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乐二十六、七了，对于女友和将来的老婆，他有自己的设想和要求。

这些想法有的明确，比如她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再比如工厂工友们说的客厅贵妇，厨房主妇，床上荡妇之类。他希望他老婆的长相能好意思带出门，即使她不是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至少也是得体、有风度和具有风韵和姿色的。他内心像许多男人一样，幻想着自己的老婆既纯情，又美丽，还能听自己的。当然，他这样的幻想时忘了自己的斤两，不知道自己配不配，也不知道人生和爱情是一件注定遗憾的艺术，并没有所谓十全大补丸。

他还有的一些想法却比较隐秘，或者模糊，不能与其他人一一细说，也说不明白。
或者说，他的择偶是一个动态的、复杂的标准。各项参数如何取舍、权衡，并无一定之规，全凭感觉。

比如说，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是农二代子弟，在这一点上，他在与同学、同事们打交道时，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自信的。他的许多同学、同事是地道武汉人，或者至少他这一辈人是在武汉出生、成长的。

他爹曾几次说过，当年他们单位在他老家大悟县一起招了二、三十个老乡，有的只在武汉做了几个月的事，回家竟然就说起了“汉腔”，被人笑话说忘了本，而他却是唯一留在武汉的人，至今还说着的老家方言，这是挺好的事。

马知元说：“虽说我这么多年只偶尔回农村，口音多少有些变化，但不管是我回农村，还是老家人来武汉，能用家乡话跟亲朋们打乡谈，他们都说我还没变，没忘本，朴素、亲切，这个好。”

由于爹妈的这种观念推崇，现在马家虽然已在武汉生活了十多年，全家人的职业、相貌、生活做派绝大多数已和农村没有关联，但家人之间仍然都说的是老家方言。外人一耳就听出来他们的农村土出身。仅这一点，有时马书乐就想，如果我的女朋友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不知她能否接受呢？会否看不起我们呢？

书乐的这种小担心，隐隐透露出他“农二代”的自卑，而且这种自卑不只是他有，他姐书香和弟弟书汉也都有，一样的。 这一点，从他们三人找的配偶能以管窥豹，一叶知秋，大约看得出。

书香找的是菜农子弟，虽说在工厂上班，性格却似老马巴交的农民一般，而且他还是郊区农业户口的身份。弟弟书汉，几年后找的老婆也是一名“农二代”，她的爸妈原是邻近武汉的孝感市（地区级市）人，爸爸出身农村，考大学后分配到武汉工作，她的妈妈也是爸爸同一家乡的另一县城出身的，读了中专，户口调到武汉后，在某医院当护士。

虽说马书乐也知道，所谓武汉人，或者其他大城市也一样，大多数的城市居民向上数一代或两代，也都是农村人。冯晓刚曾说过，中国所谓富豪，向上数三代都是农民，没有贵族，因为没有这种文化的传承。中国仍是一个农业大国，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工业化、城市化才初露端倪，城市生活是人们普遍向往的。在武汉，有“半个汉口是黄陂”的说法。武汉的街头巷尾，黄陂腔是除了武汉话之外出现频率最多的方言语音，比普通话更普及，时常听闻。许多汉口人也不讳言爷爷奶奶、家家（外公外婆）甚至爹妈就是黄陂人的事实。

然而，城市人看不起农村人，大城市里的姑娘瞧不上农村的小伙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马书乐想，我打找的老婆除了健康、漂亮，是不是还要会持家、会做家务事的，至少会做饭洗衣，手脚勤快，不是懒人一个吧？她还要不能瞧不起我，不能从内心里嫌弃、鄙视我出身农民、全说一口乡下话的家人吧？

这样的一些想法占了主流，似乎他未来老婆的形象，用现代词汇叫“人设”，就与不识葱麦、衣食无忧、娇生惯养、刁蛮任性，或者气质高贵、追求时尚和流行文化等，这些现代都市女郎的某些特征渐行渐远了。

