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声明：
身处钢筋混凝土森林的我们也有仰望星空的权力，历经沧桑的自己也有回首青春的瞬间。从西安到西藏，从青春到不惑，岁月似乎从未老去，但年轮却一层层打磨着疲惫且丰盈的灵魂。
本作品的内容专注于从西安到西藏，从青春到不惑的历程为视角，重新总结和梳理对青春历程的考量，既有对西藏的风景游历更有对古城西安的怀古与感怀。其中百分之七十为真实事件，请各位看管轻些拍砖。

1、
时间从来没有改变，流逝的只是我们自己。
这星河亿兆、尘世万千，所有的一切都永不回头。就像这地球四季轮回围绕太阳公转，而整个太阳系又围绕银河系运转，就是银河系本身也在宇宙中飞驰，螺旋式的前行让错过的位置永远不再回来。俯瞰尘世，我们一生都在穷尽时光而无法回头，这一生在浩瀚的宇宙中也许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或者几秒钟，但就在这瞬间的时光里，春华秋实的美好、戈壁大漠的荒凉、名山大川的震撼、爱恨情仇的蚀骨，都构成了此刻的永远。
你只是宇宙沧海的一瞬，但你却是你自己的永恒。
今天是2016年7月的最后一天，三十岁过后突然觉得时间过的飞快，而那些曾经的日子却越发明亮。看过一篇文章说如果你觉得以往的的时光特别漫长那是因为人的大脑对新事物的接受充满着新奇与渴望，那些发生过得事情深深的镌刻在你的大脑里，印象极为深刻。而时间俞久，所有的新奇消逝不见，重复着的生活再也无法激起你大脑的任何兴趣，你不再是新奇的创造者而只是以往事务的重复者，大脑也就赖得再去记录你的任何经历，你觉得时间飞逝、快如闪电，仅此而已。
对此我深信不疑。
因为在我工作之前，大学时代的无拘无束让我每天都想着如何做音乐、找姑娘、看美景、走天涯，那些时光仿佛永远都那么熠熠发光，构成了你生命中最华美的篇章。而工作近十年来，每天都如这城市中的一员，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往复奔波的时候，你才发现这烟火世间，不过是时光黯淡、流年如水，我真的想不起自己已经这样过了近十年。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可事实上，无论我们擅长还是不擅长，都在和曾经的自己告别。我们注定要和这个平庸的世界的坐下来谈谈，和平庸的自己和解。只有这样，生命的平庸才能在大众的平庸里被消解，你才可以心安理得的继续生活，而不会因为昨天的梦想在今天的尘世里渐行渐远而痛苦不堪。
想到这里我不由又深踩了脚下的油门，车子在无尽的道路上呼啸而去。这里是青藏高原昆仑山口，海拔基本在4500米以上，一个人在进藏的路上简单而枯燥，热烈而丰盈。车载mp3不断传来许巍的《在别处》，“就在我进入的瞬间，我真想死在你怀里、、、、、、”，可现实是高海拔带来的缺氧环境连呼吸异常艰难，别说进入，连勃起都难。古人说“饱暖思淫欲”，这句话原来是真的，当你被高反折磨的头昏眼花的时候别说什么美女，就是最爱的安吉丽娜朱莉脱光了在我车上我都绝对可以做到彬彬有礼、坐怀不乱。
车窗外雪山和蓝天相融，草地和湖泊荡漾。这一刻天地俱静、万物蛰伏，蓝天下就只是我一个人在孤独的行进，偶尔有迎面而来的车辆也是呼啸而过，留下一路风尘和越来越小的背影。
生命本来不过就是场孤独的旅行，每个人的世界不过都是在相逢中错过，在错过中怀念，在怀念里孤独，在孤独中老去。
相逢只是瞬间，回忆才是永恒。
这时电话响起，好久不联系的大学室友牧野竟然这个时候打给我，我以为只是普通的问候电话，结果刚接起电话就听到他异常严肃深沉的说了一句“小郁，老万走了，今天早晨、、、、、”我脑子一阵轰鸣，后面的话都没听清楚，只得嗯嗯的回了几句，然后告诉牧野保重自己，等我从西藏回去后看他，和他好好叙旧。无人区里时断时续的信号让手机里很快就寂静无声，我只好挂了电话，默默看着前路，向前面沱沱河的方向继续进发。
不知几时，车窗外竟下起了冰雹，打的车顶噼噼啪啪的响。盛夏里绿意盎然、生机无限的藏北高原在这一刻竟然一片肃杀，只有几只落单的藏羚羊正奔向远处。

2、
尘世中兵荒马乱，时光里记忆悠长。
2001年秋天的雨季似乎格外漫长，2001年时速120公里的绿皮火车还承载着浓厚的乡愁和离别的思绪，2001年的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并获得了七年后奥运会的主办权，2001年的“911事件”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政治和军事形势，2001年18岁的我刚上大学并遇见了19岁的牧野和20岁的万峰。
“你好，我是郁文，历史系的，请多关照”。
“我是哲学系的牧野，他是思政系的万峰，我们一个宿舍，以后大家就在一起了，是得互相关照了”。
19岁的牧野和20岁的万峰迎面走来接下了我手里的被褥，说笑着帮我整理床铺。在彼此的嬉笑声中我的大学生涯正式开始，我隐约觉得这可能是我最好的时光了。告别的了高中的稚气和单一的学习压力，我开始用成人的视角审视这个崭新的世界，并对它充满着好奇。就像第一次准备飞行的信天翁，刚刚从父母的羽翼下开始独立生活，还没有饱尝这个世界的艰辛与苦难，还对飞行与捕食充满着热情与向往，即使悬崖下有着等待它跌落的北极狐，依然无所畏惧，迎风前行。
万峰是内蒙人，生的高大帅气，有着北方汉子特有的豪爽与通透，喜欢有事没事就往艺术系跑，对那些长的又好、穿的又少的女生充满着舍我其谁的责任感。而牧野则是四川人，又高又瘦，言语柔和，知性文雅，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许多女生都喜欢和他聊天，详吐心事。这让万峰很不爽，凭什么老子辛苦耕种，到头来颗粒无收，你小子却是颗粒满仓、大有陈陈相因之势，牧野只是微笑着叹息，表示自己压力很大，这么多女生无法一一施以雨露，以至于辜负了苍生，心生亏欠。一般这个时候，宿舍就会爆发一场恶仗，双方战况激烈、你来我往，直到宿管阿姨上来调停并威胁要告辅导员才会短暂休战。
“郁文，你小子来给哥讲讲道理，这算个什么球事，得了便宜还卖乖。”万峰表现的极为气愤。
一般在这种时候我一定要表现的中正客观，不偏不倚，凭自己的不烂之舌充分发挥和稀泥的本领。
“老大您先消消气，我问你个问题，近代以来中国的经济中心在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是南方了。”
“对了哥，其实以前不这样的。在一万年前北方黄河流域的气温比现在要高平均两到三度，这就使得北方特别适合农耕，也就最早成为了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中国的汉唐盛世就是建立在这个温暖湿润的气候基础之上的，雄厚的物质基础和文化氛围使那个时代的北方男子多隽秀文华、饱读诗书，自有一股风流儒雅。但自宋代以后，特别是明清以来随着整个地球环境的持续寒冷干燥，北方草原民族为了生存竞相南下，原来黄河流域的汉民族被迫陆续南迁，南方被逐渐开发从而形成了新的经济中心，而北方则日趋衰落，以至于今天完全落后于南方。因此，清代的康熙皇帝才会说东南财赋地，江南人文薮。四川虽不属于江南，但它自古以来一直都是中国重要的天府宝地，人文积淀雄厚，这里的男子多风流隽秀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是整个地理环境所造就的不可逆转性和不可回归性。”
“所以呢？”
看着老大渐起杀机的眼神和暗自运气的降龙十八掌我心里不由一口凉气，马上说道“但是，北方文化依然是主流，特别是南北朝以来北方尚武雄健的进取精神取代了南方奢靡消沉的陈腐风气，同时明清以来政治中心地位的确立让北方的文化既粗犷豪迈又高贵浑厚，北方的男子也就自有一股南方无法取代的典雅与威仪”。
说完我不由暗自得意，终于安全落地，心里好生欢喜。
“这小子和稀泥，那你是关中人，来说说你自己。”牧野直接坐到我面前盯着我问。
卧槽，老子不过是为了平息战争，现在两个人竟然将矛头都对准了我，这真是惹得一身骚。
“啊、、、对，我是关中人。你看啊，这黄陵县有黄帝陵，宝鸡市有炎帝陵，自古以来关中就是华夏文明的源头，特别自周代周公制礼作乐以后，再一次将完整而规范的周文化以分封制的方式传遍全国，直到今天依然是华夏民族的基本道德准则和文化特征。我们这里就是炎黄发源之地，所以你们才是炎黄子孙嘛。”我故意将“子孙”这两个字说的很重。
“卧槽，这小子骂我们是孙子，揍他”，不知道为什么万老大这一刻灵魂附体，反应极快，几乎不像他平时的模样。
虽然我自信绝对可以对付万老大，可加上牧野我心里真的没有底。猛虎难敌众恶犬嘛，凭着在篮球场上纵横多年的功底我撒腿就跑，直到身后呼喊追打的声音消失不见。

3、
公元1902年，西安送走了在八国联军侵华期间仓皇逃亡的慈禧太后，或许是感念西安对这个没落政权的庇护，或许是想从西安开始她的“新政”，回京之后西太后特地以光绪皇帝的名义朱批陕西巡抚，创建了本地第一所近代高校——陕西大学堂，后几经变换流转方在此基础上正式更名为西北大学。有了100年前帝国太后的感恩之作，也才有了今天我在这个校园里对青春的恣意挥霍，心里不由得对她老人家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初夏的校园葱绿清脆，那些长得很好或是穿的很少的女生从我面前婀娜飘过，总会让我对生活充满各种美好的向往。时光像原子般在手心慢慢放大，我看着它缓慢的流淌心中却没有一丝悲伤。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种关于爱恨情仇的味道，一出出爱恨别离的悲喜剧轮流上演。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的品尝着青春这道盛宴的味道，觥筹交错、欢欣鼓舞，年轻的身体永远都在涌动，积累的荷尔蒙就像水龙头里的水随意喷涌而不停歇，这场盛会似乎永远不会散场。
我们看不到最后，我们没有离别。只有体育场边的一地斑驳的避孕套让我对这个结局稍稍有了几丝不安的心情。
今天是周末，院里组织同学们去聋哑学校进行慰问活动，因为自己的音乐专长和学生会小干部的身份也被院系领导征召参加，虽然不怎么喜欢集体活动，但是对去聋哑学校慰问这件事情本身我是很乐意参加的。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说我是是个心肠柔软的孩子。
老家在关中的农村，每年农历四月初四的庙会总会吸引着临近村庄的各色人种和各个商家，各种廉价商品和各色人群进行着甩卖交换。而靠近村东头姜嫄庙的一片墙角也会涌来一堆流浪汉，他们在此乞讨求生，希望有简单的食物可以果腹。年少的我对于同龄孩子去集市购买玩具、寻求美食完全不同，看到这些流浪汉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感缠绕，于是就向爸妈要了零花钱换成硬币，给每个流浪汉分几枚。那些简单的快乐和满足感构成了我整个童年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倒不是行为或者道德上的优越感，而是对众生平等、生命同权的最初理解。直到后来学习西方启蒙思想的时候在霍布斯的理论里看到一个专有名词叫“自然权利”，我才知道那是我对一个人“自然权利”的最初理解与尊重。
生命有着最根本的生存权、自由权、财产权以及追求幸福的权利。童年的我是不知道这些西方启蒙思想家的高深理论的，我只知道在我的世界里不能有那些无法接受的人和事，众生平等是为人的基本态度。
聋哑学校在东郊的金花南路上，所谓的慰问活动就是将我们捐献的物品以一个仪式予以转交，只是那天天蓝水澈、绿意盎然，我遇见的美丽决然不止一种。
在整个活动的最高潮，孩子们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那感人的场面一下子就让我追忆起小时候换硬币的整个过程。只是在感动之余，不由自主的关注着台下一位不断用手语来领舞的美女。
第一感觉她应该是这里的老师吧，长发披肩、目光清澈、脸色稍显疲惫，胸部微挺。是的，胸部微挺，充满诱惑。每每想到这里，总觉得我高大伟岸的人格不应该思量这些低级下流的东西，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可这该死的诱惑却一次次地抵御了我内心无数次的道德冲击，就像黄河洪水改道，再高明的水工也堵不住这欲望的波涛，况且我根本就不是水工，以后还可能做个决堤者。美好的东西总是需要人来欣赏的嘛，一番天人交战后我就心安理得的看着这副美丽身体的优雅展示。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合群的人，绝少和陌生人主动套近乎。我一直认为人应该像向日葵般绽放，而不要试图去羡慕别的花朵的艳丽，孤芳自赏就是最好的状态。所以当杨柳给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特别的吃惊。
因为她就是那个让我异常痴迷的手语老师。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的询问杨柳她为什么会主动给我打招呼，像我这么木讷的人，即使有近在咫尺的美好，很大程度上也会把握不住、任其流逝，虽有锥心之痛，却总是无可奈何。
杨柳只是浅浅的笑道“你是那种一眼就能被人看到心底的人，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只是在我20岁的那个早晨，我无法预知在多年以后，还经常会在梦中惊醒，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初夏早晨的温度、湿度、太阳的耀眼和这空气中的微甜。

