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在这条长长的街道上，忽而觉得有些不适，心里有一种惆怅的陌生感。街道两边的商铺一半已关门，店门贴着“旺铺转让”的纸张，纸张经过风吹雨打，残破且褪色。另外的一些商铺，现在也是顾客寥寥，店主眯着躺在长椅上打盹，电风扇呼呼地吹。天气很热，人也变得慵懒。我才终于感受到，的确是跟之前不同了。算一算时间，我也八年没有回来过，八年的物转星移，人都易变，何谈一条商业街呢。之前的这条街，该是本地最拥挤热闹的街道之一，因为街道延伸的尽头，就是一所中学，赖于学校带来的市场，此地段的店铺租金贵如黄金。街道并不很宽，仅能同时过两辆车，又因店铺把货物摊子摆到街道上，占了面积，每到放学时刻，人群熙熙攘攘，车辆要通过总要二十来分钟，店铺自然也总是挤满人。
我顶着火热的太阳，没有撑伞，背着一个包，走到街道延伸的尽头。一条狗路过，伸舌喘着粗气，它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惊诧：来此地做甚。不过它又很快跑开去了。钢铁大门的后面，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中学——雷阳中学。看门的大爷在午休，我没有去打搅他，就轻轻推开门进去。
就在上个月，在公司工作时有人拍一下我的后背，我回头一看，吃一惊：“是你？”
大强笑着说：“原来你是在这里上班。我们已经多久没见了？”
我也笑了，说：“自从高中真正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也很少听到你消息，不知你在哪里发展。但我听说你小子倒是混得不错。”
大强硬把拉我出去，说要“找个地方喝两杯”。大强是公司的重要客户，他直接跟公司打个招呼，老板就让我提前下班了。
大强的酒量是很好的，说是几杯，其实是不醉不归，那圆滚滚的将军肚成了他的标志。我不很会喝酒，但是在老友面前也不能不喝，把心中所有的烦闷都咽进酒肚里，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我有时还遗憾自己不会喝酒。
“在公司发展得怎样？”
“一般吧，几年了，都还是那个样，不高不下，倒是包揽了很多麻烦。强哥听说你早就创业，这次来我们公司，是要谈一笔大生意吧。哈哈……”
“我挣的，也是辛苦钱。”
客气几句后，就没有多少的话可说了，工作的事情不适合在酒席上谈，于是话题不免回到过去的事情。谈高中的年代，谈那些已少联系的好友，谈那些追不及的梦，最终双方只剩下几许嘘唏。大强变化很大，发福了，结了婚，买了房，生了一个小孩，红润的脸色说明生活得很如意。而我至今一事无成，感到世事总带许多讽刺，还在高中时大强说要当我的小弟，以后混不下去就来投靠我。但高中毕竟是高中，那个时候的狂妄自大，最终还是被那一纸录取通知书给撕破。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是想起过往的青春，嘴边还是带着苦涩的微笑。
大强突然说：“你知道吗？雷阳中学要拆了，学校已经搬到新校区去了。”
我吃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很早就听到消息，开始还不信，说是哪个王八羔子造的谣。结果今年九月份就搬走了。我听到消息说，要承包给某开发商，建一栋商业大楼。那个地段，房价不知翻了多少番。政府也不傻，卖地的钱都比重建一所高中多得多。政府的说法是原校区面积小，不符合拓张的需要，重新划分一个地方供学校发展。雷阳中学也的确是老旧，我支持搬迁。”
“不过重建的雷阳中学已不是原来的雷阳中学。不是记忆中的那个。”
“我还特地跑回去逛了一逛学校，以后就看不到了，还顺便看了那块地。”大强喝一口酒，“尤其是大门前那条街，好地方！雷城会慢慢的发展起来。”
“来！喝！”我举起杯。
不久后我跟公司请了假，回一趟家，顺便去雷阳中学的旧址，重拾那些过往的记忆。难以忘怀的倒不是学校，而是在那里发生的事和那里曾经存在的人。有些事至今戳着我的内心，在某个寂寥的夜晚，躺在床上慢慢回嚼，心却隐隐作痛。都说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愿回想起往事，但是记忆还是像放电影那样回放。