此外，她是不是要能孝顺父母，尊长爱幼，比较懂人情世故？她还要有一些文化水平，有一点生活情调的吧？她最好还要谈吐大方一些，家境不能太差吧？毕竟我的家境也不算好。当然，只要我们勤快，肯奋斗，家境是可以改变的，他又想。

除了这些想法之外，他对她还是其它的要求，比如还有一条就是结婚后的家庭生活中她能够尊重我，听我的，不能成天吵架，也不能伤我面子。换言之，日常生活中她不能太强势。

对于许多武汉的已婚女人，本地人称为“嫂子”的群体，他并不喜欢，那些“嫂子”们强势得不行。他看到太多的武汉爷们在外面还能人模人样，回到家里却是怕老婆，很窝囊。他们的女人往往行为泼辣、语言粗俗、胡搅蛮缠，脾气比男人更火爆，更能争强好胜。

一些“嫂子”们将“老子、婊子”这类词语成天挂在嘴边，武汉人喜欢随口骂人“婊子”或“婊子养的”，甚至于有些亲妈就这样骂自己的孩子，在骂孩子的时候也骂了自己，这很让人不解。

有些嫂子们逞强斗狠，骂起人来纠缠不清、执迷不悔，如着魔、有瘾一般。尤其是女人之间，一旦她们点燃了骂火，男女生殖器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性交和不伦的男女关系等，各色污言秽语就会川流不息，生动活泼，让听众惊叹于她们语言之大胆、想像力之丰富。即便是旁边有小孩和老人，也无所顾忌。而且有的人听不得劝，有人劝了，她们反而越骂越起劲，大约是怕骂输了没面子，没在好心劝她的人面前展示口才和必胜的信心。一旁听的人往往听得心生羞愧，脸红心跳，骂的人却倒坦然，依旧妙语连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马书乐单位这几年效益不好，取消了通勤班车后，他每天上下班都是挤公交车。偏偏那年代公交车在高峰时期非常挤，而通他们厂的公交车连线好几个大厂，坐公交的人更高。马书乐经常在车上挤着时，见到或听到有些女人为争抢一个座位或者被踩了脚之类的事儿，热闹地吵起来，甚至扩大到揪头发、动手打起来。

马书乐小时候在农村长大，见过公鸡掐架互斗，往往扑梭梭地打得鸡飞狗跳，血淋淋，鸡毛在空中飞舞。而到武汉城里，却诧异地发现，好斗的换成了“嫂子”这个群体。

若干年后有些专家学者对此分析，认为原因一是武汉的“码头文化”使然，不拼、不争抢就没事做、没饭吃，久而久之，竞争意识就强，凡事好争输赢。二是武汉夏天焖热、既热又潮，冬天阴湿寒冷、却无暖气热炕，这种水深火热的环境，让武汉人伤脾气，性格暴戾。三是武汉的大多数成年妇女要像男人们一样正常工作，偏偏两江三镇交通极不方面，早出晚归的，回家还要照顾孩子、洗衣做饭，火气就更大一些

马书乐对女人的这些想法，在他接触了越来越多的女孩，以及自我成熟后，逐渐形成了较清晰的择偶标准。

然而现实中，这样的对象凤毛麟角，即使有，也不太可能缘份正巧被书乐碰见。因此，马书乐也知道有些标准要就降低。

对尹梦萱，马书乐在与她见面前听介绍人说过，也看过她的照片，觉得她长相清秀。介绍人说这个女孩是农村人，小他4岁，属相相配，但她初中以后就到武汉来生活了。她老家在黄冈，家境不算好，父亲已病故。她最开始是到武汉照顾生病的家家（注：两湖重庆一带称外公外婆，音“嘎嘎”）的，家家病故后，她就在武汉工作，后来妈妈、妹妹也都在武汉打工，只留一个弟弟还在农村读书，被他叔叔照顾着。

