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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的一生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镇楼诗:

读柳宗元柳州诗三首
其一
越鸟楚猿须宽慰,射工飓母竟穷荒。
河东言语梦中用,岭外衣裳眼底伥。
万死遗身烦一缧,十年流客惯无妨。
可怜犹恨音书滞,处处蛮山剑割肠。
其二
自知橙橘或前身,着落南荒拜圣仁。
寒晚翠条方有节,清甘圆实岂嫌贫。
且从新政移蛮俗,未敢真心学楚臣。
偶拟离骚哭怀抱,但悲良策负人民。
其三
可能苏武恶狼荒,行止时从王会量。
欲令文身弃山罽,不堪鸡骨昧儒裳。
一心致力宁求达,十载用心由立场。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以下正文,分三部分【平步青云】、【被贬永州】、【执政柳州】。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好像手机看不到文章。。。。。。是不是太长被过滤了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平步青云】

柳宗元,字子厚,70后,属牛,生于煤炭的故乡山西。祖上世代为官,是个官N代。七世祖柳庆为北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柳奭为高宗朝宰相,曾祖父柳从裕、祖父柳察躬都曾任县令,父亲柳镇经术高第,曾任长安主簿、夔州司马、侍御史等职。柳镇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教条,在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终于在三十四岁长安主簿任上生下柳宗元,完成柳家传宗接代的基本任务,过年过节给祖先祭祀时,腰板都直了,说话也硬气了,延续了柳家优良的DNA,可喜可贺。总之,家世不错,出生在公务员世家,比很多十八代贫农式的无产阶级好太多,柳宗元赢在了起跑线上。这年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安史之乱平定后第十年,杜甫去世后第三年,未来的基友刘禹锡还在喝奶。

柳宗元四岁,祖父去世,父亲去吴地守孝,他和母亲“居京城西田庐中”,长期异地。母亲便承担起教育儿子的重担。柳家虽是官家,但根据柳宗元后来回忆,家里没什么书籍,好在母亲乃“某官某之女,实有全德,为九族宗师,用柔明勤俭以行其志,用图史箴诫以施其教”,教育柳宗元绰绰有余。稍长一些,随着父亲官场调动而走过很多地方,长沙、武汉、九江等地都到过,见过一些世面。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为姨丈崔敏市委书记起草了公文《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得到皇上双击六六六的好评,名声大噪,“以童子有奇名”。柳妈妈和柳爸爸颇为自豪,柳宗元由此成为“别人家的孩子”,邻居家的张三李四为此感觉到很大的压力。

出生赢在起跑线上的孩子,只要不是李启铭、李天一之类的熊孩子,加上良好的家教加持和自身的努力,基本能顺风顺水,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父亲柳镇不是李刚之流,他刚直不阿,连权臣窦参都敢触犯,对柳宗元的人格塑造起了很大的作用,似乎也注定了柳宗元后来的官场作为。同时,柳镇深明经术,“得《诗》之群,《书》之政,《易》之直、方、大,《春秋》之惩劝,以植于内而文于外,垂声当时。”这也熏陶了柳宗元的文学细胞。马后炮的看,柳宗元成为唐朝古文扛把子不是偶然,不只是个人努力和精敏,和他父亲有莫大的关系。

柳宗元是幸运的,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自己也好学、努力、奋斗,“不争馒头争口气”。十七岁的时候参加科举,没考上,回去更发愤了,复读,没考上。再复读,没考上,这一年大他六岁后来同为唐朝古文扛把子的韩愈考中了,他不放弃,回去继续复读,明年再来。第四次参加,他准备得很充分,信心满满,终于考中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举成名天下知。太激动,一夜无眠。

进士,何其难考,完爆清华北大哈佛耶鲁。古往今来多少才子,穷经皓首,耗费了一生精力都考不上。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据史书纪录,唐朝近三百年,进士开科264次,入选进士不足7000人,平均每科仅入选进士26人。在这一年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收获了一个朋友,后来一生的基友——刘禹锡。这一年柳宗元二十一岁,刘禹锡二十岁,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我想象着他们一起哈酒撸串、看美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一年贞元九年(793)。柳妈妈和柳爸爸更为自豪了,邻居家的张三李四此刻毫无压力了,因为哪怕祖坟冒青烟也无用了,再也赶不上了。柳宗元也由八年前“别人家的孩子”,转变为一个大人,一个待官之身,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人,朝气蓬勃,雄心满满。

然而,上天总见不得人得意忘形,纵观柳宗元的一生,更是如此。上帝每为他开了一扇窗,总是随手带上一扇门。这一年,他父亲去世了。我想他父亲终归是欣慰的,他柳家的儿子争气,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似乎冥冥中得到了父亲的保佑,柳宗元在官场上升职加薪很快。

