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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二零一五采访纪实(现实悬疑,all邪)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寻情逐爱,是一场高傲的围猎。
———加西亚·马尔克斯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楔子——

冬夜,电话铃响,我骂骂咧咧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去接。

是苏万那小子。现在的人有点社会地位就会被人喊“老总”、“老板”之类的,但实际上绝对不老,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岁出头,精英,礼贤下士,八面玲珑。看着这从小和我开裆裤满院子跑的小子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的小样儿,我心里就憋足了劲儿想揍他。

他又磨我要稿。

“你最熟悉关根了。”他说。

“关根生前是最火的作家,全国上下认字的谁不熟他?问题是,人家和什么人最熟?”我笑,点起烟,“他同我并不熟。”

“你采访过他两次。”

“那算什么,写他的稿子成千成万。”

“但都说你写的好,最真实。”

“诶诶诶——你小子别给我戴高帽子,你们这种油嘴滑舌衣冠禽兽的,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诚意都没有,写得好不好我自个儿有数,关键得是读者买账。”

他哈哈笑起来,过半晌说:“写吧。”

“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

“不写这个你打算写什么?”他挪揄道,“《红楼梦》后四十回?”

“你别管。”我大口抽烟,眼前尽是云雾朦胧。

“鸭梨,卖个面子不。”

“不卖。”

“付三倍稿费给你。”

“不用,老子暂时还不缺钱。”

苏万说:“但你喜欢关根啊。”

“是的,我的确挺稀罕他。文字随意平实却深沉饱满,大喜大悲都恰到好处。”我说,心里却想起那么漂亮的面孔上有那么多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

“就这么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

“我不爱写死了的人。”我烦躁地把烟头掷在地上,光着脚披着棉被起身去冰箱里拿酒喝。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矫情又琐碎。

“真不写?”

“你自己怎么不写?升了官做编辑之后封笔,将来江郎才尽笔尖生锈别怪我早没提醒你。”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

“不用了。”

“他明天出殡,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

“哟哟哟又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来了。”

“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要争要抢呗。死人没有威胁,一个个马上变圣母变天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仰头灌酒,“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我几年前就想通了。”

“你最近到底写什么?”苏万还是忍不住问了,“编辑部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我还在做之前那事儿。”

苏万还是哄然大笑,“我还真是不明白,给杂志写也是写,自己写也是写,写给杂志还拿点稿费,你怎么就转不过来弯呢?”

我呆了半晌,“采访纪实有好有坏。”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在考虑一下,当是帮帮忙。”他挂上电话。

我把啤酒罐放在脚边,四仰八叉看天花板。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1——

关根,著名的男作家,丰富深刻,谈吐不俗,皮相好却也有性格,生活是生活,文学是文学,向来不喜以私生活做宣传。然而世事不可料,冷情如关根,却绯闻缠身谣言不灭,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同样多,却同样不了解他——甚至很多粉丝都从未读过他的一篇作品。

他有无懈可击的才华,身材属修长纤秀类,却极少以正装亮相,文采斐然。年龄是一个谜,大抵三十岁或三十一二?个性喜静,不太愿意参加社交活动,出席时总是高领毛衣,再绕上巨大的围巾,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摄人风味,风情如异域王子。

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

他却在前日因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

因有两段浮生缘分,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

人总是要死的,今生来世只一线之隔,怅惘之余,庆幸他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闻。

第一次正式见他,是苏万替我联络的。两年前,他已名声大噪,不肯轻易接受采访。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杂志社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他有消息要发表。

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见面。

地点是他的家。

我对此十分有好感。约在家里,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

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音机,背大型双肩包。我把自己捯饬地很斯文,这是我这两年才养成的作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风度,不爱穿工装裤战地靴,现在还没有战火动荡,不必打扮得跟沦落在战壕中似的。编辑部里新来的热血青年们对我这种行为不屑一顾,我心里想着老子在新闻第一线生死徘徊时你们还在掀小女孩的裙子呢。

菲佣来开门。这里不是香港,菲佣没有价格的优势,语言交流也不便,如此选择,证明他是一个有秘密的人。流言蜚语,有时候实在烦死人。

他在客厅漫不经心拨弄着花,一手夹着烟。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他穿休闲家居服,平底鞋,迈步过来,说:“我是关根,你是《纪实周刊》的记者?”

“是,我是黎簇。”

我马上觉得,他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他征服一半。这一见误终生的惊艳却使我失落,多年前的萍水相逢,你到底是不记得了,吴邪。

他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虚伪。

我四周打量,早上八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陈设上,更加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有钱人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

他身上的衣服也如此,天鹅绒深蓝色的休闲套装,里面是宽松的纯白短袖,可以窥见锁骨连着脖颈优美的曲线,面孔精致的轮廓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雪莲花一般。

我的确嗅到花的幽香。

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

我觉得又紧张又松弛。

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数要紧的大人物,黑道白道,富豪政要,我这个客串记者应感到荣幸。即使我们以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身份再遇使我喜悦却又若有所失。

他微笑,“你要问什么?”

我欠欠身,“关先生想说什么?”

他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他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的,但一嘴晶莹的小颗牙齿却增添了稚气,浑身上下不俗的气势又平添了威慑。

我在他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

他交叠双手,等候我发问。

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他已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他做出来,的确是赏心悦目的。

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北方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上至政府要员,下至红灯区moneyboy,我都采访过。

但这样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就是关根吗?”我问。

“关根这名字好不好?”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其实我心里知道答案,但当事人不想提,无奈得灵活一点了。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问,“没有约稿?”

他很意外,“我从来不约稿的。”

我脸红,啧,没做功课就跑了来,净出丑了。

“你刚从北京调回来吧?”他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又不是从火星来。对,我想起来,关先生说过从不登台。”

“我是作者,不是用文字哗众取宠的。”他轻轻地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他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那么刻意地表明立场,更加吃亏。这个想法冒出来的这一刻我不禁自嘲,他吴邪是谁?成熟稳重,于娱乐圈政商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多年前我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初见他时,就深为折服,一直引为追求楷模,琢磨多年才有了今天的皮毛,却在再见他的第一个瞬间被打回原型,无处可遁。

仿佛不管我如何努力,在他面前就还是会毛毛躁躁的像个不成器的小子。

但他气质的确不似畅销作家。

作家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年轻作家,神经兮兮文艺逼的居多,否则如何在笔下表现那么隐私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他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按灭烟,“问我什么时候come out。”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come out?”大新闻。关根自己生的一副好皮囊,这些年来和几位大人物纠缠不清,却也只是暧昧,从不讲明。他太过聪明,不是会轻易交托心的人。

“是。”

“什么时候?同谁?”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年青人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关根立刻站起来迎上去,“小哥,有记者采访我呢。”他神色竟如孩子般喜悦,仿佛接受采访实属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关根替我介绍,“我男朋友张起灵,这是《纪实周刊》的小黎。”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只淡淡地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忙去了。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这年头“作家”清高的少,大多都和娱乐圈搅在一起,写剧本、傍导演、泡演员,如此才算得成功。我真心觉得关根不适合这个圈子。

关根欣然点头。

隔了一会儿他说:“他做大事的。”悄悄地有压抑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青年作家,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

“快了吧?”我说。

“明天我们一起到东北去,他家人在那儿。”

“张起灵,张——”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北方住过了好几年。

他抬抬眉毛,“黎簇,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被他夸奖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内心压抑不知名的苦涩。

“多谢,麻烦你同我的读者说一声。”

“这是我的荣幸。”

他又笑了,“吃些点心再走,外头冷。”

他转身去吩咐菲佣。

背影很纤瘦,肩窄窄的。

男人一长得清俊文秀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

他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黎簇,我们可算是一见如故。”

这倒不是假话,他很少接受采访。

我问:“之后要封笔?”

“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他侧侧头,“为自己留个余地好很多。”

聪明人。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个圈子……什么人能做的保证?

我见没事,便告辞了。

啊对,照片,问他要照片。

他说:“我男朋友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那么他的照片。

“杂志社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诺诺。

他送我到门口,“小子,有空儿来坐。”

我忽然跳脱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他轻轻白我一眼,“你叫黎簇是不是?”

