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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的世界观——读《阿赖耶识论》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废名集》入手十年了,此论翻过几次,翻罢每每想写点什么,终不能够,前段时间又翻阅了半部,觉得比以前的读感平易了许多,可见这几年也不算全然虚度,这是废名的世界观。
可是这是废名的世界观吗,如果这个世界观是究竟的,则不当将之归属于某人,如果这个世界观不够究竟,则废名作此论的意义何在,他是在追寻究竟的。究不究竟,我无从判断,但是这个定语还是加上吧,因为整个论述的过程是废名的味道。
废名文章先后三变,各具味道,早期如梦相似,是造作,中期现世况味,是体认,后期归于真实,是如如,步入四十年代的废名已经蜕变又蜕变,而《书房一角》里的周二先生还在寻味《桥》没有写出的段落造成的缺失之味,这位老师在一九四三年《怀废名》一文中说:“废名南归后曾寄示所写小文一二篇,均颇有佳处,可惜一时找不出,也有很长的信讲到所谓道,我觉得不能赞一辞,所以回信中只说些别的事情,关于道字了不提及,废名见了大为失望,于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尔与之论道也。”很长的信算来正当《阿赖耶识论》写作之期,内容或不外乎是,俞平伯为这书两个抄本题写了封面,笔迹相当庄重,观感如何或也如我前几年的欲说而终不能够。废名是真寂寞,然而他是实现了确信之人,从此不复书生的恍惚,四九年后的废名转身那么迅速彻底好象那真的只是一转身而已,也与这一见地有关吧,他完全放下了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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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录第一章开头两段,大抵就是这么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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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述作论之故

我在二十四年作了一篇小文章,题目是“志学”,写的是我当时真实的感情。因为那时我懂得孔子“四十而不惑”这一句话,也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喜悦,同时又是一个很大的恐惧,原来我们当初算不得学,在人生旅途当中横冲直撞,结果当头一棒令自己睁开眼睛一看,呀,背道而驰竟也走到了原处!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处去,到了这个处去乃喜于自己没有失掉,其惭愧之情可知矣,其恐惧之情可知矣,不知道自己尚有补过之方否,于是我有志于学。所以我的志学乃在不惑之后。到现在这已是七年前的事了。在这几年之中,遭遇国难,个人与家庭流徙于穷村荒山之间,其困苦之状又何足述。只是我确是做了一个“真理”的隐士,一年有一年的长进,我知道我将在达尔文进化论之后有一番话要向世人说,叫世人迷途知返,真理终将如太阳有拨云雾而现于青天之日,进化论乃蔽真理之云雾也。今天我决定写此《阿赖耶识论》,我愿我的工作进行顺利。

