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之思——重游中岩随感/李野航

明曹学佺《蜀中广记》中“青神”县条下，记载了著名古迹“中岩”崖壁上的一段南宋理宗嘉定年间的题刻：“郡人苏薰侍诸父率四弟以嘉定戊寅上元日游，诵坡翁‘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语，信然也！”。读到这段，我不禁掩卷沉思：苏东坡，是黑格尔之前很多年足以在哲学的层面思考“主人”这个命题的人。只不过，用的不是哲学的语言，而是文学的语言。苏东坡关于“主人”命题的最文学化的表述，在《前赤壁赋》里：“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我每背诵此段，就觉得实在是深刻得不得了。为什么？谛思人之活着，感到有没有意思之关键，无非“主客”二字而已。“主”，我们今天叫做“主体性”或“主观能动性”。“客”，我们今天叫做“不自由”或“异化”。据说，当年黄炎培与毛 有一段著名的关于历史周期律的议论。黄问怎么解决中国历史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问题，毛说已经找到了答案，就是“让人民当家作主”。其实，细想起来，对于人而言，当家作主是何其地难啊！且不说，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其实没有心力与能力去当家作主、而宁可省心而不爽地扮演被支配的角色。即便是那些具有心力与能力去当家作主、创造出或支配了一片“客体”世界的人，会到头来发现，自己每每反过来沦为了自己所创造所支配的“客体”世界的奴隶。（马克思在他的《巴黎手稿》中，就揭示了工人为什么越努力工作就越一手制造了自己的失业这一诡异的现象。）这其实就是黑格尔所谓“主奴辩证法”所揭示的人类身上的一个精神现象。对于人类身上此种“主奴”悖论的解决，黑格尔的答案是上升到下一个更高级的精神阶段。而苏东坡的答案则只是一个“闲”字。而这个简单的“闲”字中，却包藏着穿透时空的玄机。

己亥年深秋，应朋友邀约，我第三次去重游了苏东坡当年读书、且娶妻之眉山青神县中岩。在岩壁间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居然看到了明代曹学佺所记载的那一段南宋的题刻，清晰无比，只缺了一个字。明代《蜀中广记》所记载的四川古碑，经过四百来年的历史淘洗，已经所剩无几了。而这段题刻却几近完美的保存了下来，仿佛冥冥中有着神灵的呵护、且用来向我们这些第三密度幻象世界的沉迷者启示那“存在”的秘密。我抚摸着这一段扛住了八百年风雨淘洗而不灭的题刻，可谓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所谓“闲”，换一个说法，就是在“社会架构”之外。人，是不免乎“社会架构”的动物。“社会架构”之状况深刻而内在地决定着人活着的感受。今日中国人之最大焦虑，一是感到自己或家人正在被飞速变迁着的“社会架构”之“旋转木马”甩出去而陷于生存安全之危机中、一是怎么把孩子培养成适应将来的“社会架构”的人。而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第三密度”世界之“社会架构”之本质，其实是一种“单向度高速增长强迫症”。换言之。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架构”必须在经济与科技的领域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实现“增长”，否则就难以为继。可此种“旋转木马”般的加速度增长模式是难以考虑生活世界中的个人是否会给接二连三地“甩出去”的。换言之“增长”本身成了“主人”，而给“增长”添柴加火的“人”、却沦为了充当客体的“燃料”。这意味着什么呢？卡尔马克思在他那伟大的《巴黎手稿》中已经说得太清楚不过了：“你有得越多，就存在得越少”。

苏东坡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可他老人家万想不到的是：今日世界，江山风月的真正“主人”，是“经济增长与科技进步”这一“程序设置”本身！甚至于没有一个哪怕最有权有势的人做得了“经济增长与科技进步”这一“程序设置”的“主人”，人类彻底地沦为了一种异己的、自动化的、有着自己的目标的“程序设置”的奴隶。而它自己的目标，是罔顾“人”的幸福的。生活在此“程序设置”的“辐射波”范围内的人是没有不感到焦虑和惶惶不可终日的。因为这一“程序设置”已经内化为了我们“自我”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不可置疑、不可反驳的。所以，人们一切之人生价值，皆建立在如何去适应此“程序设置”之自动目标的基础上。于是乎，一个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级版本的“主奴辩证法”之剧本上演了——整个人类，沦为了他们所一手制造出来的、由技术与资本的逻辑所书写的，业已有着自己的自动化生命和目标的、以人类的焦虑为“食物”而自肥的“现代世界架构”的奴隶！

那么，对于人类今日普遍所深陷其中的奴隶处境，我们又什么办法呢？办法或许苏东坡早就给我们想出来了，一个“闲”字而已。换言之，就是和我们内化为自我的一部分的那个由技术/资本所构成的现代性“源代码”设计说“拜拜”。

夜已很深，在从青神县会成都的车上，我同小彭聊起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我说：让孩子如何适应社会，是现在做父母的的人的最为头疼的主题。可我们试图“适应”的那个“社会”，却是一个急速变迁中的“旋转木马”。我们的父辈所教导我们的适应社会的经验，现在看来，已经严重不适用了。我们基于社会经验所总结出来的适应社会的办法，二十年后管不管用实在是太难说了。据某些“科学家”说：在未来一百年内，会发生一次地球范围内的“磁极转换”，如果成真的话，那时是否类人猿的生活经验更加适应社会真的很难说。所以，与其整日琢磨着怎样适应社会，不如尊奉苏东坡先生的伟大教导，做一个“闲人”，把“现代性”植入我们脑子里的那些个“增长强迫症”“程序”删除掉。将人生最大之追求，放在游山玩水的事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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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记载着刘瑾伏诛的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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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好此途 2019-10-25 06:5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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