她妈妈姓杨，是武汉人，文革中下放到黄冈团风县的一处乡村，与当地农村的青年谈了恋爱，就嫁到当地，也落户当地了。

她有四个舅舅都在武汉，舅舅们在硚口有一栋私房，她们娘三个就住在舅舅那里，在私房楼顶搭了个木棚。

那天见面，他见到的她温婉、秀丽，有些小奶娘特有的脆生生地胆怯和害羞。他早到了，进屋跟介绍人寒暄了几句，就等在门外街边抽烟，等她。介绍人说了她可能骑自行车来。他站在街边屋檐下，见一个姑娘老远骑了一辆小轮的自行车车速较快地过来了。

他认出了，是她。似乎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些，穿着一件咖啡色花格子的背带连衣裙，裙里一件白色衬衫，衬衫领子是蕾丝的，波浪形状围住白晰的脖子。她乌黑油亮的长头发梳成一根粗大的辫子，垂在脖颈前面的衣领上，随着自行车骑行的稍许颤抖一起抖动。他感觉，她像电视剧里民国年代的城市闺秀，或者大学生似的，向他而来。

九十年代中期，女孩子早不流行梳辫子了，理发店里贴有各色港台明星照片和时尚发型图片供人们选择。李春波在《小芳》里唱到的“辫子粗又长”，是一代人对上一个年代逝去的农村插队时期生活的回忆，“叫小芳”的是“村里的姑娘”，代表着土气。而生活中，连马书乐的爸爸们也都慢慢追求洋气了。

然而，不知怎么，马书乐看到这个姑娘的打扮，以及那根辫子，却并不觉得她的乡土气，而是一种别样的娟秀，清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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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盯着她，她也发现他了。

她也应该看过他照片的，也知道快到介绍人的家了，因此靠了边，一个急刹车要减速下车。她的车子忽然急停，发出刹车皮与车轮剧烈摩擦的“叽吱”的声音，车子也不稳，要倒。她慌忙跳下了车，被车带着向前跑。幸亏她的自行车是那种高笼头、前轮杠不是三角直杠的那种，否则看她的样子跳车而下，八成会摔倒的。他忙跨出几步，过去帮她扶住了车，不让车倒地。她人跳下了车，双手丢了车把手，但她斜背的一个小绅包却勾挂在车座上，被车子带着向前冲，她发出了受惊的尖叫。车被他扶住了，帮她理出绅包的布带子。

她脸红了，气也不匀，话不成句，说：

“嗯，那个，不好意思，我才学会骑自行车，这是跟同事借的。我临出门有些事耽误了，怕迟到不好，就，就骑快了些。”

他笑笑，问：“你刚才是不是前后刹车都捏了？”大概是见她没反应过来，他边比了双手捏刹的手势，边说:“我说的是，你左右手都捏急刹了？”

她点点头，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眨了眨。

他又笑了，说：“借别人的车，骑时要试试刹车灵不灵，不灵的话你要小心骑慢点，但如果很灵的话，也要小心，尤其是不能前后刹车一起用劲急捏，否则刹快了你重心不稳，边人带车会向前冲的，容易摔跤。”

她再次重重地点头，说一声”嗯“，有些娇憨和害羞。

锁了车，一起进屋跟听那介绍人说话，无非还是已经说过的两边的大致情况。两人刚刚已在外面打过照面，说过话，因此两人相互说话的表情要自然一些，不像许多年轻人相亲首次见面时那般强烈尴尬，不知说点什么好。

不一会，那姑娘说她是上班抽空来的，今天有个好同事小孩生病跟她换了班，她不好意思不换，只好请假抽空出来，现在要上班去了。

马书乐对她印象不错，就提议说：“要不我送送你？”

马书乐也是骑自行车来的，两人出了门，分别上了车。马书乐才发现，尹梦萱果不其然是个新手，骑车并不顺溜，遇到人多，她就慌张地下了车推行。书乐一路送她到江边一家高档的广东餐厅，她说她在里面做传菜员，马书乐打听清楚了她的作息时间，约好了与她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两天后，他俩又见面了，相互很聊得来。到了又约的第三次见面时，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是初秋那种缠绵不绝、欲说还休的连阴雨。

