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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文】《常胜侯》BY御景天(一个很难搞定的强受)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地龙俊若斧凿的脸面色沉沉,默然许久,只一双异色的瞳仁微微动了动,眸光轻晃。
萧瑞笑着漫不经心道:“当然也得你有足够的本事和运气真让侯爷起这个念头才行。”顿了顿,“好了,你一大早这趟脸洗得也够久了,回去吧。”
地龙低头把盆中的残水泼了,拿起拧干的单衣,刚站起身,萧瑞像是想起什么又叫了声“等等。”
“昨晚上你把侯爷的手烫了?”萧瑞蹙着眉峰道。
“我失职,没留神……”
没等他话完,萧瑞淡淡打断:“侯爷的左臂有旧伤作祟,你小心着点。”
地龙微微一愣。
“平日日常起居觉不大出来,到了冬天天气冷的时候就有些不方便,这事儿你记在心上就是了。”
“他……侯爷他怎么受的伤?”
这话一问出口,一直没开口吱过声的萧畅眉头一皱,面色瞬间就一沉,地龙知道他一时没忍住脱口越矩,这不该是他探问的事。
萧瑞轻笑着道:“侯爷征战沙场,时有亲自冲锋陷阵,自然会受些伤。你以后谨记,当值伺候的时候留心些。”

地龙走出去很远,萧畅才开口道:“他有意耗在这口井边磨时间听我们说话,你刻意跟他搭腔,我当你是打算套他的话,斟酌斟酌他的为人,结果你鼓动他争做侯爷家将,又把侯爷伤疾透露给他?”
萧瑞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萧诺管不过来还有你在,什么时候轮到我龘操心。”
“跟他套近,自然有我的道理。况且那天他挑战萧岭,你我都看见了,什么情形你比我心里有底,不出意外,早晚跟你们称兄道弟。”
“所以,你就先向他靠近一步?”萧畅皱眉。
萧瑞没置可否,却道:“你我都是侯爷捡回萧府的,这几年来除了半路杀出的萧诺,你看侯爷还捡过什么人没有。”
“侯爷军务缠身,哪会像少年时那样有闲心。”
萧瑞叹了口气,“唉,所以说有时候一个人闷,跟笨,其实差不了太远。”
萧畅面色刚一黑,萧瑞话锋一转,“我见到聂扬了。”

“谁?”萧畅面色一凝,连番质问,“在哪?什么时候?”
“难得你今天居然跟我说这么多话。”萧瑞有些感慨道,还想接着再感慨,萧畅已经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萧瑞摸摸鼻子,“昨晚我去给侯爷看诊,他就在侯爷房中。萧诺从军奴堆里把人刨出来的。”
“你没看错吧?”
“怎么可能看错。”萧瑞撇唇,“他眼睛底下那块胎记生那么别致,天下不可能巧得有人长一模一样。”
眉头渐紧,不无忧虑,“聂氏一门余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萧诺这是给侯爷招惹了个大麻烦。”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11章 第十章
腊月至中,距离地龙第一回当值那日已经过去好些天。期间,按着轮排他又在萧乾身边伺候了几回,跟第一次的时候一样,萧乾并没有什么指令下达,地龙大多时候便是挺着标准的军姿站在萧乾身边充当摆设,他得了萧瑞的指点,对萧侯的左手格外留意,几次当差再没出过什么岔子。

那个自称贺扬,眼角下带着桃花瓣胎记的青年军奴男子自那晚起便在行馆后院西北角一间小厢房里住下。

匆匆又是十数日,转眼腊月底。
每年的腊月中下,伏虎营皆会举办一次“武祭”。
所谓“武祭”,即是的一场纯粹武艺上的格斗较量拼比大会,伏虎营全军士卒尽数参与。刀剑下的功夫是一支军队行军作战之基本,历来军中皆设校场供将士们私下切磋技艺,比划拳脚刀剑,伏虎军营中平日自然少不了这类寻常比斗,到了年底的全军比武更是人人斗志昂扬。
“武祭”也作为选拔考验潜兵的一种手段。
初赛时以营队为组,用淘汰之法选出每营技艺前五人,再与其他营队出赛者以轮战的方式决出胜负。这些能最后上校场比拼的都是军中佼佼者,赛祭之后自有丰厚赏赐,而在决战中表现出类拔萃的,封赏更甚。

萧乾跨进城西军营大门,身后跟着校尉萧渊和几个亲兵。
偌大的军营校场上人头攒动,军士们将中央一处战台几层几层围得水泄不通,助威呐喊声一浪接一浪,夹着隆隆的擂鼓,震耳欲聋。
战台之上,刀光交错,两条身影箭一般疾速相接,兵刃一声尖利交击,一人飞腿快如迅雷踹出去,对方脱闪似兔,矮身出腿横扫回击,身法又矫健如豹。
战台外一阵高拔呼吼。
伏虎营的“武祭”以往全军一万五千人选战,台下声势浩浩,台上激烈不输上战场,眼下三千人,同样气势滔天激烈不减,连玉门关轮休的士兵几乎都被引来围观。

萧乾进了军营,大部兵将的注意都凝在校场中,并未发现他的到来。抬手示意左右不必惊动人,萧乾向着校场迈了几步,在人群外围几丈后站住,远远观望搭高的战台。
台上引得众人频频呐喊的两人,正缠斗得如火如荼,一人身量不高,动作迅疾凌厉,使一柄薄刀,刀法快如风。另外一人身形颇为彪猛,几近七尺的身高身法却极为灵活矫健,闪避出手丝毫不见滞顿,进攻防御一点不逊对手,那人也使刀,却是一柄宽刃重器,劈斩狠厉,势如惊雷。
一高一矮两人,一快一猛,似乎各持所长,旗鼓相当,一时还难分胜负。
萧渊随在萧乾身侧后,看着战台,掩不住惊讶。
用重刀的是潜兵地龙,这货怎么样他都不必太惊讶,但另外那个矮个子,却是萧尧,他在台上,却是不大合理了。
“武祭”乃是为激励悬赏军士而操办,校级以上武官并不在下场之列。

萧渊不明所以,萧乾眯眼淡淡观望,不辨情绪。
台上,薄刀在须臾之间挥出一片锋芒,数招并发,招招犀利。重刃瞬间几下劈扫,一一格挡,反掠祭出一击,萧尧身形一晃,堪堪避过。
围观众军士又是一阵喝彩。

对面观战台上,副统领萧畅代替玉门防务在身的萧诺坐镇,他和身边一干武官早就见到萧乾莅临,但接了萧渊的手势都在原处没动。军医萧畅在看台上站了片刻,绕过人群到萧乾跟前。
“侯爷您来了。”
“武祭”萧乾并不是每回都会露脸,大多兴之所至才看几场。今日他本在行馆院中摆了棋局自我博弈,校场的擂鼓吼喊声传了去,代替潜兵当值的萧渊禀告今日是“武祭”的最后一天。吼喊声异常激烈喧闹,他才抬指搅乱了棋局。

“怎么回事?”萧渊朝战台上飞闪的矮个身影努了努嘴。
萧瑞笑道:“‘武祭’大半个时辰前便算是结束了,那条土龙,”看了眼台上仍然纠缠得难舍难分的俩身影,继续道,“险胜其他十四名出赛者,夺了魁首。”
“险胜?十四人都险胜?”
“险胜。”萧瑞点头,“每个都是伯仲之间见输赢,堪堪一招半招,好像赢得很侥幸。合着上一回挑战萧岭时见好就收,萧尧实在看不下去,就亲自下场了。”
萧渊突然弯起唇角,“你说他能不能在小尧手下讨得便宜?”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两人正说着,前方观战军士突然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转眼过去,却是萧尧将地龙逼到了高台一角,马上就要跌下来。
地龙后背撞上柱子,目光正往他们看过来,似乎滞了一瞬,下一刻出人意料腰背一挺,挣脱败局,反扑。
只见他一刹那间连环劈出数刀,攻势凌厉,刀法刁钻辛辣,适才显而易见将要落败的劣势眨眼间荡然无存,逼得萧尧连番招架,无处反击。
这却还不算,他数刀刚毕紧随着立马飞身横空急掠,脚尖精准无误抓了间隙踢向萧尧手中紧握的一小截刀柄,力道生猛凝聚,萧尧手中薄刀“嗖”的脱手,飞了出去。

萧尧错愕。地龙收势在战台上站定,身姿魁伟朗朗,一瞬间似有一股嚣悍之气张扬而出,震慑人心,刀凿斧劈一般的深刻面容,轮廓便是默然都似乎锋锐起来。
却随即,那锐气转瞬消逝,恍若未现,只一道身影静静而立。

