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冷，月亮如弯钩一样挂在空中，虽然已是盛夏，北方的风夹着一丝燥意，没有头脑般的向人袭来，让人感到一丝莫名的烦闷和不安，人的欲望难以满足，世间的事总是不遂人心愿，人心是血肉组成，却终日要在人间的风霜雪雨里打磨和煎熬，佛道之说总是劝世人摆脱欲望，清静无为，可是人要吃五谷杂粮，没有谁能够不食人间烟火。大地和天空孕育了人间万物，人们因为自身的欲望而改天换日，为了生存和理想，人们舞动着各自的心机，在欲望之海中起起伏伏，三千烦恼丝油然而生。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是谁又愿意去做无心之人？人只要有一颗血肉之心，就难以上岸。下面的一段对话也许是有雄心壮志的俗人们的共同的心声。
“人活着是为什么。”
“为了吃饭。”
“怎样才能吃饱饭？”
“挣钱，挣好多钱”
“然后呢？”
“然后找漂亮的女人睡觉。”
“然后呢。”
“然后我想当官，当很大的官，让后面人记住的那种官。”
“然后呢。”
“然后睡更多更美丽的女人。”
“那你怎样才能实现你的愿望呢。”
“两种办法，一种是让人们生存，给他们地，工厂，平台，让他们为了一日三餐终日辛苦劳作，为我创造大的财富，一种是让他们死亡，用战争和杀戮干掉和我一样的人，然后得到他们的财富，然后在使人活和使人死之间周而复始”。
这就是人们所言的文治和武功。卓越者可以青史留名，推动历史的进程。而大多人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如同犬牛猪羊般，或辛苦劳作，终日耕耘，或看家护院，成为捕捉狡兔的猎犬。象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年复一年被榨干了身体和精气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成为空洞的灵魂，或者你有一天终于醒悟，有了野心，也想和他一样，却会因为猪一样的愚蠢和羊一样的善良，被他杀掉。然后你的皮肉被他当作给养吃掉，人来到世间，都带着人的样子，但是有的人注定是狮子和老虎，处在食物链的最顶层。众生皆以猪犬牛羊居多，所以众生苦，有人的地方，无论什么制度，就有人吃人，有吃人的文化，只有高级和低级文明和野蛮之分。
“来，兄弟，喝一杯。”
高澄带着醉意向对面的皇帝元善见说道。
“朕的国家已经完了，朕还要苟活于世，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善见恨恨的说道，他本是寻常的皇家贵族，没有机会称孤道寡，却因为元修对高欢不满，投向宇文泰，从而将他推向皇位，他个人素质极高，精通武艺，擅长琴棋书画，但是国家大权被高欢牢牢的掌控在手，他是皇帝，却是个别人拥立的皇帝。天下迟早是高家的，但是北魏历代皇帝给帝国的烙印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这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没有权力的有皇家血统的傀儡是必要的。高欢的死去本来对他来讲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侯景反叛以后，他也想到过高欢已真正的死去，却没有想到，高澄来到邺城，又是唱又是跳的，让他做出了高欢没有死的判断，使他白白浪费了一次好机会。
高澄喝了几杯酒，本来就心情不好，父亲死去，侯景反叛，梁朝的入侵，这都是因为什么？都是看不起他呀。所以他借酒消愁，却没有想到皇帝也是这样，惹他生气。高澄把酒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高声喝道
“朕，朕，狗脚朕”