马书乐借口有事，跟隔壁党委办公室的干事小李打个个招呼，就早早下了班，正好书记不在办公室，他一阵窃喜。回家后，他穿了件新西服，梳了头、洗了脸、漱了口，哼着小曲就出了门。他刚关了门，奶奶在背喊他：“书乐，书乐，外面下雨你带一把伞吧，你不喜欢打伞，跟她打呀”。马书乐平常下小雨是不太喜欢打伞的，嫌麻烦，而且经常掉伞。尤其是出门时下雨拿了伞，返程起身时雨停了就往往落在哪儿了，从小到大被说了多少次，后来索性就懒得打。这次，他接受了奶奶的建议，接过了奶奶递过来的一把大雨伞。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当然，如果是伤春悲秋的心情，那就是凄风苦雨了。马书乐今天却高兴，就觉得这雨增添了情调，两人共一伞，虽然不是江南的那种油纸伞，却有戴望舒《小巷》里的浪漫。提前到达约定的地点前，他还特意在附近寻了一家花店，买了三支白玫瑰，花店主人将这三支花用透明花纸包装了，很漂亮。他出门前用一张空白的名片似的卡片，写了四行诗，放在花的包装里。他打算先一起吃饭，之后逛街或看电影，最后送她回家，临别时再给她这一小束玫瑰，让她读着小诗入睡，给她一个惊喜，以及甜美的梦。

诗是他今天上班想好的，内容只四句，是模仿他这段时间正迷的Beyond乐队的一首歌曲《喜欢你》的韵律，原词是粤语，他重新填了词 ：

和风细雨浸润黄昏的街道
伊人若秋水心心念念盼望
你若黑夜的明灯
照耀想你的衷肠


这词儿并不算好，但热恋中的尹梦萱却喜欢，知道他说的是爱她，在思念她，这就够了。

在雨中等着她，他甚至想，那会不会是“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有着“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戴望舒的诗他不太记得清楚，他对于读书的态度一向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博闻却不强记”。

他俩的感情快速升温，他爸妈也高兴。几次问了情况，马知元了解到这个姑娘是农村女孩，性格不错，关键是儿子还真心喜欢，也为他高兴。

他主动出主意说：“要不你带小尹来家一趟，让我们见过面，帮你参谋一下，当然主要还是你拿主意。我们父母见过她，至少表明家长地她是认可的，她的家长也会觉得这样比较正式。至于户口和正式工作，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如果你俩论婚论嫁的话，是可以想办法办调动的。马上春节了，你作为单位的中层干部，应该跟单位的劳资科负责人很熟吧？买点好烟酒去拜拜年。当然，党委书记、厂长你更去要拜年的。劳资科长抽烟吧？你也抽烟，平常没事多去他办公室串串门儿，敬敬烟、吹吹牛什么的。这事，他可以帮上你。”

原来，马知元了解到这女孩是农村户口、没有正式工作后，已向多位熟悉政策的朋友打听过，心里有了大致的解决方案。那时许多小城市为扩大城市规模，在买非农户口指标，一人一两千、两三千不等，黄冈地区所在的黄州市也应该一样。可以先为尹梦萱买一个非农业户口，然后在黄州市找个有实权的人，办理招工录用，解决她的工作问题，当然可以假招工，她不个定回黄州上班，也不拿单位的工资，甚至要自己出医保、社保费用。那时国营单位作为人事用工制度改革的配套，刚刚开始实行合同制用工的社保覆盖。有了城市户口，有了工作，接下来就是凭结婚证，在武汉市找到接收单位，即书乐所在的工厂，一次性办理她的户口和工作调动两大问题。

马知元将这方案跟马书乐说了，马书乐也高兴，觉得实现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

几天后，马书乐将尹梦萱带回了家，当然她是提前给好妈的过招呼，她妈没反对
，而书乐也提前给爹妈说过的。

马家这是第三次款待书乐首次带回家吃饭的女朋友了。

前两位中，一个是他刚毕业上班不久带回来的女同事，马书乐与她谈了一阵不知何故吹了，那时都还太年轻。另一位是一年前马知元的一位同事介绍的，马知元觉得那姑娘还行，但书乐对她并不满意，终究还是吹了，而且马书乐把姑娘第一次上门吃饭时马家给的红包也要了回来。让马知元觉得儿子这事做得有点过分，就说：“儿子，你这事是不是有点不懂事？介绍人是我同事，让我在他面前不太好说呀。”