地龙弃下手中重刀,朝萧乾转过身,台上萧尧错愕之后回神,出自本能徒手袭向他后颈。
地龙并没有回头,只向侧一偏,避开,一手擒住萧尧手腕,一侧身腿扫下盘,另一手掐上萧尧肩颈,干净利落将人反扭摁倒在了台上。

校场内一片寂寂。

此前的势均力敌缠斗许久难分高下,片刻前狼狈的败迹,在这两个突然逆势的弹指之间显得有些可笑。

军士们安静无声,惊异地望着战台上。他们虽然隐约听说了这个奴籍出身的同袍在不久前的军奴暴龘乱中十分彪猛,也知道入军一月即获潜兵资格自有真本事傍身,且这些天看他连战连胜,确实身手不凡。
即便如此,却也没想过他连校官都会打倒,并且,这般地突然干脆。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萧乾身边的萧渊萧瑞二人更是惊诧难抑,需知萧尧在萧乾一干家将中年纪虽然最小,却是身手最上层的一个,便是统领萧诺,单就格斗武艺上也逊他一筹。他是伏虎营出战十之八九的先锋官。

地龙只钳制了萧尧片刻便松手站起身,他安安静静,神色平静沉定,看着站台下人群外围的萧乾,一言不发。
少顷跃下高台,围观军士自发让出一条通道,地龙走到萧乾面前,单膝下跪。
“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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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值午后,天气放晴出了日头,但气温丝毫不曾回暖,似乎更加酷冷,未及清扫的营房角落里积雪冻成冰,多日不见消融,干冽的风刮下来犹如刀割。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萧乾凤目微挑冷厉,居高临下,带着审视,眸瞳宛如冰封,似乎与寻常无异,可熟悉他的人会在他黑黝的眼底深处捕捉到潜藏的情绪。
从他瞳仁深处焕发出来的,是兴味。
萧乾自出生便高人一等,阅人无数,他心性甚傲,严苛挑剔,近几年来又多了几分对凡事的不屑和冷淡,能入他眼的人实在不多,能几番激起他兴致的几乎没有。

“不错。”萧乾俯视了地龙片刻,淡淡道。这算是他第一回正经正眼看地龙,“想要本侯如何赏你?”

地龙迎着他的视线,闻言神色微微一动,紧绷的唇角几乎不可察觉松了松,低头俯身,“请侯爷赐小人名字?”

萧乾沉默半晌,挑眉,“想为我家将?”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12章 第十一章
“武祭”之后隔日便是除夕。
地处偏远僻壤边境,几乎闻不到年味。除夕当夜,玉门关三军一顿敞开豪饮大吃算作辞旧。开年轮休三日,就算过完新年。

新年之后萧乾身边当值的潜兵日夜勤转换,初三晚上地龙第一回值夜勤。
他戌时接岗,一声不响一站半个时辰。萧乾就着烛火看一卷兵书,身边是否换了个人随侍,如同往常一样并不在意。

又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外间有叩门声轻响,地龙前去应门,却是两个侍卫抬着一只盛了大半桶水的浴桶进来。
地龙显然一愣。
侍卫径自将浴桶抬进内室,冲倒热水,又搬了隔挡在萧乾床榻前的云母屏风放到浴桶前面半围住,准备停当便出去了。
萧乾这时放下手中书卷,从座上起身。
地龙看了眼热气氤氲的水面,忙从房间一角一口大木箱子里取出一套内衫外袍,又把床边的衣架移到浴桶不远处,挂好衣袍,有些迟疑地退在屏风边。
见萧乾走近浴桶,眼皮合了几下低垂,默默杵在一旁,他大约没料到自己第一回值夜就碰上萧侯沐浴,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应该站到屏风的后面去。
还没有人告诉过地龙,除非行军作战条件不许,萧乾不论冬夏,都有每日洗浴的习惯。

“怎么,‘武祭’夺了魁首,败了萧尧,不屑于服侍本侯更衣?”萧乾低低的嗓音声线华丽醇厚又似乎含了几许若有若无的诮意。
地龙心下一跳,抬起眼睛。
萧乾并没有看他,只是微扬着脖子在桶边解颈间的扣子。
地龙想起了一个月前他做的那个梦,心中抑制不住一阵如雷猛跳,面上却毫无声色,走近萧乾。
萧乾的身量在男子之中已经是十分高挑挺拔,地龙年纪小他数岁却不逊于他,不仅比他高出些许,体格上更是明显的既魁且悍。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萧乾审视他片刻,道:“你在人前一直这副模样?可与当日暴动作乱,本侯几回所见想去甚远。这般对任何人低眉顺眼,也是你成人上人的忍耐之道?”
地龙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当日那番取信之词,一句“欲成人上人,小人能忍。”一直对他视若无睹的萧侯竟然记下了,垂下眼皮回道:“小人命如草芥,身份卑微,低头顺从是习惯也是本分。在军中供职,友待同袍,恭敬从令,是职责。此前几番在侯爷面前莽撞,只是……只是小人千方百计博侯爷些许青睐的伎俩。”默了片刻,低声道,“只是,侯爷从来看不上小人。”
年前的“武祭”,眼前高高在上的侯爷突然驾临,他一时按捺不住,再度博了一搏,撂倒校尉。
然最后那个赐名的请求并未得到应允。
他记得那天军医鼓动他去求赐名的时候提醒过,他必须要有足够的本事和运气。
他不知道他是本事还不够得人青眼,还是运气未到。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萧乾睨了他片刻,未置可否,放开了地龙的下颚,脱下外袍扔在一边衣架上。“入本侯府中做家将,自是出头容易。不过,你可知道这个头出不太高,萧诺是个例外,官居四品,其他人一辈子大约就是个校尉。如此,你仍想求本侯赐名?”瞥了地龙一眼,有些好整以暇。
地龙仍在地上跪着,闻言愣了愣,面上渐渐浮起惊讶。
萧乾朝他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兀自解着内袍的腰带。
地龙起身退至一边,不管刚才那番话出自何意,已足够让他受宠若惊。
他站在屏风边,不再一味低眉垂眼,目光轻随着萧乾侧颜,面色跟以往当值时一样肃着,只是硬朗的五官线条虽紧绷精悍,眼角眉梢里却透出几分似有若无的欣喜来。
萧乾突然转过眼,皱眉,轻斥了一声:“无礼!”
地龙一惊,有些不明,目光下移,遂见萧乾内袍锦缎束腰已经解下,绢绡衣料松散挂在身上,半片胸膛裸露。
反应过来,当下转过身去。

轻微的水声晃了一阵,萧乾泡进浴桶。地龙背着身面向屏风,腰板笔直,两手交覆贴在后腰,双腿微岔,规规矩矩站着。
云母石在烛光下流光莹白,模模糊糊映出山塔般岿然直立的身影和微微晃动跳跃的影子。

内室一时悄然无声,只除了偶尔几道操水声。过了不多时,又听叩门声,地龙去开门,却是侍卫递了桶热水给他。

萧乾后颈枕在浴桶边缘,微仰着头,阖着双眼,白日里整束得一丝不乱的发除去冠髻散下来,几近三尺,直垂在浴桶外,他发色黑的极为纯致,火光下竟耀出几分幽蓝。
地龙提着热水走近,垂眼先伸出手试了试桶中水温,才将热水从边沿缓缓倒入。热气袅袅升腾,萧乾一手搭在桶沿上,并不睁眼,白蒙蒙的水汽中,他一贯冷淡的神色隐约几分朦胧,倨傲冷利的眼闭着,不见逼人眸光,刀剑雕刻一般的面容有些氤氲模糊,锐意淡去,染了几分柔和。

热水倒尽,地龙立刻背过身直挺挺站着,目光却落在云母屏风剪影上一动不动。
浴桶中水面只到萧乾胸口,添水的时候,水波清澈晃动,水下依稀可见。
更衣之时扶在侧腰,大略可以感知衣料下紧实完美的腰线,触感传来做梦无法体会的真实,难以言喻的舒畅沁入手掌,游进四肢百骸。
不论是常胜侯显赫权贵的身份,还是那具身体本身,都能激起他在那腰上狠狠掐住,用力摩挲的冲|动。
只是,那截腰,却不是他现在能摸得起的。

第二遍热水添过之后,已近亥时。没多久,军医萧瑞在外求见,地龙得了首肯前去应门,萧瑞扯着他在外间呆了片刻,再进里屋,萧乾已经披着外袍站在桌边倒水喝。
地龙唤人进来撤去浴桶,萧瑞是带着医箱来的,他向萧乾施过礼,躬身道:“侯爷,属下前来替您施针。”
萧乾端着茶杯,微微皱眉,“前天你不是刚来过?”
萧瑞道:“玉门关天气冻冰三尺,暴雪连连,寒冷胜西北,又阴寒入骨,侯爷的伤最不能扛的就是这个,诊疗需得加紧。属下前几番施针已经一次比一次深,”看了眼萧乾的左臂,“侯爷起居……应能自觉有异。”
萧乾自方才起浴,倒茶喝水,用的都是右手,左臂始终垂落在身侧。
地龙在一旁听着,大约明白了五六分。