考中进士,是官场上要起飞的节奏。我们拉快进度条,快速播放一下柳宗元接下来的几年。796年任秘书省校书郎,被礼部郎中杨凭相中,认了老丈人。798年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中榜,被授集贤殿书院正字。801年调任蓝田尉。803年调回帝都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此时韩愈也在当同一个单位当监察御史,相处得关系还不错,又收获了一个好朋友,噢耶!(其实高兴太早了,这个朋友也是政敌,关系如中美关系一般复杂)按这节奏,柳宗元似乎有希望很快和韩愈一样,调任监察御史。监察御史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在z央纪检委和Z#治巡视组里当官,很适合柳宗元这种耿直BOY,何况同事都不错,同年兼基友刘禹锡也在一个单位,彼此志同道合。不过以今观之,柳宗元是有希望很快和韩愈一样,因为韩愈此年因为大放厥词,写文章抨击领导,被贬了。两年后,柳宗元也要开始追随韩愈魔鬼的步伐了。

时间拖着魔鬼的步伐,到了805年(必须回车断行,才能显出其魔鬼性)。

805年,805年,805年(要事三遍法则),非常重要的一年。复盘历史可知,它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因此有必要慢速播放,看看历史的细节,看看历史画面里模糊的人物,那么多张脸(意识流回放):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王叔文、王伾、韦执谊、李忠言、牛昭容、韦皋、裴均、严绶、俱文珍、武元衡、袁滋、杜黄裳、高郢、郑珣瑜、陆贾、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凌准、程异……还有角落两位,看到没有,柳宗元和基友刘禹锡!(这份名单,不完全罗列,请看三遍,重点哈)

这么多人在一起,干什么?搞事情!是的,你看看这一年里出现了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三个皇帝就知道多复杂了。这一年,柳宗元戏份比较少,毕竟还年轻,还得阅历阅历,只能作为配角出现。何况,你看看历史回放里那么多领衔主演,能当个有台词的配角就很不错了。他将影响柳宗元和基友刘禹锡这两个配角的一生。一场Z#治风暴正在酝酿着,Z#治龙卷风马上过境,这是风眼的宁静!

如上介绍,演员都到位了,当年年度Z#治大戏开拍了!ACTION!

805年正月,唐德宗驾崩,留下一个烂摊子,留下了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三座大山(抱歉,背串台啦,是藩镇割据、宦官专权、[dange]争三座大山),唐顺宗即位,任用王叔文、王伾,试图收拾这么个烂摊子。

然而顺宗久病重病,“不复关庶政,深居施帘帷,阉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议,自帷中可其奏。”只能找个靠谱的人代理下国政,找谁好呢?顺宗亲信散骑常侍王伾曾与王叔文同侍读东宫,为Z#治上的同志,因此常劝顺宗托政与王叔文,后来王叔文进入翰林院任学士专掌机密诏令,马上任命吏部郎中韦执谊为宰相(甜蜜期很短,度了个蜜月就摊牌分手,划清界限啦),拉拢培植G革势力。这个Z#治团伙的工作机制是这样的,“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阻。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等,故各有所主:伾主往来传授;刘禹锡、陈谏、韩晔、韩泰、柳宗元、房启、凌准等主谋议唱和,采听外事。”总之,G革派上台,春风得意,争分夺秒,撸起袖子加油干,也文山会海,但更多的是研究落实,发布了很多G革纲领。主要是重点研究“主张加强z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等问题,拯救大唐危急存亡之秋。

柳宗元能进入这个集团,且被组织提拔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能参与历史的进程,颇为自豪。按照朋友兼政敌韩愈的看法,很不要看柳宗元这德性。韩愈觉得G革派他们“违反Z#治纪律和Z#治规矩,搞团团伙伙,培植私人势力”,而柳宗元为“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之一,搞Z#治站队,搞定了Z#治站位,在Z#治立场上,投靠王叔文、韦执谊等,才被组织提拔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这种看法摘自韩愈后来的回忆录,韩愈当时是在这场Z#治运动中是跑龙套的。韩愈看法靠谱与否,不好说。毕竟韩愈站在保守派神策军宦官俱文珍一边,反对G革,站在不同的Z#治集团,代表不同的阶层利。他这看法是代表后来这场Z#治运动胜利者写的。然而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姑娘。《新唐书》对G革派也颇为负面,说“叔文沾沾小人,窃天下柄”。《旧唐书》对俱文珍评价倒颇为正面,说其“性忠正,刚而蹈义。”这大概是拥戴宪宗有功的缘故吧,成王败寇,后来韩愈能被宪宗委任写作《顺宗实录》,也算一次Z#治站队。因此,个人倾向不太可信,或许有Z#治信仰差异,话说得太狠,不客观,有向胜利的保守派Z#治表态的成分。毕竟韩愈受命修《顺宗实录》,肯定有Z#治立场的,不能不抨击抨击政敌。想象文革时期多少朋友反目,互相揭发和批判,韩愈也自发写了《永贞行》,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不只是人性的问题,还有Z#治的问题。但不可否认,韩愈概括的这个Z#治集团人物关系图谱应该是靠谱的。