马书乐怼他：“有什么不好说的？是她不懂事，接触了半年，每次约会不管干什么都是我请客，她还贪心，总想要好的。我还没打算娶她呢，就给了他弟弟好几次钱，几次见面，有时在她家，她弟弟都跟她要钱，我能装傻吗？还想让我给她弟弟买衣服呢。有一次吃饭我带的钱不够，让她帮着出了十块钱，她念叨了好几次，我要还给她吧，她还不收，那就别念叨呀，她不，还是念叨。”

这一次，马知元知道书乐对这女孩子满意，也就很重视。
那天下午，家里早早已由奶奶和书洋一起做好了大扫除，刘家翠也没出去做生意，生意摊上让爷爷带做完卫生的马书洋照看。刘家翠和婆婆在家张罗出一桌好饭，甚至准备了瓜子糖和苹果，削苹果的刀也放在盘子边，而这些一般只是过年才摆放的。
马书乐带着尹梦萱进了门，他手里拎着礼物，应该是女孩子的，他看到这阵势，嘴角一丝笑意，也觉得太隆重了些。

第一次上门的尹梦萱表现得很懂事，显得家教良好。她嘴甜，“奶奶”、“伯伯”的叫，称赞饭做得好吃，吃完饭连忙主动帮奶奶一起洗碗，还说要跟书乐一起跟冰棍摊上的爷爷送饭什么的，刘家翠说送饭就不必了，她去换他俩回家吃。

一起收拾洗捡好了，尹梦萱落落大方地与奶奶和伯父马知元聊家常，态度自然、亲近，也有该有的敬重。见他们聊得起劲，马书乐进里屋放卡带听起了音乐，Beyond的《情人》响了起来。奶奶在客厅喊起来：“书乐，声音小点，吵着我们说话了，要不你关了门？”书乐应声关了门。

马家人对这姑娘都很满意，当然给她的红包也不轻。原计划是一千，零时又加了五百进去，比年轻工人一年的工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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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春节时，大年初二书乐按照爹妈的安排，拎着爹妈买好的品牌烟酒糕点给尹梦萱家拜年。按武汉风俗，这不算正式上门，只是比普通朋友更进一步的特别朋友间的拜年，需要隆重些，但也不像上门那样。

尹家是在舅舅家一栋四层私房的顶楼上搭的棚子，占了半边，另外半边空着，有一畦土地用砖砌围着，旁边还是废旧塑料桶之类也装着土，种着红菜苔、萝卜等菜，让书乐觉得好玩。

家里摆设简单，大件电器仅只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尺寸不大，可见日子清苦。平常住母女三人，过年时她弟弟尹雄杰来了。厨房是棚子外另外搭的，尹梦萱接了他上来后，就张罗做饭。看样子她很在行，花样丰富，她竟还会做海鲜，一盘葱姜辣炒蛏子端上桌，很受欢迎。

原来，她在海鲜餐厅的工作是传菜员，经常在厨房里见厨师们忙活，见多了许多菜的做法，有些菜自己试两次就八九不离十了，还有做本土化的改进，例如葱姜炒蛏子，她知道马书乐嗜辣就放了辣椒。而且有些其他可放可不放的，她也放了，这一点让十二三岁的尹雄杰很不满意，很多菜他想吃却受不了辣，就说姐姐偏心，直到马书乐掏出过年压岁红包给了他才满意，早早放了碗筷，说下楼买鞭炮玩去了。

武汉的婚俗，大约是上门→提亲→结婚三步走。

上门是确定男女朋友关系，由男孩拎多样礼品到女方，童谣有唱“七包饼子八包茶，拎不动我来拿”的，说明礼要重，而尹梦萱是黄冈人，他们那里的规矩是至亲要一份礼品之外，还要送三斤一刀的肉。说是三斤一刀，其实是许多不许少，少就不像样子。几个月后的五一节，马书乐到尹家的老家，按当地规矩正式上门时，仅肉就有十八刀，五、六十斤，这还是筛选过的，有些亲戚没包含进来。