我笑。

他的司机送我到杂志社。

一次很难忘的经历,酸涩的愉悦。

我为他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苏万自此一口咬定我是他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好看的男人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关根那种沧桑寂寞纯中带媚的美,似还差了一截。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男孩女孩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其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小说中男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这次见面之后,我成为他的不二之臣,永远的捧场客。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2——

公开恋情之后他并没有退出之前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新出版了好几本书,也参加了好几次读者签售会和慈善晚会之类的活动。

张起灵决不同他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吴邪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都可以忍受。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吴邪这么成熟而聪明的男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他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分量日益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他也明白。

我苦涩之余很放心。

两年后,关根亲自打电话到《纪实周刊》,指明要见黎簇,他要说一说外界传他分手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宠若惊。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关根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苏万那小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之前甚至肉麻地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我嫌弃地甩开手。桃子在一旁白眼都要翻上天灵盖。

这次见关根,印象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仍称我“黎记者”。

吴邪的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几乎剃光之后新长出来的短圆寸,有些沧桑刚硬美。

他穿着黑色最新款的时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黎簇,你来了真好。”他有些情绪不稳。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我不知道他现在烟瘾这么大。

吴邪并没有马上入题,他点起烟慢慢道,“小子,我现在没得选了。你记性好,心也细,在年轻人中算沉稳的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记之后,我一直觉得你某种程度上是能够理解我的。而且,”他顿一顿,直视我,“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赞美,实不敢当,他并不是在敷衍我,无此必要。但此等言辞使我惊疑:难道他想起来了吗?我能理解他,能看见他的心,实在是必然导致必然。躁动的青春期遇上的成熟男人,对自己嚣张又不屑,愤恨之余又不禁崇羡,我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耳朵捕捉着他的声音,心灵向往着他的一切。时隔多年,已经几乎是从内到外沾染上“吴邪”的味道,却早已物是人非,相见两茫茫。

吴邪为了掩饰轻微的郁燥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右手指间仍夹着烟。侧脸的轮廓沉在了浓稠的烟雾里。

菲佣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吴邪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他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如此认知让我心中窃喜。

他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分手?”

问得好奇怪,因为他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道:“不会,你不会分手。”

吴邪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分手?”我没想到吴邪这么在意他,甚至不若从前无爱无恨随性潇洒。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东北。你这一阵子到过东北?”

“你怎么知道我自北方来?”我笑问。

“一口的京腔,一听便知。”他微笑。

我说:“外头谣言,都他妈扯蛋,你别听。我帮你澄清这件事。”他点点头。

他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男人憔悴苍老,所以我本人很少穿黑色,谁需要这葬礼似的悲寥感。但吴邪穿黑色极其合适,衬得他肤白如雪。

酒添增他双颊上的血色,他放下酒杯。

“黎簇,你认为外头的谣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分手?”

变成他采访我了。

我心里苦笑,却觉得“我希望你幸福,看得出你很喜欢张先生”这种话打死也说不出口,便强作冷静道:“维系感情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支票,也有人为爱情,为温饱,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有那么容易分手。”

他沉默,嘴角微微上扬是嘲讽的弧度。

我心中万千疑惑。在他这里我实在只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他不怕?不过你可以说他没有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那种尽职尽责的记者——我只想他过得好。

“你说得对。”他恢复了滴水不漏的微笑,又是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

“或许你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机会和选择,”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比如多注意注意身边其他人。”

他微笑:“你有朋友吗?”仔细听话里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狐朋狗友还是有一些。”我想起苏万、杨好他们,“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女朋友?”他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杂志社的同事。”

“你们在恋爱?”

“不,不是恋爱,这和恋爱是两码事。”我亦微笑,脑海中浮现起桃子的面目,模模糊糊的都看不真切,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他完全明白我在说什么,这聪明绝顶的男人。

飘窗上雕木的花盆里是凝脂莲,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低头轻声道,也不知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他噗嗤一声,像是笑我的傻。完了又宽慰道,“我等着看你的文章。”我点点头,心想他如今只是客气,都不再吓唬威胁我了。

交谈间张起灵回来,正好见到我们对座,桌上是酒和红茶。

吴邪一见他,脸上好不容易化解开的笑意立马不见,“小哥……”张起灵脸色阴沉,眉间微蹙,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快步上了楼。见此情形吴邪也只是习以为常似的低下头淡淡笑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看着他雪白透亮的薄薄肌肤覆盖上纤细的脖颈,依稀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微微博动,只觉异常心疼,双拳紧握只为抑制拥抱他的冲动。

人生在世,不顾一切哪来那么多的善终。

我已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少年,摸爬滚打多年才知生活从来不是戏剧,不管过程如何千山万水艰难险阻,总有那么一个惩恶扬善大快人心的光明结局候在前方。

正如我和吴邪的距离,明明坐在对面,对于他的苦难我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

张起灵不一会儿就离开。两人没有交流。

他亲自开一辆低调的辉腾送我回去。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3——

天气冷,街道上行人寥寥,我们车开得很慢。

我望着窗外,忽然看到一穿破旧棉袄脏兮兮的小女孩在路边,面前是一个搪瓷碗,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店铺里,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正咳着瓜子。

那时我做拐卖儿童团体乞讨的跟踪报道已经好几年,对此情此景有种记者敏锐的本能,骨子里的血性一上来我甚至忘了这是在关根的车上,大喊道“停车!”

他本来专心开车的,这时一个急刹不免有些诧异,转过头想问我什么却也看到了路边的女孩,皱了皱眉,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已按耐不住地冲下车去,天寒地冻,女孩的小手冻的青紫,原本应该欢笑的童稚的娃娃脸上面无表情。

上前想与小女孩攀谈,却见她一脸戒备,大概是这种天真的脸上带着不该有的孤独,我瞬间想起吴邪,心微微抽疼。还未开口说话就见中年妇女叉着腰满口污言秽语唾沫横飞地走来,我掏出记者证试图与她理论却根本无用,不一会儿就出来几个大汉一边在我身上落下拳头一边把我往暗巷里拖。骨子里的好斗被激发,我觉得血液仿佛沸腾,握紧了拳头就开始猛砸。

男人打架,其实从来没有输赢,只有伤得重和伤得轻。

疼痛与肆虐的快感中我已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真相?正义?还仅仅是为了发泄?

吴邪还是过来拉架,警|察到的很快,大概是他第一时间叫的。

他面无波澜地扶过我,淡淡道,“你太冲动了,文明社会,要利用法律做武器。”我不在意地笑笑,当年热血,会入这行也是因为吴邪;追随多年,他却永远走在前面。

吴邪人脉很广,大概在局子里也有熟人,那边骂骂咧咧的很快就给押上了。中年妇女扯破了喉咙辩解,在手铐镣上的那一刻大概狗急跳墙,眼尖看到了吴邪就一嗓子:“哟,这不是大作家吗?听说您被男人甩了?写的东西全是狗屁道理,也不知道是卖书还是卖身……”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长官堵上,带笑欠身,“对不住啊小三爷。”

我担心地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却只见他淡淡扫那中年妇女和长官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吴邪不算是个单纯的作家,就算没有和张起灵的那一层关系也要人人敬三分,但我却真心疼他的聪明,那长官指不定和那女的一个想法,只是碍于权威不得不卑躬屈膝,而吴邪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那么骄傲、干净、正直而心怀大义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忍耐下这一切的?没人懂他的文字,却人人看他的热闹。当他死后,或许他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他的绯闻将永远流传。

他沉默地把小女孩抱上后座。

这丫头鬼机灵,看气氛也同样不支声,被救了却能审时度势知道谁可依靠,吴邪给她披毯子的时候异常乖巧。

“嘿,小丫头也看脸啊,刚不理我呢,怎么就和你亲。”我尝试活跃气氛。

“你看上去年纪太小,我给她安全感一些。”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啊,别倚老卖老。”

“黎簇,”他一手握方向盘发动汽车,一手夹烟,细心地把烟伸出窗外,“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和我以前特别像。”看着他抽烟的样子出神,太他|娘的性感了,我心想。

“这么说你以前是个傻|逼?”话一出口我就心道不好,果然开小差时说话都是猪脑子。我们现在的关系绝没有到可以随意乱开玩笑的地步。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会儿,“这么说也没错。”

“可是你现在酷炫叼炸天啊,”我怕他想到什么不好的往事,连忙道,“包养我呗吴老板。”顺便抱抱大腿。

他眯起眼睛看我。

糟,一顺口连真名都喊出来了,吴邪为人谨小慎微走一步算三步,秘密比谁都多,我不会被他灭口抛尸荒野吧?

可是他盯着我都心底发毛了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专心开车。

“噗嗤……”那小女孩憋了很久似的笑出声来,小声嘟囔,“你那样根本攻不了他。”

我没听错吧?!?

