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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文】《常胜侯》BY御景天(一个很难搞定的强受)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不置可否,片刻才赞了一句,“你于兵法研习精进不少。”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却又立刻冷峭笑了笑,“只是区区一个从四品守将,资质平庸,值得本侯费心思攻其心么!你跟着本侯这些年了,实话实说便可。本侯懈怠军务,你不必替我开脱。”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侯爷,您……”
此时暮已低垂,夕阳只在天际留了一抹残红,暗薄暮色在萧乾如同锋芒利刃雕刻出的完美面容上晕染出些许氤氲柔润,高鼻深廓,凤目斜飞,五官锋锐,容色却皎白,英挺之中却又隐约渗出几许颓丧,刚柔相济,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厢房内室一时沉寂无声。

萧乾扔了书卷在一边小几上,掀开滑落腰际的貂绒毯下榻。

萧诺垂手静静站在一旁,突然俯身,双膝下跪,“侯爷,您位高权重,已身处权贵巅峰,亦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前有聂氏前车之鉴,属下求您,求您莫要留给人声伐之口实。”郑重地磕在地上,久久不抬头。

萧乾站在榻边,垂眼看着脚边的亲卫,他只着了单袍,刚起身衣襟略微散乱,绸袍下露出半片胸膛。他面貌虽有刀剑雕刻的精湛冷峻,身形又极为挺拔颀长,伟男子傲世之姿,然衣下肌肤却是出人意料偏白。
“起来吧。”拿过挂在一旁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肩上。
萧诺起身,遂从架上取下一围厚实的狐裘护手递上。萧乾接了围上左臂,转过屏风踱向堆满公文的桌案。

“这几日城中情况如何?”坐到案后,萧乾已是一如以往冰封一般的冷静。
萧诺在案下侧,回道:“自从侯爷入城,胡战日日操兵,严整军纪,玉门守军除了每日三千人马轮值守城,其他皆被拉出城外操练,日出出城,日落收兵。”
萧乾揭开桌上一份公文,萧诺接着道:“胡战也令城楼大举修缮,下军令,两个月之内将玉门关五十里城墙加固完善。这些天玉门军奴起早摸黑,正忙着凿石补墙,所以,外面略有些吵闹。”
“明日开始,让胡战分批带着驻军亲自往阴山采石筑墙。”萧乾低首桌案,并不抬头。
“是。”
“退下吧。”

萧诺却并没有遵令,他站在离主上桌案几步远的下首,此刻天色已暗,微微跳动的烛火下,军务堆叠的案头,赫然摆着一卷明黄的锦帛卷轴,锦帛上金丝红线绣着双龙环日图谱,突兀地横在一角,异常扎眼。
这是今早送达的,京师八百里飞骑。
“侯爷,皇上御使尚未离去,已在您门外站了一整日,等着带您的复旨,回京复命。”
萧乾目光落在手中的公文上,半晌,淡淡道:“告诉他他可以走了,本侯无上书之事,无复君之言。”
萧诺犹豫了一下,道:“属下已经跟御使大人这般回过话,但他说如论如何都要带侯爷的回复回去,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否则,无法交差。”
萧乾闻言,缓缓抬起了头,冷笑了一声,“把他给我轰出玉门。”
“侯爷,皇上亲使,万万不可!”

萧诺退出去之后,萧乾连着裁决了几折公务,搁下笔,背靠向座椅看了案上明黄的锦帛许久,伸出手握住,还是放了没拆开,转而拿起适才搁在一边的信函打开。
祁佚与他亲厚,私交甚好。
这是一封私信,是劝慰,也是告诫。
萧乾看完信,置在了一旁,继续执笔批示军务。
五年来,他听的劝慰和告诫难道还少么?他又何须别人来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彻夜处理积压了多日的军务,一直到翌日天蒙蒙亮萧乾才上榻休息。睡下不过片刻,却听有阵阵喧哗哄闹之声,隐隐沉沉,像是从城外传来。

声音愈渐激烈清晰,呼喝嘶吼呐喊惨叫此起混合。

不消片刻,萧诺带着一名外防的武官来报。

军奴暴乱。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表示果然俺跟酒壹君的默契最好了!!!【虎摸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6章 第五章
萧乾在内室更衣,洗漱,束发,井然有序,从容不迫。

跟随萧诺进来的校官萧渊单膝跪在一侧禀告道:“今早卯时胡守将尊侯爷令,带兵出关前往阴山开山采石,随行点了兵甲五千,军奴三千。但出城关不足十里地,军奴突然起乱,夺刀暴杀军卒。胡守将等淬不及防,没能及时镇龘压,眼下仍在城外与暴徒相搏,局面还没控制住。”
“留在城中修缮城墙的两千军奴,不知与城外军奴早有预谋,还是见着同伴发难,受到挑染临时起意,也起暴乱,王副将率城防三千军士抵御,属下前来时余波尚未平,但已经制住局势。”
“关中其他驻兵天不亮都被带往城外操练,王副将已经点了狼烟传讯,招他们回来平暴。”
“属下已命伏虎营三百军士武装待命,请侯爷定夺。”

萧乾净过面,干毛巾拭手,“着那三百人继续候命,派人出城传令,外训官兵一律原地操练,不得返回救援。”掷了毛巾转身,“八千对五千,兵对奴,本侯正可瞧瞧最后出的怎样结果。”
袍摆轻撩,从容出了厢房。

厢房外长廊石阶之下,躬身候着一个宦官模样的人,一身灰蓝色制式长袍沾着霜露湿漉漉,冠帽之下发丝上似乎盖了一层薄霜,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或者压根就是这么杵了一晚上。
他见萧乾下阶,让道退至侧旁,弯下身道:“侯爷。”
萧乾瞥了瞥眼,心生不悦,径自外行,那人道:“侯爷,奴才皇命在身,得不到侯爷一个回复,回宫便是一死。”
“奴才会一直候着,直到侯爷给奴才一句话为止。”
萧乾并不停步,声音微冷:“徐兴,回宫禀告皇上,玉门关军防薄弱,兵将散漫,关卡形同虚设,不堪御敌,本侯督军整治,将在此长驻。”
徐兴跟在后面几步,有些结巴道:“侯爷,侯爷总掌我朝兵马,玉门小关,何劳侯爷亲自督整……”
“本侯已经给了你话,回京复命去吧。”