“侯爷?”
萧乾搁下茶杯,转身到榻上坐下,萧瑞搬了张小几过去,放下医箱,在萧乾背后垫了两个软枕,扶他半躺下,拉过锦被盖上胸口,将左臂露在被子外,转而对地龙道:“你在旁伺候,等会儿替我打个下手,现在先去打盆热水来。”
地龙依言备来热水,萧瑞揭开医箱取出一卷黑色麻料卷布,缓缓展开,三尺长,三寸宽,上面整齐别着粗细长短上百枚银针。
抬起萧乾左臂,铺一块绒方巾在下,再将萧乾手臂放平,这才掀起绢绡内袍的袖子。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一道狰狞骇人的长疤露了出来。

地龙目光早就盯着萧乾的手臂了,自那日萧瑞提点他萧侯有旧伤在身要他小心伺候,后来萧诺也对他做了些交代,他当值之时便格外留心,确实发现有时萧乾会刻意避免使用左手,似乎那伤作起祟来当真不可小视,而一干萧姓家将对此又都不愿多提,提到了也极为隐晦。
地龙暗自对那旧伤揣测过数回,此时第一回亲眼所见,心下不禁一怔。

萧乾裸露在外的左下臂上,一条尺余长的疤痕从肘弯处直切到手腕,结疤的皮肉高高突起,颜色暗红,扒在萧乾偏白的肌肤上十分扎眼。且那疤笔直而下,正居臂中央手骨位置,不似寻常战场搏斗所负,倒像是毫无抵抗之下被利刃狠狠扎进筋骨,直划到手腕,入深几分,出深几分,皮翻肉开的景象依稀可详。

“侯爷,属下施针了。”萧瑞轻声道。
萧乾半躺榻上轻阖着眼,淡淡的神色之间却隐约划过一丝厌恶。
萧瑞从卷布上取下一根两寸余长的银针,针尖较一般的粗了几圈,烛火上描过,一手轻扶住萧乾手臂,对着肘弯中微鼓的经穴扎了下去。
他刺的是重穴,针入两分,萧乾却似全然无感,再入两分之后,萧乾的手臂才猛然一阵痉挛,颤了起来,连带手指无意识的抽搐跳动。
一针毕,萧乾左臂抖得不可遏制。
地龙见状上前几步,没有犹豫按压住那只手,掌中传递一股冷冰冰的触感。虽然沐浴刚过,筋骨受损,血脉不通,萧乾的手已经冰凉,丝毫没有暖意。
萧瑞朝地龙瞥了一眼,“好好按着,这才第一针,尚有二十余针要下。”
地龙闻言,手下紧了紧,抬眼见萧乾头微侧向里床,昏暗的火光在精湛的面容上投下薄晕,眉峰轻蹙,气息却半分不乱。
萧瑞取出第二枚银针,落的依然是肘弯要穴,地龙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手掌中源源不绝的颤栗,不禁更按压重几分。
“属下今日下重手,请侯爷忍耐。侯爷的伤已经多年,断断续续时诊时不诊,未曾治愈,已成顽疾垢症,若不施猛药,玉门关这等天气,长此下去,侯爷日后当真用不得这左手了。”
说话间几针又下,针针深重。
“侯爷筋骨重创,实不能敷衍以待,稍见起色便拒医拒药。”
又道:“眼下在这极寒之地这伤向恶,好在尚有余地转圜。若由属下加重针疗,不断疗程,佐以药石,假以时日亦能大好。”
见萧乾始终阖着眼没有声色,萧瑞不再多说,专注施针。约莫两刻钟,二十八枚银针已刺入萧乾肘弯至腕骨之间的紧要筋脉穴位。
针驻要穴,萧乾整个左臂颤抖不止,地龙用力压握着一直没放开,直到又去了两刻钟,萧瑞将银针一枚一枚取出,萧乾的手扔然微微颤个不停。

银针收毕,萧瑞指法娴熟在伤臂上按摩。
地龙眼皮微垂,盖住底下瞳仁,迟疑着缓缓放了手,背到身后紧捏了捏,似回味残留掌中那种冰凉无力的触感。目光微瞥,见床幔阴影下萧乾额头一排细细薄汗,转身在一旁水盆里透了面巾拧干,上前擦汗。
萧乾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素来冷利的眸子一瞬间有几分失神的浑浊凝滞,按着毛巾自己擦拭额头,道:“萧瑞,退下罢。”
萧瑞按摩的手顿了顿,低声劝道:“侯爷,筋骨损伤,针法激穴位,通血脉,是有显著功效,但到底是金石入骨血,也有弊处,按跷推拿可舒缓此弊也加固侯爷伤情康复。针法几日一施,推拿之法日日不间断,这般长久,相协相助,才是诊疗上策。”
“出去。”萧乾侧过身,声音有几分倦意,“今日到此便罢。”
萧瑞暗叹了一声,罢手,替萧乾手臂戴上大毛护套,放入锦被,收拾好医箱,退了出去。

地龙在榻边,掀眼看了眼榻上侧身而卧的背影,目光沉沉莫测,须臾间若有所思,一张脸上现出几分深沉之色。
站了片刻,将近榻几盏油灯扇灭,独留角落里一点豆光,昏昏暗暗中放下床帏,转身跨腿,静静守立床边。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13章 第十二章
第二天,因着前晚值夜,地龙免于跟随兵将们一起出营操练。他在营房中睡觉,只睡到中午就起身,吃了饭,没做耽搁来到萧瑞的医官营房。
萧瑞是伏虎营随军医官之首,挂了个从六品军职,底下管着百来号老少医护者,平日军中所需药材的申领买办也都由他负责。
伏虎营校尉的住所通常是几人塞在一间,萧瑞却不论到哪,都有自己的单间营房。
地龙进去,见只有萧瑞一人在,见过礼,直接道明来意,“萧军医,请传授我侯爷旧伤的推拿之法。”
萧瑞正在桌边捣着什么药,眼皮没抬,手下不停,“你学这个作甚?”
地龙声音平平低沉:“学会了,日后我当值就可替侯爷推拿手臂。军医昨日也说侯爷的伤不好再断医,按疗需每日施行,持之以恒,才有大益处。”
萧瑞道:“那你昨天也看到了,侯爷厌烦这个,只怕你就是学了,也没有机会替侯爷效劳。别白费心思。”
他抬头看地龙,顿了片刻,一张斯文至极的面孔挂着些意味不明,“你有这份心也是难得。你现在已是潜兵,往后自有你出人头地的时机,‘武祭’上几招之内打败萧尧,侯爷看在眼中,没有收你为家将,自有侯爷的道理。你将来指不定能有些前途。”
“不过,若是不知分寸激怒了侯爷,”轻轻一笑,白净的脸几分挑衅地笑了一下,“难保不会再把你打回奴籍,这辈子你就别指望有翻身之日了。”
“走吧,不该你碰的事情就别碰。”

地龙却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半步不移。
默然之中,十二万分坚持。
萧瑞径自捣着药,捣完一罐,倒出盛放一旁,又抓了手边另外几味药材入罐,半晌终于道:“你当真想学?”
“请军医教我。”
萧瑞斜过眼去,只见地龙轮廓深刻,棱角分明的脸上一股沉定执着之色,他放下手中药罐药杵,走到靠墙摆放的一张书案后,捻了张纸,提笔蘸墨,一边下笔一边道:“按跷之法说穿了没什么稀奇奥妙之处,紧要是找准穴位,你精于武功,这点事该难不倒你。”
一通疾笔行书,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这上面是穴位要领所在,该注意之处我也全部写上了。”递到地龙面前,“这法子贵在坚持,侯爷却厌得狠,这才埋下如今的恶患,我们是没什么办法了,如果你真有机会做,记得每次推拿时间长些,力道重些,以一日之量补足数日之缺。”
地龙接过纸张,神色不动,更不见求到法子后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喜色,只小心翼翼将纸张揣到怀里,恭敬答谢,“多谢军医。”
萧瑞看着他,“不谢不谢,指不定过几天我在这军营中就看不到你,再跌回奴群里,到时候你别怪我就行了。”