看着呆若木鸡，转而神情颇为狼狈的元善见，高澄犹不解恨。冲着一旁的崔季舒说道，揍他。
平时之乎者也，满腹经纶的崔季舒，挺起瘦弱的身板，举起小拳头，来到皇帝面前，照着身材高大的元善见，轻轻的用拳头比划了三下。他不敢真打，因为皇帝还有用，倘若真打，他哪里是元善见的对手？元善见武艺高强，曾经举过狮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把恢复帝国的愿望建立在修炼武功上面，所以少年之时很在这上面下了一番功夫。但是就算有伏虎之力，他也不敢还手，倘若还手，便是性命不保，这是很清楚的事情。
等第二天酒醒，众人连忙戴上自己的面具，崔季舒进宫向皇帝请罪。高澄根基未稳，倘若这个时候得罪了皇帝，引起了内乱，或者皇帝投奔了侯景，局势将极为被动。昨天他二人都在酒醉之中，只有自己处在清醒状态之下。皇帝完全可以有理由将自己杀掉，就算高澄以后登基为帝，替自己报仇，杀掉了皇帝，但是自己的小命却没有了，这种傻事不能干。
“陛下，昨日之事，乃奉大将军之命，小臣也是身不由己，望陛下见谅。”
他恭敬的说道。
“没事，没事，昨天之事也怪朕，朕也是喝多了，也请你转告大将军，不要往心里去”
说完叫人拿了一百绢布，赏给崔季舒。打人还有赏赐，崔季舒哪里敢要？皇帝的赏赐不能不要，他连忙去请示高澄，高澄笑道。你取一段便可以了。皇帝便让人将一百绢布捆在一起，笑着说道
“这就是一段，你拿去吧。”
在微笑中，皇帝举起了刀，帝师荀济奉皇帝之命，改造宫中园林，荀济是个老夫子，忠君思想根深蒂固，本是南朝人，和梁武帝萧衍是布衣之交，萧衍背叛朝廷，朋友们都出来帮助他，借机谋取高官，只有荀济，逢人便讲萧衍，背叛朝廷，有违忠君之道，等到萧衍做了皇帝，以往的故人向他推荐荀济，萧衍说道
“荀济学富五车却喜欢掰着牛角倒着走路，这样的人不能重用”
后来荀济又抵制佛法，终于让菩萨皇帝动了杀机，朱异关系和他很好，便将消息透露给他，让他投奔北朝，因为学问好很受高欢父子器重，他一直是高府的人。高澄非常喜欢他，要送他进宫中做皇帝的讲师，高欢不同意对高澄说。
“阿惠，我不让荀夫子进宫是为了保全他呀，有一种人圣贤书读多了，便把人间当成梦境一样，不晓得变通。”
“父亲，这怎么可能呢，荀夫子已到耄耋之年，又是父亲从南方礼聘过来的，一直对我们高家忠心耿耿。”
在高澄的坚持下，荀济进了宫。他在给皇帝上课时，元见善问道
“老夫子，当时始皇灭了燕国，祖上为燕臣的张良不畏暴秦，在博浪沙雇佣大力士，用大铁锤砸向始皇，秦昭王为西帝时，鲁仲连深以为耻，联合魏国救赵抗秦。不知如今还有鲁仲连和张良否。”
一席话说的荀济老泪纵横，连忙匍匐倒地上激动的说道。
“倘若陛下不嫌弃臣垂垂老矣，臣愿意做陛下的张良和鲁仲达。”
夜色很近，四周万籁俱寂，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宫中的侍卫打着哈欠，见左右无人，便来到后宫的假石山旁，拉开裤子，便要小解，突然听到地下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侍卫发现情形不对，勿忙中行完方便，将发现的情况禀报给高澄。高澄看着一旁的崔季舒，撇着嘴说道。
“什么，地底下有声音，难道是阎王老子在地下修建阎罗宝殿？”
事情非常蹊跷，两人都疑惑不解，忽然异口同声的叫道。
“荀夫子，改造花园，挖地道”
“这个痴人要干傻事了”
高澄恶狠狠的叫道。高澄颇有情调，和崔仲舒一直把傀儡皇帝叫做痴人，现在碰到一个读死书把梦话当真的荀济，果然是痴人做梦。
“我带兵入宫，你去现场了解具体情况。”
高澄高声叫道，他领着甲兵进入宫中，崔仲舒急匆匆的赶来，说道。
“土山有密道，直通大王的寝宫北城。”
“痴人果然要杀我，今天一定要宰了他。”
高澄恨恨的说道，他手按着宝剑，带领着武装的卫士，见到元善见，怒目而视，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是不是想造反？我父子二人对国家有再造之恩，你是想死不成？”