我走进校门，映入眼前的是一方水池，水池的水已经干了，本来水池的边上还立着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花岗岩上面还雕刻着雷阳中学的校名，这块花岗岩被称为“灵石”，花岗岩的前面有一个水池，里面养着几只“灵龟”，池里面还有金鱼。听说“灵龟”是寺庙里求来的，龟壳上画着奇怪的符号。那时候，学生爱往池里面丢面包屑，金鱼和乌龟就抢着吃，乌龟在岸上看上去呆滞，可在水里面却一点儿也不迟钝，金鱼的食物常常被乌龟抢了去。即使是这样，金鱼还是被养得膘肥。现在池里面空了，花岗岩不在了，应该是被搬去新校区吧，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个坑。走到教学楼，找到曾经的班级，里面的桌椅还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都搬走，大约是嫌这些桌椅太老旧，新校区的一切设施都是新的。教室门紧锁着，我进不去，但我能从窗口望到那个位置。这时一个身影活跃在脑海里，一切又仿佛回到从前。
课桌上始终堆满书和试卷，黑板右下角始终挂着高考倒计时，左右两面的墙壁上贴着励志标语。我趴在桌面上，手里摆弄着笔，老师在讲台上，像一场舞动的皮影戏，下面是一群面无表情的观众。我并非不愿听讲，而是觉得反复地讲这些重复的知识，没什么意思。而她却听得很专心，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旁人也许会觉得她应当是成绩十分之好的学生。实际上不是，她只是很努力。她一刻也不停地做听课笔记，有时看到我上课心不在焉，就用手肘轻推一下我，于是我又不情愿地抬起头听老师讲课。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看到另一方不认真听课就督促一下，如果睡着了就用手拧，八年之后我还记得手指拧在她柔软的胳膊上的感觉。我歪着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马尾辫，她写字时辫子也跟着摆动。有时搞恶作剧，离开座位时我故意扯一下她的辫子；她恼怒地转过头，一只手捂着辫根，一只手拍打我。因此每当我离开座位，她就要有所警惕。当然在她用心学习的时候，我不会打扰她，况且打扰她学习她会发怒，还是不要经常惹她为好。我常常觉得马尾辫是中学女生最典型的发型，这也许可以作为青春的象征之一。黑长直也很好看，但避免麻烦总是要绑起来，而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绑成马尾辫了。她长着锥形脸，皮肤很白，但是白得有点过，像挤出的洁面乳的那种白，让人感觉苍白无血色，鼻子两边还有少许的雀斑。她不能算是漂亮的女生，在班级里也不惹眼，她喜欢一个人做自己的事情，而我作为她的同桌，是和她相处得比较好的。
遇到不懂的数学题，她就拿来问我，我总怀疑她的脑子转得比平常人慢，于是缓慢地跟她讲解，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听不明白，长吸一口气说：“能不能再讲一遍，这里，还有这里”她双手交叉摊在桌面，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边听一边眨眼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眨眼睛，大约眨眼睛是她表示疑问的反应吧，类似于摇头。
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同样的题型，为什么换了一道就不会了呢？”
“我也没办法啊，你讲解我听得懂，看答案也能懂，但是换自己做就不会了。”听起来她还很委屈。
那时候与她同桌的座位，是在里边靠墙的位置，正对一扇窗，窗外能望得见一片农田。农田在城市的围攻中，面积日益萎缩，如今还剩下一小块，但已经不种植了，大约未来也将变成房地产。心乱的时候我就呆呆地望着这片农田，看到种植的青色的玉米、成片的水稻、紫色的茄子，还有忙活的农民。东升的太阳照射在农田上，农田呈现出一片金灿灿的光彩；农民搭建的简陋小棚，影子被金色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农田的远处，有一条铁路线，时不时望见火车像一条百足虫缓缓地爬动，若是在晚上，便只见一串灯在移动。农田在晚上是虫儿和青蛙的世界，各种虫儿在合奏着一支长长的催眠曲，蛙声和着夜曲伴奏。我同时见证了农田的萎缩，一座座房屋在农田的边上立起，像怪兽一般吞食着农田的面积。