言归正传,韩愈此时因撰写《论天旱人饥状》得罪老上司京兆尹李实,被贬连州阳山县令,正苦恼呢,后授江陵府掾曹。本来,王叔文和李实也不对付,马上让巡视组对其审查,罗列重大违法违纪事实,对其进行了贬官处分。按道理,韩愈批判老上司应该被王叔文认可,不升官也就算了了,还贬官,什么鬼!这估计是和韩愈写过《赠俱文珍诗送汁州监军俱文珍》肉麻吹捧G革派的政敌俱文珍有关。可见作为一个公务员,不要随便写东西,更不要随便发表东西,说不准以后升职加薪的时候会扣分。柳宗元此时在写《封建论》批斗藩镇集团,大获领导赞赏。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Z#治集团里永远有保守派和G革派,未必是任性好坏问题,很多是Z#治信仰和Z#治见解的差异。保守派和G革派犹如阴阳太极,此消彼长,相克相生。王叔文集团的G革派上台后,搞了一系列的G革措施,这一系列措施里,其中派老将范希明为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韩泰为副手——行军司马,统管神策军,这一措施影响最大。因为他动了宦官集团的兵权奶酪(其实,刚刚被王叔文委任接管神策军的范希明和韩泰显然只是光杆司令、名义司令,在军队里没有势力。)于是,在被G革派连续将军之后,掌握着神策军枪杠子的俱文珍为首宦官集团慌了。俗话说:狗急都会跳墙,被G革者岂能坐以待毙?必须在官场里拉拢一致的Z#治势力,抵制G革,粉碎G革派。

俱文珍与“刘光琦、薛文珍、尚衍、解玉等谋,奏请立广陵王为皇太子,勾当军国大事……召学士卫次公、郑絪、李程、王涯入金銮殿,草立储君诏”,宰相高郢、贾耽、郑珣瑜等年事都已高,托病的托病,打哈哈的打哈哈,经过一系列凌厉操作,保守派削王叔文翰林学士之职,G革派处在了下风,又因王叔文母丧去位,G革形势更差了,随时有流产的可能。六月,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等藩镇割据集团,向顺宗及太子奏表进笺,批斗G革派,最好斩草除根。七月,韦执谊一看形势不对,回天无力,和王叔文决裂划清界限吧,然而他“亦自失形势,知祸且至,虽尚为相,常不自得,长奄奄无气,闻人行声,辄惶悸失色,以至败死,时纔四十余。”王伾还抓点G革的保胎丸,然而有心无力。八月五日,顺宗退位,太子李纯即位,即宪宗。G革派终于彻底流产了。

G革不是喊口号说着玩的,是动他人权力和利益奶酪,是要得罪人。G革失败,是要死人的。戊戌变法六君子人头落地,永贞革新二王八司马死的死、贬的贬。宪宗一即位就加快打击以王叔文和王伾为首的Z#治集团,必须全面清洗,全部调离z央,终于“尽逐叔文之[dange],政事悉委旧臣”。八月六日,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王伾为开州司马,王伾到任不久后病死,王叔文不久也被赐死。九月,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赴任途中,十一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和其父亲柳镇被贬司马一样的宿命,其他人也被贬为司马:刘禹锡贬郎州,韩泰贬虔州,韩哗贬饶州,陈谏贬台州,凌准贬连州,程异贬郴州,韦执谊贬崖州。——是的,历史或命运将柳宗元按在地板上摩擦,摩擦。同时被摩擦的还有好基友刘禹锡等。

《二王八司马》或《永贞革新》这部历史电视剧就这样杀青了!但是,观众和粉丝喜欢不同的演员,开始讨论剧情和撕逼了。甚至剧情人物也跳出来,互相指责。柳宗元和韩愈,因为Z#治立场的不同,两大唐朝古文扛把子各说各话,展开了高级撕逼,互相写了很多诗文,把自己看成正义的化身,恶心对方。后来的王安石和苏轼两大宋朝古文扛把子,重蹈韩柳覆辙,令人叹息。

Z#治总是扯不清的。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后人的看法远离其中恩怨和利益,也许较为客观。王夫之说:“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谭献说:“《十七史商榷》于唐独表王叔文之忠,非过论也。予素不喜退之《永贞行》,可谓辩言乱政。”袁枚《随笔》说:“唐八司马辅顺宗,善政不可胜书,而史目为奸邪,昌黎《永贞行》亦诋诃之。独范文正作论深为护惜,必有所见。”陈祖范说:“予读韩退之《顺宗实录》及《永贞行》,观刘、柳辈八司马之冤,意退之之罪状王、韦,实有私心,而其罪固不至此也。退之于伾、文、执谊有宿憾,于同官刘、柳有疑猜,进退祸福,彼此有不两行之势。而伾、文辈又连败,于是奋起笔舌,诋斥无忌,虽其事之美者,反以为恶。”

从个人角度看,我觉得韩愈黑G革派有点过分了,虽然柳宗元与韩愈后来“Z#治归Z#治,思想归思想”,私交不错,朋友圈对各自诗文互有点赞,比如柳宗元点赞韩愈说:“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比如韩愈写《毛颖传》被人喷,柳宗元就撰《读毛颖传后题》为其辩护。比如柳宗元死了,韩愈还撰写《柳子厚墓志铭》、《柳州罗地庙碑》,言语间颇有点赞柳宗元。这是后话了,总之,G革派被黑,柳宗元表示很郁闷。而这他影响了柳宗元一生:Z#治前途、诗学风格等等。因为从G革的动机来说,或许夹带了“搞团团伙伙”的[dange]争,这场Z#治运动出发点是好点,也做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实事,颇多善政,但或许是操之太急,终究是失败了。永贞革新前后共180多天。大约和一千多年后的光绪朝百日维新差不多。因此,柳宗元很不服气,尤其是对韩愈前文的说法,表示强烈的愤慨。至少柳宗元后来很多诗文,以屈原自比,以陶潜自居,就是这时候落下的Z#治阴影,也一生都没有解开这个心结。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被贬永州】
805年永贞革新失败之后,走上人生巅峰的柳宗元开始走下坡路,这一年柳宗元三十三岁,还很年轻,以后的人生改咋过?还能咋过?服从组织安排,哪里需要去哪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呗(有点不敢信,哈哈)。就这样,柳宗元“身编夷人,名列囚籍”被贬到了永州。