开首就以摧毁进化论为目标,因为他是一个无根的妄想而做了近代社会一切道德的标准,殊堪浩叹。往下我的说话却不必与他有交锋之点,只要话说明白了,进化论不攻自破,世人知其为妄想可也。大凡妄想都是无根的,那里还有攻击的余地呢?所以我诚不免有孟夫子“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的意思,然而我说话的方法完全是论辩的,我的态度也完全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态度。有话说不清楚不说可也,世道人心不能替你做口实。万一给我说清楚了,正在我而负在你,你便应该信服我,对于世道人心你也应该负责任。总之我攻击的目标是近代思想,我所拥护的是古代圣人,耶苏孔子苏格拉底都是我的友军,我所宗仰的从我的题目便可以看得出是佛教。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关于“志学”这一段,大概能够自省的人皆可以体会,已经成年而发现自己一无所知,这真是一个很大的觉悟,那么之前的所学是什么呢,所习得的一切意义何在,有此二问,则不惑之年的“志学”是学什么就明白了,“原来我们当初算不得学,在人生旅途当中横冲直撞,结果当头一棒令自己睁开眼睛一看,呀,背道而驰竟也走到了原处”,能走到原处的确是深可惭愧而欢喜的事,因为多数的人把自己已经给失掉了,他们不会惭愧,他们在这世界里如鱼得水沾沾自喜,他们被这个世界给占满了,废名将无法与这样的人说话,他们将以为他的话是疯狂可笑的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为什么开头要破进化论,我想那仅仅因为进化论当时正好风行,如果是现在来作此论,进化论已自破了,哪里还轮得到废名来破,他将破个其他的,比如现代化后现代化什么的,正象一个人照镜子,镜子上蒙的是尘那就将尘拭去,蒙的是水雾那就将水雾拭去,总之是什么蒙蔽了镜子就拭去什么,而目的不在拭尘揩雾,而在自照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今天我决定写此《阿赖耶识论》,我愿我的工作进行顺利。”
这话里透着庄严与从容,可以这么说,这一部论在自己已经是完成的了,好比一个果子已经结好,正当成熟,于自己而言摘取诚为多事,那滋味在它生成过程中早已尝透,何时将它摘取,需要一个触机,这个触机作者在第三段里说到,“此外还有一个近因,黄冈熊十力先生著有《新唯识论》,远迢迢的寄一份我,我将牠看完之后,大吃一惊,熊先生何以著此无用之书?熊先生不懂阿赖耶识而著《新唯识论》,故我要讲阿赖耶识。所以我的论题又微有讥讽于《新唯识论》之不伦不类。熊先生著作已流传人间,是大错已成,我们之间已经是有公而无私。”有公而无私,因为完全不涉及私情,才可以如此说话,天真,严厉,整部《论》并没有对《新唯识论》作何引述与攻击,只是淡淡说在他的经验中今人所提的新论一般都是错的而古人倒是不错的,为什么,因为古人的学问是自得之,而今人则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不是自己的,讲起来自然不能亲切,作者还提到熊先生向他提到“种子”,这对于作者自得“种子”之义而言正是一粒种子,若非熊先生说到,他也许不能留意于此,于是作者自得“种子”之义,并知熊先生不解“种子”,而“种子”于阿赖耶识而言是一大关键,这对于《新唯识论》可算致命一击了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大凡妄想都是无根的,那里还有攻击的余地呢?”此书的论辩风格即是如此,点破为止,不作纠缠,揭开妄想的面目后再说别话皆是多余,好比一个肥皂泡,一触之下哪里还容接触,破《新唯识论》仅举出新论的作者不懂得种子,破进化论,也只是指出其中一段论述是妄想,仅此而已
“有话说不清楚不说可也,世道人心不能替你做口实。万一给我说清楚了,正在我而负在你,你便应该信服我,对于世道人心你也应该负责任。”这段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做游戏时说的话,谁负了便乖乖听赢家的话,可见对小孩子而言,游戏中的胜负是有公论的,负了能够口服心服。据说古印度各教之间辩论,输了是要割舌头掉脑袋的,或因为那时的论者是以其持论为性命吧,负了,生存的意义也一并没有了,正不待赢的一方来索命,儿童的游戏也有如此认真的,若持论与性命无关,则真成戏论了,废名的持论是与他的性命相关的,这在他写作中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写作关乎性命,文章才随其性命春夏分明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我选择阿赖耶识做题目,却是从我的友军儒家挑拨起来的。我欢喜赞叹于大乘佛教成立阿赖耶识的教义,觉得印度圣贤求真理的习惯与欧西学人一般是向外物出发,中国儒家则向内,前者的方法是论理,后者的方法等于“诗言志”。究其极儒佛应是一致,所谓殊途而同归,欧西哲学无论唯心与唯物却始终是门外汉未能见真。儒家辟佛是很可笑的,他自己是差之毫厘,乃笑人谬以千里。
世之自外其友者,未有过于儒者之于佛也。欧西学人因为与天竺菩萨求真习惯相同故,菩萨之言说,都是学者之论理,那么科学家何以动斥彼为“宗教”,一若宗教便是感情,便是迷信,便是一个野蛮的东西,此科学家之最应该反省者也。
我觉得我应该为儒者讲阿赖耶识,然后他们未圆满的地方可以圆满,然后他们对于真理的贡献甚大,而我只是野人献曝而已。那么我的《阿赖耶识论》乃所以教儒者以穷理,而穷理应是近代学问的能事,欧西学人有不赞同我者乎?我以阿赖耶识做题目的原故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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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一章第三段里的几句,儒、佛与近代科学,论的范围以及对这三方的态度都在这儿了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我的材料将一本诸常识,我的论理则首先已声明了是印度菩萨与欧西学者所公用的。我不引经据典,我只是即物穷理。我这句话说得有点小气,但这一句小气的话是我有心说来压倒中国一切读书人的。
我常赞叹印度菩萨的著论,他们那里目中有一部经典在?他们才真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真理是活的,又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从那里下手就权且从那里下手。中国只有程朱诸子有此力量,此外则不知学问为何事。我今欲为中国读书人一雪此耻。我谈佛教而不借助佛书,我只有取于常识。然而我的道理都是从佛书上来的。
我后来读印度佛教大乘小乘空宗有宗的经论,犹如我个人对于真理前前后后一旦豁然贯通之。请诸君相信我的话都不违背佛教。不违背佛教全日 不违背真理。不违背真理便是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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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四段也即最末一段的几句,“一本诸常识”“不引经据典”以及斩钉截铁的句子
整部论分十章,这第一章已颇能见其全体
论完成后两年又作了一篇序,又相当于将整部论缩写一遍,真是纵说横说,如果是编出来的,只怕不能说得如此圆满
此外,另有几篇文章重复此论精义,作者对它的重视可说是无以复加了,可惜回应几乎为零,所谓寂寞无过于此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第二章节录,其实只是将进化论作为妄想之一而论之,并不是特地针对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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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论妄想