回过头去,那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神情纯良无辜简直像希望工程的海报。

“丫头,叫啥儿名啊。”我揉揉眉心,颇为无奈。

“哪有名字啊……”她低下头去玩手指,是儿童特有的落寞,“别人直接叫小白菜。”

“嘿,还真别说挺形象的。”

她根本懒得理我。

我与吴邪各处奔波一天,终究带着小白菜回了家。

她被人贩子卖来卖去好几轮,老家的父母早已不再,又过了福利院的年纪,真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吴邪温柔地抱着她,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看得清金色细软的绒毛,十分让人动容。

他暂时收养了小白菜,取名“白彬”。

彬草每容闲处见,
若许他时作闲伴。
同人愿得长携手,
心期万里无劳倦。

我知是为了谁,却还是欣慰。

经历此事,我们亲近很多。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4——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纸和网站上,为他辟谣。

他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他出来喝茶。

杂志社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关根问题专家”。

他精神极端躁郁,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我从不认为区区爱情是他的问题。浅显的秘密背后,不过是深沉的秘密,我时常在想一个背负了这么多秘密的男人是否会快乐?但他身上神秘而强大的气场无疑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地吸引着我。

如此看来,他大概还是不会和张起灵分手。他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关根的男朋友在外面有人吗?”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起灵家族根基在东北一带,中央也有些势力。只是如今重工业不再像从前那么举足轻重,时代在解冻,个人的生命如同破冰初融的河流在广袤的大地上奔腾流淌——这是必然的挣扎。

他有一位门当户对的未婚妻,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关根都忙。我在大江南北走街串巷,想做伟大的采访纪实,“口述中国”。而他,在写一本长篇小说,同时还要应付前尘往事的纠缠。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次茶。

我怀疑他后悔与我说得太多,忙碌的间隙还是不忍黯然。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他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菲佣看着他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他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分。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去世的时候那么俊朗,他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尤其,是我。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古装戏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想着吴邪。

报纸上说,他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他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朔北,他在南国。

关根诚然有数百万读者,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现在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人们悼念他的才华、他的容颜、他的爱情,视他为这个时代的张国荣、林徽因,甚至更加。然而如此种种,是他的早逝成就的对他的追谥。

电话铃又响。

苏万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妈的。”

我点起烟,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哼!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他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我们都沉默,当年少时,欠五百可以追杀一年,为一顿饭也可以死皮赖脸。

“你还在公司?”我打破沉默。

“是的,黎大记者。”他没好气。

“你干脆铺张床在公司睡,以示精忠报国。”

“陶舒文岂不是更应得忠诚奖?她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了。”苏万说。

“她不同,”我吐出一个烟圈,“将来《纪实周刊》是她的事业。”我说。

“做嫁妆送给你,等同于你就是未来的老板。”

“听听你这酸不拉叽的口气,传了出去,又该变成什么乱七八糟扯蛋的话。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潇洒人物吗?”

潇洒是相对的,我不相信吴邪所遇到那些加之于我,自己仍会那么潇洒。

我只好干笑,“我未必还一句句去辩解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儿。”

“现在都是‘事无不可告人着’。”他笑。

“是吗,这么简单?苏总编今年多大?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呵,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装你妈’逼,我告诉你,将来这个世界完蛋,不是因为什么别的,而是流言蜚语太多,牛皮把它娘的吹爆了!”

“你与陶舒文到底怎么了?”他说。

“就那样呗。”

“处了也两年多了。”他说。

“诶诶诶你小子大半夜跑来听八卦呢?还不睡。”我说。

“拜。”苏万说。

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吴邪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啧啧骂’娘: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这个鬼专栏总算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什么都不用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他’娘的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客识百货,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吴邪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到这个高度。

在吴邪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的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读者,花钱的大爷,一觉得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蒙蒙亮。

电话铃响,是陶舒文。

“出来吃早餐。”娇嗔。

“什么?我一晚上没睡,吃什么早餐?”

“昨晚上干啥去了?”查房。

“陶子……”我揉着眉心,觉得疲惫一阵阵袭来,“没干嘛呢,写点东西。”

“别人都叫我陶子,你怎么也跟着叫?你一这么叫好像只有陶子才会喜欢你!”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她微微嘟嘴的样子。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话说清楚点,陪吃饭就成,陪睡嘛……”我习惯性地又和女孩儿耍流氓。

“出来!”她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到你楼下等。”

陶舒文又马到成功。

我根本不敢与她争,二十好几了,总共才得她一个女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都需要极大的热量,我年纪轻轻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抹上发胶,我骑摩托去陶子楼下等。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5——

桃子已经站在楼下等我。她正对着黑屏的手机照镜子,妆容精致,身材窈窕,精神抖擞,定然不似一夜未睡。

她的生命力一如既往地吸引我。

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凑上去亲了一口,被桃子嫌弃地推开,“臭死了,你这得是抽了多少烟啊。”

我失声问:“今天也去上班?”

“嗯。”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基本上都在公司泡着,你简直是天下最努力的女人,”我抱怨,“比韩国总统朴槿惠都要称职。”

“我同你说过我最讨厌女孩子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她朝我瞪眼。

“行行行,您出去纵横四海得嘞,我留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

“鸭梨,你今天话可真多。”

我不出声。

“怎么不开心?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桃子说。

我不出声。

桃子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细嚼慢咽吃相优雅也能十分钟搞定。而我常年在北方奔波,早饭常常是馒头腌菜,一边看稿子一边狼吞虎咽,坐在精致的office lady桃子小姐面前显得十分突兀。好在我们两人都已习惯。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我应当向桃子求婚。

苏万曾问我“桃子”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给陶舒文取的外号,早年进公司时身无长物天不怕地不怕,陶舒文大小姐是独立的职场女性,又是老总的女儿,大家谨小慎微偏偏我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她长一张娃娃脸,有不符合气质的婴儿肥,一吹暖空调就双颊泛红,实在像是圆润的水蜜桃。

桃子毫不介意有这个外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她。不过是年岁渐长大家也变得虚与委蛇起来罢了。

桃子身边的手机响,是iPhone的初始铃声,她取出看,“公司找我。”马上跳出去回电话。

她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纪实周刊之经理,她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她找我说:“找你的,鸭梨。”神色讶异。

“是苏万是不是?”我说,“还不死心。”

“不是,是李莫延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关根的遗嘱。”

“关根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桃子说,“叫你尽快同他联络。”

“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

我用纸巾随手一抹嘴,“我去打电话。”

我特意用公用电话打过去,“我是黎簇。”

“黎先生,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是助理接的电话,声音听上去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烦躁,手伸进口袋又想摸烟。

“好吧,”他无奈,“有关关根先生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关根先生把全部遗产赠予你了。”

这次我张大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马上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说,怎么会?即使吴邪无亲无故,他还有张起灵、还有小白菜,怎么算也轮不到萍水相逢的我。

我回到桌子上,一边抽出钱包付账一边同桃子说道:“我们到律师楼去。”

听到这件事,桃子也呆住。

“你同他不熟呀。”她说。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我苦笑,的确不熟,在此之前的事他大概是不记得了。

“他怎么会这样做?他难道没有亲人吗?”

在车中我把整件事仔细归纳一下。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分析演绎,列举排除——这些都是吴邪在我身上刻下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一个普通人,正当盛年,是不会去立遗嘱的。去世后,产业自动归于配偶子女。

关根却特地写了遗嘱,把他的财产给我。

为什么是我?一个只见过他两次面的新闻记者。

我同他有什么关系?素昧平生。

他父母是否在世?他有没有兄弟姐妹?给小白菜甚至公益基金也好,怎么会想到我?

“下车。”桃子说。

律师在等我们。

“你好,我是李莫延,你们可以叫我Lee,”律师来和我们握手,体态风流风度翩翩,国语却讲得不太顺畅,“是关先生的律师。”

我和桃子对望一眼,李莫延,华尔街声名远扬的大律师,关根舍近求远又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有多少秘密?吴邪。

我们在办公室内,他们宣读遗嘱:“我关根,原名吴邪,将我所有,在死后赠送黎簇先生。”

我与桃子面面相觑。

桃子问:“遗产总共包括些什么?”

Lee说:“现金两百万美元。”

桃子看我一眼,“全部?”