柳宗元和表弟带着母亲来到柳州(不要问为什么不带着老婆孩子,799年老婆死了,没有孩子——有个非婚生的女儿,不是大老婆生的。)。永州在地处湖南和广东、广西交界,在唐朝是个远离Z#治文化中心的未开发的蛮荒地带,“在京师南三千二百七十四里”,人烟稀少,“元和初仅有户八百九十四”。元和初就是柳宗元贬去的第一年。

初来永州,够狼狈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很不适应,又是水土不服,少不了上吐下泻,遭罪,用他后来的话说,那是相当遭罪——“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

柳宗元来永州半年,母亲就去世了。这下更孤独了,举目无亲,在接下来守孝的三年里,永州的夜色多么黑,多么寂寞,多么煎熬。在永州多少个“不关心人类”的夜晚,总会想起一些人。想起父亲抗奸臣窦参被贬的经历,结合自己得罪保守派G革失败被贬的经历,觉得内疚,“不谨先君之教,以陷大祸”,贬谪于此,仅此就算了,还没有好好照顾母亲,“窜穷徼,人多疾殃,炎暑熇蒸,其下卑湿,非所以养也。诊视无所问,药石无所求,祷祠无所实,苍黄叫呼,遂遘大罚”,现在居然也让其离开人世,深以“既不克成先君之宠赠,又无以宁太夫人之饮食”自责;想起那去世了十年葬在万年县栖凤原的夫人,其“夫柔顺淑茂,端明惠和”历历在目……不忍多想了,想多了都是泪。

黑夜难受,白天也不好受,也想家,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听见只鸟都得泪隐隐然。比如他写:“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一声梦断楚江曲,满眼故园春意生。目极千里无山河,麦芒际天摇清波。王畿优本少赋役,务闲酒熟饶经过。此时晴烟最深处,舍南巷北遥相语。翻日迥度昆明飞,凌风邪看细柳翥。我今误落千万山,身同伧人不思还。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闭声回翅归务速,西林紫椹行当熟。”

除了水土不服的痛苦,除了私人感情上的痛苦,他还得面对Z#治运动的阴霾。这种难受是无处不在的,简直无法抹除。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憋屈,越想越不服气,连永州槟榔都嚼得不得劲。《新唐书》说他“既窜斥,地又荒疬,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成悲恻。”在《惩咎赋》里说:“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夫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俨然屈原再世,一副被人迫害的样子;在为Z#治同志凌准去世时写的《哭连州凌员外司马》里说“平生负国谴,骇骨非敢私。盖棺未塞责,孤旐凝寒颸。念昔始相遇,腑肠为君知。进身齐选择,失路同瑕疵。本期济仁义,合为众所嗤。灭身竟不试,世义安可支!恬死百忧尽,苟生万虑滋。顾余九逝魂,与子各何之?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对这场Z#治运动的失败,牢骚不少,情绪激动,耿耿于怀。

他写“觉来窗牖空,寥落雨声晓。良游怨迟暮,末事惊纷扰。为问经世心,古人难尽了。”是的,为问经世心,古人难尽了。他写了好多咏古人的诗,表露自己的心迹和不服气。比如:

《咏三良》诗云:束带值明后,顾盼流辉光。一心在陈力,鼎列夸四方。款款效忠信,恩义皎如霜。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壮躯闭幽隧,猛志填黄肠。殉死礼所非,况乃用其良。霸基弊不振,晋楚更张皇。疾病命固乱,魏氏言有章。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

《咏荆轲》诗云:燕秦不两立,太子已为虞。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穷年徇所欲,兵势且见屠。微言激幽愤,怒目辞燕都。朔风动易水,挥爵前长驱。函首致宿怨,献田开版图。炯然耀电光,掌握罔正夫。造端何其锐,临事竟趑趄。长虹吐白日,仓卒反受诛。按剑赫凭怒,风雷助号呼。慈父断子首,狂走无容躯。夷城芟七族,台观皆焚污。始期忧患弭,卒动灾祸枢。秦皇本诈力,事与桓公殊。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世传故多谬,太史征无且。

和咏古人明志一样,他还采取一些寓言手段,寄托于草木禽兽。含糊其辞,免得落下口舌,免得被抓辫子,被政敌攻击。他写不少这样的诗文。比如文《愚溪对》、《乞巧文》、《答问》、《闵生赋》、《牛赋》《、瓶赋》《、起废答》、《囚山赋》等等,比如诗:

