋防火,计划生育包村,拆迁改造等,凡是不好干的烂活都是那些老实人去干,那些有关系的人怎么抽都抽不着他们,都翘着脚丫子在那里享受。就算是镇上统一部署的活,大家都去,那人家有关系的也会受到特殊照顾。比如包村,人家包的都是好村,离镇上也近,没人的包的村都是不好弄的村,远的村……结果一到年底表彰的时候,都是那些×活不干的人拿奖金、受表彰,出力最多的干最难最苦的活的那些人反倒是没什么事了,也不知道有些人的脸皮怎么那么厚。你就像俺媳妇这样的,什么样的难活、苦活、烂货没干过?结果真到竞争上岗的时候不还是被分流下来了吗?你像人家徐荣那样平时不怎么干活的反倒是竞争上了,反倒是借着这个机会把编制问题解决了。你说说,徐荣这些人的编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那些被分流人员身上拿过来的吗?他××××,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某些人还要点×脸吗?”
“这就是,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
“唉,你说的话一点都不假……”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待彭理国的情绪稍微平复些之后,他又向桂卿聊起了关于徐荣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徐荣和彭云启结婚的时候,曾经追过徐荣的高峰悄悄给了她500块钱礼金。当时比较好的朋友之间红事也不过是100块钱,关系一般化的朋情基本上都是50块钱,所以她和高峰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就很显而易见了。本来这事如果她瞒着彭云启的话估计没什么了不得的,可是偏偏她一时疏忽竟然把高峰给的礼金钱数记在了她结婚的账本上,而更为悲催的是这个账本又冤巧路窄地被彭云启那个鸟人看到了。就凭那个鸟人的个性和为人,他对她身上存在的这种疑点重重的事岂能善罢甘休?所以,就在结婚的当天他就和她狠狠地干了一架。最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解释和对付的,反正是从此之后她在那个鸟人面前就再也抖不起精神了,就像农村的老鼠见了城里的猫一样。
“当然,我前面也说过了,”彭理国用总结性的语气厌烦地摆明道,“她之所以会违背自己的本性,硬生生地压抑自己来迎合彭云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彭云启永远都认为他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他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牛皮哄哄的样子,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的似的……另外,这孩子还特别看不起徐荣的娘家,从心里就鄙视她娘家那边的一切。他除了刚结完婚回门的时候硬捏着鼻子去过她家一趟之外,平时根本就不往她家去,有事都是徐荣自己去的。当然了,他看不起他丈母娘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特别讨厌他的那两个狗屁小舅子。那两个家伙以为天下的姐夫都好说话,都好讹,所以也当真不当假地去找过他几回,想从他那里占点便宜。结果呢,他们什么便宜没占着不说,还让彭云启这孩子抓住了把柄,更加蔑视徐荣一家人了。”
“我估计他们从彭云启身上也占不着什么便宜,”桂卿点着头冷笑道,知根知底一样,“这家伙是什么人啊?他多是那种能吃一点亏的人!他那两个小舅子还想从他身上捞点东西,那纯粹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就像从狗嘴里抢食,确实是做梦!”
桂卿听到此处略微叹了口气,转脸看了看几个在平台上放风筝的小孩,同时心里暗暗地琢磨着:“难道说彭理国他就不怕我和彭云启关系要好吗?他明知道我和彭云启是一个单位的,还在那里忿忿不平喋喋不休地谈论这着他的那些龌龊事,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把这话传给对方,这就有点意思了。另外,他是怎么知道那些关于徐荣的那些事情的呢?”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略过片刻之后,他便理清了眼前的形势,那就是彭理国还是非常信任他的,而且肯定觉得他和彭云启不是一路人,所以才敢直言不讳地提到上面的情况的。还有一点,彭理国所了解的关于徐荣的事情,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来自秦娜那里,毕竟他和秦娜是两口子,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们两口子又不是彭云启和徐荣那两口子,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想到这里,他就回过头来问彭理国:“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原来秦娜和徐荣关系挺好的,对吧?”
“你说对了,”彭理国半是苦涩半是无奈地笑道,“可那是从前,自从徐荣嫁给彭云启之后情况就全变了。首先来讲,徐荣和彭云启在一起的时候,如果碰见了秦娜和我,那孩子从来都不搭理秦娜,就更别提搭理我的事了。再一个来讲,即便是徐荣和秦娜单独碰上了,她也只是和秦娜简单地打个招呼而已,其余的话也不再多说了,好像只是关系很一般的朋友一样。”
“我感觉徐荣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啊,”桂卿故意装作很疑惑的样子道,“她平时应该很外向的。”
“对,从她的本性来讲,她的确是一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可是就算她再开朗、再活泼、再外向,那也架不住彭云启硬逼着她少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啊。”
“秦娜难道是不三不四的人吗?”
“在彭云启眼里,他媳妇原先认识的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在内,还有徐荣的亲叔和亲哥,包括那两个鸟小舅子,统统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彭理国马上冷笑道,脸上挂满了极端鄙夷和不屑的神色,“除非这个人经过他彭云启本人的许可和恩准,否则的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不三不四的人,他绝不允许他媳妇与这些人接近和联系。”
“他是让高峰那500块钱刺激毁了吧?”桂卿跟着讥笑道,真是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或者说,他想让徐荣和过去的人和事一刀两断,省得他看见就烦得慌,这可能也是徐荣不大怎么愿意搭理她原来好朋友的主要原因吧。这家伙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本来就是那种疑心重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狂妄无知的人,当然是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不如他了。”
“兄弟,你说得忒对了,”彭理国面露喜色地又拍着桂卿的肩膀笑道,“我想说的话,都让你给概括了,嗯,还是你把他看得透,你比我更了解他啊。”
“如果你被一条狗咬过,而且还咬得很深很毒,”桂卿冷冷地说道,不仅看起来好像面无表情,而且仿佛一时间进入了一种很可怕的状态,“那么,恐怕你也会知道那条狗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狗了。人什么都会忘记,就是某些恩情和仇恨忘不了。”
再笨的人听到桂卿的这段话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更何况他彭理国也不是那种特别笨的人。所以,他不等桂卿说完话,两眼随即就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就像刚打了鸡血一样。他兴致勃勃、神采飞扬、恶作剧般地说道:“其实呀,他这孩子不知道的事多去了,咱就是不告诉他,让他慢慢地去猜,慢慢地去悟吧。”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桂卿先是会心地一笑,然后故意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其实就是那个事,那个很有意思的事。”

楼主:苏晓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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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03-12 16:49:29

更新时间:2019-06-03 11: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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