“全部。”

我并不怪桃子感到意外。二百万美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譬如说我,简直是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温香软玉的巨款,但他是关根——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也许是给别人了。

Lee的反应与感觉同我们完全一样,他漫不经心地翻着遗嘱,啧啧道,“真没想到他仅有这个数目。”

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Lee说:“我会替你办理手续,这笔钱会存入你的账户,请过来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问,心不自觉胀得难受。吴老板,都他’娘的死了还忒么来憋屈老子。

“我的职责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么处理这笔款项,我们无权过问。不过我猜关先生希望你亲自享用这笔钱,如果他要交给慈善机关,他可以这么做。”

我手足无措,填妥文件,与桃子回家。

她也被这件事困扰,连玩笑也不同我开了。

我把编辑苏万找来,一同讨论这件事。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8——

全公司的人都在找我,包括陶伯伯在内。

肯定又是苏万那小子打的小报告。

我进入总裁办公室,陶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让你写关根。”

“他是作家,又不是演员,怎么放到娱乐版而不是文化版?”我心里不好受,话也冲。

“黎簇……”他显然对我的任性很无奈,“关根一直都在娱乐版。”

“当我死后,也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我的绯闻却将永远流传。”我脑海中又响起这句话。

“我不想写,”停顿一下我接着道,“现在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地不得了。”

陶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了总裁办公室,我抡起一旁的耳麦架就超苏万那小子背上猛砸一顿,“要脸吗,拿老板来压我。”

苏万啼笑皆非。

“怎么,”我勾过他的脖子,“没兄弟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我一定会半夜来追杀你的。”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起灵伤不伤心?”他旁敲侧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安得什么心?”我瞟他一眼,“到时候以‘据悉……’开头,一通鬼扯又是三万字。”

他忍不住用脏话骂我。

说真的,他已经衣冠禽兽多年了,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可爱。旁边的编辑部小姑娘频频侧目我也懒得提醒他。

“得了得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陶舒文,不是我。”苏万骂完了又和我勾肩搭背,“走走走,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他问我“口述中国”的纪实录做得怎么样。

“没开始,八字都没有一瞥。”我说。

“我真想不通你做这些个事干什么,”他抿一口酒,“又没什么实际好处,赢得全世界赞美又有什么好处?你瞧瞧关根,便是你榜样。”

“他今日出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他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似场景: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悲悯。

真可笑。

为了吴邪,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他。”

“是吗,”我问,“都是他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我点起一只烟,眯起眼睛看它燃在指间,“无辜受了死者二百万美元,花掉也不是,接受也不是,多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座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吴邪。”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他。”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黎簇!”

我一转头,便被闪光灯刺激的闭上眼睛。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同行,黎簇,说一说为什么关根的巨额遗产给你继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还真他妈是六月债,还得快,转眼老子就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关根的男朋友?”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纪实周刊》的娱乐版主编。”我向苏万一指。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道,大摇大摆挥手离去。

我的逼装得够格,他们没人追上来,都围住苏万。

我在门口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尝到这种滋味了。

苏万不会因为这件事和我绝交吧?

挨骂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着吴邪的父母见一次面。

他姓吴,他父亲自然也姓吴。我看去着张起灵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年代很老的住宅区,有些远,是这个城市老居民驻扎的地方。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铃后,一个保姆模样系围裙的中年女人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关根的朋友,想见吴老先生或者太太。

中年女人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不是关根的普通朋友,我是他遗产的继承人。”

这是一个沉稳的声音传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他的面孔出现,凭我的直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吴邪的叔叔。

他的年纪暧昧,约四十五至五十五之间。

他眉目间与吴邪至少三分依稀相似,但吴邪是艺术地精心雕刻,而他则是略具粗胚。

也许小时候吴邪会长得很像叔叔,但长大后的生活环境使他背道而驰,终究没能变成一个生活的成功者。他把现实过得像梦境。

而面前这个男人,是精明的、世俗的、狠戾的。

不知怎么的,我非常不喜欢这一类长辈,多了几十年的经验,便拍着年轻人的肩膀鄙夷他们的匹夫之勇。浑身上下,都是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们融化在血液里的保身避祸的世俗智慧。

这种人得罪不得,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站在铁闸外,我回想起吴邪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也总是无波无澜……整个人像是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我只知道吴邪并没有活下来。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9——

“你是谁?”他又喝问我。

“让我进来说好吗?”

又有一个男人过来,“什么人?他说他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吴邪的叔叔。

他很老了,生活劳顿的缘故,一张脸虽有威仪却皮肤松弛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像是常年没有笑容的人。

他说:“我是吴三省,吴邪的三叔,”他指一指先头那男人,“这位是吴二白,吴邪的二叔。”

我恭恭敬敬鞠九十度躬,“我是黎簇。”

吴二白说:“慢着,你说他把财产交给谁了?”

我的愤怒像是自喉咙深处爆发的火山,“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这么多,我也没打算站在这又冷又窄的巷子里和你们扯闲谈聊身世。”

吴二白闻言不火,挑一挑眉,把门打开。

我打量他们两,他们也上下看我。

“进来吧。”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内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别人招呼。

“去倒杯茶来。”吴二白吩咐那女人。

呵,不敢当。我面色稍微缓和。

那中年女人将茶杯放在我面前。我抿一口,意外地发现茶虽一般,手艺却是精湛,再看那保姆对于礼仪规矩的翔知与恪守,我心中猜想其中必有故事。

“家道没落。”吴二白喝着茶,头也不抬淡淡地道。

哈,竟然还会读心术。举手投足气度不凡,心机深重颇有手段,我不知为何又开始心疼吴邪。

“很早的时候,他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之前又和男人纠缠到一起,更是反目成仇形同陌路。所以,”吴二白停顿一下,看着我,“他是否把遗产给陌生人,都与我们无关。”

我拿着茶杯,喝一口,保持缄默。

“听说他把遗产都给了你,我猜你也是他心腹,不然不会把二百多万美金都给了你。”吴二白道。

“小子今天是来看我们缺不缺钱?”吴三省插一句道。

我默认。

“谁嫌钱多?”他苦笑,“不过他的钱我们不敢用。”

这又是什么意思?

吴二白开口道:“我在大学里教书,每月有钱拿。老三现在也有个小店铺,虽然赚的不多,但生活开销是足够了。我们不缺钱用,况且大哥说过,他的一切早与我们无关,他的钱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我们管不着。”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感觉到一股寒意越来越甚,自脚底心凉上来,没有开暖气的原因吧,这里不是北方。窗外有霏霏细雨。

难怪他们穿这么臃肿。

我无法想象吴邪生在这种家庭。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他们的一份子,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用一个“他”字来代替吴邪,他们不愿提到大侄子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对吴邪没有恨,只有爱。

爱及欣赏。

我说:“也许吴伯父不喜欢他写字谋生,”我停一停,“但你们不应该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他。”中年保姆的反应最快,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是雄辩界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吴二白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保姆自知失言,低头不语。“去把糕点蒸热,怕小黎肚子饿。”他支开她。

我问:“伯父伯母呢?”

“回老家去了。他们很伤心。”

“张起灵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吴三省想不起来。

“是吴邪现在的……”吴二白提醒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保姆“啊”了一声。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记者,我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什么叫做“现在的”,难道还有“以前的”?

都是老狐狸,问了他们也不会说,我拿出名片分给他们。

“有事请同我联络。”我告辞。

“有空儿再来。”吴三省说。

他虽粗糙了些,却有些真性情,反倒是吴邪的二叔,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不过我不需要再应付他们,不必知己知彼。

“再见。”

我在门外微微一鞠躬。

真是精疲力尽的感觉,与他两格格不入。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说共同的语言,做有默契的事,针插不入,根本没有留个空隙给吴邪,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与众不同孤独成长的大侄子,弱者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这是他们应付强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猜想从前他们也是社会上公认的“成功人士”,只是我被吴邪所吸引,评判标准自与世人不同,唯独只认定像吴邪那样的才算是强者。

我回家休息。

没一会儿陶舒文就带着苏万上我家来了。

桃子一直有我家的钥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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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苏万——”我陪笑着试图自辨。

“你闭嘴,”他铁青着脸,看得出来是真生气,“以后叫我苏主编,当你朋友还得背黑锅。”

我拉上大大的外套帽子,表示没脸见他。

“你们这是干什么?都是成年人,各让一步不就是了。”桃子又做中间人,“鸭梨你倒是来认个错啊。”

“叩头老子也不要!”他气呼呼地在一边坐下开始抽烟。

我摘下帽子,笑,“谁要和你叩头?”

“吵够没有啊两位,”桃子显得很无奈,“男人怎么这么幼稚。现在吵僵有什么好?一起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将来下不了台的是你们。”

“我上台下台做什么?我又不是做戏的。”苏万忍不住暗讽我。

“喂,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两位没必要吧?”桃子还在努力。

“我只不过推了一下庄而已……”我低声嘟囔道。

“我靠!可是现在全世界的同行都以为我有独家资料怪我独吞!粉丝记者多难缠你是知道的,还有张家我惹得起吗?你就这么心安理得给老子招麻烦?”

“你就给他们怪罪那么一两天好了,之后见你那版面没消息出来不就证明了你的清白身?兄弟患难与共一下我说你磨磨唧唧哪儿那么多废话呢?朋友不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知道我要调查吴邪的事儿抽不开身的,你就帮我挡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你小子,”他气极了,“你以为你一定会娶陶舒文了不是?你——”

桃子暴喝一声,“你们两有完没完!”