《放鹧鸪词》云:楚越有鸟甘且腴,嘲嘲自名为鹧鸪。徇媒得食不复虑,机械潜发罹罝罦.羽毛摧折触笼籞,烟火煽赫惊庖厨。鼎前芍药调五味,膳夫攘腕左右视。齐王不忍觳觫牛,简子亦放邯郸鸠。二子得意犹念此,况我万里为孤囚。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

《笼鹰词》云: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有时候,情绪激烈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爱咋滴咋滴。比如,他写《行路难三首》云: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北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深林土剪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遗馀毫末不见保,躏跞涧壑何当存。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哮豁空岩峦。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

飞雪断道冰成梁,侯家炽炭雕玉房。蟠龙吐耀虎喙张,熊蹲豹踯争低昂。攒峦丛崿射朱光,丹霞翠雾飘奇香。美人四向回明珰,雪山冰谷晞太阳。星躔奔走不得止,奄忽双燕栖虹梁。风台露榭生光饰,死灰弃置参与商。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当。

情况到元和三年(808)好些了。这年柳宗元姨丈崔敏也被贬到了永州,当市委书记,对其颇为照顾。姨丈崔敏经常带着柳宗元旅旅游、走走朋友,散散焖,这日子从其《从崔中丞过卢少尹郊居》可见一斑。诗云:寓居湘岸四无邻,世网难婴每自珍。莳药闲庭延国老,开樽虚室值贤人。泉回浅石依高柳,径转垂藤闲绿筠。闻道偏为五禽戏,出门鸥鸟更相亲。

日子好像挺舒服,不然能咋办呢?哎,和南明士子“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的心态一样,既然Z#治抱负施展不开,整日无所事事,还是哈酒撸串、旅游看风景,刚开始还是不太适应,喝水都塞牙,旅个游还闹腾,“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后来也渐渐领略了永州独特山水的魅力,开始“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一副醉生梦死的颓废模样,一点没有几年前的干劲,虚度了几年光阴,没有了“少时嗜进,谓功业可立就”的心态,“进取之志息矣。”

一眨眼是元和四年(809)了,柳宗元来永州已经五年了。回顾这五年来,柳宗元在官场上似乎被遗忘了,大家都刻意保持与之距离,免得惹上“Z#治不正确”的嫌疑,“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五年过去了,柳宗元这个曾经水土不服的外乡人已经适应了永州,他说“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也不再做Z#治美梦,“进取之志息矣”,不学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是“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他向朋友透露心声“苟为尧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取老农女为妻,生男育孙,以共力役,时时作文,以咏太平。”

人真是奇怪,没心没肺反而获得愉快些。这时柳宗元内心开始平复了一些,何处安放一颗壮年的心,何处释放多余的荷尔蒙呢?他经常在西山一带游玩,有一次去钴鉧潭遇到当地人要低价卖田救急,看着价格挺划算,反正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权当助人为乐了,便买了些田地,再后来去愚溪看了个楼盘,物色了套江景房独栋别墅,倒也快活起来,他渐渐喜欢这种“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的生活。他在日记里写“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他开始折腾点文人的情趣,把别墅附近的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合愚溪称为“八愚”,并作八愚诗刻于溪石上。他经常去钓鱼,有时候和三两朋友同往,有时候独钓,并在朋友圈发照片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写“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的诗。有孤独,有享受,有美。

他还是那么愤青,看不惯一些事情,拿起笔,狠狠批评社会现实,简直唐代版鲁迅,写了很多诗文,比如文《骂尸虫文》、《宥蝮蛇文》、《逐毕方文》、《斩曲几文》、《憎王孙文》、《哀溺文》、《招海贾文》。比如诗《田家三首》深刻地描写农民遭遇,抨击了了违背“拔鹅毛定律”的税收政策,并表示了罗素式“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诗云:

蓐食徇所务,驱牛向东阡。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田。札札耒耜声,飞飞来乌鸢。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自眠。子孙日已长,世世还复然。

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公门少推恕,鞭朴恣狼藉。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

古道饶蒺藜,萦回古城曲。蓼花被堤岸,陂水寒更绿。是时收获竟,落日多樵牧。风高榆柳疏,霜重梨枣熟。行人迷去住,野鸟竞栖宿。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陆。今年幸少丰,无厌饘与粥。

总之在愤怒之余的时光里,柳宗元游山玩水,种菜养花,挺知足。他种些树木,比如灵寿木、柳树;也种些观赏用的花,比如:芍药、梅、红蕉、桂花、木芙蓉、木槲花,淫羊藿,白蘘荷;也种一些水果解解馋,表表心志,比如海石榴、橘子、柚子、榕树、松树等等;哦,对了,还喜欢种文人的标配植物,号称“不可使居无竹”的竹子;如果再养只猫就完美了,如果养只猫,他是不是也会写:“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仅仅是假设,开发下脑洞。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穿越时空,来到了大唐,来到了柳州,准备拜访柳宗元先生,向他请教了诗文写作。刚开始,我很忐忑,知道他经历了太多太多,尤其是亲朋好友的故去,据《柳宗元集》文四十一卷,其中关于死亡的文章(诔、墓志、祭文等等)占了十之二三卷,不打算避开这些话题,不揭他过去的伤疤,刺激他的痛苦。不过,相处没有想得那么困难。