当初哥伯尼说地是动的,哥伦布说他从西边可以走到印度去,一般人都说这是妄想。后来事实证明又不是妄想。其实即使未经证明,我们也不能说地动地圆是妄想,因为他们的推论是合理的,他们的合理乃是根据于事实。再经事实证明,乃是合理的价值罢了,并不是事实的价值。事实是无所谓价值的,你说天圆地方于事实之价值无损。
我家有一个小孩子,在他四岁的时候,冬天里望着天下雪,问我道:“爸爸,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家里的人都笑他,仿佛笑小孩子爱妄想。我不以为他是妄想,我只是暗地里好笑,何以小孩子也属于经验派?(读者诸君,是他呱呱堕地以后四年之内的经验么?)

《天演论》译者按语:
英国计学家马尔达有言,万类生生,各用几何级数,使灭亡之数,不远过于所存,则瞬息之间,地球乃无隙地。
生子最稀莫逾于象,往者达尔文尝计其数矣,法以牝牡一双,三十岁而生子,至九十而止,中间经数,各生六子,寿各百年,如是以往,至七百四十许年,当得见象一千九百万也。又赫胥黎云,大地出水之陆,约为方迷卢者五十一兆,今设其寒温相若,肥确又相若,而草木所资之地浆日热炭养亚摩尼亚莫不相同,如是而设有一树,及年长成,年出五十子,此为植物出子甚少之数,但群子随风而飏,枚枚得活,各占地皮一方英尺,亦为不疏,如是计之,得九年之后,遍地皆此种树,而尚不足五百三十一万三千二百六十六垓方英尺。