军奴暴动在大雍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几年前时有发生,先皇武陵帝在位期间更是屡见不鲜。
大雍军奴来源原本大多是在与外邦交战中俘获的降兵战俘和国中犯下大罪被充军流配的重刑犯,也有一些从边境上虏来的外族百姓。因为都是些死了不足惜的,军奴夏天一件囚衣,冬天还是那件囚衣,吃发霉馊饼残渣剩饭喝野菜汤,干军中边关各种杂活苦役,大到开山建城修筑城防,小至军士们衣裤鞋袜清洗缝补。军大爷不高兴了,挨顿鞭子,让人消气也是份内活儿。二十几年前武陵皇帝胞弟襄王殿下在与外族一役中苦战数月,损兵折将,两军僵持难下,襄王最后把军中两万军奴全数轰进敌阵,大雍军士在城楼上张弓持枪,见退者,杀无赦,趁着敌方疲态乱了阵型冲杀而出,最终得胜。
军奴既有这等可取之处,武陵帝御笔一挥,各地官府牢狱中江洋大盗,匪寇,死囚,刑量重者皆烙印为奴。
军奴此后平时照旧干着那些苛重徭役,若战火爆发,十次有八次充作敢死先锋。武陵皇帝雄心勃勃,开疆辟土,战事频频,军奴死伤不计其数,反抗迭起,直到后来定远侯聂影掌军,情形才开始好转。萧乾接管兵权后,各地将领用军奴打头阵扰敌的也还是有,只是近几年来已不多见,军奴营相较安稳,动乱自然不可避免,但像今日玉门关这般阵仗的却少见。

萧乾拾着台阶上玉门城楼的时候,城中暴动的军奴已经被镇龘压下。说是城中,其实发难之地主要是在城关口及外墙沿角,内城并未受到太多波及,事发时两千军奴刚被赶到城楼下修城墙,手里抬的搬的大小石块全成了砸向玉门军卒的武器。
事出突然,瞬间枉死石头下的兵卒不在少数,但城楼上有守军可居高放箭,军奴死伤更多。这也是玉门副将王充迅速平息暴乱的原因。
此时的城楼下不说尸横遍野,也算得上惨烈,乱石块下尽是被砸得面部全非的尸首。

萧乾微微朝下扫了一眼,便转眼望向远处,神色是几近冷酷的无动于衷。他十五岁入军籍,牛刀小试,十七岁封将,开始独挡一面,二十一岁列侯,掌天下兵权,一直到现在,十一年间所历大小战事不计其数,未尝一败,早就不会为这等小场面有什么恻隐之心。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他微微眯起眼,玉门城楼甚高,居高而视,几里外仍然嘶吼惨叫声不断的混乱场面全收眼底。
穿着甲衣的兵卒跟囚衣破烂的军奴混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几条剽猛的身影撕裂着军士的合围,意欲突破,身形尤其高大的一个最是能杀,围拢的军卒在他刀下几乎没有反手之力。

王充低头站在下首禀报暴动始末,语气尚算镇定,神色之间却既是敬畏又有些慌乱不定。
掀起眼皮偷偷瞄了瞄,待见着前边一张冷淡看不出一丝情绪的侧面,手心里不禁捏了把冷汗。那边胡将军仍跟暴奴僵持不下,眼前侯爷大人一脸平静无澜,伏虎营三千精锐驻在城中,镇龘压一波军奴实在轻而易举。萧侯爷却只带了十几个亲随登楼,袖手观战,不施援救,是借机惩戒玉门兵将散漫懈怠也罢,整肃军纪也罢,治军手段真真铁血冷酷。
王充只觉得一股惧寒之意从骨头里渗出来,只盼外出操练的大军看到他的传讯赶快回来助阵。他还不知道他等的救兵被萧乾一句话钉在荒郊野外动惮不得。

此时天尚未大亮,但足够将城外的搏战看得一清二楚。
地上横竖躺着一具具尸身,军士,军奴,受伤跑不动的在哀嚎,躲爬,有人逃散,有人追堵,有杀红了眼形同疯子胡砍乱吼,有拼命抵抗只求下一个倒下的不是自己。
军奴本来不可惧,但豁出命去,不计死活,顷刻便化作魑魅魍魉。这个时候拼的就是谁更不怕死,玉门守军显然逊了一筹。

个把时辰已过,不论是对玉门关训练不足的兵将来说,还是就突然爆发起来的残弱军奴而言,都已经十分疲劳,到了极限。
但却也有人似乎势如中天,游刃有余,根本丝毫不见疲态,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蒙蒙的晨色中,只见一条人影在人群围合之下穿梭如豹,身法矫健,挥刀的招式,劈,砍,削,掠,直击干脆,毫不花俏,皆是一刀取人性命。勇猛非常。
又见那身影突然飞掠而起,一脚飞踹,数人跌地仰面,一刀斩下,几人毙命。凶狠异常。

萧乾眯了眯眼。

王充惊惧,想,不能再等了,咬了咬牙,向萧乾道:“侯爷,末将请命带一队人马出城前去助胡将军。”

萧乾不置可否,面容冷淡,只看着那凶悍的人影,道:“那是何人?”
王充道:“那军奴,叫地龙。”暗想,如果没有那只瘟神野兽作祟,胡将军早该平息了暴乱。那要命的恶煞跟一群人栓在一起,怎么就让他脱身了?

萧乾闻言皱了皱眉。

在他身侧后的萧诺上前一步低声道:“侯爷刚入城那天,在行馆门前冲撞冒犯了侯爷的军奴,便是那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那日之罪,胡将军事后行了一百军棍以作惩戒。”
萧乾神色微动,似乎才有了些印象。
随同在侧的一干亲随里,校官萧尧忍不住嘀咕:“挨了一百棍还这么能打?”他是那日把地龙擒趴在地的武官之一,当时那副身躯瞬间迅猛的冲击和那一身蛮力委实让他刮目相看。
本来还想再多说一句,照现在的情形看,那天在门口他对侯爷是真没恶意,但见着萧诺向他瞪眼,萧尧把这句嘀咕咽回了肚子里。

王充在旁焦急万分,这个当口可不是悠哉称赞暴奴能不能打的时候,他急又不敢造次,只能有些结巴道:“侯爷,准末将……”

萧乾微微侧首,面上是冰冷的平静,吩咐萧诺:“传令给萧畅,带人出城了结此残局。”