我想象着柳先生的住宅一定很美好吧,也许如张岱一般,拾掇自己的园子。想象着“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閟而安,则水之用尽。”

我来到了他的住所,在周围转了一转,发现不是这样的。柳先生的住处不是豢养的假山假水那种江南小气的雅致。它是这样的:“愚溪之上,有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为愚泉。”先生屋舍就近泉而居,真好。“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溪清莹秀澈,锵鸣金石,真适合柳先生“不合于俗,以文墨自慰”的人士。

在柳先生屋舍周围转了一圈,我心跳加速,几次作举手敲柴扉状都放下了,但终于还是叩开了他的柴扉,开门见山,我诉说来意。他人很好,身材不是很高大,皮肤有点古天乐,和蔼可亲,一点没有G革派的牛鼻子气。他请我坐下喝茶,给我吃自己种的橘子,小小的,皮厚多籽,酸酸甜甜的。他还说要给我当导游,带我看看柳州的山水,想想《永州八记》,我好激动。我好想操起电话给z央电视台《魅力中国城》导演打电话,推荐这个柳州副市长上电视,一定广受欢迎。不过,我没那么做,柳先生又不是柳传志,哪懂什么手机呀,到时候把他吓坏了就不好了。后来他待我去别墅周边转转,给我讲解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树,俨然资深老农。

我脑海里浮现了他写过的那些花花草草(部分是写于柳州时期的,意识流嘛,打破时空),都是“花非花”,都是自己的化身,他不是汪曾祺那种享受花草本身的文人,他是个Z#治家,有牢骚,有寄托。此刻我就置身这花草之中,置身之情绪之中。

他写木槲花:上苑年年占物华,飘零今日在天涯。祗因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

他写竹子:檐下疏篁十二茎,襄阳从事寄幽情。祗应更指伶伦见,写尽雌雄双凤鸣。

写木芙蓉: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盈盈湘西岸,秋至风露繁。丽影别寒水,秾芳委前轩。芰荷谅难杂,反此生高原。

他写海石榴:几年封植爱芳丛,韶艳朱颜竟不同。从此休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或者换种写法:弱植不盈尺,远意驻蓬瀛。月寒空阶曙,幽梦綵云生。粪壤擢珠树,莓苔插琼英。芳根閟颜色,徂岁为谁荣。

他不是吃货,是个屈原死忠粉,写橘子: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甚至光看标题,还以为还搞了本《种植技术》(种术,其实术乃一种植物也),我初读还以为是介绍农业种植技术,类似《齐民要术》的,比如这种文风:“凡人家秋收治田后,场上所有穰、穀等,并须收贮一处。每日布牛脚下,三寸厚;每平旦收聚堆积之;还依前布之,经宿即堆聚。计经冬一具牛,踏成三十车粪。至十二月、正月之间,即载粪粪地。计小亩亩别用五车,计粪得六亩。匀摊,耕,盖著,未须转起。”哪有那么专业啦,被骗了。简直标题[dange],岂有此理!

他是这么写的:“守闲事服饵,采朮东山阿。东山幽且阻,疲苶烦经过。戒徒斸灵根,封植閟天和。违尔涧底石,彻我庭中莎。土膏滋玄液,松露坠繁柯。南东自成亩,缭绕纷相罗。晨步佳色媚,夜眠幽气多。离忧苟可怡,孰能知其他。爨竹茹芳叶,宁虑瘵与瘥。留连树蕙辞,婉娩采薇歌。悟拙甘自足,激清愧同波。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

太多太多了,偶像不愧是偶像,古文自然是巨牛,是大咖,是文坛扛把子。诗写得也别具一格,诗内花花草草木木的比兴之意,不深挖,看看也美好。永州时间的诗,很陶渊明。苏轼说:“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苦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
”主要说这个时期的诗。

崔敏好像就是为了安慰和照顾柳宗元而来永州了,当柳宗元开始走出当年Z#治运动的雾霾,开始乐观起来的时候,他便去世了。在姨丈市委书记去世的前几个月,柳宗元女儿去世,哎才十岁。女儿也追随她母亲去了。只能问苍天“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从而来?焉往而止?魂气无不之也,骨肉归复于此。”他很伤心,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人生啊人生,到底是“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在姨丈去世后的几年里,许是因为Z#治气候缓和了,与官场朋友往来渐渐多了,生活也不错,有了上边介绍的游山玩水、种菜养花的生活。

一个人折腾了几年,“家缺主妇”,“茕茕孤立,未有子息”,非常不容易,每逢过年过节祭祀想起父母就伤心,奔四的人了,还没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别说儿子了,老婆都没有。光棍这么多年,为何不再娶?因为唐朝严格,不能随便娶要与士族女子结婚。而永州“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他在很多给朋友的书信里表达了这个想法,后来朋友也帮忙介绍合适的对象。

终于在元和六年(811),在其第一任妻子去世十二年后,柳宗元娶了第二任妻子,又成了一个家,有家的感觉真好。次年生了个女儿,接下来几年里家里多了温暖,也多了孩子的欢乐,他写“小学新翻墨沼波,羡君琼树散枝柯。左家弄玉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