忽然，他想到尔朱兆，此时的情形和当年是何等的相似，更加不利的是，自己初掌大权，外临大敌，而内部因为自己治腐力量过度，父亲的老臣皆隔岸观火，看自己的笑话，此时若杀了皇帝，无异于给那些心中反对他的人雪中送炭，找到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他脑筋在飞快的旋转，他最喜欢女人，女人最喜欢在男人耳边说些心里话，那就找女人吧，他接着说道。
“陛下和我是兄弟，肯定不是陛下的意思。一定是陛下身边的女人从中挑拨，一定是胡贵妃”
“什么胡贵妃，八贵妃，就是朕自己的主意，朕乃一国之君。哪有君王叛变臣子的道理，我杀你是因为你是国家的逆贼，如果不除掉你，国家早晚会落入你高家手里，今天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不要将女人扯进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翻脸，一旁的大臣皆不敢言语，按照政变的惯性，接下来肯定是高澄飞舞着长剑，皇帝的头颅和鲜血飞扬在空中。却未曾想到，忽然听到扑通一声，高澄屈膝跪了下来，往前爬了一步，哭倒在皇帝面前，放声大哭。
“陛下，臣有罪，臣有罪呀。”
厚厚的脸皮，深沉的心机让一切暂时破镜重圆，两个在悬崖峭壁上生死相搏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坐在酒桌上。聪明理智做大事的人也是合乎天道的人，天道无情，只按规律行事，人的主观情绪最容易影响人的判断，一个情字蹉跎了多少古今的英雄。高澄和皇帝推杯换盏，人生如梦，却能感受到切肤的疼痛，在醇酒的麻木下，一切如真如幻，似假亦真。二人同桌异志，却同是以苦作舟。一个受制于权臣，愧对皇帝的称号，对不起在蛮荒之地，漫天飞雪中艰苦创业的拓跋先祖，一个是身陷危局，还有叛臣和敌国的入侵，还有皇帝和保皇派对自己的磨刀霍霍。而父亲留下来的一班老臣也都桀骜不驯，袖手旁观，看自己的笑话。
浓浓的酒意，让人模糊了心智，忘记了使人老了容颜的苦痛。人为什么爱喝酒？因为面具戴久了，忘记了真正的自我，只有酒才能让人恢复本性，找回儿时的初心。幼时的懵懵懂懂，少时的跃跃欲试，爱上层楼，到如今的如临深渊，高处不胜寒。命运给每个人都酿造了一杯属于自己的苦酒。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嗔念痴，原罪是每个人身上难以消去的痛苦本源。
月光如流水般照在石阶上，高澄推开扶着自己的甲兵，抱住一旁刚呕吐完的皇帝，在这迷人的夜色里，伴随着浓浓的睡意，两个不同戴天之人靠在一起。
阴谋案查清，主谋者无罪，皇帝杀大臣，世上没有这条罪，从犯变主犯，元大器等一干人被高澄当着皇帝的面用大锅煮掉。
老夫子荀济太清醒，不愿随波逐流，在这污浊不堪的尘世里，执拗坚持着自己的初心，萧衍说他喜欢和人唱反调，和别人南辕北辙。他却不知道，老夫子是真正读孔子书的人，因为孔子的一切学说就是和人性逆流而行，因为世人都是无师自通的恶魔，所以才有让人学习的天使学说。
高澄欣赏荀济的学问，于是劝他承认错误
“夫子，你已接近暮年，何苦做这种事？”
文士的气节不亚于战场上视死如归的勇士。
“人有大志，无关乎迟暮。”
“你为什么要谋反。”
“奉诏讨贼，何言谋反。”
孔子的伟大，在于他用自己的学说为这片土地孕育了一代一代的民族脊梁。他提倡了人性，抵御着等同于兽性的天性。在我们这个民族，每个紧要关头，总有一些不识时务者蠢人从乌鸦一片麻木不仁终日拨弄自家算盘珠子的精明人里走出来，去承担复兴和挽救国家和民族的重任，不惜任何代价包括牺牲自己的生命。
再喜欢的人不为所用，也必须杀掉，高澄将荀济用鹿车拉到刑场活活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