4、
晚上八点终于抵达了沱沱河，这是青藏线上的一个小镇，错落凌乱、奇形怪状的各种建筑依次矗立在219国道的两边，此刻大雨初歇，小镇内外一片泥泞。地方虽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旅馆、饭店、医院、加油站等必备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使得这个本来偏远的高海拔小镇成为青藏线上重要的休息落脚点，加上新近通车的青藏铁路途经此地设了车站，小镇倒也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由于高反加剧，此刻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一盘六十元的炒米饭吃了一口就直接吐了，转身回到宾馆吸氧休息。天色渐暗，远处的山脊线若影若现，白天青色的草场此刻化为无边的寂静，伴着青藏高原这万年不变的星空，我在海拔4600米的小镇沉沉睡去。
工业化社会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极大丰富的物质生活，但同时也造就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和孤寂的灵魂。我时常想象祖先们的游牧生活并对此向往不已，比起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我更愿意每日里逐水草而居，让生活总是充满意外的遇见与惊喜。
但现实是我每天都奔波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身不由己。白天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把生活变成一条直线循环往复；夜晚城市又像一个发烧的舞女，巨大的霓虹灯和广告牌、喧嚣的舞台和音乐，歇斯底里的宣泄着无尽的欲望。
人类社会的不同时代总会制定不同的社会规则和生存方式。游牧时代人们逐水草而居，没有过多的社会道德和法律准则去遵守，生存和繁衍就是最重要的事情，食可果腹、衣可蔽体就是最大的满足，即使是和女孩睡觉我也可以选择是去山洞、湖畔还是草场，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定要在特定的时间去特定的地点做特定的事情；农耕时代的来临则开启了国家的生成和道德法律的出现，人的动物天性被道德和法律所规范，我们生活在刚性的国家体制及软性的人文环境里，于是东方的道德和西方的宗教将情感和欲望压制在人为的规范制度里，并以此视为文明进步的代表；而工业时代乃至信息化时代的来临则进一步压制了个人的生存空间，我们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每天出入机器大工厂或钢筋混泥土的办公室格子间，犹如被饲养的动物，每日里守着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在几平方米的空间里生活呼吸，无法逃离。
我不喜欢孤独，但我更讨厌合群。
我无法把钢筋混泥土的城市森林变成心中蓝天白云的青藏高原去自由呼吸，我也无法把汽车和工厂的轰鸣听成大昭寺里悠扬婉转的佛经诵读去用心聆听，我更无法按照他们的方式每日里假意欢笑，把这无奈的人生过成一场盛装出席的欢乐舞会。既然我无法主宰生命的来临和逝去、无法左右生活的长度和规则，那我就得在尽可能在规则的框架里扩大自己呼吸的空间，把一个人活成一个世界。
于是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我带了把吉他、穿了一件自己喜欢的白衬衫，开了一辆老旧的越野车一个人默默上路。
许多时候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哪怕只是短暂的逃离，这种逃离也会让你知道你依然是一个有温度的个体，有着不忘远方、依然有趣的灵魂，有着在人类进化过程中顽强残存不愿被拘束的天性。
凌晨三点我在剧烈的头痛中清醒，看来睡觉缓解不了高反，初上青藏高原的不适感进一步加剧，既然睡不下，那就继续上路吧。此刻的藏北高原还笼罩在漆黑的深夜里，各种动物发出或长或短、或急促或悠扬的叫声，路边的青草深翠欲滴，远处高大的昆仑山体犹如巨大的黑影矗立天边。
仔细检查了车况，给车子加满了油，看来这么早出发的人还是很少，在加油站工作的藏族小姑娘疑惑的眼神中，我说了句蹩脚的“扎西得嘞”，在车子还没有预热之前便深踩油门飞奔而去。
青藏高原的黑夜不适合睡觉，只适合在心灵里逃亡。

5、
这个我留下最好年华的大学坐落在古城的西南角，自创建以来它几乎见证了半部中国近代史。图书馆门口矗立着鲁迅先生的雕像，1924年鲁迅先生曾来此讲学，留下了一生中最系统的文学理论专著《中国小说史》；大礼堂留有东北大学在抗战期间迁校来此的重建碑文，至今依然留有少帅手书“沈阳设校，经始维艰。勖尔多士，复我河山”；地质学院门口建有侯外庐先生的雕塑，笑容灿烂、精神矍铄，新中国建立后的新校长似乎看到了共产主义的天堂。
从本科到研究生，从18岁到25岁，我在这里走完了整整七年最好的时光。我知道通往女生宿舍的道路有几条，哪条最便捷，哪条路上情侣最多；我知道图书馆的每一个馆室的文献资料有多少，分类怎样，想找哪个类型的女生该去哪个书架；我知道秋天的校园极美，高大的北方乔木直插蓝天，像极了男人的伟岸与雄壮；我更知道阿朱每天都会在楼下等我，等我的深情与温柔，等我的热烈与奔放。
每次当我出现，阿朱都会紧紧的挽着我的胳膊，生怕弄丢了我似得。待到没人处就是热烈而漫长的拥吻，以至于我呼吸都显得困难。许多时候我都很难想象，外表瘦弱的阿朱是如何在床上有那么大的力气，起承转合配合的恰到好处，情到深处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
阿朱是陕南汉中人，她家距离褒姒故里很近，南方女孩的灵秀在她身上一览无余。身材纤细、外表文静、皮肤白皙，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总是让我捧腹大笑。自小父母离异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感，她说我的到来给了她重新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我知道她对我的依恋，我也小心翼翼的关照着这头警惕的麋鹿，生怕风吹草动她就抵挡不住，仓皇而逃。
于是在每个风轻云淡的日子，我都骑车载着她从校园里如风般驶过。时光是那样清澈，我几乎都能看到它透明无声的流淌，多彩的青春是岁月蓬勃的生长，是在坚硬的石头上都能盛开的花朵。
校园的中心是一片草地，许多个下午我都抱着吉它弹曲子给阿朱听，从崔健到郑钧，从许巍到朴树，从流行摇滚到校园民谣、从巴赫到施特劳斯。那段时光里，我压榨尽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刻精彩，我不后悔我度过的每一段青春。即使此生平庸无为、黯然退场，我也有一生都可以咀嚼的美好记忆。
比起后来的姑娘们，那个时代的女孩可谓大义凛然、美妙绝伦。你是不是有车有房、有没有存款、是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或拆二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篮球要打得好、吉它要弹得帅、对她要足够好。所以我也就经常感念老妈的英明伟大，在我小学想学吉它的时候她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支持，从平时省吃俭用的积蓄里拿出了两百块巨款来支持我的音乐梦想，购买了我的第一把吉它。虽然半途而废最终没有靠音乐来吃饭，但从小练就的童子功总让我在最需要出彩的地方完美登场、尽情展示。阿朱就不止一次的说到台上的闪亮和台下的沉默让我看起来像是两个人，这种差别极大的人格让她既恍惚又迷恋。好吧，感谢老妈，一个不经意的支持让儿子在大学里找女朋友都有了先天优势。
初夏午后的阳光温暖不燥，刚从熟睡中醒来就接到了孔庸的电话。孔庸是信科院的，听说我吉它弹得不错，就跑来找我一定要和我组乐队。其实我当时的心思并不在做乐队上，你小子没有女朋友我可是有的，你需要吸引漂亮姑娘我可是要为阿朱守身如玉的。但架不住这小子死缠烂打可就只好从了，电话里的孔庸兴奋异常，断断续续的说是联络了一个啤酒公司的宣传活动，要为他们做广告宣传，就差一个乐队合唱了，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接这个活，最重要的是报酬丰厚。我想没想就答应了，挣钱的事情傻子才不干呢，更重要是还有阿朱，我要用自己的努力给她最好的温暖。
于是那个夏天我几乎跑遍了古城的每个广场、西北的每个城市，到最后回到学校几乎筋疲力竭。
那个夏天也让我对人、对人性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和深深的恐惧。我曾亲眼看到一对恋人前一秒还在耳鬓厮磨后一秒就各奔天涯；两位素不相识的歌手当晚就滚起了床单，演出结束关系也宣告结束；一位姑娘在台下大声斥责她得男友在外偷吃她的闺蜜，三个人扭打在一起、、、
我很疲惫，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么多喧嚣的人群，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么多刺耳的歌唱，看遍了这个世界的声色犬马，我只想待在阿朱身边浅浅的歌唱，默默的相拥。我只是一颗冰冷的冥王星，许多时候却要像太阳一样照耀整个星系，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即使最终被开除出太阳系，我也依然只在自己的轨道上默默行进，不改分毫。
于是在每个想放声歌唱或写出新歌的时候，我就背着吉它拥着阿朱从西南城角走到永宁门，去地下通道卖唱。时光流淌、人来人往，我在繁华都市的角落安静的歌唱，我唱的不是对金钱的渴望，对名利的追逐，只是对生活安静的向往，对流年不息的慨叹。
阿朱只是默默看着我，眼里荡漾着流星般耀眼的光芒。
只是这个周末阿朱临时有事没有过来，我一个人在地下通道待到晚上十点多，正准备收拾回学校。忽然一个声音飘入耳朵，“我心情不好，能不能点一首Caron Nightingale的《promise  don’t   come  easy》。”
我抬起头的一瞬间，不由愣住了。
满嘴酒气的杨柳同样呆呆的看着我。

