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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樱记》(原创长篇最新整理,共3部,约180万字,人物约300个)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你咋呼什么呀!”她也来劲了,于是对着他吼道。
“谁咋呼了?”他更加着急了,也更气愤了。
“哎呦,屋顶都快叫你给掀翻了,还说你没咋呼!你说说,你咋呼给谁听的?你弄样给谁看的?”她明知道他已经真生气了,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进一步挑衅和刺激他的那种特别奇怪的欲望。她错误地以为那是她爱他的一种本能的表现,所以在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愧疚的感觉。老婆的话,老公怎么能不听呢?除非这个老公不爱老婆。她老公是爱她的,她以为。
“好吧,我小声,我小声,”他不想和她继续争执了,那样实在是无趣,于是便摆手告饶道,“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赔礼,是我刚才说话的态度不好,我改了,行了吧?”
“你别口服心不服。”她照例对着他又补了一枪,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不服也得服。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45章

有那么一瞬间,桂卿觉得寻柳比查他们摩托车的那个鸟交警似乎也好不了多少,都是硬皮得要命,而且不可理喻。
“我从头到脚,旮旮旯旯都服了,”他一字一顿地回道,仍然难掩心中的激愤,“我正确光荣伟大的老婆,请你相信我。”
“行,你去吧,好好尽尽你的心。”她没好气地说道,像是在抖搂一件布满灰尘的陈年烂衣服。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摸不准她的心思,于是便直接问道,“你这是好话还是歹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你这么能的一个人,”她愈发看不清当前的形势了,开始变本加厉地挖苦起他来了,连她张美丽的脸庞都显得有些变形了,不再是她本人的了,“又聪明又伶俐,又会装聋作哑又会装憨摆呆的,怎么会听不懂我的话呢?我在你面前那还不和小孩似的,一点心眼子都没有啊,哼。”
“你确实够幼稚的,”他板着脸给了她一个确切的如她所愿的评价,然后又将风格一改,突然刺激她道,“就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一样。不过,我就是喜欢你的这种天真和无知,而且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
“行了,你别在这里给我卖嘴了,”她的脸上终于又开始带点笑意了,那恍如严寒过后的第一缕春风,她觉得那是她对他的一种赏赐,因而笑得并不是多慷慨,多大方,“话说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包包用,更不能当金子戴。”
她故意把“包包”和“金子”两个字说得特别腻歪人,特别有诱惑力,希望能换取他的爱意和开心,可是他好像并没有及时地领她的情,会她的意。他的心其实烦着呢。
“我郑重其事地问你一句,”他颇为认真地说道,好像要翻脸了,“你还和我一块去看俺大姑夫吗?”
“什么,你要我去?”她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样,又莫名其妙地坐起来道,腚压着床,一脸让人讨厌的萌萌的样子,同时还带着几分不该有的委屈和恼火,“我为什么要去?住院的是恁大姑夫,又不是俺大姑夫,是你觉得和他亲,又不是我觉得和他亲。”
“噢,恁家的亲戚稍微有点小事,我哪回不是屁颠屁颠地去看?怎么一轮到俺家的亲戚有事,你就不让去了,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他一边忍不住和她讲着传说中绝对不能讲,事实上也绝对不能讲的道理,一边又清楚地感觉到这样做只会起到反作用,因此心里气得特别难受。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我不让你去了吗?”她心虚地狡辩道,像个耍无赖的小孩一样,其实在他眼里她已经长大了,“我只是说我不想去,或者说我不该去,可是我并没有阻止你去啊。你想去就去好啊,你最好明天就去,省得去晚了见不着恁大姑夫最后一面了。”话未说完,她也意识到这样讲好像有点不太妥当,便不再继续出声了。
“你别胡搅蛮缠了,行不行?”他十分不屑地说道,好像是看透了她,又不忍心表现出来,“我是说,恁家的亲戚有病,我哪回都是板正地陪着你去的,怎么轮到俺家的亲戚有病了,就光我自己去呀?你为什么不一块去?这样恐怕不公平吧?”
“甭管你怎么说,”她开始正式耍起了无赖,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他天生就是个没用的东西,关键时刻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把老天给说下来,姑奶奶我就是不去,我看你能怎么着我!哼,居然给我讲道理,讲公平,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十分可笑吗?你一个大老爷们,居然在床上和老婆来这么一出,哼!”
“那行,你不去就不去吧,”尽管他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把她痛骂了一顿,可是嘴上说出来的却是低头服软的话,“我也不和你争执了,省得硬治着你去再惹你不高兴,那样也不值,也没意思。哎,对了,那个,咱事先可说好了,我去可是经过你同意的,是正式请示完你的啊,你不能再说别的什么。”
“行了,别在这里给我强调这个了,”她用同样厌恶、无奈、气愤和撒娇的语气回应道,“其实你自己早就打定主意要去了,你给我说这事不过就是给我下个通知,让我知道一下罢了,说到底谁还能拦着你啊?不是我说你,凡是你想干的事,你最后变着法也要干成,我还不知道你的吗?”