那天，马书乐的爹一早割了肉，又和书乐、梦萱三人一起帮忙拿礼品，打了的士到武晶傅家坡，搭上到黄州市的班车。到黄州后，梦萱的叔叔她叫二爷的，以及尹雄杰两人已早早等在车站了，又一起帮忙拿，转坐了到她老家附近镇上的班车。

到了镇上，大包小包地搬下了车，二爷找到两幅扁担、挑篓，他和雄杰一人挑一担，书乐和梦萱两手也都拎着，跟在后面，走了几里地，一路舟车劳顿，耗神废力，终于将上门礼弄回了梦萱的老家。尹家已坐了好多亲友，已摆了两桌席，杨妈妈和二婶在忙前忙后。

吃了饭，杨妈妈已张罗将肉和礼品按各家分好了。近处的亲戚由梦萱带着书乐两人一一送到家里，远的则是梦萱娘、二爷和弟弟分别送去了。那天天热，农村当时没冰箱，不尽快送去，肉不新鲜了再送给亲戚就不好了。

端午节时，马、尹两家的家长见了面，杨妈妈和她两位哥哥一起来到马家，这就是提亲了。

武汉的提亲就是定亲，确定双方正式的待婚关系，在香港和西方要举办定婚仪式庆祝一番，提亲之后，两人就是准新娘、新郎了。武汉的仪式简单，双方父母家长见面，一般是在男方家边吃饭边聊，商量婚嫁事宜。包括婚礼日期，双方亲友的酒宴安排、拍婚纱照等，此时一般男方要给女方彩金。

在过去和偏远农村，女方嫁女儿是比较指望男方彩金这笔钱财的。

她们平日穷苦，没有嫁女儿的经济预算，全靠男方的彩礼置办嫁妆，甚至还要有节余。除了用于女方置办嫁妆、买三金五金等首饰之外，女方往往狮子大开口。

尹家的杨妈妈却很明事理，说：“都不是富贵人家，居家过日子的，都不容易。彩金够女儿买些新衣服和首饰，以及我们那里摆酒宴就成了。照武汉的规矩，这些开销一般都是男方承担的，我想不想多要，他们觉得够就行。也不需要讲多大排场，场面上过得去，不寒酸就行。为结婚如果多花了，扯债拉债的，将来要孩子们还，或者觉得亏了冤了，心里不高兴，也没必要。结婚嫁姑妈是高兴的事，亲家你说呢？”

以马家的家境，好歹做点小生意，儿子结婚不至于借债的，但她这话透出她的大度、体谅和善解人意，这样的亲家就受人喜欢和爱戴了。

刘家翠忙点头，称赞说：“您这是真心为伢们考虑。”

尹家的杨妈妈又说：“说起嫁妆，梦萱自己打工好些年，她很懂事，也节约，她攒的一点钱也够买几件嫁妆，让两个孩子一起置办吧。”

双方客客气气，商量好了彩金一万五，过几日马书乐送过去。彩金并不离谱，马知元提前打听过，其他事情也都按部就班，因此一餐订婚饭吃得团结而胜利。

其实在马书乐上门之前，关于他爸马知元提出的梦萱的调动方案就跟尹梦萱和她妈说过了。她妈妈看到男方愿为女儿花这么大的代价，已然高兴在心，哪还会提出过分的条件？而且，她的这种态度，更能赢得马家对她和她女儿的尊重。

能将尹梦萱的户口和工作问题都解决，这是件大事，梦萱的几个舅舅几年前就说过要解决她的工作问题——当然不是临时工啦，却发现工作问题是表面，真正的问题是户口问题。

那时武汉的企事业单位招工大多要求是武汉市人，流动人口少，而尹梦萱的户口还在黄州市团风县回龙乡，是农村户口。为了梦萱工作的事，梦萱弟弟初中毕业考学校的事，当然不只是这些，还有许多涉及城乡生活的事，尹家、杨妈妈的娘舅家都在背后埋怨杨妈妈当年不该将户口迁到农村，嫁到农村就算了，户口就不迁嘛，这样75年后就可以随下乡的知识青年一起返城，安排就业，他们埋怨说“怎么就听信宣传，将好端端的城市户口降成农民了呢？”对这个问题，杨妈妈也后悔，却也无奈。