6、
“在量子力学的世界，只有变数而没有常数。就像我们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充满着太多的偶然，所以我们要珍惜这种偶然。”
这是我在大学选修《量子力学》时那个美丽的物理老师给我们上课时候的开场。许多年以后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所有关于物理学的一切，却唯独记得这句话。就像那天我和杨柳的再次相遇，不知是冥冥注定还是不期相遇，却就这样必然而又偶然的再见了。
其实上次她给我打招呼是问我有没有打火机，她想抽支烟，但结果却让她失望了，我不抽烟的。我一直觉得人不能将自己的痛苦寄托在烟草或酒精上，这世界让人上瘾的东西太多，我们能不能用一种更加美好的方式，比如美景或美女。
杨柳的妆色很浓、酒味很大，一眼迷离的看着我，泪水冲花了妆容，脸上隐隐有着深浅不一的沟壑。
短暂的惊讶过后，我们都各自平静，并且不发一语。
我只是拨动琴弦，安静歌唱，这是她要听的歌曲，必然有着与之相关的故事。
I should have known all along, there was something wrong
I just never read between the lines
Then I woke up one day and found you on your way
Leaving nothing but my heart behind
What can I do to make it up to you
Promises don't come easy
But tell me if there's a way to bring you back home to stay
Well I'd promises anything to you
I've been walking' around with my head hanging down
Wondering' what I'm gonna do
'Cause when you walked out that door, I knew I needed you more
Than to take a chance on losing you
What can I do to make it up to you
Promises don't come easy
You know I've made up my mind to make it work this time
That's the promise that I give to you
You never thought I loved you
I guess you never thought I cared
I was just too proud to say it out loud Now I know, to let my feelings go (so tell me) What can I do to make it up to you
Promises don't come easy
You know I've made up my mind to make it work this time That's the promise I can give to you
What can I do to make it up to you
夜色如水、人流如织。一曲过后，杨柳早已泣不成声，我不由一阵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抱抱我好吗？我冷”
我没有拒绝。
于是在2002年的秋天，在古城南门的地下通道我拥抱着一个刚刚见了两次面的女人，我几乎不知道她的名字、工作、性格、爱好、家庭、经历，但拥抱却给了彼此最初的温暖和信任，这种感知传遍全身，在这个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世界里演化成了最后的依赖。
南门的旁边就是西安的粉巷，每个西安人熟知的酒吧汇聚之地，我也曾去那里卖唱伴奏。只是今晚我不喝酒，在粉巷旁边一个安静的咖啡厅为杨柳点了一杯奶茶。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一瞬间，杨柳又重新恢复了安静的状态。
“没有，我也正准备收摊回学校了”
“你一直都在这里唱歌？”
“也不是，有时间的话就过来。”
“什么时候是有时间？”
“我也不知道，就比如像今天下午，秋天的微风舒爽不燥，九月的夕阳温暖正好，像极了我脑海中公元626年那个秋天的下午，所以我就来了。”
“为什么要像公元626年那个秋天的下午？”
“因为那一年秋天李世民刚刚登基，大唐的盛世即将开启。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蕴涵着未知的希望。”
杨柳的眼睛突然变得澄澈而温柔，然后郑重的对我说“我是杨柳，很高兴认识你。”

江南烟雨淼淼，扬州柳树依依。感谢隋炀帝当年在开通大运河之际还不忘给河堤两岸遍植柳树， 让背纤的美女在辛劳之余独得一片阴凉，自此以后柳树就成了扬州的一张名片，留下了无数文人的诗句，当然也赋予了这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名字。杨柳就是扬州人，因为她家在运河边上就取名杨柳了。十五岁的杨柳豆蔻年华、亭亭玉立，在她人生刚刚开始闪亮的那一刻却遭遇了一生的变故。那一年父母双双遭遇车祸离世，顷刻间山崩地裂，世界坍塌一片。孤苦无依的杨柳跟着外婆慢慢长大，18岁高考到西安，毕业后就留在了这里。
其实杨柳并不是聋哑学校的老师，她只是在闲暇时去那边做义工，她主要的工作是做某品牌的化妆品代理。随着中国经济的强劲发展，中国女性爱美的潜力也在不断被挖掘提升，用挥金如土几乎都不过分，在做化妆品生意的这些年杨柳也算是小有成就，一个西漂的女孩也在这个古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杨柳告诉我，在每个忙碌完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坐在26楼家里的阳台，抽着烟或喝着啤酒看着这个被霓虹灯点亮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心里充满了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孤独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大到自己无处可逃，连空气里几乎都是寂寞的味道，于是在每个周末或闲暇之余她都会去附近的聋哑学校做义工，看着这些孩子们脸上绽放的微笑，生活似乎才有了它该有的灿烂和温暖。
我安静而仔细的看着杨柳慢慢的诉说着这所有关于她的一切，无限爱怜涌上心头，我无法想象一个瘦弱的女子是如何经营这般离乱的生活。少年变故、异乡求学、独自拼搏、孑然一身，虽有孤独但却是那样澄澈，纵有落寞也是绝世独立，虽说人世间有千万条路，可属于你的其实只有一条，在许多时候我们都别无选择，只是一个人在未知的命运里默默前行。
“还好，我现在也习惯了，忙碌的时候拼命挣钱，闲暇的时候去做义工，我现在过的很充实。”杨柳眨了眨眼睛，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并没有追问她为何今晚心情不好要喝酒，为什么要听那首《promise don’t  come easy》，为什么留在西安而不是回到扬州，为什么、、、、、、我依然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许多时候做一个好的倾听者胜过一堆心灵鸡汤对你的安慰。
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附近的酒吧依然在歇斯底里，那些只有在晚上才浓妆艳抹的女子招摇过市，钟楼盘道依然人声鼎沸，回民街里依旧游客如织。我和杨柳走出咖啡厅，外面的空气里充满了地下水道里那种陈腐的味道，一个人的悲喜际遇和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世界依旧喧嚣，而属于你的只是你自己本身，无论是繁华还是落寞。
沿着护城河默默走了许久，我和杨柳挥手告别。夜色微凉、离别依依，杨柳的眼睛有些迷离和不舍，问以后可不可以找我，我说没问题，然后她的出租车扬长而去，我一个人沿着城墙走回了学校。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那个没有拥吻、没有上床、没有随意宣泄荷尔蒙的夜晚是我人生最华美的篇章之一。

7、
从青海进入西藏，车窗外的风景逐渐从雄伟的土黄色昆仑山脉变成绿色无边的草场，颜色不断从浅青到翠绿再加深成墨绿，各种无名小河在草场里清澈的流淌跳跃。我打开车窗让高原的味道充斥整个车子的空间，这里没有汹涌的人潮、遍地的斑马线、林立的高楼和数不尽的霓虹灯，有的只是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肆意驰骋。
道路依旧在无边的延伸，加深了旅程的孤独和落寞。由于严重缺乏睡眠，时近中午不由的疲倦袭来且愈演愈烈，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做短暂的休整。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敲玻璃的声音叫醒，我落下车窗一看，原来是一个骑行的女孩子。
“大哥，我的自行车坏了，麻烦能不能带我到前面的那曲？”
女孩看起来很焦虑，在这人迹罕至的高原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宿营地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可以付你车钱”，女孩说的很诚恳，生怕我不带她。
“不用，你上车吧。”
女孩叫燕子，刚刚大四毕业，为了庆祝自己的二十三岁生日便独自一人从西宁出发骑行去拉萨，不想今天出发没多久自行车就爆胎，自己一时无法处理只好过来搭车。也许是获得了意外的帮助，燕子的情绪非常高亢，一路上不断给我诉说着她得大学生活和人生规划。
旅途的孤单会让一个人卸下所有的包袱给你倾诉她平时不为人知的所有故事，一切相遇不过都是偶尔相交的两条直线，短暂的停留又会奔向不同的平行世界。我对相遇没有兴趣，我在意的只是旅途本身。
“大哥，你为什么是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
“我和你不一样的，我是和同学们约好的，但我的飞机晚了两天，所以他们就先出发了，我们在拉萨再聚。”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是一个人？”
“一般来说，一个人来西藏要不就是有着单纯的经历，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离开熟悉的生活圈而远赴高原感受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风土人情。要不然就是早已看遍世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屑和不妥协，来西藏是为了追求心灵的慰藉和安稳，让生活有继续下去的勇气。”燕子说的很认真，微笑着看我的反应。
“你觉得我应该是哪一种？”
“你当然是第二种，有勇气在这青藏线上与孤独为伍的人，心中一定有着万般故事和千般坚持，只有孤独才可消解心中所有的不甘与遗憾，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沉默的看着远方，发动机的咆哮声原来越远，老旧的越野车用尽全力载着一车落寞奔向远方。

我该是哪一种？我是什么样的人？每个人的一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在力求获得他人的认可，追求自己内心的宁静。
那我又该如何定义曾经和现在的自己来回答燕子的问题呢？
我想我应该是个安静的孩子。
从小我都在很安静的在生长，在妈妈的记忆里我从没有因为和别的孩子打架而挨批过，从来没有因为和别的小孩发生争执而让人家的父母找上门来，从来没有因为学习太差被老师责令叫过家长。
我永远都是别人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寻找一切与文字有关的东西。
可在那个什么都贫乏的时代和那个关中破败的农村，书真的是一件很奢侈、很难得到的东西。这里的人们只关心粮食和耕地，数千年的农耕文化深深的渗透到每个人的血液里。
看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好好的去地里劳动，多打粮食多养猪，好挣钱盖房娶媳妇。
于是父亲偶尔也会指责我没隔壁东家的孩子锄地锄的好、没有西边街道的孩子割麦子割的好。 在他们的世界里这村庄一百多户的人家和三千亩的土地就是整个世界。
我几乎一无是处。
还好，他们没有剥夺我看书的权利和自由。远在省城上班的叔叔给我带来了过期的《参考消息》，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每天还在发生着那么多或有趣或无趣、或精彩或悲惨的事情，时常在心底同情着巴勒斯坦的解放斗争并深深厌恶着以色列的蛮横和霸道；村里以前地主家破败的老房子里，一本斑驳的《红楼梦》让我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纠结缠绵的感情黯然神伤；父亲那个小小企业的库房废纸堆里，一部《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让我深深体会到了古人或豪迈或幽怨的诗情与画意，并常常因为对一句诗词的感悟与理解而欢喜或悲伤。
我依然在安静的生长，在那个关中的村庄、在那个你在地图上找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是我自己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变了，我可能已经跟父母这一辈人不那么一样了。每个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总会一个人在老屋后面打麦子的广场默默的看着落日，体会着王维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感，又会欣喜的看见王勃眼中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瑰丽美好；每次陪妈妈去邻村的小河边洗衣服，看到那么多漂亮的姐姐们，嘴里就一直嘀咕着“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妈妈听不懂就问我在说什么，我只是笑而不答；每个春日里上学的路上看见不再是那个时代农村的破败，而是“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的恬淡与释然。
感谢对书籍与知识的相遇，在那个荒芜的年代里，让我和身边的人却处于同一世界的不同空间。

我想我是个热爱自由的孩子。
我从不愿意被别人约束，那怕是在自己所有的学生时代。从小学时为了躲避繁重的作业撒谎生病到中学时候为了自己的音乐道路私自退学，再到大学时候随意的翘课去图书馆且在非典时期因为翻墙逃跑和抗议封校被警告处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我力所能及的、不屈的抗争。
终于熬到研究生毕业了，我的婚姻一又下子成为了我所有的压力，成为我争取自由的最重要的战役。
中国父母们最可笑的是在你上学的时候他们要你心无旁骛、一心上进，在你毕业后马上就要你顺从他们的意愿成家立业，至于是不是以感情为基础，有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并不是他们考虑的范畴，因为祖祖辈辈的婚姻不都是这样的嘛！
可我真的不愿意，我想我应该是自由的，我要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在他们的世界里，男孩子必须尽早完婚，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在这个自古以来讲究伦理纲常的村庄里，所有人都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那怕你常年在外上学，特别在你工作以后。
他们会经常问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给孩子结婚，为什么要拖到现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然后会站在关心你的立场告诉你自己的孩子早已经结婚，同龄的孩子已经生了二胎，并根据他们的价值观来左右你的生活，以此来获得心里的优越感。
于是每次回家都会成为最难面对的相见。
父亲不止一次暴跳如雷，母亲只是长吁短叹。
我只是沉默，沉默。
沉默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起码暂时能避免扩大问题。
可他们根本就不理解自己的孩子。
你们以为你们如此艰辛的供养了一个让你们引以为傲的研究生，那么他就应该听从你们的安排，在你们认为该上学的的时间上学，在你们认可的时间谈恋爱，在你们满意的时间里和你们所认为的满意的人结婚，在你们所认为的最合适的年龄生下孩子传宗接代。
可我不是。
我不是肯德基的鸡，不是小肥羊的羊。
不是生出来就必须要接受某种安排的，这不是我的宿命。
你们用你们的汗水和辛苦已经把我身上的泥土全部冲刷干净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遵循你们沿袭了数千年生活方式的自己了。
我也恨自己。
你知道老子、孔子、孟子、庄子、韩非子就足够了，你遵循传统的伦理纲常听命于君臣父子的理论就可以了，默默的接受家里安排的一切不就行了嘛。可为什么你还要知道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明确人应该有自由、生命、追求幸福的基本自然权利。
于是你让这个小小的传统家庭在你那些虚无缥缈的理论里不得安宁。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我只个热爱自由的孩子，我只是希望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支配我自己的生活罢了。