地龙揣着方子,苍松山岩似高拔的身影很快不见。萧瑞脸上笑眯眯的,几分狡黠。
身后一块布帘遮挡的里屋走出个人,“笑这么难看,又算计谁了?”
萧瑞瞥了瞥眼,“什么算计?你不是都听到了么,那家伙想帮侯爷疗伤,来求我告诉他方法……”在萧畅一瞬不瞬的目光下,咳了咳,“昨晚替侯爷诊疗时,多说了几句,没料到他真上心了。”
“你要没打什么主意,多说作甚?”
萧瑞眉毛一竖,“那我也没办法,侯爷的手恶化得厉害,虽自知却仍然放任,不爱惜自己。我们几个都对侯爷没辙,不敢驳侯爷意,又不敢求……几年前一屋子的人跪了一天一夜,激怒侯爷拒医一年有余。”
“这个新来的,既然能教侯爷应允他入伏虎营,又颇多出人意料之举,不妨由他去试试看。”
顿了顿,“不过我也没拿刀逼他,隐晦挑了个头,是他自己有这个意愿。”

“病急乱投医。”萧畅道。
“是剑走偏锋,足智多谋才对。”萧瑞纠正,见萧畅往门口去,挑眉喝道,“你给我站住,准备去哪?”
“马上未时,午休结束,带兵去操练。”
萧瑞几步走上拦在门口,“屁话,现在外面到处冰天雪地,练兵也就寻常舞刀弄棒,有萧尧几个在就行,少你半日塌不了天。”
“你伤了手筋,手腕肿得跟馒头一样,敢从我这里出去?”
“也想学侯爷有伤不治不成?一个一个都不拿自个儿身子当回事,哪天提不起刀有你哭的。药已经捣好了,给我躺床上去!”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伏虎营的首席军医,生就一副白面书生相,脾气其实暴躁得狠。

正月初六晚上再轮到地龙当值。萧瑞这晚又来施针,过程与上一回差不多,只是用针较细些,地龙还在一旁帮衬着打下手。

收针之后,萧乾跟前次一样挥退了萧瑞的推拿,卷起一册书靠在床上看。萧瑞只得收拾了医箱,退出去前道他已命人煎上一贴药,片刻就该好,嘱咐地龙伺候萧侯喝下。
临出门又朝地龙多看了一眼。

萧乾半躺榻上,神色淡然,他左臂遮在被中,单手执书翻阅,只略略看了几页,汤药便煎好送进来了。
地龙端上前,萧乾坐直起身,放下书卷,接过刚垂眼喝了一口,便感觉一双手伸入他被中,握上他套着狐毛护套的左手。
瓷碗缓缓离唇,萧乾微挑的眼一瞬间凝滞,目光骤然冰冽,如剑芒向榻边扫去。
地龙半跪在侧,擅自轻狎公侯身体发肤,已是无礼大不敬,按大雍刑律,可斩去手掌。
触到上方射下来的利光,地龙眼睑低垂,暗自咬了咬牙,没有犹豫将萧乾的左臂从被子里掏出来。
“侯爷,小人替您施推拿之术。”

萧乾手中只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一瓷碗汤药尽数泼在他脸上。“下去。”

猝然扑头盖脸的黑褐色药汁烫得地龙铜色的额头面皮一层薄红,有几滴泼进眼中,刺得瞳仁针扎一样又热又疼。
地龙一瞬间闭眼,又轻轻睁开,药汁泼溅满面,从下巴往下滴落。
他早就知道想靠近孤傲的常胜侯不是易事。
而这道伤……
萧性家将们的避讳回避,军医萧瑞欲擒故纵的警告,这道伤疤本身的蹊跷,还有,萧侯对之的态度……
那该是个忌讳,碰不得。

微微抬眼,迎着萧乾的目光,地龙抓着萧乾,两手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放松。
萧乾眼底涌起的冷冷薄怒清晰透彻,声音低沉缓慢,“滚开。”
他的怒意让地龙浑身一震,却也心中一动。
常胜侯在人前从来自持,冷静,也冰冷,如高山之巅的绝壁寒树,高高在上中几乎见不得任何一丝情绪波动,像一尊没有喜怒的神佛,想挨上去,却无从下手。

“不。”
地龙手下下意识紧了紧,低低的声音执拗坚决,从喉咙里挤出来。
萧乾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刚被施过针,使不上半分力气,几乎是动惮不得,被一双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有力手掌牢牢坤压住。
除了父母君王从没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思,亦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更不必说自作主张僭越犯上。
区区一个侍卫潜兵不肖他动一根手指,唤一声,门外自有亲兵进来将人拖出去。

萧乾眼中掠起一抹薄薄的杀意。

“侯爷,请恕小人违逆僭越。”
地龙却似乎视而不见,他低下头,握着萧乾无力的臂,手指径自按上肘弯处两处重穴,却是执意犯禁了。

旧伤疤痕宽长突嶙,任何时候看都是触目惊心,狐毛包裹下的肌肤没有半分暖意,似乎从骨头里渗出丝丝冰凉。
地龙两手搭握萧乾臂上,指尖所触皆是穴位,从肘弯往下一路按捏。他低头跪着,态度看起来十分恭敬,亦有几分虔诚,却又是毫不退让的固执。
找准穴位,指下着力十分凶狠。
萧乾的手,一下一下不受控制地抽颤着。

“萧军医说替侯爷推拿指力不能轻,侯爷请忍一忍。”
“小人深陷泥沼地狱,是侯爷拉小人出来,剔除奴籍赐自由之身,又允小人参军开启仕途之门,侯爷大恩,小人无以为报。”
稍顿了片刻,低低的嗓音接着道:“当日小人曾说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小人想出头不假,但此话也是发自肺腑……侯爷身边能人辈出,也许用不上小人,只好这般……尽绵薄之力。”地龙始终低着头,喃喃低语,半垂的面上神情专注,粗长的手指揉,按,捏灵活有力,萧乾臂上每寸肌肤都被仔细碾过,不多时泛出红晕,起了点点暖意。

怒意在眼中流转,渐渐敛去,萧乾情绪消弭的眸中恢复惯常的平稳冰冷,他微微轻眯起眼,看了地龙片刻,“不怕被打回奴籍?”声音低缓,透着一丝淡淡的讥诮的凉意。
地龙闻言震了震,手下轻滞,接着又继续上下捏按,有些苦笑道,“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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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侯爷的手不能坏。”
萧乾面无表情看着他,半晌嗤笑了一声,“我的手比你的命还要紧?”却缓缓靠上床头软垫,半躺了下去。
地龙没有说话。

烛光黄晕,满室沉静。
约莫半个时辰,萧乾的左臂如刚泡过热水一般火热,暖意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
地龙收了手,捡起一旁狐毛护套仔细包上,掀开被子放进去,又掖好被角,起身退到床榻外一丈后正跪住。
“请侯爷责罚。”
“小人驳逆抗命,行为僭越,理当受处罚,请侯爷赐罪。”
微微顿了顿,俯下身去,“小人愿意接受任何惩处,只求侯爷莫将小人贬做奴,军棍杖刑,再行五十鞭悬城示众,小人甘之如饴,绝无半点怨言。”说罢,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听凭发落,再不说什么。

室内静了片刻,才听萧乾的声音淡淡道:“下去把脸擦干净。”
地龙愣了愣,神色微动,“多谢侯爷。”

地龙去了多时,回来的时候又只见萧乾靠在床头执书翻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脸上仍沾着些许褐色的药汁泽渍,手中却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药,低声道:“小人重新熬过药来。”
萧乾左手尚且不灵便,掀眼看了他一眼,合了书卷接药喝下。
地龙候在一边伺候,潜兵执勤时着便服,不束铠甲,他穿了一套暗灰色窄袖衣袍,两腕处打着绑带,袍摆至膝,脚上是长及膝盖的黑色筒靴,衣袍束身,衬得宽肩紧腰猿臂长腿,身材挺拔精悍,一把长发用黑色带子紧紧绑于脑后,垂在后背,十分利落的装束。
默默站着不说话,气质看起来老实内敛,而眉宇间隐约的野气和眼下一双异色瞳仁中不似往日的沉静,则隐隐现出几分锐意。
萧乾递出空碗,见他肩头跟发丝间落着一层未化的雪粒。
“下雪了?”
“是的。”地龙低声回道,“已经下了一会儿了,风跟雪都很大。”

萧乾掀了棉被下床,地龙上前将他滑落榻上的外袍披上肩头,他以为侯爷只是躺久了下地走走,便转身到角落里想把炭盆扒旺些,刚拿起铁钳却见萧乾披着单袍跨往外间,忙取了架上一袭宽大厚实黑裘貂大氅追上去。