我告诉诸君,这些话都是妄言,首先世间无此事实,不能作假设,上面的算式,正如小学生课本上的算术题目,是教师捏造出来的,第一年以一枚木出50子,第九年以50的8次方木出50的9次方子!又正是佛书上所说的兔角,夫兔角者,在文法上与“羊角”“牛角”同成为名词,无奈我们平常说话不能以此开口,也就没有人以此开口,因为世间无此事也。我说达尔文赫胥黎的事实等于“兔角”,并没有对不起他们的意思,他们实在是对不起科学。科学总应该根据事实,哲学家则本是妄想。那么科学家的事实我是承认的,我所明以告世人者,世上的科学家都是哲学家,于是他们的事实是妄想。
真的,一般科学的哲学家应该没有发言权,他们说话只能是没有文法的错误,他们尚不能说是懂得论理,因为他们不懂得事实故。我们眼见由种子而芽而根茎枝叶花果,除却种子芽根茎枝叶花果别无什么东西叫做“木”。说“一枚木年出五十子”,仿佛一方面有木,一方面有子,是妄想,不是事实。由妄想堆积而成的算式,是妄想而已。世间植物,布种发芽以至根茎枝叶花果,都是事实,我们一一得而研究之,但研究不出“生存竞争”的事实来。如说此存而彼亡,非生存竞争焉有此结果,须知存亡是植物的事实,彼此是人生的意见。如刚才所说,我们眼见有由种子而芽而根茎枝叶花果这样的东西,另外没有一个东西叫做“木”,没有一个东西叫做“木”能生出子来,于是而有能生之“木”与所生之“子”,于是而此所生与彼所生争生存。人生有“业”,故意见亦造作事实,于是生存竞争是人生的之事实。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当初哥伯尼说地是动的,哥伦布说他从西边可以走到印度去,一般人都说这是妄想。后来事实证明又不是妄想。其实即使未经证明,我们也不能说地动地圆是妄想,因为他们的推论是合理的,他们的合理乃是根据于事实。再经事实证明,乃是合理的价值罢了,并不是事实的价值。事实是无所谓价值的,你说天圆地方于事实之价值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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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分两种,一种是合理的,一种是妄想的,往往,合理的会被不明理者视为妄想,前一种事实是无我的,可以说就是天理的示现,后一种事实则是造作,庄子把它们分为天籁和人籁
后一种事实也就是业了,前一种因为纯然是天理寓于其中,无善无恶,可能不便称之为业吧
可以说整个人类文明都是业,老子以为的理想社会是人类不愿意过的,人类要进步要探索要享受要占有,总之,不知足,人类发展到今天的规模,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全看用何种眼光从谁的立场去审视
废名破进化论,仅是针对“物竞天择”四字,竞与择,是将人的观念加给了万物与天然。进化论自发明以来屡受质疑屡作修改仍无法自圆其说,如果说它有部分的真实,那也不足以证明它的全体。人类接受这样一种观点无非是它对于永不知足的人类而言是投其所好罢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其实是人在择,是人把万物置于人造的竞技场中,“适者生存”四字也看不出进化的意思,好死不如赖活,迁就罢了
废名破进化论的角度很特别,果然不费力气,他不跟进化论者论理,他让进化论者的论理现出妄想的本色,从人类妄想中得出的进化论,总不能因为自己是人类一分子而承认它的真实吧,那样一来便与地心说者一样了。要有一个超然的视角,人类正是通过超然的视角发现了日心说,然后用事实扭转了人类受限于地上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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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关粉儿 2019-10-03 20:42:40
废名是不是把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和后来衍生的“社会达尔文”混为一谈了

椿兄的“进化论已自破”似乎也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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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一个学校用了办奥运会的规则办校运会,结果办得人仰马翻,反省一下,组织有力,处处到位,那么也就只能反推出奥运规则之不行了,混为一谈不亦宜乎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关粉儿 2019-10-10 20:27:30
2、“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原文是“It is not the strongest of the species that survive, but the one most responsive to change”,意思差不多是:活下来的不是最强的,而是最能适应变化的。“竞与择,是将人的观念加给了万物与天然”这句没什么道理。废名难道一直在汉译上较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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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来看一下赫胥黎的论调
【又赫胥黎云,大地出水之陆,约为方迷卢者五十一兆,今设其寒温相若,肥确又相若,而草木所资之地浆日热炭养亚摩尼亚莫不相同,如是而设有一树,及年长成,年出五十子,此为植物出子甚少之数,但群子随风而飏,枚枚得活,各占地皮一方英尺,亦为不疏,如是计之,得九年之后,遍地皆此种树,而尚不足五百三十一万三千二百六十六垓方英尺。】
生存条件莫不相同,种子全部得活,几年下来生存的地方不够用了,怎么办,这个例子是不是要让人相信种子之间必然有竞争,有淘汰
汉译不会毫无根据吧,因为“最能适应变化”才是最强,就如韩信比项羽强,刘邦比韩信强,成王败寇罢了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我家有一个小孩子,在他四岁的时候,冬天里望着天下雪,问我道:“爸爸,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家里的人都笑他,仿佛笑小孩子爱妄想。我不以为他是妄想,我只是暗地里好笑,何以小孩子也属于经验派?(读者诸君,是他呱呱堕地以后四年之内的经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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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末尾括弧里的话暗示出佛家的轮回说,对于后面深入探讨阿赖耶识算是一处伏笔。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废名对他们家在抗战时期的逃难生活有详细描述,其中对于小孩子在这种苦难中的表现的记叙最为动人,一家人经历了苦难还能完聚,回想当时,一切都成为美好。不要教训小孩子,要懂得从小孩子那里吸取教训,这可以让生命不至于僵死,生了小孩子一定要自己养活,不然忽然发现他已长大,便如坐飞机,尽失一路上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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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第三章节录,进入到实质部分了,“有是事说是事”与实事求是差不多,这一章讲”业“,讲得相当清楚了,但我第一次看到时简直以为是胡说,讲“心有心这个东西”,再三强调,心这个东西,无形象而有实体,要把它当一个实物一样来确认,业,心,对这两点的认知与各人的世界观关系极大,认同起来也就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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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有是事说是事