我闭嘴,静默下来。

“黎簇,我诅咒你和吴邪一样孤独一生,娶不到老婆得不到爱人,永远只有等待的份儿,坐在那里等着一个又一个和……”

真可怕。我猜苏万是和娱乐圈乱七八糟的人混多了,气极了也变得恶毒起来,嘴不饶人。

“还有——”

“还没够?”我吓了一跳,怪叫起来。

“我祝你做一辈子的采访纪实却永远观花格雾看不清真相想不清原白。”

“我靠不是吧,”我气极反笑,“我说我和你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干什么这么恶毒?”

“这算恶毒?”苏万转过来看着我,“最可悲的应该是像西西弗斯那样吧?你无数次以为真相近在眼前,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就只等你去揭开那层纱,却如水中月进在咫尺却永远也够不着。”

我不语,这其实是最大的可能性。苏万从小家境优渥,生活顺风顺水,三观和行事风格和我有很大不同,他这是难得糊涂,看我这些年来奔波劳碌心力交瘁,痛苦地自虐而有些恨铁不成钢罢了。但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心甘情愿。

“你还继续做?”他笑着问,看样子气已经消了。

“总比你什么都不做好。”我瞟他一眼。这小子一天到晚整些“扒一扒”,我就不信他甘之如饴。

“我——”

“我知道,你是要先赚钱、先考虑现世、先过得舒服,等安逸日子过腻了再去思考哲学问题,再去行万里路看看苦难,没准就醍醐灌顶顿悟了一夜成名。”

“那你还不如脱光了去参加真人秀。”

桃子大叫:“够了!”

我瞪着苏万,苏万瞪着我。

我伸出手,“好了兄弟,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够我记恨你一阵子了。不过这年头值得被人恨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多忘性,谁愿意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呢?来握个手。”

苏万撇撇嘴,扔掉烟头,伸出手来和我打了个美式的招呼。

桃子松一口气,白眼都要翻到天灵盖上去了。

“欸,给我招那么大麻烦我不能空手而回吧。”苏万笑得精明。

“你要干什么?”我十分警惕。

“你要把吴邪的故事和我分享。”

“你这是八卦?”我笑他,“你要不要分享我和桃子的恋爱故事?”

“鸭梨,”桃子出声,“告诉他吧,有什么要紧?”

我想想,不由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声“好”。

苏万笑嘻嘻地过来大力抱我。

“你赢了。”我说。

“我赢了什么?我又不会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他说。

“真的不写?”

“我说你别老把我当成利字当头的小人成不?”

我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好。”

他推开我,还装模作样拍了拍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笑,很详细地自张起灵一直说起,说到吴邪两个关系紧张的叔叔。

“这么曲折?”苏万大为惊异,“他一直对外说自己父母在国外,除此之外没什么亲戚。按官方说法,他是从小规矩读书中文系毕业后开始创作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他到底多大年纪?”苏万问。

“讣闻上说是三十六。”

“加了三岁没有?”

“应该是加了的吧,”我说,“三十九也差不太多。”

“可是他看上去倒实在不像快要四十的男人。有人甚至还说他二十七八。瞒年纪的事儿我倒是不懂,莫非张起灵喜欢小男孩?”桃子说。

我说,“桃子,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见。”

“关于吴邪,我们到底知道多少呢?”苏万问。

“现在问起来,等于零。”我答,“他很高明,什么都是他主动告诉我们才知道。就比如说他什么时候认识张起灵,我们就不知道。”

“他是怎么走上写作这条路的?”桃子问。

“解氏旗下的出版社。”苏万说。

“什么人提点过他?”我问。出版社收到的投稿像山一样堆积在编辑部,总要有慧眼识珠的编辑挑选出来,或者吴邪从一开始由于某些原因起点不一样也是有可能的,虽然我不愿相信。

“你以为大作家一开始就可以出版书籍吗?”桃子说,“大多数人不过是运气好被编辑挑中,做枪手给钱署上别人的名字罢了,然后印些小作品在副刊上以示安慰。”

“不,”苏万说,“吴邪没有做过低级写手,断然没有。”苏万说。

“第一部作品叫什么?”

“《过春》,”桃子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新程奖,我爸有做评委,他的作品获了好几个奖项。”

“对,我想起来了,”苏万说,“就是在颁奖典礼上还闹了岔子,之后几个月网上沸沸扬扬都是他的绯闻,又是新人,那阵子报纸都在做深度专栏。”

桃子说:“闲话少说,让我们来把事情串起来。吴邪,八十年代左右出生在南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在北方,做什么不知道,之后从第一部作品开始成名,获奖,同时绯闻缠身。新世纪后不再有长篇问世因此没有获奖,在文学届的事业开始滑坡但仍然地位稳固,于近年正式出柜并首次公开恋情。只可惜天妒英才,于今年家中突发疾病去世。”

我听完之后,也觉得很中肯,应该是这样。

但仔细一想,其中却又有很多漏洞。

我知道他早年曾做过前线记者,但一直到他第一部作品问世这之间的纪录几乎是空白的。他都认识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可以看出他之后性情大变,也走上了一条安全不同的路。

我说,“我要看一看有关吴邪的资料。”

桃子笑,“未必还要到资料室去?苏万这小子在这里。”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资料。”我说。

“早到十五年前?”他问。

“更早。”

“他做作家之前的事儿?谁知道。”

“你们娱乐大众不是扒地板也要蛛丝马迹地挖人隐私吗?”

“当红明星当然是这样,我们会努力抢新闻,”苏万说,“但是关根,他已经过时了。这次他去世我们当作新闻来做,不过是最后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苏万笑得无奈,“你以为谁受骚扰?”

“是先被误解,再被遗忘。”桃子接上去。

我觉得很难过,“关根过时了吗?”

“三十多岁怎么不过时?现在的小孩儿喜欢的不都是那些韩国帅哥和小鲜肉?再说关根是个作家,他本来就不属于娱乐版,你看过他的书的,那么晦涩深奥的你以为有几个人静得下心去看?大家不过是对他的绯闻感兴趣罢了。”

这话说得好不现实,好不残忍。

我抬起头来叹口气,深深地吸了口烟,“但是他还是那么美。”

“摆脱你少以成熟男人的眼光去欣赏,角度和观点都不同,外头那些人要的,并不是他那样的作者。”

或许是。

到头来,他是很寂寞的吧?

顾城说,人生很短,人世很长。我在中间,需要休息。吴邪一生抑或奔波劳碌抑或奋笔疾书,人苦己苦,人悲己悲,到头来却发现大家要的不过是一场宾客尽欢自欺欺人的喜剧。

大家都沉默下来。

桃子说,“把遗产交还给吴家,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做人了,鸭梨,又何必去苦苦追寻一个陌生人的秘密?”

苏万马上说:“如果鸭梨不追,那么我来追,写成一部小说也是好的。”

桃子打个哈欠,“怀才不遇的故事,都大同小异。”

大家都倦得睁不开眼睛。

苏万推开客房的门便向床铺倒下,“早上七点叫醒我。”

桃子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空气中弥漫着安眠药,我们一个个地都睡下了。

临睡前我想:死亡倒也好,就这么去了,身不由己,从此什么都不必理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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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他们两个,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须后水和发胶指给苏万,让他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桃子。

她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着她。这女孩儿有着圆圆的面孔,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大,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

我拧拧她的面孔。

她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小城读中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女生带我看正火的言情片,中场休息,我买了冰淇淋和爆米花给她吃,我觉得她伸出舌尖舔冰淇淋的样子太可爱,配乐和台词又是那么恰当,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事后当然不算数。说过的话句句要负责,那还得了,一切应允都得旅行,那还不成了神仙世界?

桃子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她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她就会忘记这件事。

我眯起眼睛向她笑笑,去厨房捧出香肠煎蛋。

苏万吃完饭便赶回公司去做事。

我到公司资料室去翻旧杂志及报纸。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关根年轻时的照片。

非常的清秀可爱,脸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没有花纹的白色T配上牛仔裤球鞋,气质虽天真自然却不见特别,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韵味来。

有些人可以美到年至不惑,如关根。一些小时了了,叽叽喳喳矫情做作的新人,年纪上来便如枯萎的花朵,连带着气质也猥琐起来。

看着画报,我心中闪过两句曲词: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

我自旧资料中知道关根会弹钢琴,喜欢猫,爱看海。

那时候的娱乐宣传真丢脸,没有一句真话。

我并没有在关根家看到钢琴与猫,他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觉得他喜欢清久而绵长的茶、静寂、许多的私人时间,以及他的爱人。

我看到的关根与那时候的吴邪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尽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他早年做过些什么。所有的报道都说他艳若春花,驯若绵羊。真可笑,这样形容关根这种男人。

这不是他,这是大家希望看到的他。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情越容易忽略过去。我就不知道苏万最近谈过哪些女朋友,桃子今天用的是哪一款香水。一半是没想到要问,另一半是因为随时可以问,所以一懒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关根毕业后,做了一年建筑行业工作,觉得不合适,于是辞掉工作专注写作……

老生常谈。

我合上那些报纸杂志,那时候写公众人物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宣传本身便劳苦功高。

现在做娱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粉饰,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在这堆旧报刊中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关根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他完全成熟,举手投足间都是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七老八十,他仍然是一个吸引人的男人。

苏万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成绩如何?”