我想我是个热爱生活的孩子。
我喜欢卡夫卡，也喜欢村上春树；喜欢玛丽莲.凯莉，也喜欢卡朋特；喜欢在一个悠闲的下午一杯咖啡就可以打发所有空闲的懒散时光，也喜欢不辞辛苦18个小时就驱车1300公里，只是为了见一见一位美丽的姑娘。
于是工作后的每个假期我都去旅行，从东北零下四十度的亚布力到广东零上四十度的夏天午后；从温情脉脉的凤凰沱江边到花枝招展的成都春熙路；从阴雨连绵、破浪涌动的鼓浪屿到祁连山戈壁茫茫无际的空旷；从漫长瑰丽、原野茫茫的川藏线到绿色无边、大漠孤烟的独库公路，到处都是我穿行过的时光。
许多时候我都显得很绝望，但我却从来没有失去过对生活真切的渴望和涌动的热情。正因为对这个世界孤独的深刻体会，才会更加热爱那些孤独安静的灵魂和荒芜世界的点滴色彩是多么温暖可贵。
当我平静的说完这些，燕子吐掉了嘴里的口香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车窗外愈加寂静，夜幕开始降临，无边的夜色再一次笼罩了高原，不远处的那曲已经遥遥在望。

8、
万峰恋爱了，感情谈的轰轰烈烈，追求的那个女孩是公管院一个叫文娟的大眼睛姑娘。不得不说感情真的是能改变一个人，陷入热恋的万峰每天必定在女生楼下往来接送，陪上自习、陪逛街、陪吃饭。这还不够，问题是连宗教信仰都被同化了，大眼睛是基督徒，所以万峰也接受了洗礼，入了教门。每个周末一大早，都要陪女朋友去安定门的天主教堂做礼拜。
“峰啊，你这是又要干嘛去啊？”这个周末一大早，看着万峰又在紧锣密鼓的洗漱打扮，我和牧野不约而同的按住了万峰蠢蠢欲动、准备要走的心。
“啊，这不周天了嘛，陪文娟去做礼拜。”万峰表现的很坦然。
“我的哥啊，你可要知道，我华夏文明源远流长，靠的就是文明信仰的向心力，靠的就是对儒学理念的忠贞坚守。你这入夷狄之教而远华夏文明，这可是亡国灭种之道啊。”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对对对，宗教是什么？宗教是在人类蒙昧之际对自然的粗浅认知所导致的盲目信仰，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现在科学昌明、文化递进，我们早已用现代科学解释了一切，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要进入一种愚蠢蒙昧的想象之中，城不可取也。”牧野也一本正经的从哲学的视角来分析万峰的恋爱观。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先贤告诉我们的真理啊。你看你，大好年华都在陪人吃饭上自习上，还要考虑什么妇女节、元旦、春节、元宵节，情人节、中国七夕节，最重要的是还有她的生日。这还罢了，现在接受洗礼入了教门还要过圣诞节、受难节、复活节、圣神降临节、圣母升天节。这样的女子你怎么养？光这目不暇接的节日就应该趁早知难而退，你应该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树立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为了人类的美好明天奋斗终身。”我一鼓作气、慷慨激昂、穷追猛打。
我们本来想着万峰应该大汗淋漓、脸红心跳、悔不当初、掏心掏肺的给我们说明情况，道情原委，然后我和牧野再本着深表同情、只好理解的情势表示谅解，兄弟们在感情的道路上虽然和而不同，但总是一家人嘛。
但没想到万峰只用一个字就让我们落荒而逃，那就是中气十足的一个“滚”字。这力道抵得住千军万马，连管楼的阿姨都因为楼层震动，上来询问我们是不是因为最近学习压力太大，情绪有些激动。最哭笑不得是过了两天，辅导员专门找万峰谈话，并给他联系了学校的心理健康辅助中心。

一般来说文艺的人一定是孤独安静且敏感的，因为只有孤独安静且敏感的灵魂才有可能隔绝外部的喧嚣而审视内心，用诸如文字、音乐、电影或美术等等艺术形似来表达自己的情愫和感受。时间越久我就越发现我和牧野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们都偏安静且重视情感本身，都热爱卡夫卡、村上春树和普鲁斯特，对人生的最大向往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就本身而是只想在洱海边有个可以看书喝茶晒太阳的小房子，并且都由衷的热爱着校园里的各种美女。唯一不同的是，我毕竟是凡俗的人，即使是在洱海边喝茶看书晒太阳也必须有个美女在旁边，就算就地野合我也心甘情愿。但牧野却是一个只追求情感本身的人，在他的世界里个人情感的澄澈高过一切，美女只是爱情的载体而不是肉体本身，如果要拥有美女那必须是高度一致的灵肉合一。
对于牧野的价值观我不止一次的做了苦口婆心的劝说，告诉他这已经不是清教徒的时代，更何况中华文化里根本就没有宗教的巨大影响，我甚至搬出了冯友兰先生的经典论断：中国人是哲学的而不是宗教的，因为中国人在哲学的探寻中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实现了自身的圆满和追寻。更何况，牧野你就是学哲学的，抛开哲学本身，你怎么就忍得下心去辜负那些需要你用身体安慰的美女们呢！
一般这个时候牧野就会嘲笑我总是用下半身思考问题，将来一定会瘫在阿朱的床上，不过一想到阿朱的温柔和美好我一般也不怎么反驳。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探讨的的确都是与专业有关的问题，从中华文明的源起是一元还是多元谈到地球文明的生成次数，从秦皇汉武聊到美国五十一区，从9.11和美国大选争论到长安和洛阳哪个最适合做中国的首都，从林徽因到底有没有和金岳霖睡过争辩到全球气候变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时光可以停止我一定做一个旁观者从第三视角去审视我们的青春，一段美到发甜的时光、两个最好时光的年轻人、互相交叉又并行的学科总让彼此争论许久，借助对方的研究方向互相佐证，并为此经常兴奋的睡不着觉。
一手握着爱情，一手拥有着兄弟，我是那段时光里最幸福的人。只是今天下午牧野的表情有些沉重，谈吐也没有了往日般的诙谐轻松、应对自如。
“我喜欢尼采，他一生都没有结婚，但他一生都在爱，最终痛感马夫对马的粗暴而疯了，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一种最好的方式。”
当2002年秋天的阳光温暖的打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听到了牧野对我如是说。
“郁文，你怎么看待婚姻的？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毕业了吧，只要阿朱答应我就马上结婚。和最爱的人过尽这一生，这不就是人生的圆满吗？”，我回答的毫不迟疑。
“可我对婚姻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这倒不是说我对爱情没有信心，而是我对人性没有把握。人与人之间短相处易，长相处难，在爱情里我们看到的全是对方的优点，而在婚姻里搞不好看到的全是缺点。即使你非常喜欢一首歌，但要让你几十年如一日的听这么一首歌，你肯定会腻的。”
牧野说的好柔软，我听的好茫然。
“你会相信一个女孩子会喜欢一个喜欢流浪的男人而去和他结婚?男人的梦想在天涯，女人的梦想其实只是在家庭。
你会相信这个看起来学哲学的四川人其实最在乎的是摇滚乐而不是哲学本身，甚至成天想着去纹身、去剃个发亮的光头，而且我一度想退学去北京学电影，这样的男人会博得女孩子的芳心？男人要的是理想，女人要的是安全感。
你会相信这样的一个男人曾经还有严重的抑郁症，许多时候沉溺于自己不可自拔，许多时候几近绝望的看着这个灰色的世界，偏执且冷漠。会有女孩子喜欢这样的男人？男人要的是自己，女人要的是浪漫。”
牧野在这一刻说的缓慢而坚定。
“我可能不会结婚，我得先温暖自己，然后再温暖别人。”
说完了这一句，牧野对着窗外的阳光默默喝了口啤酒。
2002年秋天午后的阳光在一瞬间就变的有些黯淡了。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许多时候我并不了解牧野，他的苦楚和思量、敏感和细致一直都在默不作声的生长，我只看到了他的安静却没看到他的压抑，但这一刻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拿起手边的吉它，清澈的琴音扑面而来，是许巍的《故乡》，沧桑而有力。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那是你破碎的心
我的心却那么狂野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
你总为我独自守候沉默等待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那是你破碎的心
我的心却那么狂野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
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一曲弹完，再一次漫长的沉默。