远处混战如满弓射箭,正熬到了强弩之末,濒临崩溃,恐惧根植,深入人心,已无必要拖耗厮杀。

萧诺放了信号,城中很快便有一列军甲数百人整齐快奔而出。

厮杀局面很快平定。伤兵残将相扶入城,活下来的军奴连带城中镇龘压下来那波残部一起被赶到城门口的一块空地上看管待处。
胡战几处刀伤一脸血沫跪在萧乾面前认罪。
俯首自陈其身为边关将领,疏于练兵,纵容下属懈怠军纪,管束无方治军不力,致使边军战力不济。渎职误国。
又说自己急功近利,贪想早日完成城楼加固,麻痹大意,竟受了军奴蛊惑,下令解开栓其在一起的链子,诱发暴乱,损兵折将。
说完便等着听候治罪。刚才在生死关头,他拼死搏战惧意透骨,直到伏虎铁骑出面制压,勉强镇定,眼扫四周只见到一张张劫后余生惊恐染透的面孔,怔怔瞧见远处高楼上身影凛然,冷眼旁观。惧意和威慑植入骨血,他再是愚钝,也领教了常胜侯的严厉冷酷。

萧乾似乎并不急着定谁的罪,利眼微转,看向另一边被反绑压着跪地的一排。
军奴暴动自然不可能是人人诛罪,历来是揪出其中挑头的,穷凶极恶的,杀一砺百。这一排十几个正是刚才恶斗中尤其好杀凶狠之人,看身形个个彪壮,大多该是充奴时间不长。
萧乾踱近几步,在其中一人面前站住。
那人被伏虎营特制的精炼锁捆住双臂反扭身后,手腕脚上戴着镣铐,但中间的铁链已经被斩断,低着头弓着身,后背看来极为宽阔,两柄长枪交错架在低垂的脖子上。

萧乾从身边亲卫手中接过一柄剑,剑尾抵上那人下巴,轻轻抬起他的头。

地龙仰着脖子,沾污纳垢的脸上不久前厮杀的血迹飞溅了几层,血污道道而下,衬着面孔凶狠可怖,他抬仰着脸一动不动,喉结在剑尖下微微滑动,渗出一缕血痕。
萧乾容色平淡,带着一抹惯有的冷傲,凤目入鬓,眸光微敛。
相视不过片刻,“侯爷,我有没有资格给您效劳?”军奴突然开口道,满面血污之下似乎嘴角微微往上扯了扯。
仰望萧乾的异瞳,一瞬间,精光闪逝,左眼是浓重黑沉的夜,右边是划开黑夜的刃,银光冽冽。
萧乾面无表情,半晌,凝眉冷笑道:“差远了。”
撤了剑,淡淡转开去。
“五十鞭,悬吊三日示众。”
转身下了城楼。

鞭刑由伏虎营监军亲自操刀,厉害之处自然非比寻常,几鞭子下去十几个皮糙肉厚的暴徒顿时皮开肉绽。挑事暴动者,格杀勿论,一贯如此。萧乾虽然没有直接判死,但就刚刚搏命过一场轻重都带着伤的军奴来说,五十鞭外加边塞秋寒渗骨三日悬吊,也跟斩首没太大分别。

鞭刑之后,城门口几丈高的木桩也架了起来,被抽得浑身是血,瘫软无力的军奴们被拖到桩下,绳索绑了手,吊挂起来。
不消片刻,滴滴答答的血水从一双双空悬晃荡的脚跟滴落到黄土地里。

萧乾入了行馆,对身后萧诺道:“三天之后,还有活口,剔除他的奴籍。”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你本不是我大雍朝子民,大雍的奴籍,在西戎并无束缚之力,本侯于你并无再造。”萧乾淡淡道。

地龙趴着青石板,声音恳切却透着几分干涩,“回禀侯爷,小人在西戎,家道早年中落,流亡为浪人,辗转西戎各地打猎谋生……有时也打劫,后来谎报年岁在容城投了军,隶属征东将军帐下刀斧营。五年前大王发兵大雍,小人随军担任千总,最后兵败,小人就被俘充作了军奴。小人在西戎已举目无亲,无立锥之地,侯爷今日还我自由之身,可融于大雍,恩同再造。”
他的身份来历萧诺早就查阅过军奴簿籍,昨日已经禀告萧乾。
地龙自报身家之后,不再多话,静静等待萧乾垂问。

萧乾微倚着座椅一侧扶手,对底下一番自述并不为意,挑起他兴致,会让他起意想见一见一个战俘军奴的,是萧诺上禀的另外一些事。
军奴营里被关押起来的众人口径一致,供述暴乱并非临时起意,乃是有人早生预谋,领头煽动唆使发难。这个人就是地龙。
那天几个老弱军奴率先哀求胡战解开其栓绑一处的铁链,随后多人附和,以方便采石作蛊惑,也是地龙事先交代,据说,他吃准了胡战贪功心切,急于补救。

萧乾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你可知道,煽动暴乱,判轻当斩,往重去判,凌迟。”
地龙趴伏的身子轻轻一震,“小人知道。”顿了顿,“小人谢侯爷不杀之恩。”
过了片刻又有些郑重而狠声道,“小人不是不怕死,只是小人不想一辈子关在军奴营里,任人鞭打,连条狗都不如。”

“抬起头来。”萧乾道。
地龙原本一直跪趴,闻言,缓缓直起身抬起脸。萧乾这才将他看清楚,前番所见胡乱的头发整齐梳绑于脑后,面上污垢洗尽,只见五官轮廓如刀凿斧劈,比一般西戎人还要深上几分,线条硬朗,眉间蓄压着年轻气盛几分野气,异色双瞳接了他的目光,随即垂下视线。
萧乾本也料他年纪不大,西戎人身材高大,他看身形估摸二三十岁,却不想是出乎意料的年轻。
“多大了?”
“回侯爷,小人十九岁零八个月。”地龙规规矩矩地答话。他一直起身,便如刚才等候萧乾睡醒那般眼皮微低,腰板笔直,微岔膝盖,双手握拳安放。这模样跟此前几次在萧乾面前的唐突放肆,野兽出笼一样的凶悍判若两人。

毛毛雨丝渐渐大了起来,打着青石板淅淅沥沥,道道水痕自地龙棱角分明的面庞滑落至下颚,滴入衣襟。初冬的雨冰冷彻骨,地龙衣衫尽湿,重伤未愈,始终跪着纹丝不动。

萧乾喝过侍卫沏上的热茶,目光轻扫那恭敬的身板,漫不经心道:“你有本事煽起大乱,本侯那日瞧你身手凌厉,若不想为军奴受凌虐,五年之中怎不寻时机逃越?”