我摇摇头。

“不错,关根过的生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有人拍得到他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苏万说,“凡公众人物皆演员。”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往杂志和网上登?赶明儿洗澡上床给不给拍?”

苏万白我一眼,“难怪你同关根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外国别说明星和作家了,就是教授和总统也给杂志拍照的。”苏万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样嘛,你他妈要是给老子买座城堡做住处,我也就原谅你叫人来拍照。”

“势利。”

“只有我势利吗?中国人这么多,城市这么拥挤,三室两厅有什么好拍的?镀金水龙头啊?”

“你这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愤世嫉俗批评一下。”

我仍然不知道吴邪在以“关根”为笔名出道之前做什么。

“我知道,去访问霍老太婆。”

“那是什么人?”

“新程奖的创始人,也是好几个重量级大赛的评审,作协主席,背景复杂的很,是老前辈。”

“还活着?”

“你这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她呀。”

“哪是那么好找的?”苏万说,“她早已不在这个圈子混很久了,霍家的女人又总喜欢嫁给军人,军委大院哪是你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没有一点办法?”

“我们可以让陶伯伯帮忙牵下线,你在报纸上登一下,看有什么人有意愿一起建立基金会——以关根的名义。”

我和桃子商量了会儿,觉得可行。没想到的是霍家的人先我们一步找来。
——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12——

我们被请上一辆红旗,司机穿着便服,但举手投足的气质可以看出是军人出身。从车里是完全看不到外面的,这架势使我和苏万都有些无法适从。

下了车,发现这是一片外表很普通的灰色建筑,只是植被茂密,并且有士兵巡逻。

我们终于见到霍家人。

那是一个肤色很白的女人,穿着经过改良的素色旗袍,极有气质。

苏万这个富二代平时多和锥子脸网红混,今日见到这种美女有些失态,一时竟愣住了,我连忙用胳膊肘顶顶他,轻轻磕了一声。

她笑了笑,有种介于少女之狡黠与熟女之精明的味道,上前与我们握手,道:“你们好,我是霍秀秀,奶奶年纪大了不便见客,特意交代我和你们见面。抱歉今天有些失礼,这些都是我丈夫多年的习惯,见谅。”

我们赶忙自我介绍,她听完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男孩子。”

我有些尴尬,低下头用大拇指蹭了蹭鼻子,一个一米八五的糙老爷们儿,被一个美女叫做“男孩子”。

“是哪个男孩?”

她笑着把手机举给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微博热搜榜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关根遗产的继承人。

效率也太高了。

霍秀秀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喝茶吧。”

当然关根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旧友,看得出来霍小姐生活很舒适。我低头喝了口茶,是狮峰龙井,吴邪曾拿这个招待过我,不由心酸。

她挽着随意的发髻,三千烦恼丝,似是每一根头发代表一件特殊的事件。

“你熟悉关根吗?”

“怎么不熟。”

见过关根那么多亲友,数她最亲切,最容易说话。

当然,霍老太是我们的老行尊,而对于这位霍小姐,我们一无所知。

“霍小姐,说给我们听。”

“吴邪哥哥还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我和苏万面面相觑。

“我们几家是世交,都是明面上的生意人,家底殷实。小时候我们几家的孩子经常玩在一起,吴邪哥哥待人好,大家都喜欢和他玩,女孩子还当真似的争着抢着要嫁给他。”

我们默默听着,心里有数这霍小姐也是“抢着嫁”的其中一位了,只不过时过境迁,我们今天也只能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了。

“初期富起来的多少都是绿林出身,照现在看来手段不见得干净,”霍秀秀笑了笑,试图让她的话更像是闲谈和玩笑,“资本的原始积累嘛,这你们都懂。”

官商勾结,更是免不了的。我走访调查过这段历史,清楚其中厉害,此时有些紧张起来。

可霍秀秀却一笔带过。

“时代变迁太快,个人也没什么可做的,等我们长大了些,几家也应选择了不同的立场而分道扬镳了。有的没落,有的崛起,也有的是反目成仇的事。”

我们仔细聆听。

“张将军他们就代表一派,几次大的经济改革都大力支持,吴家和其他几家因为政策的原因很快没落,只有霍家,通过政治联姻保存了大概。最好的怕是解家了吧,当年解九爷深谋远虑,老早就改变了方向,如今解家仍然是家族企业,可是家主真真是个人物,倒也枝繁叶茂的,效益也好,地位也在。”

她抿了口茶,眼角眉梢是看不懂的风情。

“其实这些陈年往事也没什么好伤心或是难过的,大势所趋,在历史面前个人什么也没法做。吴邪哥哥,他……”霍秀秀停顿一点,“我不知道他懂不懂这一点。譬如说那些改革,从大义的角度的确是于国家有益的,但他如果选择站在家族这一边做些哪怕无谓的挣扎,这辈子都会要幸福一些。

他是很好的人,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越是听话聪明。”

“什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世,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苏万对视,暂不出声。

她不会不说,一则怀念故人,多年来却无处安放回忆,二则她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言辞无意义,他们只是需要这种热闹的假象,我很了解。

她会说的,给她一点时间。

我与苏万品着香郁又味醇的龙井,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熏香,很欣赏现代浮躁的商业社会这一点难得的闲情。

霍秀秀很会生活,不张扬也不委屈,即使嫁给生性强硬的丈夫,作为女人,也很有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过了很久很久,她不着急,我和苏万也不催她。

终于她叹口气,开口说,“你们这些愣小子啊,倒是有这股子劲儿……只是该精明的时候,也擦亮点眼睛,可别遇人不淑了,糟一辈子。”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吴邪。

我假装没听懂,说出我的道理:“有时候也不想那么多,看对眼了就认定了,是福是祸终归躲不过,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霍秀秀看我一眼,“年轻的时候热血上涌,一见倾心的多半不是此生良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怎么说?”

“小时候吴邪哥哥说要娶的女孩子,在我们中间是长得最可爱水灵的,我们都喊小花。后来才知道那是解家的哥哥,因为小时候跟着二爷学戏做女子打扮罢了。”

苏万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霍秀秀也笑着,散开了头发随意地把玩着发髻,很放松的样子,宛若少女。

我觉得她美到极点,这一瞬我简直都要爱上她了,真是近朱者赤,吴邪身边的一个个都是神仙似的人物。

我偷偷问苏万:“解家的是什么人?”

“你说解雨臣?世纪初第一美男子,现在的解家家主。”

“是吗?”我笑得更璀璨。

霍秀秀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她不必吃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很多为情所困的人不见得就是不明白,心甘情愿罢了。

我陪她三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吴邪哥哥……我不觉得他是天生的同性恋,只不过小花的事让他不太明白罢了。他认识张起灵也很早,受他影响很大,也支持改革,甚至提供了很多对旧家族不利的证据,于是和家里断绝关系,有一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出于各种原因……”霍秀秀沉默一小会,又接着道,“那时候他和小花哥哥在一起。”

大消息。我低头喝茶假装镇定。

“可能不想欠着小花哥哥太多,最开始他还真是为了赚钱写作的。没想到第一部作品就那么成功,获了大奖。后来的事,你们应该清楚,这个圈子太乱,他那个气质又太招人,发生很多事,他们两也不欢而散。”

说到这她的神情变得悲伤,我们都沉默。

“从那之后我们就不再联系了,只是经常可以看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最后还是和张起灵在一起了。”

我有种感觉,她的箭头一直指向张起灵。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最后一步,关根的秘密就会在我眼前展开。

“他在南方做什么?”