“他眼看眼都要死了,难道我不该去吗?”他一听她的话一下子就急眼了,只感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忍不住大声地问道,“叫你说,这个时候我要不去我还是人吗?我还有点人味吗?”
“你刚说不咋呼的,怎么又咋呼了?”看着他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她这才知道她确实有点过分了,于是半真半假地表现出一副又想哭又害怕的样子道,“你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好好好,我不咋呼,我绝对不咋呼,”他强压心头怒火,同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有事说事,有理讲理,一点都不咋呼,行了吧?我给你说句真心话,俺大姑夫可能真不行了,俺达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听着他的声音都有点变了,我觉得情况应该是比较严重的。当然,我也不排除他的病情不严重的情况,但是,我得照坏的方面考虑,万一他要是真不行了呢?”
“恁达的话你也能当真?”她迅速地抬起自己的脸来看着他的脸,心直口快地说道,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从恐惧和委屈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他哪回不是虚张声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嘴里就没句靠谱的话?”
“你——”
他尽管知道自己必须要保持足够的理智和耐心才能继续和她对话,但是他实在受不了她那令人憎恨和鄙视的表情和话语了,因此他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可以分手,他现在就想分手,只可惜现在不能分手。
“我是说,恁达这个人太容易夸大事实,虚报军情了,你明白吗?”她这回是真感觉有点害怕了,快要触碰到他的底线了,于是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应该先到医院弄清情况,然后再说别的事,别一听恁达虚哼几句就觉得恁大姑夫是真不行了。再说了,即使是恁大姑夫真不行了,我劝你也不要多难过,毕竟生老病死的事谁也当不了家,凡事你也得看开点才对……”
“你这回知道说人话了。”他盯着她的眼,皱眉叹道。
“我一直都在说人话啊,”她马上不失时机地辩解道,同时感觉自己委屈得要命,简直是冤枉死了,“只不过你没仔细听罢了,你就喜欢冤枉人,你个毒熊!”
“我的天哪,这还有天理吗?”他一边在心里想着屈原和窦娥这两个历史人物,一边仰天长叹道,“天地良心,老天在上,咱两人究竟谁喜欢冤枉人啊?”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你是不是和我过够了?”她冷不丁地问道,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什么新鲜招数?他以前从来没碰到过。
“没有,绝对没过够,”他立马歪着脖子斩钉截铁地回应道,那速度比闪电还快,“我和你亲还没亲过来,很多事根本就没弄过瘾呢,怎么会过够了呢?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有多爱你,尽管你身上有不少的缺点和毛病——”
“没过够就好,”她深有感触地说道,似乎良心有了发现,但仅仅是轻微地发现,离深入地发掘还远着呢,“我也觉得你还是打心里爱我的,尽管你有时候把我气得半死。”
他不再言语了,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随后,两人出于不同的想法和心情进行了一场壮怀激烈且酣畅淋漓的,多少天之后仍然回味无穷的床上厮杀,其幸福与和谐之状真是叫人难以描摹,且令外人看了之后一定会面红耳赤的。当然,这种香艳场面是没有外人能够看得到的,这只是他想象着要是有外人能够看得到会怎么怎么样而已。在这方面,他的想象力似乎还可以,这也是她一直取笑他的地方。然后,他们才一起搂着慢慢地睡去,或者是一个先睡,一个后睡,也不一定。
次日一早,当他还躺在床上想着再好好享受一下清晨那短暂而又难得的美好时光之时,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了阵阵娇滴滴的,同时又充满了强烈的炫耀和好奇意味的声音:“你快来呀,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可吓死我了。”
尽管睡意很浓,困得要命,温暖的被窝非常值得留恋,但是他还是丝毫不敢怠慢,立马从被窝里跳将起来,光着脚丫子就冲向了卫生间,那个有她在里面喊他过去的卫生间。
“你看看,我是不是怀孕了?”那条粉红色的秋裤还没完全提上呢,她就用纤细的右手捏着一个窄窄长长的早孕试纸条,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对他道,“我刚才试了一下,试纸上边显示两个杠,标准的阳性,这回真是没跑了,愁死我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我的乖怪唻,不会这么巧吧?”他煞是惊喜地说道,就像非常意外地中了根本就不可能中的“海西风采”大奖一样,同时又着实有点莫名的后怕,“昨天晚上咱两人还使个愣劲地弄着呢,而且动作还很激励,一点什么顾忌都没有。哎,那本生孩子的书上都说,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都不能乱弄,很危险的。哎,对了,闲着没事你是怎么想着要测这玩意的?”