9、
校园里的时光大多数是温暖而平静的，学习和爱情相辅相成构成了这里最主要的两道洪流。所以你会在每天七点半的餐厅见到所有上课的同学，大家匆忙吃完早点，在八点钟之前赶到各自的教室开始一天的功课。同样在每个傍晚你也会在学校的所有角落看到成双入对的各种情侣，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演绎着爱情最初的模样。这里有穷经皓首、倾力学术的理想主义学子，也有全力以赴为爱付出，花前月下、举案齐眉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其实在许多时候这两类人其实也是同一种人，在不同的领域里延展着自己生命的无限可能性。
游离于此处、穿梭于校园，我每天奔走在教室、宿舍、餐厅和阿朱的公寓楼下，去留匆忙而不知疲倦懈怠，学业繁重却倍感温馨浪漫，以至于在本科毕业的时候看到四年时间竟然修了66门功课，连自己都惊呆了。我的天呐，66门功课啊，用了我多少精力啊，我在阿朱身上好像都没有用完66盒安全套呐。
大学的历史课程和我以前的认知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我只是简单的认为所谓历史就是了解熟悉古代的事情，是可以通过讲故事、看电影、看小说的方式来达到学习的目的，直到入学后才发现，在这里所有历史事件都在被严谨的对待，就像科学家显微镜下的动植物细胞，需要一层层抽丝剥茧，提取事实、去伪存真、分析原因、明辨是非、总结经验。一个中国古代史都被细化为先秦史、秦汉史、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宋元史、明清史、历史地理学、中国古代建筑学、中国城市发展史、中国思想史、、、、、、，更不要说还有世界史、中国近现代史、抗战史、共和国史等几个大的分类了。更重要的是作为全世界唯一文明不曾中断的古老国度，传统历史资料的储量惊人，既有人们熟悉的诸子百家、二十四史，更有大量的民间史料、旅游札记、私人笔记以及多达八千种的明清以来的各地区的地方志等等，要在这浩如烟海的史料中逐渐分析出一件事情的原委，许多时候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每当阿朱让我给她讲历史故事的时候，我总是会告诉她，你们引以为傲的、古朴厚重的历史文化其实就是我们这些历史专业学生的无尽噩梦；你们以为我们是在历史学的海洋里欢快的遨游，其实我们只是在历史学的撒哈拉里艰难跋涉。
但噩梦归噩梦，跋涉归跋涉，历史专业的学习却在这个浮躁迷茫的时代给了我理性且悲悯的思维特性，树立了我一生都受用不尽的价值观和人生选择，并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此后的一生。
一般来说学历史的人都偏理想主义且不予世事，说的好听一些是对信仰的坚守，说的不好听一些是偏执和不通世事。这个领域的学者几乎与社会隔离，他们是无法在这个快速发展的社会中谋求等量齐观的物质利益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穷尽一生都在做某一领域的专题研究，每天面对海量的古籍资料，不断追寻最新的考古发现，致力于发掘历史的盲点和认知的误区，确实是大众眼中的老夫子。但他们对知识的坚守、对真理的追寻却成为这个社会不可逾越的底线，也正是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坚守才奠定了这个民族的文化传承和大国魅力，恰如刘慈欣在《三体》中的比喻，这些学者就是中国文化传承的“执剑人”，是我们民族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每每看到系里挂着的梁启超、钱穆、顾颉刚、吕思勉、张岂之等前辈的巨幅照片和文字介绍，我都不由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虽然知识的海洋真的是没有尽头，但好歹正值青春的我还有对未知爱情的期待，但历史专业更悲剧还在于这个专业几乎没有美女可言，乏味枯燥的历史学专业对正值妙龄的美女们几乎没有任何吸引力，无论是就业前景还是专业的乐趣本身。每每看到外国语学院、艺术学院、文学院，甚至是体育学院的美女们成群的从身边走过，心里的惆怅都如山呼海啸、经久不息，长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过话说回来，让这些正值最好年华的美丽面庞每天去面对故纸堆，让她们的芊芊玉指去翻阅那些比她们大几百岁的古籍资料，确实是对美好的摧残，对如歌生命的辜负了。想想还是算了，出于怜香惜玉的本能，就让她们在舞蹈里展示优美的曲线，在音乐中纵情歌唱，在文学里陶冶气质的升华、在外语里探寻异域和交流的美好吧，至于文化传承之类的关系民族未来的事情还是由我们这些人在历史学的撒哈拉里跋涉前行就好。
就在我抱怨命运不公、常恨人生唯艰的时候阿朱来到了我身边，开始解救我这饥渴的灵魂。
阿朱是外国语学院的，她们话剧社团为了学校的艺术节要排练一个英语话剧，但实在找不到男主角，就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误打误撞的找到了我。我很惊讶于一个外语学院的英语话剧却要找一个历史系男生做男主角的既定事实，难道外语专业的男生都不堪大用？一个人都没有？
可事实是，真的没有。
我早知道外语专业的男生少，但没有想到竟然少到这个程度，少到让我从羡慕嫉妒到咬牙切齿的地步，因为他们的人均美女资源的拥有量真的太丰富了，和我们相比真有云泥之别，就像美国和我国比谁的历史悠久，我国和沙特比谁的石油储备更高一样，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外语学院每一级的男生数量基本在三十人左右，阿朱她们这一级十个班，平均到每个班不到三个人，更重要的是在女生堆里待太久了，外语系的男生总给人一种女性化气息。而这次阿朱她们选的表演节目是《音乐之声》，需要一个极为男性化的角色captain,寻遍整个院系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随着时间的不断临近整个外语社团都在为选角陷入焦虑，阿朱就在这个状况下找到了我。
“对不起啊，我这外型也不怎么样，可能不太符合你们的要求。”在面对美女邀约的时候虽然内心可以暗自窃喜，但一定要表现的大义凌然、不为所动。如果一开始你就兴冲冲的凑过去反而体现不出自身的价值，古代哪个帝王在即位前不是再三推辞的？即使内心早已躁动不安，也一定要表现如常。要让自己的价值最大化，就要让对方感觉到你的不乐意，从而进一步激发她的渴求和追逐心理。
一般来说越不容易得到的才会愈加珍惜，这就是人的本性。
“没有没有，你真的很符合我们剧本的人物设定和气质要求，麻烦您能不能给我们帮这个忙？”阿朱几乎快急哭了，梨花带雨般的给我不断诉说找不到人的急迫。
其实没有人能拒绝一个如此美丽姑娘的邀请，更何况我既不是柳下惠，也不需要去泌尿科大夫那里报道。对美丽投降，是人生最美的抉择，我丝毫不觉可耻，相反以此为荣。随即我答应了阿朱一定努力配合她演好话剧，只是自己英语发音不是很标准，能不能请她陪我对台词，多多纠正我的发音问题。
阿朱愉快的答应了，那一刻她的笑容像极了天边的云彩，温暖而又纯净，清新而又微甜。

10、
我并没有在那曲过多的停留，这个高原上不大的县城到处都在建设，尘土飞扬、泥泞不堪，以至于在有导航的情况下都走错了好几次路。燕子要在此修车调整，我送她到休息的酒店，在第二天的清晨一个人继续驱车上路。
一路经过安多在入藏的第四天我终于抵达了当雄的纳木错，这是我此次入藏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我要看看这个在我记忆里停留了十年之久的湖泊的真容。经过了在高原奔波驰骋的四天，高反已经渐渐过去，我开始正常的吃饭睡觉、眺望和思考。
阳光正好、湖水无边，远方的湖泊洗涤的正是我们日渐苍老的灵魂和不息的欲望，我不由得泪眼迷离。距离第一次有人向我提起纳木错，时光已经过去了整整13年，我都已经忘记了曾经有人告诉我这里有这样一个湖泊，千百年来它安静的躺在这里，从不曾远离，它愿意用自己的澄澈来换得人们内心的片刻安宁。可我们从不愿意去倾听这远古高原的呼唤，物质的喧嚣、欲望的奔腾，血液里充满了对此生的挥霍和不舍。
所以，就在此刻，当我安静的站在海拔4700米的地方面对着这碧蓝如洗的湖水，看着这亿万年前就已经形成的山脉，我才发现生命真的很渺小，所有世俗意义上的追求终究不属于自己，内心的反省与顿悟，对生命价值的永恒追逐才是我们此生的所在。
在我们尘世的宿命里，梦想和希望终究是最值得追寻的东西。
我爱极了这片湖水，我几乎不舍得轻易离开，当即决定夜宿纳木错。我把车停在湖边，打开天窗迎着西藏的紫外线，在湖边竟然痴痴的看了一个下午，依然意犹未尽、兴致盎然。临近傍晚时分电话响起，却是燕子的电话，她几乎哭诉着问我在哪里，告诉我同行的同学两个同学严重高反，不得已直接坐飞机返回了，她只好一个人继续行程，更加糟糕的是在行程到当雄的时候行李和钱包全丢了，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无依无靠，只好给我打电话求助。
燕子的这一突发事件打乱了我的整个行程安排，我无法不理会这个请求，便只好继续驱车赶往当雄县城。一路上天色黯淡，路况不佳，短短60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三个多小时。看着漆黑的深夜不由得心情奇特，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却还要英雄救美，我不喜欢这么俗套的剧情，但又别无选择。
赶到当雄县城的时候已近凌晨，燕子一个人在路边的加油站孤零零的东张西望，当我把车停在她的面前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事没事，我不是来了吗？你别难过，都会好起来的，这算个什么事。”我突然发现自己几乎已经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女孩子，说出的话既生硬又冰冷。
我驾车带着燕子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寻找吃饭的地方，可由于时间太晚，饭店几乎全都打烊，只好找到一个路边尚在营业的小超市，买了两包泡面外加两颗卤蛋，直接让老板加了热水开始吃饭。
燕子是真的饿了，大口吃着东西。直到此刻我才仔细打量这个我原本以为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女孩。牛仔裤包裹着大长腿，紫红色的冲锋衣虽然稍显宽大却依然遮不住修长的身材，外面搭着应该是新近买的典型藏族风格的披风，白天的墨镜已经摘下，一袭短发精干清爽。只是入藏后强烈的紫外线让白皙的脸庞多了几丝高原红，写满了一路的辛劳与满身的风尘。
一瞬间似曾相识，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吃完泡面我带着燕子在城里寻找可以住宿的地方，可时间已接近凌晨两点，基本上所有的酒店已经客满，接待的酒店前台因为在这么晚的时间打扰到他们的睡眠语气非常不爽，几乎要把我们轰出去。
我只好告诉燕子看来今晚要露宿在外了，但燕子却没有丝毫不快，情绪反倒开始高涨起来，兴奋的告诉我自己终于有了可以在外野营的经历了。好吧，带着破涕为笑的小姑娘驱车到城中心的一块公共停车场，我搭好了帐篷让燕子睡下，又将越野车的后排座位放倒铺平，给自己做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好不容易躺在车里，竟然一时没有睡意，头脑里翻滚着今天所有的行程和事情，我不是没有接触过陌生人，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但在这种情况下的仓促遇见，让我既感到相遇的不可思议又觉得这或许也是命运的使然。辗转反侧，终于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沉沉睡去。

七月虽是夏季，但西藏的早晚温差却是很大，对于许多初上高原的人而言最担心的就是感冒了。在内地而言感冒不过是多喝热水多休息的事情，但在海拔较高的西藏地区感冒却可能是致命的，一个小小的感冒如果不及时治疗往往会引起肺水肿，进而引发不可预知的危险。就在我一直担心的时候，燕子却偏偏感冒了，而且发烧到39度。也许是前一天的遭遇过于疲累，也许是这夏日早晚的温差真的很大，燕子昏睡不已，急需看医生，可小县城的医疗条件实在有限，当我在这里的医院看到锈迹斑斑的病床和令人堪忧的卫生条件后当即决定直接赶往拉萨。
小城当雄距离拉萨还有166公里，这不长不短的路程却是我走过的最艰难的路程之一。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着一位陌生的姑娘去求医治病，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和她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今天却破天荒的要为她的生命健康负责。一路上依旧天蓝水阔，草场无边，但我已经无心欣赏，倒是越接近拉萨路边磕长头的藏民越来越多，他们从西藏各地赶往拉萨朝圣，全身俯地，一步一叩首；他们一路餐风露宿，许多人衣衫褴褛，眼眸却明亮清澈、坚定有力；他们把信仰化为了前行的阶梯，诚心叩拜，似乎只有对神的膜拜和全身心的奉献才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朝圣路，我们在尘世里的所有蹉跎或许就是上天早已注定的的必经历程，只有走完了这一程我们才终将到达生命的彼岸，迎接最终的圆满。
经过快三个小时的奔波，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前方的拉萨已经遥遥在望。也许坚定信仰有许多种方式，我只是以以自己的方式走完了这最后166公里的朝圣路。

11、
作为在清末就开始兴建的大学堂，西大校园古朴庄重、文风浓郁。校园中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道路，名为木香路，因旁边为生物学院培育花木的木香园而得名。所以每到春天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最重要的是平时人也不多，清新安静，适合我这样闷骚的性格分裂者有事没事过来呆坐不语，为赋新词强说愁。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曾说道“离骚者，犹离忧也”，我也就将这条自己常来散步的道路定名为离忧路。每到夜晚华灯初上，校园昏黄的灯光洒下一地的温柔与缠绵，伴着斑驳树叶浅浅飘落，校园就像一个隔绝于外的世界，青春就在这里张牙舞爪的歌唱、肆无忌惮的流淌。
改编自《音乐之声》的英语话剧演出非常成功，在全校的话剧艺术节上获得了团体一等奖，阿朱也获得了个人最佳表演奖。为了节目排练，近两个月我们几乎朝夕相处，每天晚上都徘徊徜徉在“离忧路”上，不断的熟悉台词、彼此探析剧本中人物感情的发展脉络和阶段特征，也任由阿朱纠正着我这不怎么标准的英语发音。
一切都很顺利，像极了我和阿朱之间的爱情。
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出去聚餐庆祝，借着酒劲我问阿朱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她的表情安静而羞涩，让我心里的热流瞬间汹涌奔腾。不等回答，我便直接抱住她拥吻，阿朱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继而完全屈服，最后主动而热烈，直到彼此呼吸困难，稍显疲惫方才作罢。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投入的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接吻，那一晚夜色温柔、街上往来的行人不多；远处的明城墙默然肃静，星星点点的仿古宫灯照映出历史长河里所有鲜活的爱情和命运；校园里霓虹灯的光折射出从未有过的暧昧和欢喜，阿朱那浅浅含羞的微笑让这个世界瞬间变得不一样。
有了牵挂的人，这个世界又怎么会和以前一样。