“他们锁着小人,三十几个老残的绑在一起……”

“说实话。”萧乾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地龙心下一震。

下意识抬眼,廊间睇下来的目光是不见声色的淡然夹带几分冷冷的锐利,地龙倏地紧握了拳头,连忙俯下身去,“侯爷息怒,逃越之心小人不敢坦露。刚为军奴之时确实有寻思过,只是,即便逃得出奴营囚笼,逃得出大雍,小人也无处可去,肩膀上的奴印还在,回西戎只会招人耻笑,若是流亡他国,一辈子也就躲躲藏藏,落草为寇,难有翻身之日。”他一袭话说得有些急,似乎在肺腑中积压多时,微微喘了口气,突然直起身,黑银双瞳眸光冽冽,锋芒闪动,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对着萧乾坚定道:“侯爷,小人想要出人头地,求侯爷成全。”

萧乾睨着他,突然冷峭地笑了笑,飞挑的眼中几许高高在上的轻慢,却又是不同于平常惯有的那抹倨傲,讥诮的笑意似乎划开眼底常年的冰封,在那一张精湛俊美的面容上轻刻一道夺人心魄的神采。
萧乾自己并不曾意识到,依旧噙着那抹笑,冷道:“本侯为何要成全你?”

地龙似被那神采一刹之间摄了魂,怔怔地跪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了博取眼下这一刻费尽心机差点搭上性命,“小人,因为……”喏了半晌,低下头垂下眼,平定心神,却是不敢再抬起头。
“因为侯爷今日愿意见小人。”

萧乾喝了一口茶,不置可否,半晌,才淡淡道:“为得本侯青眼,今日一面,不计他人生死,策动暴乱。为己前程,以同伴做垫脚石。”
地龙安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握得死紧。
他确实这么做了,为了让眼前高高在上的侯爷看上一眼。
摸不准大侯爷的心思,却明了眼下这拼了命豪赌得来的机会若是错失,自己又要回到那个泥澡塘子猪狗不如地活着。
“侯爷,”地龙紧握了拳,声音不知是否因为紧张,低哑异常,“侯爷,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总要牺牲一些人。”眉目低垂,仍然是毕恭毕敬的跪姿,却是十足冷硬的口吻。
萧乾看着他,仍未置可否,“你蛰伏五年等来本侯这个机会,本侯此行突然,若是不至,你打算再等几年?”
地龙低着头,没有半分犹豫接话,“欲成人上人,小人能忍。”

萧乾自座上站起了身,“五年前,西戎王举兵犯境,最终兵败,西戎精锐二十万兵马三万被俘,是本侯把你沦为军奴。”

地龙不自觉抬眼,透过冰冷密匝的雨帘,见廊下一道挺拔高挑的身影,居高而视,冷漠的面孔雕像一般完美,整个人如一柄旷世名剑,优美的剑身下隐匿寒光凛凛。地龙俯身而拜:“沙场胜负,成王败寇,小人不怨任何人。”

萧乾道:“你很有几分胆色,也有几分聪明,对人对己更有几分狠,知道怎么替自己争取。本侯便成全你一回。”

“多谢侯爷,侯爷大恩小人无以为报。”地龙的手撑在积洼雨水的青石地上,不知是否激动难以自持,微微颤抖,“求侯爷应允小人军从伏虎营,小人甘为军士,自创功业。”

萧乾的伏虎铁骑营在朝在野声明大负,不仅因着它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也因为编建五年来,伏虎营已经为大雍各路军系锤炼了大小数十名将官。

“自己去找萧诺吧。”萧乾垂目看着他,未再多言,回身入了房。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8章 第七章
地龙被编进了伏虎营,成为这支精锐兵马中最普通的一名士兵。

他跟在调度官身后往军管司处登记入军籍申领武器行装的时候,因为他不久前稀罕的军奴身份,和不怕死敢挑头暴龘动的找死行径,以及居然从伏虎营监军的阎王刑罚之下活下来的顽强生命力,引起了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中不少人好奇。好奇之下,多看几眼,指点几句。

将官营房门口,几个人或站着或蹲着,各自捧着饭碗扒饭,看着地龙在不远处经过。这几人,副统领萧畅,校尉萧渊,萧尧,萧岭,以及军医萧瑞,在伏虎营里挂的军职有大有小,但都是萧乾的亲信,亦是家将。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萧尧,他年纪最小,身量也最小,饭量却是最大,捧着满堆起来的一海碗饭往嘴里塞,“这厮就是咱进玉门关第一天,在侯爷面前乱窜的家伙?”咽下一口菜饭,“洗干净了原来是这副摸样,长得还不赖。这会儿看着倒是守规矩的,不像朝侯爷窜的时候,目露凶光。”
旁边萧渊接腔:“你确定那是凶光,而不是别的什么光?”当时制服地龙他也有份。
“别的什么光?”
萧渊已经吃完了饭,搁下饭碗:“那个别的什么光的是什么,要自己体会。”站起身,瞧了会儿地龙走远的背影,“不过,那家伙倒是真有几分本事。身法我们都已见过些,十分不错,指不定还藏着掖着留了一手。又能煽动军奴起来作乱,看来头脑手段也都不差。”
另一边萧岭也吃完了饭,起身抹了抹嘴,“别说的他好像能翻天似的,军奴作乱有何稀奇?你当玉门关跟西南大营一样有重兵镇守,都没人敢惹事?被逼得急了,兔子还咬人呢,何况是人。”
“蝼蚁尚且惜命,玉门又没战事,军奴徭役相较其他军系轻一大截,再者,敢在侯爷入驻之后起事,不是领头的有几分本事,是什么?”萧渊转过头去,看向仍然不紧不慢吃着饭的萧畅,一个军奴得了主上垂青,他很想听听副统领有何见教。

萧畅身为伏虎营的第二把手,生了一张堪称英武,看起来相当可靠的脸,不过,他这人一向话不多,比较闷,眼下只是吃饭,没有要说点什么的迹象。他的吃相在萧乾一干近卫近臣里,除了萧诺,是最好的,看起来很有教养,尤其跟旁边的萧尧比。
萧尧满嘴塞饭,居然也能口齿清晰,“先不管他什么本事,咱们来打个赌吧,萧渊。赌那个地……是叫地龙没错吧?赌他在咱军中会混成什么样。赌注老规矩,一坛辽东烧刀子,我赌他二个月内会过得很憋屈。”
萧尧说完就暗自得意,不管那军奴有没有本事,有多大本事,反正新兵进营肯定是要吃点苦头,加上那家伙一股很想出人头地往上爬的不安分,免不了遭点打压排挤,怎么样刚开始的几个月都不是好日子。萧尧仿佛看到烧刀子已经摇着坛肚子向自己滚来。“赌不赌,萧渊?”
“那我就赌他两个月会过得游刃有余了。”
“好!”萧尧终于吃完饭,豪气的一放碗,对着其他几人道:“你们还有谁要入注的,一人一坛酒哈。”