元和十年(815)组织部终于召其回京,想想要结束放逐的生活,心里还是有点激动的。他的Z#治雄心被重新点燃,他说“今我始北旋,新诏释缧囚。采真诚眷恋,许国无淹留。”回京路上,脚底生风,一点不觉得远,还写了首《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发朋友圈嘚瑟一下,诗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又有《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云:“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赐环留逸响,五马助征騑。不羡衡阳雁,春来前后飞。”充满了期待。

赶了一个月的路,柳宗元带着老婆和女儿风尘仆仆的到了京城长安,谁知宰相武元衡不同意调回z央任职(武元衡也是个雄才大略的宰相,上台搞了很多G革,因为懂了藩镇集团的权利奶酪,于本年被刺杀。令人唏嘘。题外话。)这或许是因为政见不同,当年御史中丞武元衡就反对G革派,还因此被贬右庶子,心理终归有点疙瘩,毕竟官场用人还是自己人的好呀。不过,还算给面子,没有贬职,不是平调,居然还升职了!柳宗元被组织任命为柳州市委书记,不过地理位置比永州更偏远了,经济更贫困,提升柳州的GDP难度更大。不过去当一把手,又联想其过去十年在永州作为副市长的日子,这次当市委书记,远是远了点,但总算可以推行下自己的行政理念,展示下自己的行政能力。如其后来上表说的“假臣宠渥,重领方州”,不免感激皇上的“光被之德”了。

在永州的十年中,柳宗元“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在哲学、Z#治、历史、文学等方面进行钻研,写下了《柳河东全集》十之六七的篇章(包括《永州八记》等文学经典),失意的人生确是文学的巅峰。柳宗元是否会觉得啼笑皆非呢?不过,文学总是这样的,不受苦受难的文学是没有力量的。或许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是文学史选择了柳宗元。

总之,永州生涯结束了,柳宗元离开永州,到了柳州,开始了新的履历。柳宗元是和堂弟宗直、宗一,还有基友刘禹锡一起离开长安的,刘禹锡要去连州就任市委书记。这里有个小插曲——刘禹锡本来被任命为播州市委书记,本文不展开了。总之刘禹锡没去播州而去连州,是有柳宗元的功劳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果然没错,好基友一辈子。他们同行到了衡阳,然后分别,按照惯例与习俗,分别岂能无酒,岂能无诗呢?有的,远不是三个月前入京时的那么昂扬和鸡血,诗挺多,且看: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重别梦得》云: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再上湘江》云:“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柳宗元和刘禹锡别过,和两个堂弟继续前行。他一边走一边记录心情与风景,越来越蛮荒:“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岭南江行》)

柳州到了。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执政柳州】

柳州,广西第一大工业城市,国家Ⅱ型大城市,中国五大汽车城之一。我去,写串时空了,抱歉。柳州,尼玛,资料太难找了,想知道柳宗元就任市委书记时候的柳州,请就近到图书馆找《柳州县志》翻阅。总之,很偏,比永州远,“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里”,比永州蛮荒,多蛇蝎禽兽之类。当然水果也很丰富,香蕉、荔枝、龙眼等等都有的。但是柳宗元又不是吃货,不能像苏轼一样“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能别待就别待,想回大城市,去魔都去帝都,去z央任职。但是,这是不可能了,只能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当时柳宗元眼中柳州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好在柳宗元有诗文流传下来。

但从诗说,柳宗元不写当今诗坛流行的虚头巴脑的大咖体诗,捣鼓捣鼓词语,今天从杜甫这偷两个词语,明天再从王维那偷两个词语,把写诗当成维修汽车了,捣鼓捣鼓零配件,三五天凑一首诗,美其名曰“学力深厚”。柳宗元在柳州时候的诗很有地域特色,不像现在诗人,管你是在澳大利亚还是美洲欧洲,写出来的都是江南诗,江南诗也就罢了,还是和李杜没有什么时空差的诗,美其名曰:“古色古香”。有点跑偏了,鄙人的意思是柳宗元这种写作为我们提供了窥探当时柳州的可能性。

从柳宗元第二年写的诗找到了柳州一点的蛛丝马迹,感性认识下九世纪十年代的柳州。诗片段云:“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另外,柳州很落后,居然连井都没有,“州之人各以罂甈负江水,莫克井饮。”(《寄韦珩诗》)这是刚到柳州的印象,比想象的要差,心情不好。

也不只是刚到柳州,柳宗元心情不好,他在柳州几年时光里一直不太好。他想帝都,想故乡,想亲友,想馒头(不想吃南方的蘸盐巴饭团,受不了)。柳宗元的故乡在长安,那里有祖父辈置下的“数顷田,果树数百株”,有他的童年。除了十几岁时候和父亲游历过外地,他在被贬永州、柳州之前,都在帝都附近,出生、游戏、读书、为官等等,都在那里,按他的话说“长京师三十三年”。有时候站在城楼上发呆,看着重叠的山,看着远方,看向家的方向,情绪有时候来得很激烈,尤其是在夏季闷热,多雨,长痱子,心情也湿漉漉的,一种巨大的孤独扑面而来,避无可避,被装成内伤。于是他写:“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纹身地,犹是音书滞一乡。”(《登柳州城楼寄漳汀连封四州》)