这个星球看起来忙碌异常，每一天都有新生命的降临，当然也伴随着另外一些生命的逝去，新闻里的几个文字后面却是万千生命的颠沛流离或者安逸欢喜。以色列依然用武装到牙齿的力量和手无寸铁的巴勒斯坦民众对峙，两个民族之间的鲜血仍未流尽；朝鲜半岛半个多世纪的民族分裂依旧在延续,没有尽头的六方会谈继续尝试着实现半岛的无核化；非洲的饥荒看起来似乎还得持续一万年，无边的饥饿笼罩了整个大陆，而地球另一端的美国却因为本国民众过高的肥胖率忧心不已；张国荣在2003年4月1号的纵身一跃结束了香港娱乐圈的一个时代，同时周杰伦那含糊不清的周式唱腔及方文山的中国风歌词却风靡了整个亚洲。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发生着或被遗忘或被铭记的事情，而对于此时的我来说，阿朱的身体就是整个世界。
每到清明，西安城必然是淫雨霏霏，连绵不休，这个时节的春雨就是长安城的专供。古代中国的核心农业区就在关中一带，作为一个农耕民族依靠着对天时的细致观察才有了指导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的二十四节气，历史进程的发展也让二十四节气成为了中国特有的文明特征，虽然已是在工业化的二十一世纪，传统农耕社会的节气时令依旧是万千民众的生活指南之一。即便这个时间的北方省份依旧寒潮袭人，南方的省份艳阳早已高照，四月的长安却免不了这一场春雨，在烟雨朦胧中迎来春天的正式登场。
所以当我在清明时节春雨的滴答声中悠然苏醒，看着旁边依旧沉睡的阿朱，心中不由荡漾着整个世界。阿朱的呼吸均匀，胸膛随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白皙的皮肤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起伏有致的曲线像极了大雨初歇后隐隐若现的终南山的轮廓。我忍不住又去亲她，抚摸着这大雨初歇的南山轮廓，依旧睡意朦胧的阿朱再一次开始用她紧实而酥软的身体热烈的迎合我的进入。当雨后的柳树不断吐出丝絮，护城河的河水再一次开始漫溢，钟楼在晨色里敲响了第一声钟声，我也伴随着阿朱的低语喘息再一次迷失在另一个时空里。
许多年后我依旧多么希望那个时节的春雨永远不要停歇，我一直沉醉的那个时空永远也不要和现实发生任何交接。

12、
一纸通告打破了整个校园的静谧和有序，宿舍楼下的通告栏里很简约的告诉全体师生，因为一种叫非典型性肺炎的恶性传染疾病在全国大范围爆发，而且西安也已经出现了好几起病例，学校为了保证全体师生的健康安全，将在下周开始封闭校园，届时我们将和整个外界隔绝，独自学习生活，至于何时结束封锁状态，公告栏里并未提及。
首先看到通告的万峰急匆匆的赶回来向我们报告即将封校的消息。
“兄弟们，这就要封校了，我们连校门都出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出不了就出不了，我这堆书看来可以提前看完了”，牧野悠然的回过头来，似乎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我们上的是大学，不是监狱，就这么没有尽头的圈在校园里，想想就头大。”万峰的焦虑似乎又多了一层。
“你小子到底是怕失去人身自由，还是怕失去和你那大眼睛妹子滚床单的自由？峰啊，不是我说你，怎么满脑子就离不开这些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私事呢？作为新时代的国家栋梁一定要有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你怎么就光知道乐色啊？……”牧野一旦开始批判万峰依旧滔滔不就。
“子还曾经曰过，食色性也呢！”万峰丝毫不为所动，坚决捍卫着自己追逐爱情的权利。
“好了，我的大哥们，咋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你们看我已经给大家准备好了围棋、羽毛球拍、篮球，即使封校可锻炼不能停啊，我们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实现应用价值的最大化。泡妹子可是很费体力和智力的事情，我们得趁时间打好基础。身体用时方恨少，一夜七次不嫌多啊。”
经过我的一番慷慨陈词、有理有据的说服教育，大家基本算是达成了共识，一致认为经验之谈值得借鉴，一方小小的宿舍天地顿时又充满了各种欢乐和趣味。
直到多年后看到一句话，说的是：如果你觉得你的生活舒适而惬意，那是因为有人默默的在替你负重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逐渐认识到了时态的严重性，新闻和报纸里每天都播报着非典的感染人数，全国大小院校全部封校，铁路停运、民航停飞，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里的我们似乎进入了战时状态，到处一片肃杀的氛围。与此同时，一幕幕医护人员舍生忘死救治病患的画面牵动着全国的目光，他们也是有家庭有牵绊的个体啊，但在这个社会需要他们的时候，所有的人几乎毅然决然的奔赴治病救人的第一线，置生死于不顾，经过长期的辛劳工作最终换得了这场特殊战争的胜利。正因为他们的忘我付出，才有了我们这个校园里的安静祥和，井然有序。
感谢那些勇于担当、全力以赴的默默无闻的普通医护工作者，他们永远都是这个时代的脊梁和担当。

一万多人的校园好几个月不能和外界沟通，对于正值青春的大学生来说确实是段难熬的时间。学校为了缓解同学们的焦虑和压抑，每天都有露天电影和广场舞会，每个院系也都组织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这一方天地里除了无法外出依然重复着以往的节奏。
只是让我不解的是，阿朱竟然异常兴奋。
傍晚的校园一片喧嚣，东门露天广场里的舞会依旧在延续，篮球馆里地质院和化工院正杀得难分难解，体育场里的电影依旧在上映，迈克尔.贝的《珍珠港》在这个夏天赚取了不少女孩子的眼泪。
“if i had one more night to live,i would wanna spend it with you.”
当阿朱冷不丁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时有些茫然。
“战争改变了一切，即使是圣洁伟大的爱情。”阿朱的语气平和而有力。
“在和平的年代里爱情可以恣意的生长，花繁叶茂、日日向好。可当战争到来的时候，一切其实才刚刚开始。与其说是爱情因为战争遭遇了灭顶之灾，不如说战争的来临给了人们一个检验爱情的最好机会。雷夫和伊芙琳的感情在和平的环境里滋生酝酿，如果没有那场战争，这一切都会和所有美满的结局一样，迎来最美的画卷。可突如其来的战争改变了这一切，生死未卜的雷夫让伊芙琳悲痛欲绝。一切都要散场，可人生总得继续，丹尼的出现又让伊芙琳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难道她错了吗？没有，没有痛彻心扉的感受，就无法领略劫后余生的热烈。可当雷夫重新回来，你又让伊芙琳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战争改变了他们感情的轨迹，可战争也检验了爱情的真挚与伟大，最终让他们可以在田纳西的农场里面带微笑的迎接人生最美的夕阳。”
我很惊讶于一向安静且不关世事的阿朱竟然从一部《珍珠港》的电影里给我总结出这么一篇大道理。
“所以呢？”我追问道。
“if i had one more night to live,i would wanna spend it with you。意思是如果
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我只希望能和你共同度过。”当阿朱说完这句话竟已是泪光莹莹。
在我印象里阿朱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即使她经历过人生那么多不幸，在给我诉说的时候也只是的淡淡的一笑而过。唯一记忆深刻就是在一个晚霞漫天的下午，我们一起肩并肩对着落地窗外天边的夕阳，安静的听着邱泽的《你知道我爱你》，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歌词就是“站在雪地的你是多么美丽，你穿着我送你红色的大衣”。那天下午阿朱的眼泪似乎决了堤，让我好几天都沉浸在她的泪水里。
阿朱今天下午的泪水却让我有了异样的感觉，说不出的各种情愫涌上心头，这一刻说再多话都是无用，我再一次紧紧的抱住阿朱，轻吻她脸颊上的泪痕。夕阳已然西下，护城河的流水哗啦，校园里的喧嚣依旧，在我21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对人生的茫然和无助，对前路的不可预知感。

13、
拉萨正午的阳光并不浓烈。
走出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北京东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街头巷尾都是摇着转经筒的藏族同胞，神色肃穆、庄严慈祥；拉萨河边绿树成荫，小桥流水，如果不是旁边的藏文标识你还会以为这是柔软温润的江南；沿北京东路往西走，近处的大昭寺和远处的布达拉宫就在眼前，大批从西藏各地赶来的虔诚的佛教徒们一步一叩首，以最真挚的信仰来走完成这尘世最后的朝圣路。
只是此刻的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体味这高原上的风光和信仰，燕子依旧在沉睡，我出来给她买些水果，好弥补这高原上长期吃泡面的营养单一,有利于身体的恢复。
可能是因为高原运输的原因，没想到拉萨的水果竟然贵的吓人，苹果15元一斤，桔子18元一斤，香蕉19元一斤，就连小黄瓜也是7元一斤。和一个汉语不怎么流利的藏族小伙子纠缠了好半天，才算表达清楚意思，累得我全身是汗。
匆匆回到医院，燕子竟然已经醒了，只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振。见到我挣扎着想起身被我拦住了，让她躺下好好休息。
“这是哪里？”燕子一脸的茫然。
“这里是拉萨市人民医院，你已经昏睡了快十个小时了。”
“是不是又麻烦你这么远送我来这里？哎，我真是个灾星，你看自从你前天遇到我，这48个小时内就让你就没有消停过。”燕子看起来很内疚，小嘴微抿，眼神无辜，就像幼儿园被老师罚站的小朋友一般。
我不由的被逗乐了，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里，“你就别多想了，我这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这里，遇到你也算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既然是劫数那逃也是逃不掉的，不如坦然面对。佛祖看在我如此坦诚的份上，以后肯定会让我顺利的。来，先把这苹果吃掉，算是我渡劫的第一步。”
燕子这才面露微笑，听话的一口一口吃着苹果。
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小护士进来看了看还在滴答的液体，然后看着我说“你是程飞燕的家属？”
“哦？我…”
“对，这是我二叔。”燕子竟然抢着回答，碍于现状的不可收拾，我只好微笑着默认这个刚刚认识两天，突然冒出来的小侄女。
“麻烦你过来一下，大夫有话问你。”小护士笑容可掬，浓厚的高原红也遮不住我心里的突然惶恐。
“那燕子你先休息，数数我去去就来。”
转过身，瞬间我的笑容就消失了，这可能并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小事。在我的潜意识里，高反不过是一个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因为数次上高原，我也曾仔细的上网查看了这方面的知识，自己也亲身经历了多次高反，对此算是比较熟悉。一般来说高反因人而异，只要不感冒两三天后就会慢慢适应,即使高反了只要好好休息，辅之以吸氧治疗基本上也没什么问题。而此时大夫却为了这种西藏最普遍的高反亲自要找家属，显然不是很正常，这不由得让我心里一沉。
燕子的病房在二楼最里面的拐角处，出门36步，转角103步，用时六分钟，我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值班的男大夫年龄大约五十岁出头，头发早已稀疏花白，一副看惯了生死的平淡，桌子上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一个身着传统藏族服饰的小女孩笑的灿烂无比，旁边的介绍牌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主治大夫 德吉央宗。
“你是程飞燕的家属？”德吉大夫的汉语并不标准，但很流利。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我在和你谈很严肃的问题，也请你诚恳的告诉我具体的情况”德吉大夫一脸严肃，郑重的看着我。
我内心不由得一阵紧张，就将我们如何相识的情景简单说了一遍，德吉大夫一直望着窗外的布达拉宫没说话。
直到我说完他才转过身对我说：来，我们看看这孩子的病情。