萧乾出门站到廊间,刀子似的风刮过来,他大氅上蓄的貂毛簌簌直颤,袍角翩飞。
此时已近子时,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夜色漆黑浓重,只开门漏出的一道薄淡亮光射出廊外几丈,可见盐面雪花紧实密匝,铺天盖地。
萧乾在廊中,目之所向是行馆东面混沌浓重的夜空。
他的面孔似岩石雕像,身影融在半明半暗里如山巅寒松,傲世独立,却也似乎浸透了看遍世情的寂寥沧桑。

“侯爷,夜已深,外面太冷,回屋歇着吧。”地龙默然上前,稍适挪步,略挡在上风口,遮去大半呼呼直啸的寒风。
萧乾略微转脸,却道:“会用剑么?”
地龙垂首,“小人擅长用刀,剑不如刀使得好。”
萧乾未予置评,“去耍几剑试试。”

身后把门的侍卫解下腰间佩剑递上,火把顷刻间驱散廊间庭院中沉浓的黑暗。
地龙站在廊下,面着萧乾,垂目握剑静伫片刻,火光随风掩映跳跃,看不清他神色如何,暴烈风雪中的身影像一块岿然不动的岩石,束于脑后的长发恣意飞扬,袍摆猎猎。

剑刃出鞘的清啸穿透风雪声,剑光急骤,刚劲而矫健的身姿如破空长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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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夜风呼烈,剑光雪影,啸剑斩风。

翌日晌午地龙还正当睡着,浅眠中突地警觉惊醒,从地铺上翻身坐起来。
只见空荡荡的营房,萧瑞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看着他,“干得好,起来,我请你喝酒。”
也不管地龙衣衫未整,一把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往外走。

一路到了萧瑞的单人营房,海碗烧酒摆上桌,地龙来不及推脱客套,顶着一张斯文脸的萧军医一仰脖子干了一大碗。
第二碗酒刚斟上,伏虎营几个军官先后都来了,见了地龙理所当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围坐桌边。萧尧虽然在“武祭”上输得不大好看,但输了就是输了,他年少心思直爽,并不记恨,倒是很坦诚地跟地龙讨教了几招。
潜兵虽说只是军士,不担军职,但到底不是普通兵卒,地龙前面的一干潜兵其实私下里都跟武官们关系近,这顿酒霎时把地龙跟萧瑞等人的关系给拉近了。
酒尽杯干的时候,萧尧两眼发直,稚气的脸通红,抱着个圆肚酒坛对地龙念叨了一番,“这都是我的呀,都是我的……”絮絮叨叨把当日打赌的事情拿出来说,说到伤心处摸着空坛肚子不放手,揉了又揉,显然醉了。
一旁萧渊伸手拧了拧他的脸皮,竟也没把人拧出什么反映,一张稚脸木木呆呆。

匆匆数日,地龙又值了几回夜。

萧乾驻守留玉门关,行事单调沉寂,不管是日勤还是也夜侍,地龙极难得见着他出门。国之上将,偏居一隅,却有几分隐世的味道。
萧乾晚上的时候大多是批看公文,或者执着书册阅读,他鲜少话语,寝房之中烛光晕色,静若凝固,沉沉如水,只有翻书声轻轻刺动空气。
地龙在一旁伺候,是该添衣或者加水早就摸出门道。
自那晚之后,他只等萧乾卧上榻,便无声无息地蹲跪到榻边,也不多说什么,径自仔细将萧乾的手从被中挪出来推拿。第二回做这事的时候他看似颇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萧乾再发怒。
萧乾却似乎是默许了,轻轻合着眼睛躺着,由他在臂上捏按,按得重了,便低低出声提醒“轻些。”

东北的天气越来越冷,冷峭的风雪中玉门关安然固守,辰光似乎朦胧安逸,却也宁静得压抑。

转眼,上元节便过了。
正月十六下午,难得风雪消停。日铺之时,玉门关西门迎进策马飞驰一行十数骑人马。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银灰色收身长袍,长臂长腿,坐在马背上也可估摸出身量高挑。翻身下马,玉树临风,不着铠甲但长年军旅历练出来的气质展露无疑,举步之间隐约透着上将之风。
正是威远将军祁佚。
祁佚跟萧乾不同,出身平民,没有萧乾骨子里的倨傲和高高在上,俊朗的面孔亲近随和。他年纪小了萧乾不到两岁,跟萧乾私交甚笃。

威远将军官拜从一品,在武职中除了萧乾这个统辖大雍兵马的常胜侯已经无人出其右。
建元帝曾有诏令,满朝文武除去三公及亲王,谁见了萧乾都得行大礼。
祁佚下了马,由萧诺引着跨进行馆,远远见萧乾负手立于廊下,朗声笑道:“饿了,有吃得没有?”

萧乾淡淡一笑,侧转过身。

饭菜摆上桌,祁佚老大不客气坐下便端起碗筷。萧乾在旁陪坐,他面色依旧淡然,却没有惯常的冷峻,俊若雕凿的五官,线条看起来比平日柔和些,径自倒了杯茶在手边,难得的几分松散闲适。
“你怎么来了?”
祁佚吃着饭菜,他吃得快,却丝毫不显粗俗,一边吃还能笑着口齿清晰道:“我们许久不见了,知道你在玉门,趁着年底回京述职,回北营途中拐过来看看你。对了,我带了两坛庆康天井坊的白露醇,还在我马上拴着。”
大雍第一酒坊,天井坊,分号遍及国内州郡,总号在帝都庆康,天子脚下,白露醇只这家总号酿制,大多是进献皇宫的御酒,千金难得,是萧乾最喜爱的一种酒。
萧乾微微点了点头,一旁随侍的萧诺道:“属下去取来。”
“有劳萧统领。”祁佚笑着道。

片刻扒了大半碗饭,祈将军几番抬眼,目光若有所思。
见对面萧乾正靠在椅上,揭了杯盖,端起茶杯慢饮,却只用一手,左臂在桌下摆着始终不动,不由眉头一皱,突然伸手,以掌为刃,袭向萧乾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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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微微掀了眼睑,出右臂抵挡,一杯茶水溅了满桌。
“怎么不出左手?”祁佚拧着眉,“不会已经不能动了吧?”
“没你想的那般严重。”萧乾轻轻搁下茶杯,抓了手边布巾擦了擦手,“不想动罢了。”
祁佚似松了口气,接着吃饭,有些叹气道:“我当已经到了提不起来的地步。之前听说你拒医,不会现在还一时治一时不治拖着吧?听我一句干干脆脆就诊,何必折腾自己,你总不是真想它废了罢。”

萧乾顿了片刻,却有些讥诮:“废了又如何,兵贵伐谋,我又不指着它上阵杀敌取胜。”

祁佚放下碗,沉默了一阵,似乎有些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低声劝道:“聂影下手狠,伤你至斯,让你一生都带着这条疤,你何苦再这般作践自己。他……引敌入关,谋逆死罪,跟你无关。”

萧乾一怔,看着祁佚俊朗坚定的脸庞,右手不自觉搭上自己左臂肘弯,微微虚了眼。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气氛陡然之间几分沉凝滞重,萧乾只望着面前桌上泼溅的茶水,有些失神。

祁佚突然有些烦躁,声音不觉大了起来:“我不需要明白,萧乾,你也不需要太明白。”

“你只要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义兄,跟你青梅竹马,也不管他是不是提携了我,他放西戎军入关,最终对引进来的豺狼袖手旁观,致使大雍万千百姓受此荼毒,死是罪有应得。就是你不杀他,大雍律法不会放过他,天道容不下他,史笔春秋也饶不了他。”

一通劝解,祁佚口气有些硬,顿了顿,又低低慰道,“你无须耿耿于怀,放着那条伤跟自己过不去作甚。”
再想多说几句,却见萧乾神色漠然,祁佚叹了口气。
“哎,罢了,我们很久没见,不说这个。”

抬手刚拿起筷子,只见萧诺提着两坛子酒进来,细白瓷胎,淡青水釉,白露醇的盛器都是瓷中一绝。
祁佚看了看伏虎军统领冷肃僵硬的面孔,有半天不见声色,很久才淡淡开口,却是凉声质问萧诺:“萧统领刚才在门外站了这么久,该是听见了我与萧侯说话,你说本将有无说错,定远侯是不是罪当伏诛,死有余辜?”
他面貌温厚,沙场之上虽也刃敌无数,却着实有几分儒将之气,可这番话说得却十分尖刻,看着萧诺的目光凉丝丝的利。
萧诺如若未闻,放下酒,对着萧乾道:“属下前去玉门城楼巡防,先行告退。”
萧乾已收敛神思,点了点头,待他退出去拐过廊角不见身影,祁佚的目光才淡淡收回。