“念书。”

“不可能,”苏万说,“他的普通话说得那么好,一点口音也不带。”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他是普通人?他的英语德语说得多好,粤语亦朗朗上口。”

“为什么要学外语和粤语?”我问。

“你这小子,”霍小姐不以为然,“张起灵德国留学回来的,还有,当时出版界和娱乐圈大亨全是香港人,讲国语,老板懂吗?不懂你自己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关根的气质,又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好的男人……”霍秀秀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男人,多没担当,欸,我看够了也受够了。”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他还剩下多少积蓄?”霍秀秀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他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想做的事却那么多,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霍小姐,你这么爱他这么了解他,他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她不说话。

我说:“张起灵是爱他的。”

霍秀秀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大束花?谈谈理想情怀这种形而上的问题?真正的爱,应当一切以他为重,全心全力照顾他身体和心灵上的需要。”

哇,这么严重,苏万显然被吓到,都被茶水给呛了。爱情的标准若真如此之高,那我们两人便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怎么,”霍秀秀转过头来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她,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一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期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霍小姐,你不会赞同我这番话吧?”


却不想她仍是笑着,“我理解。”过半晌才接道,“所以我今日成家立业,生活美满,而吴邪哥哥,就是太纯粹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被苏万用眼神制止。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先生吃过晚饭再走好不好?”

苏万说:“我们不吃,谢谢。”

霍小姐的双眼又回到不知所云的电视荧幕上。

苏万说:“我们告辞了,霍小姐。”

她这才回过头来,笑着说:“不送。”

她的神情困惑,像是少女初识情爱般。这种神情出现在如此蕙质兰心、通透世事的女子脸上实属奇异。

到大门口,苏万抱怨我惹她想起伤心事。

我低头点了支烟,道:“其实我根本不太相信爱情。”

苏万吃惊,“怎么?”

“得意时,他乘兴而来;失意时,他败兴而归,”我吐出几个眼圈,“当然这世上也未必不是没有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的男女,只不过那早已不是爱情,责任和良知罢了。就像是我们常说的世上所有的爱情最后都会变成亲情,冠冕堂皇的狡辩罢了。”

苏万沉默良久,才拍着我的肩道,“你这么想是一回事,和桃子怎么办是另一回事,兄弟,生活归生活,你最近都魔怔了。”

我们坐车回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吴邪会喜欢这样的天色,他古老不合时宜,认为为理想为爱便一生休矣。

他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以前,三千六百五十多日而已,这世上真有那种爱、那种人。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13——

“你在想什么?”苏万问。

“没什么。”我咬烟头。

“你有没有发觉,霍小姐有很多话没说?”

我笑,“我希望多听她和解家主和吴邪的恋爱故事。”

“霍老太太最喜欢说孩子们小的时候的事情,说得很精彩生动。”苏万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她说那时候解雨臣和二爷学戏,穿名裁缝用上好绸缎手工制作的旗袍,每次有剩余的料子就拿去给吴邪做领带。他很小就和家里参加商会,听说很早熟。”

“真的?”那么浪漫。

“我怎么知道?”苏万白我一眼,“都是听说罢了。”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吴邪的事。”我有些疲惫地按着眉心。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了。”

“回不回公司?”

“不了。”

“桃子会找你的,”苏万停顿一下,有些促狭地笑着看我道,“这时你也许都忘记谁是陶舒文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野宽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桃子了。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吴邪那谜一般的过去。

“你们两个人谈那么久,也该谈婚论嫁了。”

我踹他一脚。

“你在北京待太久,文青范儿十足。”

我懒得理他,道,“我们已见过吴邪的爱人、吴邪的叔叔、吴邪的旧友,还有谁?”

“还有吴邪的敌人。”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他的敌人?苏万,你小子比我聪明多了,我们怎么可以忘记他的敌人?”

“他没有明显的敌人,他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吴邪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他在走下坡,但是他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查。”苏万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关根是一种纪念。”

他缓缓摇头,“到时候再说吧。”

我们走到公司,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么事?”

苏万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娱乐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桃子蹬着高跟鞋从人群中走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笑着搂过她的肩,“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要是愿意在娱乐版看到我男朋友的照片,早就去包养小鲜肉明星了。”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来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陶舒文冷笑一声,别看她平时随和亲切的,一摆起来还是颇有几分气势,身边的人都差不多散得干净。

“亲爱的,”我低下头在她耳边状似亲密地低语,“别当众给我摆脸。”

她不出声,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望了我一眼。我掩饰地咳了两声,眼神也不自在地望向别处。桃子最讨厌大男子主义,对一切直男癌深恶痛绝,她一直以为我是个例,现在我的表现无疑会让她失望。

她不再理我,看苏万一眼,“你也陪他疯?你那版还剩两篇稿子。”

苏万耸耸肩,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桃子坐下理论。

她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

“你想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请假三个月?”她问我,“今天光是同事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事了。”

“陶经理,我是特约记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作家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译出来?”

我说:“你拿到人家版权没有?看中什么材料就乱拿乱译,错误百出,添油加醋,你喊别人去做!”

桃子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创造,讲究真实,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东西。”

“我不会因公同你吵架,但是黎簇,我看你这种愿望目前不能实现,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你要不要我辞职?可是桃子,我没职可辞,你从来没有雇用过我,我从来没在《纪实周刊》支过薪水,你凭什么表示不满?”

“我是你的女朋友。”

“是吗?所以你就管我头管我脚?”

“鸭梨,我一向听人说你性格十分不羁,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了。”

“是吗,他们怎么说?”我微笑,“他们有没有说我是吃软饭的?你又信不信?”

桃子气得翻白眼。

“在气头上别乱说话,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撑着头。

连我这种小角色,都会无端端地开罪人,以致别人在我亲密女友面前批评我不尽责任。吴邪,吴邪怎么会没有敌人?

只有在敌人口中,才可以知道他的底细,只有敌人才会全心全意去钻研他的秘密,连几月几日他的钢笔更换都记得。

但,谁是他的敌人?

很少人会公开与人为敌,除开那种蠢货。更少有人会承认与一个过世的人为敌。

无可救药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一样广结怨仇。

一定有人嫌关根的风头比他强,而暗暗怀恨在心。

这人是谁?

桃子还在教训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我完全没有听到,我的思想,飘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桃子还在苦苦相逼。

一个美女被同事私底下叫做“灭绝师太”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说:“我想怎么样?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个知情识趣、美丽的、有白皙皮肤的女子一起游泳晒太阳,吃龙虾喝香槟,晚上在白色细沙滩上赤脚拥舞,直至深蓝色的天空转为粉红。”

桃子气得抿紧嘴唇。

我拍拍她肩膀,“我回家了,桃子,别一副妈妈腔。”

我拿起车钥匙跑下楼。

我并没有对桃子说谎话,我真需要个长假以及一个玩伴,连她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担心银行月结单,税务,人际关系,办公室政治,油盐柴米,衣服鞋袜……

听说在巴厘及百慕大这种地方,只要围一块图案瑰丽的蜡染布就可以到处去。

当然,我相信当地的土著亦需担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个月假,暂时离开日常生活环境的苦人儿不必理会那么多。

如果吴邪能够放得下去做一个月街头巷尾的粗俗男子,情形就两样了。

到家电话一直响,我十分烦。

我把插头拔掉,没敢听。

苏万随后找上门来,他气吁吁地兴奋异常,仿佛与我一般沉醉在关根的传奇中。

他捧着一大堆照片,“你来看。”

都是吴邪的照片。

说实话,从前我并没有仔细研究他,此刻看,只觉他的风度与相貌都至臻化境。

“唯一风流公子。”

“毫无疑问。”我说。

我们两人欣赏着照片,吴邪在公开后与张起灵旅行回来后的样子最容光焕发,虽不至于踌躇满志,看得出很满足。

但生活充满失望,我猜他在一年内就知道张起灵并不是理想的共度一生的爱人的人选。

他不习惯南方经济发达地区开放又奢淫的生活,有一大半时间在北京。吴邪与他刚相反,不是不愿意放弃这里的事业,而是,跟着张家那个庞杂的大家族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稍有独立性格的子女,都不再愿意与公婆一起住,况且我怀疑张家的人并不喜欢吴邪。

苏万说:“张起灵并没有负责他的生活。”

“很明显。”

我们欣赏着照片上的一对璧人。

我说:“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话世界是很闷的。”苏万又说了充满生存智慧的话。

“真的。”我承认,“有一次我去采访从前的一位女明星,她住纽约而有两个广东女佣,夫家有丰裕的利息供他们生活费用,三个孩子,丈夫很有责任心。她本身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却甘愿放弃,我多羡慕,几乎没立刻向陶舒文求婚,也照办成一个幸福的家。”

可是在归家途中我想,不不,我还是做回我自己,我还不是历尽沧桑一老头,有饭吃就当好归宿,我还想闯荡江湖呢,那样四平八稳的生活,打二十二岁就开始投入,怎么挨得到四十二?作为一个人来说,四十二正是好年华,不不不,我是有点野心的。

“稳定是种卑微的幸福。”苏万点头道,又问,“所以一直吊着桃子?她是个好姑娘。”

“唔,结婚像移民一样,最好拖完又拖,不到必要时千万别轻举妄动。”

“做人别太天真,”苏万笑我,“这些话你就别和桃子说了。”

“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还是像上学那会儿一样,本来以为你变成那种最无聊的富二代了。”我忽然说。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为你和咱们小公主在一起之后就游手好闲、心高气傲了。”

我们相视而笑。

“你是怎么认得桃子的?”