做为首府，拉萨自古以来就是西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藏传佛教的圣地。这里海拔3600米左右，天气晴朗，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宜人，全年日照时间在3000小时以上，因此又被称为“日光之城”。
三天后燕子顺利出院，在之前就一定要我陪她同游拉萨，满怀复杂的心态，我只好答应。
盛夏光年，美景无边。我们游荡在这风景无限、文化迥异、历史悠久的古城里，不由得心里充满了欣喜。
“哎，二叔。布达拉宫是松赞干布为了文成公主而建的吗？”
“是也不是”
“怎么说？”
“历史上总强调是松赞干布为了迎娶文成公主而兴建布达拉宫，其实就当时来看兴建布达拉宫的政治目的是明显高于和亲这个具体事件的。作为吐蕃王朝的赞普，事实上是吐蕃王朝的开国之君，松赞干布在他的统治时期内平定内乱、统一西藏、制定文字、推动向奴隶制的社会转型之外，鉴于原来的首都已经残破不堪且宫室狭小，作为新的吐蕃帝国需要地理位置更好、管控全藏更有利、更加宏大雄壮的行政中心，因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拉萨开始成为王朝新的首都，布达拉宫也就开始兴建了。如果你一定要给布达拉宫加上爱情的外衣的话我也不反对，因为文成公主入藏后确实入住了布达拉宫。”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为了自己的爱人所以离开布宫，后来不知所踪的吧？”
“应该不是的”
“那是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政治问题。我们长话短说，就是清代康熙时期西藏由蒙古人控制，同时宗教势力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中央政府为了控制西藏，加强对西藏的政治影响力，将六世达赖带往北京，路过青海湖边时，六世达赖突然圆寂。其中有着各种尖锐的政治和宗教矛盾，绝不能简单粗暴的说这是为了爱情而做出的选择。”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二叔你看，能写出如此绝美诗句的人，我怎么能相信他是死于阴谋与政治，我宁愿相信他是为爱情而献身，方不负这高原的蓝天白雪与遍地艳丽的格桑花。”燕子凝视着前方高耸矗立的布宫深情而默然。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得’，康德也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可见追求理性、探求真知是人类最重要的事情，真实的历史本来就是这幅模样，为什么要给它加上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虚幻的人生毫无意义。”
“生活本来就已经够残酷了，为什么还要撕开这血淋淋的事实。我希望自己可以在这美好的故事中用最美的视角看待这个薄情且不怎么完美的世界，岂不是更好？”
燕子说的漫不经心，而我的心中却在这一瞬间像堰塞的湖泊缓慢的打开了缺口，思绪开始纷飞。
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个漫长的历程，我们在不同的阶段接受不同价值观的影响，逐渐树立起自己对这个世界从模糊到清晰、从感性到理性、从肤浅到深刻的认知。多年以来深埋校园不问世事的我将追求真知，认识世界的本质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我以为所谓人生的旅程不过就是树立强大的理性，以上帝的视角来俯视这个世界，进而做有自己认为的有价值的事情。直到遇见燕子，历经奔波，看到了这生命历程的百转千回，才开始对自己以往的坚持有了若干怀疑，而此刻燕子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再一次触碰到了我心底对于生活本质的认知底线，生活的方式也许真的不应该只有一种。
到底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事情，我多年以来的思维方式竟然在这一刻也有些不知所措。
拉萨的晚霞在这一刻竟然也出奇的好看，红透的天边映衬着雄伟的布达拉宫，大昭寺钟声隆隆，近处磕长头的人们依旧肃穆默然，虔诚如斯。燕子猛地回头，叫我快看远处一对正在拍婚纱照的藏族情侣，身着传统藏族服饰的这一对新人对着摄影师相互微笑，爱意满满。我看了一眼燕子，满脸笑意，温柔可人，只是心头不知道被什么压着，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我才清醒的认识到这不是瞬间的似曾相识，这几乎就是当年那个人的容颜了。

14、
“牧野恋爱了。”
“啊？什么？恋爱了？卧槽，这孙子竟然也有今天。”当万峰告诉我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都可以谈恋爱，谁都可以坠入爱河，唯独牧野不可以。
感谢西方哲学对我理性思维的培养，让我站在20岁出头的岁月里就从苏格拉底那里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完美的人，唯有美德与知识是人类永恒的追求目标；在物质充裕、道德败坏的时代更加需要理性，我们需要用诸如识别、判断、评估等手段来抗拒愚昧，到达人生的圆满。我赞同苏格拉底的一切，除了他对于精神恋爱的主张，因为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阿朱的身体是我此生都走不出的古城烟雨。
实事求是的从理性角度分析，不完美的人当然就无法拥有完美的爱情，对于一个像牧野这样追求完美爱情的人来说到底什么样的女孩子和何种纯洁真挚的情感才可以让她与我同流合污，不惜以身犯险？
当我还在喃喃自语、思绪万千的时候，牧野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郁文，这是我的女朋友枚萱。”牧野笑意盈盈的牵出了藏在他身后的女孩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枚萱，其实在整个大学时代我见到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虽然校园并不是特别大，但如果不是刻意的寻找，熟悉的人还真的很难碰到。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真的无法相信在现实生活中会有枚萱这样的女孩子。一袭白裙衬托着婀娜苗条的曲线，高跷的马尾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我总觉得她和阿朱很相似，但却又说不出那里一样那里不一样，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猛然发现，其实阿朱的美是小家碧玉，小鸟依人，是尘世里需要被呵护和怜爱的。而枚萱的美却是高高在上的，是有着林黛玉的绝世独立与冷傲孤绝的，自恃的优越让她对身边的一切都有着俯视众生的蔑视感。
只是在2003年的西大校园里我还没有认识到生命到底有多么残酷，一个女孩子的美会演化成何种让人终生难忘的记忆。
“兄弟，这就是那个我想温暖一生的人了。”牧野依旧满脸微笑，所有的表情都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欣喜和欢愉。
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怀念那个时候的牧野，怀念那个时候爱情最初的模样。

15、
日子就如同这护城河的流水，波澜不惊、安静流淌，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可从秦汉到隋唐，世间却已经过了近千年，往昔的光辉耀眼、熙攘繁盛似乎都没有发生过。
我喜欢每个夏天在钟鼓楼广场安静的看落日，下午六点半的太阳苍凉而绚丽，似乎在绽放这一天里最后的热烈。身处钟鼓楼广场，触摸到的并不是身边的熙攘繁盛，人来人往，而是千年的沧桑和时过境迁的厚重。
这座在古代被称为长安的城市承载了一个民族最为辉煌和伟大的时代。
于是在每个悠闲的假日时光，除了去南门地下通道唱歌阿朱都会陪着我游荡在古城的每个角落，并不断的追问着我关于这座古城的各种问题。
“这么宏伟的城墙是秦始皇修建的吗？”
“不是，这是明城墙，是六百多年前明代修建的。”
“那秦始皇修建的在哪里？”
“那是秦咸阳城，在今天古城的西北边，后来被项羽一把火烧掉了。”
“那汉代的长安城和唐代的长安城在哪里？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汉唐长安城都已经随着历史的变迁消失不见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看到明西安城了。秦咸阳城、汉长安城、隋唐长安城它们有一个连续的传承关系，是属于同一区域内的首都，因为关中优越的政治地位和地理环境所以不同的朝代连续建都在此，从而兴建了宏伟壮观的古代都市建筑群。”
“为什么都要建都在长安呢？”
“这个，因为古代的经济中心在黄河流域，而长安处于黄河上游，同时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地使得建都于此的政治中心就可以居高临下的控制下游的经济中心，从而实现对全国的管理和支配。”
“那为什么后来长安不再成为首都，失去了中心地位呢？”
“因为经济中心东移南迁，长安逐渐就失去了中心地位，不再重要，从而失去了作为中国中心的地位。”
“为什么经济中心会南移？”
“因为随着黄河流域气候的寒冷干燥，其经济发展越来越落后于南方，所以经济中心就不可避免的向南转移了。”
“为什么到了南方后就不再转移了？”
“因为我爱你啊。”
“嗯哼，又胡说。一定是你回答的不耐烦了，所以敷衍我。”阿朱一脸不屑的瞪着我。
“真的不是，历经了在北方的两千年，跨越了几个世纪的冰雪，我只身来到南方，看到南方的温柔艳丽和窈窕多姿，我就再也不想走了。”
一般这个时候，虽然我一脸色眯眯的样子，阿朱却都会甜甜的依偎在我的肩膀，佯装生气的声讨我哪里像个学历史的，分明就是披着历史外衣的流氓，而这却正是她喜欢的模样。