一直没说话的萧瑞道,“我入,不过老子在萧渊那边下注。”
萧瑞是军医,生的白净,夹在一群武人中显得有几分斯文清逸,乍看像个教书先生,但一开口说话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
萧瑞挑着眉问萧畅,“你也赌一把?”
萧畅居然难得的说了声,“好。”在萧尧期待的眼神下道,“我也堵他能过得如鱼得水。”
萧尧瞪大了眼,只好转向刚才对地龙也不看好的萧岭,只见萧岭看了一圈,站到了萧渊身后。
“喂,刚刚你不是还挺看不上他的么?”萧尧道。
萧岭先看萧瑞,再看萧畅,然后道:“对不住啊,兄弟,咱副统领跟军医十次有八次不对盘,一个说东,另一个偏往西,难得今天两人站在同一条线上,我不能不捧个场啊。”
萧尧很鄙夷的嗤了一声。

这时,地龙那厢已经领了军备从军管司出来。
伏虎营是骑兵营,但又不是寻常骑兵。普通的骑兵军械配备除了一柄长枪或者长矛,外加一面轻盾,好一点的再配一口刀,算得十分齐全了。伏虎营的军士却是刀、枪、弓弩、轻盾、一尺长的双匕首,人手一份,有些特殊的兵士另配备鞭或斧,从将官到士兵不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至少手上有的使起来件件得心应手。行军作战之时,上了马背,长途奔袭,迂回包抄,锐不可当,如遇军情突变,下马列兵布阵,短兵搏杀,同样在行。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地龙背着一干军械盔甲和两套棉衣跟着调度官直接朝将官营房走来。

“不知道统领把他排在了哪个营队。”萧尧咕哝。他此时无比希望这个新来的能编在自己的弓箭队里,那样他就不怕整不到人,四坛烧刀子也就到手了。
一边萧瑞似笑非笑,“反正这里就你萧渊萧岭仨,横竖他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

调度官领着地龙近前,地龙把刚领的军资放到一旁。
调度官同僚见面打声招呼,地龙在后面很识趣的低着眼睛垂首站着。
“萧渊,统领将这人编排在了你的营队之下,我把人带来直接交给你了。”调度官道,转身对地龙,“还不过来拜见各位大人。”
地龙上前一一施礼。
萧尧的身量只到他的肩膀,这让萧尧很受伤,地龙把头低得很低,他仍然能看到整张脸,这让他更受伤。他看到地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有年轻气盛几分遮掩不住的野气,但是大体一脸的恭敬规矩安分和听话,萧尧觉得他的烧刀子离他有些远了。

萧渊将地龙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上回闹乱中看你使刀,使的不错。”
地龙毕恭毕敬:“多谢大人夸奖,日后请大人多加锤炼。”
萧渊没说什么,萧瑞笑着道:“你放心,进了伏虎营别愁没处挨整治,到时候你想喊停都不会有人理。伤怎样?没好透吧,听说昨天在侯爷院中淋了半个下午的雨?稍后去医官营房一趟。”
地龙又恭恭敬敬地道谢。
萧尧在一旁很看不惯这乖孙子的模样,转了个眼,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左右不同色,听说这在西戎被称为邪眼,是不祥之兆,所到之处,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地龙抬了抬眼皮,银黑两只眼瞳里一片沉静没波没澜,“回大人,它生来就是这样。”
这个回答让萧尧有些气结,旁边有谁嗤一声笑了出来。

地龙很快被萧渊唤来的军士带往营房,萧尧朝今天总跟他过不去的哥几个看了一眼,忍不住道:“你们似乎都很待见他么?”
众人一时都没搭腔,片刻后一直没说话的萧副统领道:“那是因为他会给我们每人各赢一坛酒。”
旁边立刻一声笑,萧尧看着笑的那人一脸‘一赔四,赶紧回去准备酒’的得意,不禁怒道:“萧渊,我看你脸上那道疤是越来越顺眼了!”
萧渊的相貌本生英俊,但是额头眉眼中间被一道长疤切过,划了大半张脸,破了相。
“我也觉得它很男人。”

地龙被分到萧渊营队里,很快就如他所愿开始被千锤百炼。伏虎营训练严酷,白天除了吃饭及午后半个时辰喘口气休息,其他时候就是列阵冲杀,单兵格斗轮番演练,各种兵器一茬换一茬,几乎不离手。晚上睡着了三不五时突然集结急行军或者演练突袭。地龙入军十几日,一天半夜,一声号令,整装奔袭,攀翻阴山。

第二天早上收兵,十有八九的军士强装硬汉列队回玉门城。地龙身背各种兵器,跟在队列里,默然挺拔的身影在一片刀戟人群中,并不突出,却也不为寒铁剑光淹没,似一道厚重的城垣。

伏虎铁骑营为萧乾五年前所创,兵员一万五千人,装备精良,兵卒择优,千人为一营队,营队武官皆为校尉职,上设正副统领各一人,下设百夫长。营队以兵员见长之技分编,刀枪弓弩斧各有所取。眼下伏虎营大部人马驻守潼关,萧乾带了三千兵马赴玉门,地龙属萧渊治下,乃是刀营,萧尧弓弩营,萧岭是长枪营。
伏虎营中除了统领校尉百夫长等武官,另有一类大雍其他军系都没有的兵员——潜兵。
潜兵是士卒中的佼佼者,不仅武艺要凌驾众人技冠一筹,在兵法领军上也需得有相当不俗的见识。
潜兵不担官职,但时常被授予机密军令,执行一些特殊任务。非常之时亦有可能行武官之职责,带兵上阵。
伏虎营有一整套完善严苛的潜兵选拔规制。普通军士脱颖而出成为潜兵之后,必须定期接受试炼,每月一次,试炼有失,剥夺潜兵资格。
潜兵有绣带为证,绑于左臂,上绣墨色伏虎营军徽。
行馆之中,在后院听候萧乾差遣的几个明哨里就有潜兵。萧乾带进玉门的三支营队,有潜兵五人。