“就在公司里。吴邪怎么认识张起灵的?”

苏万说:“他到灾区做志愿者,领导组织各方工作人员开会,两人就这样结识的。”

“是不是一见钟情?”我问道。

“你见过张起灵,你说呢?”

“那种气质与派头是没话说。”

苏万说:“其实恋人双方谁拿钱出来维持家庭都不要紧,只要拿得出来,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

“吴邪不是一直拿出来的吗?”

苏万叹口气,一边取出剪报。

“看看这里:‘霍玲说只有没有真才实学的作家才会有那么多绯闻’,编者还加注‘是另有所指吗?’她的粉丝也附和说关根‘卖腐’,去年八月发表的谈话。”

霍玲是谁?我对姓霍的女人是有好感的。

“‘霍玲又说;我才二十五岁,不会那么早结婚,与男朋友闹翻,算不得大事。’男朋友指齐羽,当时是去年十一月,盛传齐羽包养关根。”

“齐羽是谁?”

“不知道,”苏万耸耸肩,“这个人很神秘,娱乐圈和商圈都有很大影响力,但是几乎没有人见过真面目,一直戴着墨镜。以前有前辈说名字也是假的,齐羽是另一个人,总之这个人很风流吧,和很多明星名人都有关系,跟陈冠希似的,绯闻多得和什么似的,总之和他扯上关系不是什么好事。”

“那这位霍小姐这么宣传自己和他的恋情?”

苏万继续和我科普八卦;“霍家是大家啊,霍玲在娱乐圈混也挺罕见的,霍家和张家还有渊源呢,以前还有报道说早期她和张起灵有过婚约,不过后来张家长辈觉得她太浮夸骄纵就没同意,这位齐先生呢,好像小时候和张起灵在一个军委大院长大的,不过后来家里出了事就混黑道了。当然咯,娱乐报道真真假假,你听一半就好。”

我“霍”地站起来。

有线索了。

这正是我们在找的人,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口无遮拦的高干子女。

——TBC——












楼主:老妖精333  时间:2019-05-12 10:37:10
——14——

“霍玲对此事保持沉默,”苏万一直谈下去,“而齐羽则否认此事。”

“后来呢?”

“后来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霍玲一直指桑骂槐,不眠不休地对付吴邪。”

“她算老几?”

“她不是那样想法。这一行是没有纪律、成则为王的行业,哪有尊重这两个字。既然她认为她被得罪,当然要尽力反攻,况且她为此失去爱人。”

“有没有照片?”

照片马上传过来。

霍玲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过化妆太浓,若不是衣着时尚,简直就像是《家·春·秋》中的觉慧。

我说:“很漂亮。”但语气很敷衍。

“不好看怎么入这一行?就算是塑胶花,也还是一朵花嘛。”

“齐羽呢?”

苏万真好,问他要什么有什么,立刻有照片可看。

哇,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我忍不住说:“这简直是二十一世纪的潘安宋玉嘛。”

“而且还极有本事,与很多行业都有涉猎,他投资过一部电影,关根是编剧,他们因此相识。”

“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没拍完,胎死腹中,关根为此很惆怅过一阵子。”

他过世前仿佛一切都很不顺利。

“为什么烂尾?”

“有什么稀奇?拍着拍着老板不愿再拿钱出来,还不就散掉。”

我很闷。

终于我说:“我们去找霍玲。”

“不,先找齐羽。”

“好,”我说,“去找齐羽。”

“看我的。”苏万说。

他很快把这个叫齐羽的男人约出来。

我们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吃茶。

约四点,我以为他会迟到,名人都可以迟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这是俗例。

他没有。他依时抵达。

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穿剪裁精致的修身西装,戴金丝眼镜,眉宇间甚至与吴邪有几分相似。但这并不是照片上那个戴墨镜、挂着笑的男人。

“你们好。”他与我们握手。

我与苏万面面相觑。

他微微笑着,耐心地和我们解释。

原来面前这位,才是真正的“齐羽”,也就是这个姓氏背后庞大的财阀的代表。但这个家族神秘而低调,似乎真正姓齐的人也所剩无几,外面的报道多是猜测,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

“那么那位先生到底算不算是齐家人呢?”我问道。

“既算,也不算。”

我们心照不宣地进行着成人间虚与委蛇的谈话,他把我们找的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写给我们。

礼貌地作别,苏万撇撇嘴,长叹一口气坐下来又加点了一桌的甜点,一边没形象地狼吞虎咽一边道,“和这些人打交道真他娘的累,我可真是服了吴邪了,他一个文青也真是不容易。”

我没理他,撑着下巴默默地回顾方才的谈话,蹊跷的地方实在是太多,齐羽这个人,看似礼貌却实则傲慢,他今天愿意准时准点地接见我们这种小人物,多半是我们沾了吴邪的光,但他却表现出和吴邪交情甚浅的样子——齐羽和吴邪是什么关系?那个“黑眼镜”到底是什么人?吴邪生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

对于吴邪这个人,接触地越久、知道的越多,越觉得他的生活像是幽深的湖,平静的表面下是深不可测,是波涛汹涌。

我不愿再想下去,只能假装忙碌地做下去。

我和苏万拨通了齐羽给我们的号码。

等待的时候凝神屏气,手机按了免提放在桌上,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那悠长而单一的“嘟——”“嘟——”声飘荡在空旷的房间。

“喂?”是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有些低哑,极为性感,我们隔着电磁波都有些紧张和尴尬——

电话那边传来微弱的呻吟和喘息,男人似乎笑了笑,带着几不可察的不屑与嘲讽,过了一会儿又似乎是拿起了手机。

“哪位?不说话是想听下去?”

苏万忍无可忍,在一旁假装崩溃地拿头撞墙,对我做口型道;“老子又不是基佬,谁他’妈想听现场。”

我踹他一脚,以极快的语速说:“您好,我是黎簇,关根先生的遗产继承人,如果您有兴趣的话请稍后回个电话。”

说完我立马挂了,长吁了一口气。

苏万瞟了一眼我下面,道,“你站起来了哦。”

“知道了!”我烦不胜烦,吼他一句站起身往洗手间走。

靠在墙上,我悲哀地弄湿了自己的手心,眼前不时晃过吴邪深沉而明亮的眼眸,耳畔却回荡着方才电话里男孩的呻吟。

真可笑,我仅仅是因为听到了吴邪曾经孽缘的现场,但更令我心烦的是我已经二十三了,却仍然活得如此不清不楚。

从洗手间出来,苏万很是默契地没有提方才的事,玩着手机头也没抬地说,“已经约了明天见面,你准备好了就一起走吧。”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晚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几乎失眠一整晚,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泛白。

地址又是郊区的独栋别墅,苏万开车,我在副驾驶座位上靠着窗户。

“喂,你小子没事吧,”苏万偏头看我一眼,别扭地表示担心,“看看你那黑眼圈跟国宝似的,车我来开你好歹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然而我却睡不着,身体非常困,疲惫,酸痛,头晕恶心,心跳加速;精神却清醒甚至亢奋,无论怎样数羊都无法入睡。

这个时候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精神世界里高速运转,一半是疲惫痛苦的肉体。

而在这两者之间,全是他,全都是他,他的一颦一笑,他低头点烟的姿态,他用纤长的葱葱玉指为我泡茶……

“次拉——”刺耳的轮胎划过地面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阵急刹车把我的身子往前一拉,像是从梦境中坠落一样。

“到了。”苏万说。

这里植被十分茂密,唯一的建筑犹抱琵琶似的隐在其中,有种含而不露的豪华与压迫。那个男人站在门阶上迎候我们,逆着光,很随意。

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有气势的男人。

高、身材修长、头发干净整齐,五官立体,戴着墨镜,宽肩膀上是一件黑色的家居长袍,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胸膛,隔得很远那种雄性的压迫感都十分强烈,使人不敢上前。

强者。

不容置疑、不留余地的强者。

——TBC——

楼主:老妖精333

字数:29992

帖子分类:瓶邪all邪禁逆cp

发表时间:2015-11-17 08:55:00

更新时间:2019-05-12 10:3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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