“那个事晚来了好几天,你没注意到吗?”她笑着责备道,竟然也有点愉快的感觉了,“我这几天就裁心了,怎么还不来的,怎么还不来的,结果就中招了,哼哼。”
“这个嘛,我倒是早就注意到了,”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然后低头坦诚道,“不过我以为就是普普通通地稍微晚几天呢,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说实话,这一阵子我还偷偷地高兴呢,正好顺便可以多干几回,要不然又得憋好几天,呵呵。”
“瞎贱,就整天知道捣鼓那事,”她抱怨着娇嗔道,“从来也不知道问问我的死活。这下好了,你就等着当爹吧。”
“你看你说的,当爹多好啊,”他乐滋滋地说道,同时也是在真心实意地劝慰她,“反正早晚都是要当的,早当总比晚当强。有句话说得好,早生贵子,早生贵子,这生孩子其实就和出名一样,都是要趁早的,懂吗?”
“嗯哼,我不想这么就早生孩子,”她摇头晃肩地笑着朝他哭诉道,其实心里的幸福还是多于烦恼的,但是她现在必须得装,不然的话就不像个他喜欢的新媳妇了,“我还没玩够呢,我还没准备好呢,我真没准备好当妈妈。我这才结婚多长时间啊,满打满算都不到5个月,这就得要当妈妈了,得一把屎一把尿地抬伺孩子。哎呦,这事想想我就头疼,真是烦死了我……”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48章

仅仅在一周之后的一个冰冷凄凉的夜晚,平时人缘非常好的李福成突然就去世了,这令他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感到非常愕然和惋惜。他的去世,既大大地超出了桂卿的预料,更大大地超出了寻柳的预料。特别是桂卿,他根本就不能接受这样的噩耗,因为就在五六天前,他才刚刚到医院去看望过大姑夫。那个时候大姑夫的病情还很稳定,说话什么的都还很好,不知道情况的人甚至都看不出来他是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因为桂芹、桂卿和桂明是必须得参加大姑夫的葬礼的,所以他们姐弟三个也算是有了个难得的碰到一起的机会。又因为三人都过于悲伤,所以他们见面之后甚至有很长时间都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地聊一聊,交流一下。特别是桂芹,直到她在杨树庄参加完葬礼离开青云县,她都没能和两个弟弟好好地谈谈,也没能和父母好好地谈谈。对此,她自己也觉得很遗憾,很难过,很内疚,但是她却无力去做到她本该做到的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了,她不想和家里的人有过多的接触,她忍受不了那种主要是她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各种隐痛和尴尬,尽管实际上她所有的亲人当中并没有谁说过她一句难听的话,责怪或抱怨过她什么。在回北埠的汽车上,她几乎是哭了一路。她没有坐火车,她觉得坐火车离开青云太快了,她接受不了用那种速度离开青云。
因为大姑父的年龄并不很大,所以若说他的葬礼是出老殡吧,怎么都让人感觉有点难以接受。对此,桂卿的心里老是疙疙瘩瘩扎扎歪歪的,翻来覆去地为了能找个更合适的词来对应这事而伤了老半天的脑筋。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往往容易去注意一些琐碎细微的事情,以此来转移注意力并减轻内心巨大的痛苦,他当然也不例外,尽管他自己也许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弟弟,我心里觉得最不好受的就是,”桂卿在参加葬礼的间隙,找了个相对安静些的地方和桂明单独聊了起来,这种机会如今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珍惜了,“我去医院看咱大姑夫的时候,咱大姑夫当时问我借钱,我一分钱都没拿出来。”
“他问你借多少?”桂明问道。
“也就是万儿八千吧,”说到这里,桂卿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鼻子也有些发酸,大姑夫生前的音容笑貌又开始浮现在他眼前了,他是越想越觉得难过,“他也没说一定要多少,我估计也就是要要看吧。当时咱大姑夫还笑眯眯地给我说,小卿,你看看能给我准备两个钱吧,反正多少都行,能弄个万儿八千的最好了……唉,我当时也没直接答应他,就光听着了。我心说,别说万儿八千,就是二千三千我也没有啊——”
“俺哥,我知道你没钱。”桂明瓮声瓮气地说道。
“咱姑父也是硬往好的方面想,当时他觉得自己还能好,所以才笑眯眯地张那个口的,”桂卿的声音开始颤抖了,他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了,“其实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他的病已经彻底不行了,没什么指望了,只是家里人都没给他说实话。当然,我也知道,他从来都是疼咱的,打从咱小时候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所以他也没想着真问我要钱。可是,我真是的,那个情况下,我,我一分钱都掏不出来,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味吗?”
“我知道,俺哥,我理解你的难处。”桂明的眼睛也跟着红了,他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安慰道。
“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打算真问我要钱,”桂卿难过得都有些受不了了,也无味得很,“可是我本来就该给他点的,多少都得给点,结果我去的时候,身上也没带钱。”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俺哥,你也别太难过了,”桂明含泪劝道,“人都已经走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一直都觉得愧疚啊,”桂卿既是在说给弟弟听,更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抬起脸来看着弟弟,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下雨一般,“咱大姑夫从发现有病一直到死,我也没能出一分钱的力,尽一点心,真是白白让他疼了我一场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桂明忍痛继续劝慰道,心里也不比他哥哥强多少,“只要是你的心尽到了就行,反正他这个病无论花多少钱都治不好了,所以你掏钱和不掏钱都一样。你像我,掏钱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没能救活他吗?”