为尹梦萱解决户口的事，超出了她舅舅们的能力范围，即便他们中有社会活动能力强的，能想办法，也是颇费周章，且无太大把握，又担心尹家拿不出钱来“公关”跑关系，也就缄口不言，再不提梦萱工作、户口的事

马家为讨媳妇，主动提出解决这一难题，尹家自然高兴。

他们在老家找了关系，已寻到一名亲戚可以帮忙实行方案。那人是尹家父亲一位堂姐的儿子，他在黄州市某局当局长，名黄子健，他跟当地派出所也熟，答应帮忙。

尹梦萱的父亲生病前是村里能干人，仪表堂堂，能言善道，家里有手扶拖拉机，是村里第一个盖起了两层水泥小洋楼的人。四十多岁后却不幸患了癌症，看病花了不少钱，拉了些外债，加之家里没了强壮劳力，杨妈妈才与两个女儿一起到武汉做事，却因没户口，做不了正式工，只能四处零散打工，慢慢还了债。农村的那栋房子大多空着，只小儿子尹雄伟晚上在家睡觉而已。尹雄伟在镇上念初中，回家后大多在二爷家吃喝拉 r>
二爷没有生育，也不是他没生育，而是她老婆不能生。其实也不是他老婆不能生，她在与二爷成夫妻前生育过一儿一女，后来她精神方面有问题，疯过，离婚了才又嫁给二爷。据说她的病有遗传史，怕害了后代，来二爷家后就不让她再生了。二爷家只一个独生女儿，她不是二爷二婶亲生的，是杨妈妈早些年一次一大早去赶集，从路边捡回来的，见这孩子健康、可怜，原来挑着菜准备到集市上去买的杨妈妈菜也不买了，将孩子抱了回来，径直跑到二爷夫妇家，喂红糖米汤，他俩自此有了女儿。她是一名弃婴，估计是农村执行严格的计划生育后被遗弃的。

现在为了孩子们，杨妈妈将那栋砖瓦小洋楼买了，又借了钱，筹了6千元，为三个孩子都买了城市户口。她想乘着这政策，把孩子们的非农业户口问题都解决了，不厚此薄彼。她想，或许将来这政策取消了，没这机会了，也或许将来价格更高呢。

交出6000元，拿回一张收据和三个孩子的红色户口本时，她为当初结婚后冒然将户口迁到农村而后悔。真不该相信那一句“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的话的。如果她的户口留在武汉，孩子们可以随母亲上户口，即使是在农村生活、读书，现在也都有正式工作，不至于四处打零时工，医保、社保都没有。现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卖房借钱，花费的代价实在太大。


那时国营企业改革，许多工厂已陆续取消了终身制的正式工，代之以合同制工人。但合同制工人的待遇在合同期内与原来的正式工并没有多大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合同到期后，双方可以选择是否续约，企业用工由过去用人单位比较强势的单向招工录用，变为双向合同约定的自由选择。

马书乐和其他同事们也一样，身份由正式工改成了合同制的员工。但他这类合同工与其他招聘的一年、两年制工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这类员工，档案关系在区劳动局、人事局有备案，上级管理部门也登记在册，权益更有保障，而有些短期合同工的劳动关系管理就只在工厂，与马书乐他们不一样。

这些区别，马书乐原不懂，慢慢与劳资科的杨科长关系处熟络了，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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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看到这里，想必各位读者知道，我的中心故事是围绕着户口和向中心城市融入的转户口展开。
户口还东西，直到现在仍是各特大城市的一大门槛，也是限制城市化发展的一大障碍，但从城市管理方来说，或者政策制定者而言，仍有它的必要性，虽然它注定是一个历史名词。也希望它是一个尽快过去的历史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