“在他心中,聂影有再生之恩,你何必故意这般激他?”萧乾语气微冷。
祁佚默然片刻,有些遗憾地笑了笑,“你明明知道,却怎么还拿这些话来挤兑我。当初将他从军奴堆里弄出来,我可是费了最多的心思,后来他从戎西营,也是我关照得最多,却不想他竟然只记得聂影的好。跟了你之后,再见到我要么不理不睬,要么毕恭毕敬,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看着真不痛快。”
似乎也不想就此多说,祁佚将剩下的小半碗饭几口吃下肚,倒了杯茶喝几口。

酒足饭饱,他从座上起身,在厅堂中转了转,想起什么,转身向着萧乾道:“听说年前你刚到此地没几日,军奴就暴龘动了?”
萧乾微微挑眉,“这么点小事还传到你耳朵里?”
祁佚道:“京师都知道了,有人拿这事参你,我也是回京之后才听说的。”
萧乾神色冷淡不屑,没什么声色,似根本不在意,他案头那叠家书里,大约应该有提到此事,只是他没拆开看。
“参我什么,治军不力?还是纵容军奴生事,危及边境?”
祁佚本来笑得清闲,听了萧乾的口气,不禁皱眉,“萧乾,你对背后朝你捅刀子的能不能上心些。”
见萧乾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他暗自叹了口气,问了另一件一进玉门关就听说的闹心事,“对了,你替那个挑头起事的军奴赎了奴身?还留在身边?为什么不照惯例杀了他。”
“你知道的不少,还听了些什么?”萧乾淡淡道。
“那个军奴身手不凡。”祁佚认真道,微微顿了顿,轻笑,“你小时候据说有乱捡人回家的嗜好,每每教府中管家难以处置,惹得当时的少师大人时常大发雷霆。如今,怎么居然把这种当处极刑的囚徒也捡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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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并不在意祁佚言语间的促狭,略是沉吟了片刻,面容冷淡,说话间却有些漫不经心:“资质不错,也有几分意思。”
“有意思?”祁佚有些惊讶,“居然能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那我一定得瞧瞧这个资质不错的人才怎么有意思。”

地龙很快被传到行馆。
他本来正在练刀法,昨晚当值之后回营睡了两个多时辰,起来寻了个僻静角落一通猛练,正当酣时,萧乾的亲兵来唤,他匆匆换下汗湿的衣衫,洗了把脸,赶来行馆。因为从来没有被萧乾特意传召过,赶得有些急,气息微乱。
“小人见过侯爷。”在廊下拜礼,抬头见廊中萧乾身侧站着一名气度不凡的陌生青年,也道:“小人见过……大人。”
他刚才练刀练得猛,额角几缕发丝濡着汗,水洗过的五官,轮廓线条绷得紧,年轻深刻的脸露着几分精悍。

祁佚上下打量地龙几眼,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接触,他已经捉到了地龙微垂遮掩的眸色,笑道:“邪眼,这在西戎倒不是绝无仅有,不过也是稀罕。”目光落在地龙面上,“五官深得很,倒是真真西戎的种,身量……确实十分像样。”
片刻的功夫将地龙的外貌一番品头论足,威远将军最后才笑了笑,道:“本将是威远将军,祁佚。”
“见过祁将军。”地龙看了看他,最终还是垂眼向着萧乾。

祁佚挑了挑眉,不以为意,“本将今日刚进的玉门关,你的几番作为却是听了不少,眼下这关中私底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除了我身边的萧侯,大约就是你了。”轻轻一笑,接着道,“方才萧侯与本将说起你,还夸你是个人才。”
地龙掀了掀眼,望萧乾,面色默然沉定,不见纹丝波澜,只平稳沉静的眼睛,一黑一银微微闪着些许轻光。
祁佚看在眼中,带着几分感慨道:“你可知京师多少贵胄,军中有多少武官,求不来这样一句话,萧侯有几年不对人起意你肯定不知道。只这番看来,你也确实算得上人物了。”
他看了看身边萧乾始终惯常冷淡的面色,亲和不减,继续口吻淡淡说道:“能挑动军奴起乱,跟玉门守军搏战,相持难下,有本事也有心计。”
“脱离奴籍个把月即成潜兵,年前“武祭”夺魁,败了萧侯武艺最出挑的家将,确实非等闲。”
“为奴五年,受尽凌虐,武艺能恢复这么快,此前底子可谓深厚。”
“看你年纪不大,五年前想必不满十五,小小年纪天赋再高若无背景来历,无身家门第支持,下功夫锤炼栽培,怎能有如此造诣。”
“既然不是出自籍籍无名平庸家户,那么,你是何人,还不如实说来。”

祁佚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此时依旧,只是目光轻轻一眯,射出几分咄咄逼人的严厉来。“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接近萧侯!”

大雍军奴有簿籍记录在档,只不过,军奴来源复杂,管制也不像军士那般严谨,且近年来各营各地之间又时有调动,簿籍所载并不完全,也未必没有疏失。

地龙面色沉定不露端倪,心下已是一阵如擂鼓猛跳。
从这威远将军一开口对他尽是褒赞开始,他就知道不妥。

抬眼看了看萧乾,转向祁佚,地龙轻抿唇角,神色之间维持着镇定平稳,低声却是不紧不慢回道,“我听说祈将军十五岁时参考当年武举,横扫校场,名列三甲,一举摘得榜眼之冠。将军出身寒门,平民无爵,家门无背景,无身家支持栽培,却技压众多名门贵胄,更得先帝赏识。”
他一番话语气平平稳稳,却回得甚妙,情理上把祁佚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佚环手抱胸愣了愣,微微皱眉,走出廊道到他面前,也不说话,打量他几眼,转过头对廊中的萧乾笑道,“这就是你说他有意思的地方么?脑子转得挺快啊。”
“萧乾,你怎么看?”

地龙闻言,心下轻轻一震,自方才起他便微低了眼睑,此时目光下意识朝萧乾瞥去。
只见萧乾立在廊道中,檐廊阴影遮笼之下雕刻一般完美的面容,冷傲之外有几分漫不经心,轻睨着他的双眸中是一如以往他探不出底地平静的冷漠。对祁佚的一番质疑,显出毫不在意的淡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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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地龙的身份并未被说扬开。
他套上了一个外邦贵胄后裔的名头,放到他人治下,定要被揪着折腾一番的。但萧乾并没有因此做什么追究,便如他此前对地龙的谎言未置可否,似乎地龙出身乞丐或者敌将之后,于他来说并无差别。

地龙照常在伏虎营中就职,操练,当他的潜兵,轮到他执勤时准点换岗交班。

萧乾对他那个下午的一番自白仿若未闻。

祁佚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暗自苦笑,他认识萧乾约莫也近十年,对常胜侯的脾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天晚上威远将军左右睡不着觉,寻了副棋具来找萧乾对弈。
他进了萧乾卧房,正碰上地龙施推拿之术。
只见两人正于床榻处,一躺一跪,一个床上一个床下,一人漫不经心翻着书册,一人专心致志按着条手臂揉捏。
一室的静谧,只有烛火光晕微微跳动。

祈佚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惊讶,呆在那里半晌没吱声。

萧乾从书卷上抬起眼。
祈佚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摸摸鼻子,轻轻清了清嗓,眼睛在床榻边不动声色瞄了又瞄,道,“哦,原来你在疗伤,想找你下盘棋来着。”
他放下棋具,瞥眼瞧了瞧榻边背身对着他的身影,兀自拖了张凳子在桌边坐下,“那……我先等等。”
萧乾没有说什么,目光重新落回手中书页上,仍旧躺靠着床头让地龙做着推拿,过了片刻才淡淡道,“怎么这么晚还想下棋?”
“睡不着哪。”祈佚无奈叹道,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目光在半跪床边的宽厚背影上轻扫。

“手法不错。”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祈将军突然点头来了这么一句,看着地龙刚劲有力的双手在萧乾臂上仔细娴熟一点一点来回按捏,不禁轻笑,“私底下下功夫练过?”
地龙低着脸只顾手下动作,没有回答,似乎全副心神凝在自己的指掌间。
祁佚拨了拨茶杯盖,一派悠闲,接着道,“本将挑了你的底,戳了你的欺瞒,心里不痛快?”
地龙还是没说话,硬朗坚毅的侧面默然沉静,看着萧乾伤处的眼神十二分专注,近乎虔诚。
祁佚对他几番缄默不以为忤,等了片刻只淡淡道,“你既然想为萧侯效力,那就得一副心神,竭尽全力。”
“小人知道。”
这回地龙倒是出口极快,只是神色仍不见波动,沉沉静默,声音也不大。
祁佚笑了笑。