“咱姑父自从转院到北埠以后,”桂明见哥哥低头抽泣,便又继续感叹道,“叫人省立医院的专家大夫看完,他一听说是癌症晚期了,直接就叫家里人把他拉回来,一分钱都不要花,说什么也不看了。唉,咱大姑夫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这样……”
“他要是早知道自己不行了,肯定也不会给我张口要钱了,”桂卿低头嘟囔道,他看起来似乎都有些魔怔了,仍然沉浸在一种无边的内疚和自责当中,同时又想起了刚一来时大姑一遍遍地描述大姑夫临死前各种情景的样子,“他一辈子都是这样,要面子,什么事都想好,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不想求别人,不管什么时候还都笑眯眯的……”
“唉,好人不长命啊,咱大姑夫就是个滥好脾气——”桂明仰天叹道,仿佛一天之内就成熟了许多。
两人一时无语,就蹲在那里恍恍惚惚地听了一会零零碎碎的喇叭声,或者半天才“咚咚咚”响几下的铁炮声,和平日里看村里老人出老殡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桂卿觉得,今天杨树庄大姑夫的这个丧事场面和本村的唐建国死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都是让人肝肠寸裂痛不欲生的,都是让人无比惋惜和特别感叹的,都是让所有的旁观者从里边找不到一丝一毫正常老殡里通常都具有的那种特殊的娱乐气息的。中年人的死亡,是一种沉痛的死亡,也是一种难以让人接受的死亡,想想都令人感到恐惧和震撼。
“俺哥,你知道吧,”过了好半天,桂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就是咱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回咱大姑夫开着他的那个小拖拉机给学校里送石子和沙子,他在卸完东西回去的时候,看见我在操场上打球了,他离老远就喊我。我抬头一看是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龇牙咧嘴地光笑,当时就觉得特别丢人,我就想装着没看见他,想躲过去。要不是旁边有几个同学硬喊我,说有人叫我,我觉得我肯定跑远了。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跑出操场,到学校大路上去见他。他当时笑眯眯地给了我一把钱,总共是100块钱,说是让咱两人好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别光顾着学 ,把自己给累着了——”
“我知道,我知道,”桂卿哽咽着说道,看起来不免有些迂沫粘谈的样子,滚烫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就是后来你给我的那50块钱。其实他当时送一趟石子也挣不了几个钱,他是有活就干,也不分什么苦不苦累不累的,也不管能不能受得了,只要能挣点钱就行。他和咱达一样,一辈子出的都是牛马力,吃的都是孬东西,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他眼里咸咸的泪水,汪汪的泪水,既有对大姑夫的深切怀念之情,更有难以言表的愧疚之意。他明白,假若当时在操场上打球的是他自己,恐怕他铁定无疑会跑掉的,而不会去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去认他大姑父的,尽管大姑父是想给他送钱的。
他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虚伪,为什么会那么狠毒,为什么会那么无情又无义,没有人性。他觉得他根本就配不上大姑夫对自己的一腔爱意,对不起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再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不配享有这世上的一切,包括和白郡、李晓樱等人之间那种能够温暖他一生的友情,也包括和李忠良、高峰、苏庆丰等人之间那种牢不可破的友谊,更包括和寻柳之间那种日渐浓厚的夫妻感情。而更为可恶的是,大姑夫作为一个最疼爱他长辈,在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都破天荒地亲口问他借钱了,他竟然一分钱都没带,一分钱都没答应给。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恨不能找块石头当场碰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略微洗刷一点他身上重重的罪恶。
在悔恨和自责的同时,他又想起了寻柳阻止他到医院看望大姑夫的事,不禁心头猛然一恼,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差点快要憋死了。虽然最后她也勉强同意了,但是依然是那种不以为然的,存心要戏弄人的样子,压根就没意识到他对大姑夫一家人的深厚感情,更没意识到大姑夫病情的严重性。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他今后已经很难再原谅她了,尽管他实际上很爱她,也很宠她。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恨和爱压根就是两码事,却总有人把二者混为一谈。
他不知道当时弟弟拿了多少钱给大姑夫,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他未来的弟媳妇凌菲肯定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的,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事。虽然他也对凌菲抱有礼节性的,青年男女之间所普遍具有的那种纯天然的好感,但是从内心来讲他并不怎么认可这个女孩。他觉得她身上拥有一种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东西,也就是一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宿命性的东西。这种东西向来都是他比较讨厌的,但却恰恰是弟弟比较喜欢的,正如从小他和弟弟两人一个爱吃蛋白,一个爱吃蛋黄一样。他们从来没因为吃煮的鸡蛋而打过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各自的喜好不同。
提到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些艰难困苦窘迫异常的生活,桂明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说。他趁了几趁,等哥哥的情绪终于能够平静一些时,便开口道:“俺哥,你知道吗,就在我刚上大学那一年,我记得应该是过年放假回家的时候,我在街里碰见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和我聊了一会子,然后告诉我班里同学打算聚会,就在过完年的那几天吧,他问我参加吧。我说好啊,我肯定参加,我也很想见见大伙。然后他说,参加的人得交50块钱。我当时就知道答应他了,说我一定会去,因为我觉得50块钱也不是什么大数目。等回到家里我给咱达提起这事的时候,咱达愁了半天,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然后难为着脸告诉我,咱家上哪弄钱去呀?”