地龙入军一个多月后,他的左手臂上就绑了一根绣带,成为第六个潜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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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萧乾的身边几乎时刻有潜兵近身当值,以便随时接受密令听候差遣,这是几年来不变的规矩。

潜兵日夜分班轮值待命,眼下每班只排一人。

地龙在成为潜兵的第四天第一次排上执勤,近身听命萧乾。他排的是日勤,从辰时至戌时。

已经入了腊月,玉门关半个月前下了第一场雪,连着下六天,关内关外冰天雪地,天气极为寒冷,天黑的也早,才刚到酉时,外面已经伸手难辨五指,呼呼的风声隔墙呼啸。
内室之中一片安静,墙角落里烧着一盆炭,只有偶尔火星子溅出来轻微作响。
萧乾一身暗色轻裘坐在桌案后翻看公文。
地龙站在桌案的一侧,面朝萧乾,两手相叠平负后腰,身如标枪,跨腿而立,标准的待命姿势。
萧乾批示公文的时候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连翻阅纸张的声音都极为微弱,这并非刻意,乃是自小已筑成的习惯,执笔蘸墨举止轻重有度,细微之处便见出身贵族的教养。
地龙垂眼,见案角上歙砚中的墨汁将要耗尽。跨前一步,往砚台中倒了少许清水,拿了墨锭研磨起来。动作谨慎轻巧。
当值之前,已经有人仔细交代过他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萧乾忌讳什么。他的职责是,若接到命令,便外出任务,自有其他潜兵来顶他的班,若是无令下达而萧乾又没有遣他出去,那他就是侯在一旁,沏茶,添炭,研墨,掌灯,挑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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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了墨,地龙后退一步,不声不响站回到原处,双手撑起后负,仍是那个待命的姿势。

今天一天他几乎就是维持着这个姿势过去的。早上接了夜勤的岗,萧乾上午在行馆中庭里走了走,他就在不远处这般站着,后来下起雪,萧乾在廊下要了酒赏雪也看了会儿书,他也是如此站着。中午午膳过后萧乾有昼寝的习惯,他趁这个空挡有一刻钟的吃饭时间,吃完饭,到萧乾午睡小榻的屏风外还是这样站着,萧乾起身后查阅公文,他便如眼下在案台一侧一步开外站到现在。

一整天,他在萧乾身边不离三丈之外。
萧乾没有给他一个指令,自然也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从始至终对萧乾来说,潜兵地龙的存在似乎就像庭院中的一颗树,走廊里的一根柱子,房中的一件摆设。那天在这屋子外,一个高坐廊中垂问,一个俯跪阶下求生,一点兴致一个应允,就像从来没有的事。

微垂的眼皮动了动,眼角余光瞥向书案后的身影。火光下萧乾沉静的面容格外透出一股让人无法接近的孤高冷漠。

酉时将过一半,再半个时辰便到戌时,第一回当班便就结束,不出意外下次排他执勤应该是三天之后。

这时,连通外间的门轻轻叩响几下,地龙应声过去,是晚膳准备好了。他接过食盒,将里面的碗碟在一边小几上布好,转身到桌案下首低声道:“侯爷,可以用晚膳了。”
萧乾翻看着手中的文书,似乎不觉,过了片刻才搁下笔。地龙回到小几边揭开一尊瓦罐的盖子,乳鸽汤,加了几味药材,热气腾腾。
萧诺已经交代过他萧乾的饮食习惯,饭前先喝汤。地龙盛了大半碗,感觉瓷碗传到掌中的温度不算太烫,便捧着递到在几边落座的萧乾手中。
他放稳之后才撤手,却不知怎的那口瓷碗在萧乾手掌中一歪,一碗热汤洒了萧乾一手,瓷碗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萧乾沾满汤汁的手猛然一阵抽颤。
“小人该死,侯爷恕罪。”地龙霍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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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并没有理会,只皱眉看了看自己不住微微颤抖的左手,淡淡道:“起来,擦干净。”
地龙起身寻来一块帛巾,又单膝跪到萧乾脚边,他身形颇为彪悍,跪下之后腰背微倾,却绷得紧直,如松似岩,拿帛巾覆上萧乾伸到面前的手,仔细擦拭。
萧乾的手骨骼匀称十分修长,手指尤胜,指节分明,指甲修得整齐干净,并不太像一般武人的手厚实粗糙,只有掌中和指腹上一层薄茧才昭示出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喋血峥嵘。
地龙擦得仔细,手指缝里一一来回擦几遍。萧乾微倚着座椅,凤目轻眯,如同雕刻一般冷峻俊美的面孔不见一丝情绪,他看着自己大半通红的手掌,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似乎有些走神。

低着头,地龙用帛巾包住萧乾的手指,握住,一根一根专注擦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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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薄薄布料传来底下硬朗无力的触感。帛巾突然打滑了一下,不经意间地龙两根指头轻捻过萧乾的指尖,触到一丝冰凉的冷意。
眼角下意识地朝墙角落里的炭盆看了一眼,炭火烧得正旺。
又瞥见萧乾袖口湿了一块,犹豫了一下,正打算卷起萧乾的袖子把手腕也擦一擦,萧乾这时回过神来,手轻轻动了动,声音微冷,“够了。”
地龙缩回手,同时抬了抬眼,正与萧乾无意间俯视下来的目光撞在一起,马上垂下眼皮,捏着帛巾刚要从地上起身,却听外间有人道:“侯爷,属下请见。”是萧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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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诺进得内室,一眼瞧见没来得及站起身的潜兵,又见地上碎裂的瓷碗片和几许残汤,皱了皱眉,对他道:“去打盆温水,拿件干净的衣衫过来。”

应令备妥温水衣衫,在房间角落里多添置了一个炭盆,将炭火挑得红旺,地龙转身见萧诺在替萧乾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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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诺背身对着他:“马上就要跟夜勤换岗,你出去外面候着,这里我来伺候。”
地龙飞快地看了一眼萧乾,萧乾的手垂泡在水中,火光映在他面容上像是镀了一层薄霜,容色冷淡,高高在上,如同这一整天下来一般,对一个潜兵根本不屑一顾。
“是。”
告礼退出内室,穿过外间开门出去,扶着门框时忍不住侧头往里面看,他见萧乾从座上起身,解着高束领口上的扣子,露出一截优美颈项,脱下轻裘长袍,身姿颀长挺拔,一身缎面内袍在火光中月白莹莹。