我尝默契于印度菩萨说话的原故,即是有是事故说是事。换一句话便是,没有的事不说,此其一;说此事不乱说,此其二。此如火,是有的,我们便说他。要说他怎样说呢?说火烧房子么?那便是乱说,乱说的话便不一致,你说火烧房子,我说火作光明。菩萨说火,说火相暖。这个规矩,应该就是科学家的规矩,我再说一遍,没有的事不说,说此事不乱说。然而科学家都是哲学家,是唯物论者,于是科学家的事有范围。世间本来没有范围,要说范围,范围如虚空,掘地得穴虚空不因而加增,堆石为山虚空不因而不足,故有范围结果便不守范围,没有范围乃随处是范围。科学家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作科学的谦德,佛则说是无不知。是的,无不知是宗教,亦必无不知而后乃为知。无不知故没有范围,没有范围故选择,选择乃为知也。若有范围,安得而言知?安得而守范围?科学家能够制造话匣子,但说话的原故呢?照相机能够照相,但我们看东西的原故呢?我从前读英国汤姆生一篇谈虫声的文章,甚觉有趣,作者说世上的声音最初是无生物的声音,如山崩海啸,那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世界,世上喧哗得很,但也寂静得很,谁在那里听这个声音呢?那么声音这两个字的意义又如何而成立呢?我当时并不是认真起这些疑问,只喜欢汤姆生的文章美丽。现在我记得这件事,感于科学家不足以言知,不足以言知道“声音”。其原故因为有范围。科学家以为声音就是话匣子的声音,研究声音便是研究声浪,他忘记了有耳在那里听,于是科学家的耳等于电话机上的听话机。于是天下的事情只有听话机的范围。所以科学家的“不知”亦是知,他知道话匣子不知道照相机,是不知也,然而他的照相机的范围即是话匣子的范围,故他仍是知。倘若你告诉他天下的事情不是这个范围,没有范围,那么科学家的话都越了范围,因为他是以不知为知也。总之科学家是有的事不说,因之说的事不免于乱说。菩萨是有是事故说是事。
菩萨说心发起风。必有物,此是耳目所共见闻的;必有心,此是科学家所不承认的。岂但不承认而已,而且不许别人说,你说有心,算你不识时务。科学有心理学一科,这个心理学即是那个物理学,其所说的现象虽是心的现象,发生这个现象的东西则是物也,神灭论者说是犹如刀之与快。什么叫做刀?我们能替刀下一个界说么?刀是人生的业,不应有物曰刀,犹如我们眼见林中有树,不见有物名曰椅子曰桌子,桌子椅子是人生的业。什么叫做快?说刀已是无此物,说快又岂是此物之相?科学家在谈物理的时候,何至如此无物无相但有言说,但说心与物的关系,其乱说类此。其原故因为不知有心。科学家不知有心而不说,说亦不说心这个东西而说心的现象,于是有心的现象而没有心这个东西,于是心这个东西即是物这个东西,所以科学家是唯物的哲学家。在另一方面,世有唯心的哲学家,须知唯心的哲学家亦是唯物,因为他们眼见物而已,他们离开物没有东西,他们亦不曾说心这个东西。心有心这个东西,这是我首先要请大家认识的。菩萨是将心这个东西与物这个东西等而说之,如有动之现象斯有风之体,何独于心之现象而不认识心之体呢?科学家不认识心这个东西,正同不学科学的人呼吸空气而不认识空气一样。科学家将伤心与涕泪混为一事,伤心人有其事,涕泪人见其形,一心一物,此固毫不成问题者,而问题正在这里。这必诉之于科学家之理智请认识此问题。
庄周曰,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世人特以不见其形而遂不知有心这个东西耳。有之则指着我们体内的心脏。科学家的部位不同,指着脑。我们有脑,犹如有耳目,然而脑与耳目不是心,是感官。心藉感官,犹如藉外物。外物不是心,犹如感官不是心。因为是心不是物,所以“不见其形”。如说不见其形所以没有,有何以必是形?你昨夜做的梦呢?你今天的记忆呢?如说那是因为有生理在,即是有物在,所以有此心理作用,(科学家动辄曰生理作用心理作用,其可笑一如说刀与快的关系,无物无相但有言说,乱其平日说物的规矩,经我指出,应该反省。)