“俺哥唻,”他直直地望着哥哥泪痕犹在不胜悲伤的脸庞继续叹道,眼里顿时就流出了一种和刚才哭大姑夫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泪水,那是一种更为痛彻心扉的泪水,“50块钱呀,就是区区50块钱,当时咱家里都拿不出来呀。不光是拿不出来,就是借,我估计咱达也借不出来了。当时我看着咱达说话时的那个表情,那个难受的味,我心里就和刀绞的一样。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发誓,我这一辈子绝对不能让钱把我憋住……”
说着这话,他的脸上就渐渐生出来一种特别神圣的光辉。这光辉,让桂卿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弟弟那最真实最可敬的内心世界,那个他曾经多少年都忽视甚至轻视了的世界,一个和他的内心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内心世界。青松与翠柏。
“他其实是和我一样崇高的,”桂卿愧疚不安地想道,竟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异样感觉,“多年来,我竟然把他轻易地就看轻了,觉得是他亲手造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笼子,把自己给关了起来,拒绝我和家人的靠近和进入……”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唉——”他长长地叹气道,头是低着的,脸上向下的,口气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意气和生机,有的只是和他这样的年龄根本就不相符的悲凉和无奈,“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咱达和咱娘是怎么把咱姐弟三人给供出来的,平时一想起这事我就觉得心酸。”
虽然现在已是阳历3月上旬,正是杏花盛开桃花初绽的美好季节,杨树庄这个小小山村的空气里也已经带着融融的暖意了,但是他们哥俩的心情依然和天寒地冻郁结难捱的冬日一样,茫茫然,冷兮兮,凄惨惨,并且毫无按期结束的希望与可能。
直到把英年早逝的大姑夫打发入土,桂芹姐弟三人才陪着同样伤心不已扼腕叹息的父母回到同样冷冷清清阴暗凋敝,被一大片浓厚的愁云笼罩着的北樱村。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49章

在非常难得地和哥哥长时间单独相处的时间里,除了谈论已经驾鹤西游的大姑夫的诸多往事之外,桂明说的最多就是他打算回家乡创业一事。他创业的主要内容就是在老家北樱村建设一片现代化的高标准的蔬菜和果树大棚,同时利用这里的山形地势搞搞农家乐之类的餐饮业。这个想法听起来似乎很好,颇有上流人士功成名就之后归隐田园的意境,只是在嘴上谈谈倒是不错。
桂卿在得知了弟弟的惊人想法之后,并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任何倾向性的态度,支持还是反对,因为他一时半会还理解不了弟弟的这一举动对于家里的人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弟弟本人来讲又意味着什么。他对于理解不了的东西,从来都不轻易表态,这已是他多年养成的 惯了。有时候他还不喜欢主动变化。他凭本能觉得,这回弟弟要么是把这个家庭带入传说中遥不可及的天堂,要么是带进几乎就近在眼前的地狱,而进地狱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进天堂。他当然不想全家都进地狱,但是也绝不敢奢望能够如此这般地就进入天堂,因为他总是觉得“外财不发命穷人”这句老话说得没错。“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幸福,别没事老是瞎折腾,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再强也强不过命运。”他经常这样有些老气横秋地提醒自己,尽管在外人看来他正处在朝气蓬勃的年龄段。
“实话给你说吧,俺哥,”在聊天中桂明曾经这样说过,“凌菲不光不支持我回来,她还强烈反对我干这个事……”
“我要是凌菲我也会强烈反对他呀,”桂卿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听着弟弟诉苦般地在他面前想要寻求某种支持,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只是碍于面子并没直接告诉弟弟,因为他不想过于直接地打击弟弟那来之不易的信心和自尊,“作为好不容易才在北埠那样的大城市初步扎下一些浅薄根基的一个外省女孩子来讲,谁会同意跟着男朋友到青云县北沟镇北樱村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创什么××业啊?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这次回家又不是要建什么工厂或者开什么商店,而只是来种地搞农业的,这未免也太胡扯了些。如果他只是逢年过节时不早晚地回家来一趟,别回来弄这些事,至于他在外边混好混孬的,村里人又有谁知道呢?可是,如果他正儿八经地跑老家来混,那别人可就要等着看他的笑话了……”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从桂明第一次提到他要回家搞大棚这个问题,一直到他离开老家回到鹿墟市里,桂卿至始至终都觉得弟弟一定是疯了,或者是被某种类似传销的东西洗脑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打算。因为他并不想和一个正在兴头上的钻牛角尖钻得比较厉害的疯子讲什么大道理,并试图直接劝服对方,所以他在弟弟向他征求意见的时候,总是含含糊糊地说,建议他再考虑考虑,等考虑成熟了再决定来或不来。他明白,其实只要他不明确地反对,那么在弟弟这种人看来那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他不想明确地支持弟弟,还在于他不想承担弟弟创业失败的任何责任,因为他觉得那种失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一定是异常惨痛的,也是弟弟或者他们全家都承担不起的。在这件事上,他天然地持有一种悲观的看法。当然,如果弟弟需要帮忙的话,他一点会竭尽全力的,只要是他能办得到的事情。