有时候心情实在不好,无法排解,就去寺院走走,在那里有很多僧人朋友。柳宗元与佛教颇有缘分,是个在家居士,“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也参读般若经、金刚经等经典,“体空得化元,观有遗细想”,颇有见解,苏轼说他“作《曹溪》、《南岳》诸碑,妙绝古今。”他学佛获得了极大的慰藉。他被贬永州时候,没有住的地方,就落脚在寺院。他母亲也是于寺院病逝。来柳州以后,他也经常和僧人往来,一起看看山,解解心。只是有时候,他的情绪太强烈了,风吹不开,夜熄不灭,连佛都救不了。若是能和菩萨一样,有神通法力,能化身百千万亿就好了,他想回故乡看看,想回到过去,见见逝去的家人,见见曾经的朋友。于是他写:“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似乎一生都逃脱不了死亡的追踪。柳宗元人生每个转折点都有死亡的影子。二十一岁中进士,父亲去世。十年前被贬永州,母亲随同,过半年就去世了。此次来柳州,仅仅过了一个月,随其同行的堂弟宗直便去世了,年仅二十三岁,和其妻子去世时同龄,青春大好,花朵凋零。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伤的么?柳宗元含泪执笔,“以清酌之奠,祭于亡弟十郎之灵”,写了《祭弟宗直文》。另有《志从父弟宗直殡》。宗室凋敝,人生不顺,诸多情绪交杂起来,说不出来的滋味。这在次年随其到柳州的另一个堂弟宗一离开柳州时,柳宗元有所表露。他颇为感伤,在《别舍弟宗一》写道:“零落残红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不过,或许是上天觉得他太可怜了,太孤独了。来柳州的第一年,柳宗元四十四岁,终于生了个儿子,激动不已,柳家有后了!柳宗元第二个儿子,他没见过,因为孩子还没出生,他便去世了,成了遗腹子。这是后话。

接下来几年时光,是柳宗元最后的时光。他还是继续保留了在永州时期的种花草树木、游山玩水的爱好,但是兴致大减于永州时期。在这最后几年时光里,他对柳州有了深刻的认识。或许是天生有G革派的基因,他看不惯,他要去改变这些,为柳州市民做点实事。那么他到底看见了柳州的什么呢?

柳州很迷信,市委书记要祈雨,要祭井里的鬼神(韩愈还祭鳄鱼呢)。柳宗元虽然自己说“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但其实他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自己说“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这其实很正常,又不是现在,又不是共产主义者,不得信佛。但是如柳州人民那般迷信,还是要不得,如他这样恰如其分的信仰宗教是有好处的,他这样想。

他看见柳州的风俗,文身断发,鸡卜(至今东南亚貌似还有此风俗):“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这倒还好,柳州穷山恶水,看见刁民。好多恶习真令人受不了。他还看见柳州没有道德和法制:“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以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不足,则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他还看见柳州迷信愚蠢得无可救药:“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他还看见柳州人口买卖之风盛行:“柳州土俗,以男女质钱,过期则没入钱主,宗元革其乡法。”他还看见……很多很多,罄竹难书,千言万语说不尽,一言以蔽之:落后!

必须G革!当年在z央和二王七司马等搞G革搞不动,在柳州地方当一把手,还是能够大刀阔斧搞一搞的。经过几年G革,柳州市容大变样,变到什么样,我说了不算,但是时人韩愈说的话可以参考。韩愈说:“柳侯(即柳宗元)为州,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三年,民各自矜奋……老少相教语,莫违侯令……凡令之期,民劝趋之,无或后先,必以其时。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修,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先时,民贫以男女相质,久不得赎,尽没为隶。我侯之至,按国之故,以佣除本,悉夺归之。大修孔子庙,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树以名木,柳民既皆悦喜。”

如韩愈所说真的很不错(朋友兼政敌的话还是很可信的),GDP搞得不错,市政工程、文化工程等等都搞得不错。总之,在“物质文明、Z#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各方面都搞得不错。尤其是岭南一带的文化影响深远,当时人赞誉之曰:“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由此可见一斑。前文玩笑说,永州时候可以去z央电视台参加可以参加《魅力中国城》,其实那个时候他只是个司马,没什么实权,而这个时候去参加《魅力中国城》正合适,一笑。

人一旦忙起来,时间流逝得就和飞一样。一眨眼,来柳州五年了。藩镇集团也被朝廷消灭的差不多了,大唐z央与藩镇一国两制的时代结束了,柳宗元还写了几篇文章,《为裴中丞谢讨黄贼表》、《为裴中丞贺破东平表》、《贺破东平表》等等。唐宪宗大赦天下,z央准备把柳宗元调回z央任职,奈何此时柳宗元病倒了,一病不起,并没有等到任命书就去世了,元和十四年(819)十月十五日午时三刻许(午时三刻是瞎说的啦),一个优秀的Z#治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去世前,将子女以及诗文稿子托付给基友刘禹锡。次年(820年),表弟卢遵将柳宗元运回老家,葬万年县祀凤原的先人墓侧。
楼主:亓魛  时间:2019-08-25 08:52:35
好像被沉了?找不到帖子。。。。。

楼主:亓魛

字数:16340

帖子分类:诗词比兴

发表时间:2019-08-22 20:28:35

更新时间:2019-08-25 08:5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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