萧乾换过衣袍,桌上饭菜略微有些冷,退下去重新热。
萧诺在一旁垂首道,“潜兵地龙今日第一回当值,是属下疏漏,交代不周,给侯爷添了乱。”
萧乾不以为意,动了动左手手腕,声音沉缓低哑:“他这么快成潜兵,是向谁下了战书?不是你吧?”
伏虎营潜兵的资格有几种途径可以获取,其中最为快捷的方式是向将官下挑战书。此法一般不为军士所选,一来,因为考验时间短,入选条件比之其他途径更为苛刻,二来,伏虎营校尉往上一干武官身手出了名的了得,被下战书下手更加狠,第三,没几个人有把握必定能成为潜兵,谁也不想挑战军官惹来日后小鞋穿。

萧诺回禀道:“地龙入军籍之后,行事并不张狂,没把战书下给属下,而是挑战了萧岭。两人对搏一个时辰未分胜负。”武技这一项上,能跟将官打一个时辰不倒下便算是通过了。萧诺接着道,“时辰一到,他立刻就收手了,没有恋战。听萧渊说,他平日在营队里也十分谦谨,规矩安分知守分寸,他怀着些本事能不受人排挤,相处和融,算是难得。挑战将官,见好便收,懂得收敛克制,锋芒不毕露,更为难得。且他选择萧岭而不是直属主官萧渊作为对手,算得上考虑周全做事圆融。”

萧乾看了萧诺一眼,“你很中意他。”顿了一顿,淡淡道,“不说眼下他如何谦谨规矩,毕恭毕敬,此人本性冷酷狠辣,杀人欲己不择手段,不是善类。”
萧诺沉默了片刻,“军奴不恶不狠不泯人性便活不长久。这种跌落深渊的狗,侯爷将他救出来,给一缕光明,调龘|教好了格外忠心听话,让他咬谁便咬谁,即便……谋逆篡位也会心甘情愿打头阵。这个,没人比属下更清楚。”
“萧诺,闭嘴。”萧乾声音不大,却透出一股金石相击的坚硬凛冽,飞挑的凤目目光严厉,伏着几分冰冷的怒意。
“属下失言。”萧诺跪下去,待了片刻没听萧乾再有斥责,低声道:“侯爷,那地龙……”
“你看着办吧,一个军卒本侯没闲操心。”情绪已经消弭,萧乾转身坐到椅子上:“马上便是城防换岗时间,你此时请见,为何事?”
萧诺道:“左相大人又来家书传与侯爷。”自衣襟中取出一封信函呈交萧乾。

他口中的左相大人乃是萧乾的父亲萧善,萧善曾任少师,五年前位列公卿,官居左相,是建元帝的辅弼重臣。

萧乾接了父亲书函却并不打开。
“侯爷,送信家仆尚在行馆前庭等候,侯爷是否需回信左相?”
“不必,着他回去。”萧乾起身走近桌案,将书信放在角落,那里已经堆叠了不少信函,有拆过的,但大多没有启封。
萧乾眼中浮起一抹冷淡的讥诮和几分隐隐厌恶。
天子让他滚来玉门,现在一个一个又都来催他回去。

“晚膳不用上了,你下去,着夜勤潜兵门外伺候。”

萧诺领了命,却并不退下:“侯爷,属下还有一事恳请侯爷恩准。今日盘查军奴营,属下想替一个人剔除奴籍,人已带来,现在门外等候。”说完,也不待萧乾示下,萧诺便退出去把他口中所说的军奴领到了萧乾面前。

军奴并不像应该有的那样脏乱,他穿着一件半新干净的蓄薄棉长衫,梳着整齐的发髻,一张脸干干净净,显然是萧诺事先将人打理过。
“小人见过侯爷。”那军奴身量不高,面容清瘦,一副读书人模样,见了萧乾淡淡跪叩参拜。
萧乾看着他跪了半晌,才缓缓道:“抬起头来。”
军奴依言扬起脸,萧乾目光落在他左眼眼尾下一块指甲盖大小,形若桃花瓣的红色胎记上,半晌,道:“叫什么名字。”
军奴道:“小人随母姓,姓贺名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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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地龙在外面见统领领了个面貌清秀的年轻人进屋,没过多久值夜勤的潜兵就来了,换了岗从行馆出去,积雪在月光下反耀出清冽的银光,走过几条街,回到城西伏虎军营。
营中几丛稀疏篝火跳跃,被龘操练了一天的军士们已经都睡下,只有夜巡士兵整齐的脚步声铿铿作响。
地龙先到火头房吃晚饭,他成了潜兵,待遇比寻常军士好些,饭菜量多,也有人帮他在小炉上余火温着。吃完饭后进到营房,找了自己铺盖,在地上一堆兵卒中间寻个空位铺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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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龙做了个梦。
梦中,他替人洗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有力,十分漂亮,指骨坚硬,指腹一排浅浅的薄茧,握在掌中有秋日干爽的凉意。他把那只手按在盆底,一点一点揉搓,撑开指间,摩划指缝,那只手十分配合,任他作为,没有一丝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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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然后用绢布把那只洗好的手擦干。
抬头,一双眼睛自上而下睇下来,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居高位者天生的傲慢,目光平静冷淡,眼中结着一层似乎永远不会龟裂的薄冰。
被那样的眼睛如此注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投进那双如刀刃映着月芒的冷傲瞳仁里,不想移开。
白皙修长的手摸上颈子下的盘扣,拨弄了几下没解开扣子。
他于是站起来俯身,手伸到那靠着座椅微微后仰的脖子底下,将绣着祥云底纹的紧束领口上几颗盘扣一一拆解开。
座上之人起身褪下华贵的外袍,颀长英挺的身姿裹在月白轻袍之下,如同沐在清辉月色里崇峻又不失秀色的山峰。
他忍不住从背后抱过去。
一瞬间刀剑架满了他的脖子。
一只微凉的手掰开他的手臂,甩开,背影微微侧转,轻瞥过来的眼中是冷冷的倨傲和轻蔑。
刀锋在他的脖子上抹出血痕。
那双眼睛转了过去,盛满了冷漠与无动于衷。