他天马行空地想象了好长时间弟弟和凌菲因为这事而吵架时的种种可怕情景,不禁又为弟弟和凌菲之间的关系隐隐担忧起来。他觉得就是用腚也能想明白这样一个可以预见的事实,即如果弟弟执意要回老家瞎折腾的话,那么凌菲的离开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认为如果是换做他自己,他是绝对不会干出回家种大棚这种荒唐事的,甚至连想一想也不可能,即便是在他女朋友或者老婆全力支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骨子里他还是一个求稳怕乱的人,长期以来窘迫艰难没有任何安全感的生活造就了他的这种性格。
“从本质上来讲,他和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反复地思考着弟弟口中那听起来很美好同时又很虚妄的打算,他有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告诉自己,“尽管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同卵双胞胎,从小也一块长大,上的又都是同一个小学、中学和大学,有着很多共同的记忆和感情。其实他和我之间有着太多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平日里都被我们的双胞胎身份给悄悄地掩盖了。这既迷惑了那些不明就里的外人,同时更迷惑了我们亲兄弟两个,而且这一迷惑就是很多年。所谓的双胞胎或许只是外形上更像些而已……”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桂卿知道,要在北樱村这一亩三分地上混,当然离不开身为村支书的小姑夫田福安的首肯和支持,这个道理想来弟弟当然比谁都清楚。他也不知道从前一向不善言辞的弟弟究竟是怎么把小姑夫的心说得热起来的,他只是看见自从弟弟和小姑夫单独喝了一晚上的大酒之后,小姑夫操持起这事来竟然比弟弟还积极了。“果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他忍不住地感慨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有的道啊。”
“真是一对世间少找的拼货,”除了他这样想桂明和田福安之外,他们家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或者熟人什么的都这么看待这爷俩一对二货,“一个小年轻头脑发热,考虑问题不周全,不知道轻重倒也罢了,另一个四五老十的大人,还人五人六地当着村里的大队书记,竟然也跟着吃热上劲地上蹿下跳,真是没治了,这事最后肯定得弄茄子棵里去。”
大家当然是强烈地反对桂明回家捣鼓什么蔬菜果树大棚和开所谓的农家乐的,因为他们都觉得干这事比在秃子头上硬栽头发还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但是,既然桂明拉上了田福安这样一个比他还不入路还没准头气的雾症货色入伙,那么原来那些有可能敢出来说几句反对意见的人现在也都吓得不敢吱声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谁也犯不着去招惹田福安这样一个从来都强烈地自以为是而不知道怎么替他人考虑的人,一个从来都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的人,一个从来都擅于把各种情形讲得非常有利于自己的人,一个从来都喜欢杀鸡骇猴、打马摩喽牛、说东道西、指桑骂槐的人,一个从来都会在有权有钱人面前巧舌如簧、巧言令色、大言不惭的人,一个从来都不值得信任和托付但是却非常值得警惕和防范的人,一个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人,一个非常适合被聪明人拿来当枪使当炮用的人,一个很容易就被人贴上“鬼迷心窍”和“利欲熏心”之类标签的人,一个一旦被他黏上或者瞄上就很难轻易再甩掉的人,一个磕一个头紧接着就能放十八个屁的人,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永远无法躲避的人。一个听不得意见的人,他的面前永远没有意见,谁会那么不识趣给他提意见啊?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正所谓鬼怕恶人,所以当田福安拿着桂明的想法来推动这件事情的时候,遇到的阻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村支书两眼放光、口若莲花、喋喋不休地亲自登门去动员那些白白守着一些山岭薄地,一年到头也挣不着几个钱的人家,把地租出来好让他的妻侄桂明建什么鸟大棚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和考虑,绝大多数人家都选择了同意和配合。当然,租金是必须要统一的,否则的话就会引起农户之间无休止的攀比,那样协调起土地来就会很困难。而田福安要做的工作就是,不管使用包括威逼利诱在内的什么手段,都要保证土地租金明面上的统一和所有涉及到的农户都顺顺当当地签订出租土地合同。