我对她说：“这就是我所向往的田园生活。如果考不上自己想要的大学，我不如回家种田算了。住在自己建的房子里，家里养一条狗，这条狗每天跟我去地里干活。”
她噘了噘嘴，不理睬我，继续做题，大约觉得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扯一把她的马尾辫：“务农也很好呀，比出去外面打工受气要强吧。”
她冲我一笑：“我知道你家里有地。你是‘地主’阶层。”
“有是有，面积不大。不过农村里有很多地是空闲的，现在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以后我可以承包一大片地来种。”
“可能是种地又累又没钱挣的，大家都不肯回去种地了。”
“务农其实也很挣钱的。现在农作物贵，需求量也大。我叔叔种了一片青枣，如果没有台风影响，一年下来应该能挣个二十来万。苦累当然是少不了的。”
“你该不会是——真的想回去当农民吧？别吹牛了，好好做题，天天向上。”
“务农没什么不好，只是大家都不肯留在农村。很多人觉得城里的生活才是好的。”
“务农在现在的社会又不会让人看得起。”
“是啊，我爸妈叫我一辈子都不要当农民。”
“到时候，你还是会像其他人那样到城市里发展的。”她把资料推过来，“给你，这道题我又不懂了……”
思绪又回到现实，教室里依然是空无一人，课桌上只是一层厚厚的灰层。我慢慢地走下楼，就跟当年一样，好像楼梯很拥挤，大家排着队一个跟着一个下楼梯。下楼就是中心广场，周围种着几棵大杨树，树下还有一排木制的长椅。落叶铺满地面，也落满长椅，没人扫除，但来得正好。我倒觉得扫除落叶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落叶不能算是垃圾，满地枯黄的落叶更添加一种独特的韵味，就像往单调的白色墙壁上贴上墙纸。我用手扫开长椅上的落叶，脱下背包坐上去，呆呆地看着空旷旷的校园。
那时候在早上，苍白的月亮还悬挂在天边一角，天空湛蓝湛蓝，篮得那么深沉，那么深远，而东升的太阳像是一片蓝墨水中滴入几点橙黄，此时有很多学生在这里背英语，或是坐在长椅上，或是手捧课本在树下踱来踱去。背书的声音不大，像一群蜜蜂嗡嗡地飞。她也在人群之中，拿着小本子，一遍一遍背着单词，遇到记不住的就瞄一眼。我向来起床晚，有时连早餐都顾不上吃，更不必说早起背单词了。有时在人群中看见她，我就故意地从她面前走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说：“快迟到了。还不去教室？”她不理我，继续背，背了几个单词，就又追上我，说：“你又睡懒觉了，早餐吃了没？”
“早餐还没有买。抹一把脸就跑来了，再晚点就迟到了。”我和她并行走上楼。
学校对于迟到问题抓得很严。学校领导每天早上都在楼梯下面“蹲点”，一旦抓到学生迟到就记下名字，不给上教室去上课，只能在楼梯口等，等到早读课结束才肯放行，再或者打电话叫班主任过来领回去。学生不敢让班主任知道迟到，班主任也不愿拉下脸皮去领导面前领人，学生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
走在楼梯上，她说：“我买了两个面包，你要不要？给你一个。”
“我怕不够你吃。”
“我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
我笑了笑：“既然吃不了，那干嘛买这么多。”
“多买一个本来是留在大课间吃的。上完两节课都很饿了。”
“早读课后我再到饭堂去买啦。”
坐回座位上，她收起英语单词本，拿出数学资料做模拟题。她不是把答案直接写在资料上面，而是另拿一本草稿纸写答案，不懂的题目就在资料上圈起来。照她的意思，资料留着空白，一段时间后还可以重新做一遍。我看见她眉头紧锁，想必又是遇到难题了。
“这类题目，上次还听你讲过一遍，这次又不会了。”
我心里突然萌发出一个主意，说：“要不这样，你认我做师傅，以后我教你数学。”
“好啊。”
“作为你的师傅，有空帮我买一下早餐，好不好？在你自己买的时候顺便也给我买，回头我给你钱。要是在饭堂吃就不用买。”