萧乾这时放了书卷,拨开地龙的手从榻上坐直起身,“今日就此作罢,你退下候着。”
“侯爷,还没够时辰……”地龙抬眼争辩。
萧乾垂目睇了他一眼,披着玄色华贵的外袍下地,起身坐到祁佚对面,锦白的里衣相衬,尤显尊贵。
也不多说什么,径自从桌上棋碗中执起一枚黑子在指间。他与祁佚对弈素不猜先,习惯是执黑子。
一子夹在手,吩咐地龙:“去泡一壶苍山碧涧来。”顿了一顿,又道:“沸水凉八分冲泡。”

地龙缓缓从床边上站起身。

祁佚挪了挪凳子,俊朗的脸笑得欣然,“难得你还记得我爱喝这般的茶。”顺手拈了枚白子便在角星位落下。
萧乾在他斜角星位摆下手中棋子。
两人凝神下起棋来,不再顾及其他。
他二人开局下子奇快,大约对彼此的棋路都有几分熟悉,片刻之间黄梨木棋盘上黑白相间布了半片。

地龙默然出得房去。
祁佚转着一枚白子,眼看棋盘,有些漫不经心,在并位落下一子,“你掖着个敌国将门之后在身边,不要紧吧?”
萧乾轻夹一枚黑子,这副棋,白子是羊脂玉材质,黑子是佛门七宝之一的黑玛瑙,玛瑙在萧乾修长白皙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泛着乌润柔光。
“无人知他身世来历,父母是谁人,你我不提,还有谁会知道。”
祁佚看了萧乾一眼,淡淡笑道:“你对他倒是宽容,这人真这么挑起你的兴致?刚才我进来见你让他在你臂上又揉又按,着实吃了一惊。”
萧乾容色平淡,不置可否。
祁佚微敛笑意,沉吟了几分,道,“既然你打定主意留他,总不好对他一无所知,这事由你出面反而招人生疑,要不,我回北营之后派几个精干的探子入西戎,替你再多查查他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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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萧乾声音轻淡,“你也知道雷鸣子嗣众多,这些年来雷氏家族内斗,死伤混乱,只怕查不出什么来。我不计较他的来历,在我身边,他若当真是有所图谋,或者欲对我不利,总有显迹的时候。到时杀了便是。”
一枚黑子轻轻地“咯”一声定在了棋盘上。
祁佚看着火光下萧乾不辨情绪,如同山岩打着一层清凉银辉的冷峭俊美面容,低笑一声,“真像你会说的话。”

这当儿,地龙端着新泡好的苍山碧涧回来,祁佚不再说什么,放下手中棋子,对萧乾道,“你我暂时歇歇,棋稍后再继续,省得辜负了这好茶。”
沏上一杯啜了一口,点头赞道,“清香回甘,果然有山涧林荫的新爽。”看了眼规矩站到一旁的地龙,眸光微转,想到什么,挑眉扬出朗笑,“既然都道你功夫好,本将这几日闲得无趣得很,整日无所事事不知怎么打发时间,明日校场敢不敢陪本将拆两招,祭祭剑?”
一个从一品大将军却是邀个无品小卒对招。
萧乾皱了皱眉。
地龙似不知所以,默不作声看着祁佚。
祁佚笑着诱道:“若是你连我也打败了,那可真就是扬名立万。”看了一眼萧乾,“指不定侯爷欢喜之下一表上书替你谋个正经官职。”

地龙沉默了片刻,不卑不吭道:“小人不敢,也不愿。”
“将军与小人天壤之别,云泥之差,同台比试不合礼数。”
“大雍选任武官自有法度,不是武举晋考,岂会因为一场比试授受军职。若真如此,侯爷定是要授人话柄的……”
“况且,武功再好,说到底也只是匹夫之勇。西戎重武,当年大王出兵大雍,帐前五员大将哪个不是身怀绝技武艺高冠全国,在侯爷面前也还是节节败退。所以,假使小人万一侥幸从将军手下讨得便宜,也不值得多高兴。”

“万一侥幸?还很自信。”
祁佚看了他片刻,若有所思,转过头向萧乾:“看起来挺闷,以为是个嘴笨的,张口一堆理儿,原来这么会说话,想必行事分寸也拿捏极好,连我都有些想留人在身边了。”
萧乾搁下茶杯,唇角竟难得挑起微微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对地龙道,“威远将军看中你,你可愿随他回北营?”
地龙一番对答原本一直微垂着眼皮,听了萧乾这么一句不明真假的话,立刻抬起眼,眼神直直地,默默地,一眨不眨看着萧乾。
他眼中的意思太过明显昭然,一目即了。祁佚想假装没看到都不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铁棍打了小鸳鸯。
“你别逗他了,看把人急的。他又不仰慕我,怎么会愿意跟我去北营。”
像是应和这话一般,地龙抿着唇,如斧劈刀凿的五官,轮廓深刻线条硬朗的年轻面容每一丝毫毛似乎都没有动,却无声地现出一种表情。一双异色的眼睛,一黑一银的瞳仁一动不动,如凝住的漩涡似的,深深地望着萧乾。
萧乾面色冷淡,眉峰蹙了蹙。
祈佚搁下茶杯道:“唉,别逗他了,我们还是接着下棋罢。”正轮到他走子,迅速拈了枚白子落了位置。

地龙一言不发站到萧乾身后候着。
萧乾手边的茶杯敞着盖,已经没冒几缕热气,地龙垂着眼不吭气换了杯热的。

片刻的功夫又落了五六子,祁佚目光落在棋局上,却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来玉门关也四个月了,打算在此再驻留多久?”
没等萧乾开口,接着又道,“我之前给你的书信收到了罢。你是国之重臣,在这种穷乡僻壤逗留长了折煞朝廷的颜面。”
萧乾皱眉,却不再拈黑子,伸手搅乱了棋局。
“怎么了?”祈佚抬眼。
“不下了。”长身而起,绣着银边伏虎纹的黑色衣袍轻摆,萧乾背身对着祁佚,淡淡道,“你心不在焉,让了你几次浑然不觉,尽出下招,我看你没心思下棋,不如回屋睡觉去。”
祁佚看着他峻拔尖削的背影,默了默,许久没吱声,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好罢,我回去睡觉,你也早些睡下了吧。”似有些无奈,起身收了棋具走了。

地龙在一旁轻轻抬眼,看着祁佚出门,又朝萧乾看了看。

那日之后一转眼,威远将军在玉门关呆了十几日。
他的住处就安排在行馆后院,萧乾寝房的隔壁,白日里他与萧乾下棋喝酒,有时两人也一道出城关,在冰天雪地中策马疾奔。
一回廊下看雪饮酒,萧乾着人取来那坛子天井坊的白露醇,倒给祁佚的时候,祁佚却连连推却,只叹这种千金未必买得来的金贵货他消受不起,握在手里都嫌烫得慌,叫来一坛辽东烧刀子,说喝得自在,也不怕上瘾,吃了这顿愁下顿。
萧乾不跟他虚套,独自饮了个透。

祁佚跟萧乾不同,一间屋院呆不太长久,很多时候便前往玉门城楼,军营中走走。其实他不像自己说的那般无聊得很。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进了后院正碰见西北角落一间小偏房中出来一人。这些天他一直在此住着,却不曾留意这院中除了他和萧乾还有别人,更加诧异是什么人居然让讲究倨傲的萧侯爷准许同在一个檐廊下入住。
便叫住那人,走近前,当下心一惊。
祁佚面色微微一凛,温厚俊朗的脸上素来的笑容敛去,盯那人眼角下的红色花瓣胎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垂着脸,道:“小人贺扬,见过将军。”
“你什么时候到萧侯身边的?”
贺扬道:“回将军,一个多月前萧统领将小人从军奴营中救出来,就在侯爷身边。”
祁佚皱了眉,半晌,“去吧。”

转身直奔萧乾屋中,祁佚硬邦邦地道,“我有话跟你说。”
萧乾正在案后批示公文,抬眼看了他一眼,挥退了一旁候命的潜兵,漫不经心道,“什么?”
门扉掩上后,祁佚劈头就道,“你怎么把他放在身边?”
“谁?”萧乾目光落在军文上,并不抬头,语气很冷淡。
“谁?别装蒜,那是……聂扬吧。”祁佚有些隐怒。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16章 第十五章
萧乾放下手中的公文,靠着椅子,平静的神色间几分冷傲,几分不以为然。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你在引火烧身!”祁佚压了口气,尽力平复着情绪,却仍然抑不住拔高了嗓音:“他是聂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聂氏嫡传子嗣,谋逆抄家的重犯。你是嫌自己的处境还不够糟么!”
“当年聂影谋反内乱被平,右相聂棠畏罪自裁,皇后聂霜赐死,皇上准你所求,未将聂氏一门诛九族,改判充军发配,已是网开一面。这些年朝中一直有好事者频频翻捣此事,欲构陷于你,你怎么还要沾惹这种事?”