最后,他理所当然地成功了,成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意外。事实上,这事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当,除非这个人比他还恶,还难缠,还让人讨厌。他成功的主要原因除此之外还在于,村里的年轻人现在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即便没出去打工的也多在本地有更挣钱的营生可干,而留下来坚持着种点庄稼和果木的多是些能力不强的老弱病残,他们基本上都不指望家里的这点种什么都收不多的山岭薄地了。他是到基本弄完这事的后期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让他亲自出面把这些山岭薄地集中起来,正是桂明选择回家捣鼓这事的一个极其重要原因的。向来都信奉无利不早起的他当然不傻,他明白在帮助妻侄操作这事的过程中,包括在以后的经营中,他自己的短期好处和长期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无论最后他这个妻侄是赚钱还是折本。
“反正我是稳赚不赔的,”他固执地坚信这一点,就像相信太阳一定会从东方升起,他的村支书位置会长久地坐下去一样,所以他才忙前忙后地跑得不亦乐乎,比干自己的山庄还上心,“别管他小明种菜或者种果树挣不挣钱,折不折本。这小子整天雾雾症症拼拼失失的,说不定还真能干成点大事呢。”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尽管他也不可避免地预测到了,一旦桂明后期搞什么农家乐准会和他云湖山庄的生意起冲突,但是他觉得最后的结果要么是妻侄的农家乐被他吃掉,要么是两家的生意都很红火,而前一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会更高一些,总之绝对不会出现云湖山庄被亲妻侄挤垮这种局面的。他觉得就算借桂明这小子一百个胆子,桂明也不敢把自己亲姑夫的生意挤垮。
“我要发起疯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当时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这句俏皮话,从那以后就经常挂在嘴边用来附庸风雅和敲山震虎,尽管他的这一举动经常惹得别人在背地里撇嘴。
替妻侄桂明回乡创业打头阵,只是他近期工作的重点之一,除此之外他同时还在忙活着另外一个大事,那就是组织和发动村民告前任村支书陈向辉。慷慨激昂、怒不可遏、证据确凿、事实清楚的所谓告状信他已经提前找人写好了,现在他正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给前来签名的十几个村民们作动员讲话。
“老少爷们们,姊妹娘们们,”他往身后又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脚步,好让自己站得更高点,同时抬高了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嘴角生沫而无暇顾及地喊道,“陈向辉这家伙这么多年了,他吃咱老百姓的,喝咱老百姓的,拿咱老百姓的,他都给咱庄上干了什么好事了?他是给咱庄上修桥了,还是补路了?是打井了,还是改电了?不客气地说,也不是我在这里有意他糟蹋他,他这黄子真是一样正经事都没给咱大家伙干!”
“身为咱原来北樱村的老大队书记,”因为光顾着在那里咋呼了,他的身子不小心往前栽了一下,他赶紧扶住前面让大伙签联名信的橘黄色办公桌,继续狼烟滚滚地鼓动道,“他不光不想着怎么给咱老少爷们造点福,办点好事,他还变着法地往使劲往他自己腰包里捞钱,捞好处,捞得他奶奶个腿都没边没沿的了。这么多年,恁大伙是不知道,我可是了解他一整根的,他不光自己一家人捞得沟满河平的,姐,连他七姑子八大姨都跟着沾光,都来祸害咱樱峪村。这家伙打从他上台起,可以说糟蹋公家的钱和东西根本就没数,说难听话我看着我都心疼,我也替咱大家伙着急……”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咱今天要是心不齐,不能一口气揉倒他陈向辉,”他看着逐渐增多的村民,情绪更加激动了,讲起话来也更加有劲了,连灰色西装的下摆也跟着飘了起来,“那咱樱峪村老少爷们的苦日子还是结束不了,咱还是得受他的祸害,公家还是得拿钱替他擦腚。咱兄爷们一天到晚一个汗珠子摔八瓣,辛辛苦苦地挣两个熊妻侄钱容易吗?怎么就该替这个王八孙子还账的呢?咱又不该他不欠他的,反倒是他该咱们欠咱们大家伙的。啊,他一回又一回地卖咱庄上的地,他都给谁商量了?他都经过谁的同意了?姐,我就想问问,卖地的那么多钱九归一都上哪去了?都进谁的腰包了?最后还不是都让那些喝老百姓血吃老百姓肉的家伙们给贪走了?姐,以前咱老少爷们都忒老实了,也忒好欺负忒好糊弄了,上边说嘛就是嘛,谁也没想着去追究这里边的事,也没人敢去和他们争执,和他们较劲。咱一般人谁也犯不着去硬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拿胳膊去别大腿,是吧?所以说,这些龟孙才敢这么胆大妄为,想干嘛就干嘛,一点都不把咱兄爷们放在眼里,才敢这么明晃晃地作贱咱们,欺负咱们,当咱们这些人就是憨子,就是傻子……”
“他个龟孙要是再不老实,不懂事,”就在田福安竭尽全力地煽动大伙和他同仇敌忾一起搞垮陈向辉的一个小小的空挡里,一直站在一旁充当打手和保镖角色的牛三突然吼道,两个牛蛋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我就把这个妻侄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田福安一听这句愣头青话,赶紧装模作样地回头蔑视和白瞪了一眼牛三,同时很不耐烦地连忙对他摆手道:“去去去,这个时候你说那些肉头话干嘛?你一边歇着喝茶去吧。”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见牛三这个人见人怕狗见狗躲的莽汉竟然像个害羞的小孩子一样很知趣地退下去了,颇给自己几分薄面,他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外加几分怜惜和疼爱的疲惫神态,重又转过脸来对着大伙继续开始他的精彩演讲了。