那么在你记忆一个东西记不清楚的时候,是因为你的生理有缺欠么?如果不是因为生理有缺欠而有记忆不清楚之事,则记忆这个现象不能说是生理作用。如曰是生理有缺欠而有记忆不清楚之事,则在你记一个字记不清楚的时候何以翻开字典便记清楚了?可见你记忆不清楚不是生理有缺欠,乃是心的现象(因为记忆是心的现象)必是心藉感官(如眼睛)与外物(如字典)而生起的。而感官与外物不即是心。心有心这个东西,犹如有眼睛,有字典,各有其自体。这个东西最直接的证明应莫过于良心,不藉感官,无待烦言,人人有的,人人自证,而今世之哲学家却坚决的否认之,遂令我不好开口,一若此事应无庸议者。此天下之最可惊骇者也。此事姑且留到最后再说,那时也容易说得清楚。
我姑总说一句,世人都是唯物的,无论哲学家,无论科学家,无论老百姓(老百姓程度尚浅)都不知道心有心这个东西,但我们必须认识心有心这个东西,然后凡人是这个东西,作佛也是这个东西,活在有这个东西,躯壳没有了这个东西也不是没有,因为他本是不见其形何得谓之“没有”?然后你能懂得佛教,然后只有佛是唯心。这时你懂得佛是不妄语,是有是事故说是事。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我选择阿赖耶识做题目,却是从我的友军儒家挑拨起来的。我欢喜赞叹于大乘佛教成立阿赖耶识的教义,觉得印度圣贤求真理的习惯与欧西学人一般是向外物出发,中国儒家则向内,前者的方法是论理,后者的方法等于“诗言志”。】(第一章)

【心有心这个东西,犹如有眼睛,有字典,各有其自体。这个东西最直接的证明应莫过于良心,不藉感官,无待烦言,人人有的,人人自证,而今世之哲学家却坚决的否认之,遂令我不好开口,一若此事应无庸议者。此天下之最可惊骇者也。】(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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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诗言志”即内省自证之类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9-10-25 11:33:57
【菩萨说火,说火相暖。】
【菩萨说心发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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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走到一树栀子花下,见满树焦黄的花朵,忽然对“火相暖”有了感性的认同,也就是说实实感受到了那焦黄是火造成的

以“心发起风”来理解六祖所说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便有心外无物此心共有之趣,关于心的这种如如不动的体相,佛经上有一个比喻:比如某人用瓶从甲地装了虚空到乙地倾倒,甲地的虚空不曾减,乙地的虚空不曾增,携瓶由甲往乙的路上虚空也不曾来去。这是个很有趣的比喻,当它把虚空说实时,密闭的瓶子就成了网筛似的,成了梦似的,成了虚无之物

楼主:巷底臭椿

字数:8319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9-28 00:32:32

更新时间:2019-10-25 11:33:57

评论数:41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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