萧乾面色沉定,修长入鬓的眉微微挑起,“皇上若是这便要治的我罪,我着实也无话可说。”语气淡淡,却掩不住里面挑衅的意味。

祁佚直直看着他,皱眉许久,叹了口气:“一个敌军战俘也就罢了,你连造反余孽也明目张胆的袒护。萧乾,你是想在自己身边埋多少隐患。”
微微顿了顿,祁佚转开眼,面色凝重,“有些话想必不需明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这个常胜侯虽说只是侯爵,但有哪个公卿敢对你不敬。皇上的几个亲兄弟人前还矮你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就遭人嫉恨,偏生你性子傲慢,待人无礼。”
“你知不知道,你前脚刚向玉门出发,朝堂上便有几个御史领头参你,仗军功飞扬跋扈,恃宠而骄,请求皇上削减你的兵权。”

萧乾沉默了半晌,低醇的声音竟掺着几分不相称的笑意:“难不成你想我去屈就一群宵小谗佞之辈?这些人本侯不肖与其多费唇舌。”他声音轻蔑,精湛冷然的面容有几分厌恶。

祁佚转回来,默了片刻,轻声苦笑,“你这个样子,怎能不招惹人生恨,早晚有一天要翻下来。”

萧乾冷冷地嗤笑了一声,雕刻一般的五官瞬间如骇人的风景,声音不大,却似切金断玉,“那就翻了罢。”

祁佚被他一口气堵住胸,缓了半天才回过来,静息片刻继续说道:“皇上驳了参你的折子,当廷将几个御史各打了二十板子才算压住了后事。年前玉门关军奴暴龘乱传至京中,又是一阵闹腾。眼下,你把聂扬收容身边,已无需别人刻意构陷,只放出这消息,落下的就是扎实铁证,你让皇上到时怎么保你?”
祁佚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至交真是走在了刀刃上,“况且,我听说,你之前还把陛下派来的御使赶回了帝都。现在窝藏钦犯,皇上再纵容你……也有个限度。”长叹一声,“萧乾,别一再触皇上的底线。”

“他不必保我,更不必纵容我。”低低的声音清晰,如同利剑出鞘。

祁佚从一进门满腔满腹都是对萧乾的忧心忡忡,萧乾却要么不咸不淡,要么尖峭冷锐,威远将军往日亲和从容的风范全被磨了去,几乎是跺脚揉着额头道:“萧二爷,你这是在跟谁过不去!文武百官,大半个朝廷你不放在眼里,皇上那里你好歹软一些,收一收这目中无人的脾气,顺着皇上些罢。”

萧乾沉默许久,冷笑一声:“我还不够顺着他么?玉门关是他要我来的。”

祁佚终于忍不住跳脚,“皇上那是气话。”

自五年前聂氏内乱、西戎犯境被平定之后,大雍朝大体算得平和,除了南疆的楼兰乌孙发动兵事掀起两次战火,也都被萧乾抵在关外创败,并未染指大雍国土分毫。近三年来举国周边不兴战事,萧乾居高位,身份贵重,照理不需亲自戍边,该在帝都庆康侍君,但他居京时日并不多,四疆六大营轮番巡驻,上一回从南疆返京未满一月便上请到东部沿海巡查,建元帝一怒之下着他滚来玉门关。

祁佚长叹着道:“皇上是气话,你就也真顶着皇上来了玉门。”

“玉门关……”萧乾一瞬间有些愣神,不知想着什么,眉眼之间一抹难以消抹的痛色划过……他声音平淡微冷,“祁佚,你为什么来此?”

祁佚也终于不再遮掩,干脆道:“是皇上着我来的。”轻轻一叹,“你在玉门也呆了数月,总不能真这么呆下去,皇上尚未对你用强,但我看他龙颜着实忍得牵强。眼下他给你这个台阶,听我的,你上份表书,择个日子回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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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望着房中某处,却不说话。
祁佚皱眉沉吟片刻,接着道,“聂扬,我知道你顾念着昔日情分,不会丢他回军奴营,给他安排个去处就罢了,只别安在身边。”

萧乾回眼看着他,半晌未置可否,锋锐皎白的面容已不辨神色,许久,微微虚了眼,“当初我收容萧诺时,替他更名换姓,你可什么都没说。”
“那怎么能一样?”祁佚即道,“聂扬是聂氏血亲,而萧诺……只是个……”
“萧诺不管当时军职如何低微,他追随聂影起兵,是叛将,血亲跟叛将,有什么不一样,我庇护了哪个,放到台面上都是大罪。”

从萧乾屋中出来,将近傍晚,东北一月末的天黑得还很快,昏昏沉沉已然将暗,天空又下起了雪,祁佚出行馆,直上玉门城楼。
快到轮岗吃晚饭的时辰,玉门城楼上萧诺代职守将正在查岗,对几个武官交代什么。
祁佚靠在不远处的锯齿台看着,他年纪轻轻声名在外,貌相乍看谦和,武陵三十年十五岁不到却已是武举榜眼,谢绝先帝留京任用的美意,自请外放守边,从一介平民布衣升任掌军一方的威远大将军。眼下年不过二十五,军中威信甚高,城楼上的军士们不自觉将整肃的身姿又挺了挺。
萧诺走上前,“末将见过祁将军。”
祁佚的面色在昏暗中有些不辨,只道:“你跟我来。”
两人进了城楼武官值守处,祁佚转身,扬手一个耳光甩在萧诺脸上。
萧诺左颊骤红,头偏向一侧,不吱声,默然的脸不见声色。
祁佚站在他面前。萧诺身量高,面容刚毅棱角分明,沉默寡言气质内敛,俨然佼佼威武之将,祁佚身量与他相仿,面貌俊雅鲜少锐色,不似寻常武将悍气萧萧,但他既为帅,统兵十几万,大将之风已融进骨子里,不怒自威,气势上远远压过萧诺一截。

“聂扬的事,是你挑头惹上的?”转身坐下,祁佚道,语气微冷不掩怒气。
萧诺沉默片刻,“是。侯爷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也许已经是他唯一活着的亲人受尽凌虐,却当做不知道。”
他口中的侯爷,不是萧乾,而是定远侯聂影。
七八年前大雍还是聂影掌军,萧乾祁佚都是他辖下将领,三人人前有上下尊卑,私下亲近。一日巡军经过军奴徭役处,见着一桩小闹,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替人出头反抗抢人口粮的军奴大汉,被一顿猛揍,却死揣着一个干馒头不放,末了满脸青肿递给一旁吓得忘了哭的小孩,自己缩到一边捂肚子忍痛。
这个少年叫石头,便是现在的萧诺。
石头父辈获罪被充奴,他因此受连坐,很小便也在军中为奴。
后来有一日,他突然被人架到聂影帐前,年轻的定远侯说他可以答应他一个愿望,问他想要什么。
石头想了很久,说他想在死之前吃一碗红焖大肉。
帐中一个同样很年轻一脸温和的将官轻笑出来。定远侯一纸赦令剔了他的奴籍,后来还给了他一个名字,聂石。
聂石从此把少年名将的定远侯大将军视作再造恩人,肝脑涂地誓死相报。五年前内乱的时候,他只是个千总小将,追随在聂影身边生死不计。他不知道那日见他护着馒头挨打是谁动了恻隐之心,起了赎救他的念头。
而祁佚也不屑于施恩望报,仗着恩情索要什么。

“你只知道要报答聂影,却不在乎萧侯会因此担多大的险么?”祁佚冷声。
萧诺霍然抬眼,“不是!”
“侯爷大恩,末将无以为报。我本是想聂公子除了奴籍,便由我照料安顿,不料侯爷……”
“你照料?”祁佚面上始终未有温色,这时明显一分冷怒,“你自己还仰仗着萧侯庇护,罩得住钦犯?一个不慎,你……跟聂扬两个自身难保,也一道拖累萧侯。”
“现在要萧侯弃聂扬不管已是不能,我明日即赴北疆,只提醒你你闯的祸,好生遮人耳目,别害人害己。”

翌日中午,萧乾在行馆中替祁佚饯行,饭桌上将另一坛白露醇上来,祁佚却仍是推拒,要了辽东烧酒。
“我走了,相交一场,走前再唠叨一句,你功高震主,为人倨傲,这些年行事刚硬尖锐,对上多有僭越,萧左相……萧家眼下权倾半壁江山,比之当日聂氏一门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你跟皇上……”一杯酒直入喉,祁佚淡道,“为臣之道无须我教你。”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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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月上梢头

发表时间:2012-03-27 23:25:00

更新时间:2021-04-08 12: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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