即便是三岁小孩都能看得出来,牛三口里的话其实就是他田福安想说的话,或者是他曾经在牛三面前说过的话,只不过他现在身为村支部书记,需要在村民面前装装×,所以不方便接说而已。他就像个拙劣的双簧演员一样,和牛三这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一唱一和地在那里尽情地表演着,卖力地煽动着,赤裸裸地炫耀着,恬不知耻地显摆着,却还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个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盖世英雄。他和牛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是宽宏大量仁至义尽,一个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一个是全心全意地要为大伙谋福利,一个是忠心耿耿地要护主报恩,一个是迫不得已,一个出于义愤,把这场戏演得精彩至极栩栩如生,多少年之后还为村民们所津津乐道。
尽管来这里联名的村民并不是太多,充其量也不过占在家的村民的十分之一,但是,他田福安既然花了这个钱买了这个屁,要的当然就是这个味道了。所以呢,说他现在的心里其实喜得和屁打的一样,倒也是非常恰如其分的。
楼主:苏晓堤  时间:2019-06-03 11:21:12
第50章

因为近期省水利科学研究院的一位非常著名的水利专家要来青云县水务局进行业务指导,所以桂卿这阵子还是很忙的。从好几天前开始,他就严格细致地按照柏为善递给他的接待方案并结合自己的考虑,竭尽全力地做着一些前期的资料和现场准备工作了。他唯恐接待工作中出了什么漏子,或者做得不够仔细周到,从而给这位省水科院的大专家留下不好的印象。职场新手都有这种不可避免的恐慌心理,尤其是面对以前没怎么做过的事情,虽然他并不是多新的新手,他依然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很低。
而起意鼓动局长邀请这位专家前来指导工作并具体牵头操作这事的柏为善,在很多事情都开始火烧眉毛的时候,看起来却依然吊儿郎当、嘻嘻哈哈、不紧不慢的,和个没事的闲人一般。他既不过问考察现场的安排,也不关心技术资料的准备,更不在意有关汇报材料的质量高低,而是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当起了甩手掌柜,一副只能干大事而不需要干具体小事,只需要知道怎么管理好别人而根本就不用考虑怎么被别人管理的样子。看他那情形,好像是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了很多比接待这位省厅专家还要宏大复杂一百倍的高级场面,所以根本就没必要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似的。在他眼里,桂卿那些谨慎、细致、认真的准备工作,纯粹是一种迂腐、教条、可有可无的可笑行为,既是不潇洒的,也是完全没必要的,更是他压根就看不上眼的,尽管从情理上来说那都是必须要做的。
看着柏为善那漏洞百出、纯属胡扯、一点都不入路,但却令这个家伙盲目自信且不知悔改的整个接待准备过程,桂卿虽然心里非常着急,但是却丝毫奈何不了他的这位顶头上司,所以也就只好任其在关键时刻不干什么正事了。因为柏为善这个鸟人向来都是那个样子,所以他也就懒得再多说什么了。他明白,皇帝不急太监再急也没用,更何况柏为善不是皇上,他也不是太监。
当然了,这里边还有一个情况其实是桂卿并不了解的,那就是局里之所以能请得动或者能够想得到要请这位大名鼎鼎的专家来,主要原因就在于陪着这位专家一起过来的另外一个人正是彭云启的高中同学,是这位同学在里面牵的线搭的桥。彭云启因为想请自己的这位同学到青云县这边来玩,所以就鼓动着柏为善以水务局的名义邀请这位专家来,顺便带着他的同学过来,这样就好用公家的名义招待他自己的同学了。而柏为善和他一拍即合,两人嘻嘡玩似的就把这事给定了。至于接待方案则是彭云启悄悄捣鼓的,这也是他调到水务局以来屈指可数的几次纯工作行为。在这个方案里,包括现场安排、技术资料和汇报材料的准备等在内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安排给桂卿负责的,而他需要干的活只有一个,那就是和柏为善一起陪着省水科院的专家和他自己的同学吃喝玩乐。
虽然桂卿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但是当他接到柏为善扔给他的已经定稿了的接待方案时,还是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因为这个所谓的方案里安排他的活明显过多了,而彭云启则几乎什么事都没有。但是,出于不愿意和名义上的直接领导发生无谓的争执,和对彭云启那种一贯拈轻怕重、投机取巧、自私自利行为的深深鄙视和不屑的心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接受这个既定的方案,并且认认真真地执行了起来。他总想以忍受换取平安。
他想,既然前边九十九个不好干的活都干了,又何必再因为分工不均这点事和柏为善、彭云启这种人公开闹翻脸呢?尽管他心里和明镜似的,知道这个分工都是柏为善和彭云启事先商量好的点子,只是最后再强加到自己头上而已。
这个世界究竟谁傻?

楼主:苏晓堤

字数:1573048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03-12 16:49:29

更新时间:2019-06-03 11: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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