“哼？原来是要我给你买早餐！”
“别这么想嘛。我有时候起不来，早餐顾不上吃。你不忍心看着我挨饿吧。”
“你早餐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食的，只要能吃的一般不会拒绝。或者买跟你一样的都行。”
“好的，那我帮你买最贵的那种。”
“别，穷死了。”
“先给我讲一讲这道题，要从哪里入手……”
我又背起包，从广场的西南面走去，下了一个高高的阶梯，就到运动场。八年前的运动场，十分老旧，应该说学校从来没有想过建设运动场，运动场上面的泥土十分“纯粹”，可以想象跑起步来尘土飞扬的情景，却也可算是“风尘仆仆”。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也对这种存在于上个世纪的运动场感到诧异，而富有戏剧性的是，跟另一所初中的运动场仅隔一面墙，对方的运动场却是现代化塑胶跑道，足球场铺盖人工草皮。我有些儿心疼本校的体育生，这样的条件他们如何训练呢。学校不是缺钱，而是学校并不重视体育。本市的文科理科高考状元基本出自雷阳中学，而体育却从来没有，雷阳中学“主打”文化科。如今回来一看，运动场不再是从前的土质，可谓跟得上现代化。可是我心中为什么产生一种心酸的感觉呢？
每天下午放学后，都有一些学生在运动场跑步，而且大部分都是高三的学生。老师说，高考是脑力与体力相结合的比拼，如果高考期间出现身体不适，必将对考试的发挥造成极大的影响。老师举出一些负面例子，某某学生在高考期间感冒，成绩又是如何如何。大家都有一些担忧，防患于未然总该是不错的。最简单的运动当然是跑步。有时她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跑步？
“你想跑多少圈？”我说。
“能跑多少就跑多少。”
两个在运动场上并排地跑。她身子比我想象的要柔弱，连续跑了三四圈就坚持不住了，气喘吁吁，额头直冒汗，后背都湿了，能看到内衣的痕迹。
“剩下的半圈就不跑了吧。”我有些担心，“我们歇一口气。”
她没有说话，停了脚，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她的重量，重重地压在我肩上。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又慢慢地走到墙边，扶住墙。
“你真的该多去锻炼。如果找不到人陪跑，我平常都是有空的。”
她笑了一下说：“剩下的半圈就走完吧。”
我们慢慢地走，一前一后，并没有别的话，彼此沉默。跑道两边的植物长得很好，都是一些杂草，有的也开花，走在泥土的跑道却很有乡间漫步的感觉。
迎面走来一位老婆婆，打断我的回忆。我认得出是守门大爷的妻子，以前在学校做清洁工，那时经常看到她推一辆小推车清除垃圾箱里面的垃圾，推车前面还挂着一个大大的尼龙袋，她就像寻宝一样在垃圾箱里挖掘塑料瓶、易拉罐。她待人很亲切，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容，大约是微笑得多了，嘴边的皱纹都呈现出微笑的弧线来。那时候，我的同桌很敬爱她，喝完的饮料瓶从来不会随意丢，还特地收集起来，见到老婆婆就将饮料瓶丢进尼龙袋里。现在只看见老婆婆一个人，她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环顾周围，又见到我像个可疑的人站在那里，眼里带着疑惑。
“婆婆！”我打一声招呼，“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的东西找不到了。”老婆婆呢喃着，左瞧瞧右看看，好像真丢了什么的样子。
“什么东西呢？”我问。
“不记得是什么了，不记得什么时候丢了。”
我听不明白她的话，就随意地说：“听说雷阳中学就要被拆了，什么时候拆呢？”
老婆婆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她缓缓抬起托，混浊的眼睛打量着我，眼里露出一些悲哀，说：“要拆了，什么都要拆了。”
老婆婆原来是一个恋旧的人。老婆婆蹒跚着继续前走，然后扶着长椅坐下来，怅然若失地看着飘飘零落的树叶，嘴里念叨着：“到底丢了什么呢……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