猛然张眼,四周一片鼾声如雷。
平复不平稳的呼吸,望着营房黑漆漆的屋顶,地龙的双眼在昏暗中犀利如芒,右边浅淡的瞳仁犹如刀剑寒光,锋锐异常,连带隐在暗沉中模糊不清的脸似乎都张扬出咄咄逼人的悍意。
他躺在地铺里,盯着黑黑的房顶,许久,目光才渐渐沉寂。
天色微亮,外面传来稀疏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今天是伏虎营半个月一次的公休,不必操练,军士们大多还在睡觉,只有少许些人跟往常一样早起。
营房里有人穿衣出去,地龙躺了片刻也起身。
拿了洗脸木盆出房,营中两口水井,一口旁边围了不少人,隔着百步之外另一口井边也有人,但不多,却是除了萧诺一干军官都在。
地龙没有犹豫,走向那口人少的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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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官们四散蹲坐,慢悠悠洗着脸,也一边互说着话,地龙等几个军士过去打水,先行了礼,也没人多理会,只军医萧瑞朝地龙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跟地龙一起过来的军士匆匆打了水,胡乱抹了两把脸,匆匆滚闪开。地龙倒水在木盆里,不紧不慢擦脸洗手。
几步之外,萧尧说话声音突然大了几分,“听兄弟的,忘了张家小姐吧,你们俩没戏。”
“怎么没戏?”回话的是萧岭,一脸被人泼冷水的不高兴。
“怎么有戏!”萧尧拧着面巾反问,“一个是二品大员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你一个小小五品校尉,拿什么娶人家?你娶得起人千金小姐么?张尚书能看得上你?”
顿了一顿,又道:“民间有句俗话,叫高嫁女儿低娶媳,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你要娶个村姑,你可以是村长村霸,不济一点村夫也行,总不能是个讨饭的,要是想娶有钱人家闺女,你得更有几个钱,娶官小姐,你看有几个大官千金下嫁的?讨媳妇这个东西最讲究个门第,门第对了才有资格谈情说爱。总归一句话,你得有本事压过对方才行,不然人凭什么跟你。”

地龙在井边,操了把水泼在脸上。

“肤浅。”萧岭也操水抹了把脸。
“我肤浅?你看历朝历代有哪位公主郡主看上过平头百姓的么?只怕坐轿子走过的时候,看到都嫌寒碜……”
萧尧这个“寒碜”从嘴里蹦出来刚落音,他背后“哗啦”一声。

地龙站直着身,一盆井水从头浇下。

众人目光都转过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地龙只穿了一件单衣,布料被水浸透扒在身上隐约勾出起伏的肌理线条,头发滴滴答答掉着水,棱角刚硬的一张脸沉默平静。他把外衫脱下,赤|裸出上身。
萧尧因为他昨天刚刚捧出去四坛子烧刀子,本已心痛不止,眼下这情形让他眉毛一跳,怒道:“干什么?爷几个刚在这里讨论娶媳妇儿,你就给我脱衣服洗澡耍流氓!弄出这大动静你是有什么不满么!想挨军法不成!”
地龙拧着衣服的手顿了顿,看向萧尧没说话,神色默然依旧是惯常的一副老实规矩模样。
他年不满弱冠,却真真实实一副好身板,杵在那里绝对有几分嚣悍气势,身量已近七尺,宽肩厚背,紧腰实胸,两条手臂修长强劲,浑身肌理紧绷饱满,不见一丝赘肉,一看便是蓄着寻常人难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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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萧岭上上下下将地龙打量几个来回,又看了看萧尧,对身边的萧渊道:“唉,他妒忌。”
萧渊了然地点了点头,附和:“这副身躯,他是该妒忌。”
“谁妒忌?谁妒忌!”萧尧恼羞成怒朝两人瞪眼。
萧渊向他呲牙笑,“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么?着急承认作甚。”
几步远处蹲着的军医萧瑞很不客气大笑出声。
萧尧很郁卒地闭上了嘴。

地龙重新打了盆水蹲在一边,面巾大把大把撩着冷水往身上拖。
萧瑞看着他道:“冰天雪地的,一大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冲凉水澡,不怕冷么?”
地龙一边拖澡一边回道:“不冷,井水是温的。以前用雪水往身上擦,也没觉得多冷。”
萧瑞点头,“你身板确实很不错,要是伏虎营军士每个都能跟你一样耐打耐操抗寒抗病,我们军医组队就能轻松不少。”看了那一身紧绷结实的肌肉片刻,突然似笑非笑,“一早冲凉,是不是昨晚上想女人了?不用害臊,这用冷水扑不灭的,城东新来了一批军妓,你是潜兵,早些去能占到好的。”
地龙擦着胸腹的手一顿,低下眼道:“我没想女人。”又加一句,“从来不想。”
萧尧抢着一句话插进来:“这话可真够假的,你从来没想过女人,难道想男人不成。”
地龙头垂得低,线条硬朗的面孔面无表情。
萧瑞轻笑了一声,“我说小尧啊,你近来是越发出息了,不但送酒给我们喝,居然还能说出这么出人意表的话来,哪天要掀了你的被窝里面滚出个男人,我看我们谁也不用太惊讶。”

一般说来,狐朋狗友兄弟堆里年纪最小的那个总是要被哥哥们信手拈来欺负欺负,萧尧在一句接一句调侃声中拎着脸盆满脸郁郁遁走了。萧岭萧渊说了几句也没再呆,井边片刻就只剩了萧瑞地龙还有一直没吭声的副统领萧畅。

地龙仍在操水洗身子,萧瑞不知道是不是上回救他命的时候费了点力,多少近几分,继续跟他搭话。
“你今年十九岁?”
“十九岁八个月。”
“那也是十九岁。”萧瑞思量了一番,“五年前被俘,就是才十四岁,听说那时候已经担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是个千总?”
地龙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地龙这个名字不大像样,跟蚯蚓一个意思,有正经官位的不能叫这个,本名是什么?”
地龙停下了擦拭身子的手,握着面巾片刻,“原来叫什么已经跟现在没有干系。”
“哦?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么?你倒是挺识时务。”萧瑞点了点头,“也算好事。不过,你要是想在侯爷军中干出点名堂,也不能顶着这个没出息上不得台面的名字,有时间好好想想,替自己换一个。”
地龙没接话,似乎对此毫不起意。
萧瑞瞥了他两眼,突然挑眉一笑,“当然,你若是真有能耐,也可以让侯爷赐一个。”
见地龙果然抬起眼睛,一脸认真,接着说道:“刚才在这里的几个,都是姓萧,说到底没谁有多可贵的出身,连名带姓都是侯爷赐的。知道萧诺最开始叫什么么?石头。”指了指身侧后两步处的萧畅,“萧副统领,之前就顶着馒头两字被侯爷从大街上捡回府的。”
萧畅在后面抽了抽嘴角。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字数:121493

帖子分类:月上梢头

发表时间:2012-03-27 23:25:00

更新时间:2021-04-08 12: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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