16、
经历了在拉萨的三天游荡我们准备从318国道返回成都。燕子的状态虽然好了很多，但依旧有轻微低烧的现象，带着药物和德吉大夫的嘱托我们开始上路。
如果说藏北高原的美在于它的荒凉和雄壮，那么藏东峡谷的美就在于它的温柔和端庄。我们一路领略林芝的烟雨江南之美，穿越鲁朗的林海山峦之奇，跨过邦达的七十二道拐，感受然乌湖的静谧幽深，燕子高兴的不亦乐乎，直叹这是她二十多年里生命的巅峰。
翻过东达山垭口的时候燕子坚持要下去看看，鉴于燕子的身体状况我很不乐意她在海拔五千米的山口下车，但小姑娘的固执让我只好依着她。
此刻观景台的人并不多，虽是盛夏时节，但温度很低。厚厚的云层直压天际，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无数祈求美好愿望的经幡正随风唰唰作响，燕子一改路上的欢欣雀跃，凝视远方沉默许久。
“二叔，我算是个可恶的人吧？”燕子突然转过身对我说。
“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恶不可恶的。”我回答的很镇静，虽然这一路上总有忐忑，但这一刻我却无比心安。
“可我骗了你。”
“我一个大男人，你能骗我什么？”
“其实我是一个人来拉萨的，却骗你是和别人一起，并麻烦了你这么久。”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不为什么，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需要理由的事情。”
“可你这么帮我，总让我心里过意不去，更何况确实是我隐瞒于你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们做事总要给自己一个借口，给生活一个交代。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家里人总在忙农活，我就自己每天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我可以看一个下午的蚂蚁搬家，听一个夏天蝉鸣的歌唱，读整整过期三年的《参考消息》，做这些事情需要理由吗？不需要，我只是觉得简单、快乐，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好吧，可我还是想正式的说声谢谢你。”
“好吧，那我也正式的告诉你，不客气。”
我总觉得燕子似乎知道了什么，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她终究没有再说，我也就没有追问。
东达山垭口的风越来大，我们回到车内准备继续出发，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原本云雾缭绕的山顶竟然透下了一束阳光，山顶的雪山折射出斑斓的光晕，美的不可方物。
云海依旧翻滚，可这个世界却似乎突然变得不一样。
明天的川藏线是风雪交加还是温暖明媚呢？此刻的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318国道起点在上海市黄浦区，终点在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聂拉木县，全长5000多千米。而我们旅行西藏，一般所说的川藏线则指的是318国道中成都到拉萨这2142千米的旅程。这条被称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的川藏线集中了平原、高山、峡谷、河流、草原、雪山、森林、冰川等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它就像一位多情的恋人，把自己所有最美好的风景全部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欣赏。
一路走来，江水温柔镌丽，高山俊美多情，只是燕子的话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都是我在默默的开车，燕子一个人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车载MP3不断单曲循环着朴树刚出的新歌《清白之年》：
故事开始以前 最初的那些春天
阳光洒在杨树上 风吹来 闪银光
街道平静而温暖 钟走得好慢
那是我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
……
经过连续几天的赶路终于到了八宿，稍作调整准备继续上路却被告知前面左贡到芒康的道路被大雨冲毁了，具体什么时候能通车还不知道。
作为在外出行多年的自驾爱好者，我也基本上习惯了这样的突发事件，那就等吧，但是一路上情绪本就不高的燕子此刻却开始再次发起了高烧，且昏睡不已。作为在川藏线上极为普通的一个小城，这里的医疗条件依旧简陋至极，自然无法和拉萨相提并论。但没有办法，道路何时通畅并不确定，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自然也不行，短暂考量过后我就带着燕子去了最近的医院。
直到凌晨两点多燕子终于缓缓醒来，我忙给她到了一杯热水。
“二叔，你过来坐，我想和你说话。”燕子并没有喝水，刚打过吊瓶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这一路上不是一直都在给我说吗？你想表达的歉意我都收到，我不麻烦，你呀，好好养身体就好。”
“你过来坐，我想看着你给你说话。”燕子认真的看着我对我说。
我只好搬了病房的凳子坐到她得旁边，安静的听她给我说话，
“我想认真的，重新开始生活。”燕子说的坚定而真诚。
“你才23岁，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前路都是未知的希望，怎么能说是重新开始？”
“可我23岁的人生其实已经是千疮百孔，我骗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我没有办法。”说到此处燕子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人是需要被倾听的，许多时候我们囿于自己的世界，孤独的存在于这个周围的冷漠之中，几乎忘记了外在的温暖，将自己封闭的同时也隔绝了整个世界。我们压抑自己的情绪，掩盖自己的心情，只有在一个人时候才将自己的内心偶然拿出来晾晒，全然忘记了被人关心和爱着的滋味。而倾诉和被倾听却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温度的最主要的方式之一，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看着我们眼睛安静倾听的人。
“我的老家在贵州黔南，那里的大山纵横连绵，就像生活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我小时候总觉得这辈子肯定走不出那里了，我会像我妈妈那样嫁人生子，种稻养家，可事实上我的人生却更加崎岖坎坷。许多时候，大山阻隔的不止是生活，还有人们对生活的希望。那里的人们极为重男轻女，认为只有男孩子才是一个家庭的未来和支柱。可我妈妈一直都没有生出一个男孩，我是他的第四个孩子，因为我是女儿，所以我的出生没有给家里带来一丝喜悦，相反爸爸却为此和妈妈离婚了。”
“在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再婚了，可再嫁的那个男人却有着非常严重的家暴倾向。他每天的生活就是赌博喝酒，一旦喝多了回家就是对我妈妈大打出手，在我的记忆里她身上的伤几乎从来就没有好过，总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我在她的泪水里长大，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看到那个男人的拳打脚踢和她的痛苦求饶，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求什么饶，有什么错。”
“童年里唯一的温暖就是每个暑假在外婆家的日子了。记忆里外婆的手柔软温暖，在每个夕阳西下的时候都带我去稻田抓鱼，稻田里长大的鱼肥美可口，是我小时候最美味的饭菜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总给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文峰塔的蛇妖、百子桥的水怪都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惊奇和美好。依偎的外婆的怀里甜甜的睡去，是我那些惶恐岁月里最温暖的时刻。”
“在我慢慢长大后，我也曾问我妈妈为什么不离婚，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可她总是告诉我女人的名节很重要，特别是已经离过婚的人如果再离婚会被整个村里的人所不容的。更何况，她还要靠那个男人供我上学，所以暂时的委曲求全又算得了什么。从那个时候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离开那片大山，彻底告别妈妈的那种生活。”
“在我18岁的时候，高考到成都的大学，我终于有了离开那片大山的机会。其实让我离开那里的不止是对那个家的厌倦，还有那个男人对我的窥视。18岁的我应该已经算是婷婷玉立了吧，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容颜，但却更加逃不过那个男人的骚扰。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开始注意到我身体的变化，总之以各种方式来骚扰我，有一次几乎避无可避，幸亏妈妈发现的及时，在关键的时刻拦住了他，当然妈妈免不了的又遭到一顿更加猛烈的毒打。我对那个所谓的家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期待，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在妈妈的泪水中离开了。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如何去面对，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家，那片山里了。”
燕子说的很慢，有时候几乎是一字一字的叙述，所有人生的悲苦和辛酸都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在遥远的川藏线上安静的流淌。她也一直将她的继父称之为“那个男人”，神情上满是鄙夷和愤恨。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一路上燕子总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总是热情汹涌却又沉默压抑。如果生命是条河流，我多么希望她是清澈汩汩、欢歌跳跃，而不是浊浪滔天、浑浊不堪。可事实上，许多时候生命的苦痛是人生的必然，我们的理想和生活的现实总是充满着巨大的鸿沟，这种差距让人痛苦，这种现实让人绝望。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痛苦，几乎无法逃避，虽然古人常言难得糊涂，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以清明之心来无视这无奈的人生。燕子没有错，她的妈妈也没有错，可人生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的给你背负这么多的苦痛，无论你能不能承受。
也许痛苦本是常态，欢乐才是偶然。
我把热水递到燕子的手里，“恭喜你走出来了，祝贺你赢得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呵，我虽然只有23岁，但我知道生活永远不会像电视剧那样总会给你一个美好的大结局，王子和公主的美好总是在童话故事里。我妈的两次婚姻就是最好的证明，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却总是要以最难过的方式度过。”燕子喝了一口水，继续缓慢而又安稳的说着。
“初到成都，我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活揭开了新的篇章，可现实的压力再一次让我喘不过气来。这里的繁华是我在山里所无法想象的，山的那一边永远无法想象山的这一边是多么的奢靡和放纵，山的这一边也无法想象山的那一边是多么的贫瘠和愚昧。自从我上大学后，家里就彻底终止了对我的经济供给，其实我也没有指望此后的生活那个男人能给我带来什么。人们常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可给我带来更大风暴的恰恰是那个所谓的家。”
“在我大二期间，又一次剧烈的家暴过后妈妈终于将此生的痛苦一一尝遍，带着对生活的绝望永远的离开了，两天后人们才在家门口那条江水的下游发现了她。原来生活的痛苦只有生命的终结才可以宣告结束。”
说道此处，燕子已经是泪流满面，我忙拿了纸巾给她轻拭泪水。
“没有妈妈，我就没有家了，此后我在那里，那里就是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我去眷恋的了。我也更加自闭，没有朋友，没有交际，身边的同学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但她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我。我开始有了名牌的衣服和包包，有了价值不菲的化妆品，也有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这里的纸醉金迷让我拥有了全新的生活。”
“是的，你想的没错。我依靠的就是我妈妈给我的容貌，原来只要我放下自尊，依靠这张脸就可以活的很好。唯一难过的就是每个醉酒的凌晨，呕吐过后对着这繁华都市的霓虹灯，所有的痛楚从心底升起，想起小时候跟在外婆身后踩着夕阳去捕稻花鱼的日子我就无比心酸。如果说痛苦是人生必经的历程，那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长大？”
“终于等到大学毕业，我厌倦了每天看到不同的男人和一张张虚情假意的笑脸，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在成都的街头醉酒呕吐，我想看看西藏的蓝天白云，我想触摸布达拉宫的壮丽，我想聆听大昭寺的钟声，我想重新开始生活。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总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只是不怀好意的过客。”
我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突然间特别想抽支烟，便拿出了放在旅行包内侧许久的香烟，却发现连只打火机都没有。
不常抽烟的人在想抽的时候就会经常遇见这种这种无奈的尴尬。
“二叔，你可以抱抱我吗？”燕子一脸可怜的看着我。
“哦”
“你嫌弃我吗？”
“哦，没有，怎么会。”
我坐到床边轻轻的抱着燕子，燕子将头深埋在我的怀里，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这些年的孤独和委屈好像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时光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极不真实，我似乎回到了2001年西安南门的地下通道，我依旧在拥抱着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
这时候手机亮起，我拿起来一看，是德吉大夫的微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那孩子的病情怎么样了？”
此刻窗外乌云翻滚，雷声震耳，看来川藏线上不光总是阳光明媚，大雨磅礴也是它的常态。

17、
当万峰把我从梦境里叫醒的时候我一肚子的恼火，老子为了考试拿奖学金请你们吃饭，昨天晚上几乎复习了个通宵，才早晨十点多你孙子在这瞎吵吵什么啊。
“郁文你还生气啦，你生气个屁啊，这已经是第三遍找你的电话了，前两次我都说你不在，这还是每隔一个小时打一次啊，都招架不住了，你快接吧”万峰一脸恼怒又委屈，临给我电话的时候还不忘加上一句：“是个妞，声音很好听。”
我很不情愿的拿起电话：“喂，哪位？”
“是郁文小弟弟吗？我是杨柳。”电话那头的声音甜美而又温暖，像极了这个冬日里校门口甜品店的那一杯热奶茶，昏沉的大脑在瞬间变的清醒。
“额，小弟弟？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称谓，好吧。杨姐你好，好久不见，你今天怎么有空……”我内心满是惊喜却又显得无所适从，对着电话一顿吱吱呜呜。
“好了，别磨蹭了，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快下来请我吃饭。”电话里的杨柳一阵笑意盈盈。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拖沓的懒人吧，没事的时候可以在家里或宿舍窝一整天，做事一定要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约会经常迟到，上课经常被老师点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站着，可以把衣服穿到实在没有换洗备用的才进行一次彻底的自我洗涤，周日的午后可以在“离忧路”走好久好久或者在钟鼓楼广场坐一下午，以至于阿朱笑话我说上辈子一定是一只考拉才有了这辈子的拖沓。
可今天我仅仅用了十分钟就已经洗脸刷牙换衣服步行到学校的西门口，见到了一脸笑意的杨柳。
初冬的西安五彩斑斓，虽已是季节变换，但秋天浓郁的华丽依然没有褪去最后的盛装。护城河两边的各种植物焕发出和夏天不一样的色彩，橙红黄绿一一呈现。路边的法国梧桐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金黄的树叶迎风起舞，将古城这千年的黯淡一扫而空。就连西大校园也是靓丽变身，黄叶飘落，遍地温柔。
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看到了杨柳，就像是梵高印象派画中的场景，明亮温和、光色艳丽。
今天的杨柳妆色很淡，一袭黑色外套风衣，长发飘落、温情款款，既有着职业的正式感，更散发着女性的温情和柔媚，和上次在南门地下通道的沮丧失落几乎是判若两人，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傻小子看啥呢，不能因为姐容颜绝美就站在我面前想入非非啊!”杨柳一脸奚落的嘲笑我。
“啊？又被你猜中了，一般在美女面前我是毫不掩饰的，今天没有口水横流、手足无措已经是我极度克制了，就你这样的高颜值，小心我待会直接给你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除了你的惊天一吻，什么也救不了我。”
“好啊，那我就看看你能发作到何种程度，以此来证明我的颜值到底有多高。”杨柳笑的花枝乱颤，让整个校园似乎都重新回到了秋天浓郁的温情里。
“想吃什么说，附近什么都有，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都有什么啊？”
“大西安美食的精华可都集中在我们西大这边家村一带了哈，这里应有尽有，前面是建基羊肉泡、红柳烤肉，左边那里是黄辣丁火锅串串、草鱼火锅、灌汤包，右边那里还有很正宗的新疆拌面、酸梅汤和炒米。”
我这边说的眉飞色舞，杨柳却提出要跟我去学校餐厅吃饭。
“我离开学校已经好些年了，让我去重温一下自己不怎么样的大学生活吧。”杨柳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但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作为有着一万多在校学生的大学，西大的餐厅有好几个，其中以馨园和丁香园算是比较不错的，听名字就觉得优雅独特，但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外在的冠冕堂皇，而是价钱的便宜。是真的便宜啊，一份鱼香肉丝7元，一份炒米饭4元，一个砂锅6元，一个肉夹馍2.5元，在一个房价接近两万的省会城市，这样的饭菜价格绝对算得上良心价。西大新建的南校区餐厅包间的名字比起本部来可就香艳的多了，计有芙蓉、月季、海棠、百合、杜鹃等等，新到的本科生们一上三楼大厅就开始对着漂亮的女服务员们高喊“芙蓉、月季，快来接客啦”，搞得学校一度考虑要不要再一次换掉名字。
听我说到这里，杨柳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些都是极好听的名字啊，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完全变了味道？”
“不是不是，跟我真的没关系，都是一些学弟们低级趣味的创意发挥，我已经脱离了那个境界了，”我连忙解释道。
“看来你以前创意也不少啊”杨柳一脸的笑意盈盈。
到达餐厅的时间比较早，还不到十一点，大批学生还没有来到，偌大的馨园餐厅显得空空荡荡，杨柳点了一份酸菜炒米、一个冰峰，我直接要了一碗油泼面。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吃这里的炒米饭吗？”
“为什么？”
“因为只有酸菜味的炒米饭最接近我家乡扬州炒饭的味道，这是家乡的滋味啊。”
“好吧，希望这陕西的酸菜炒米和甜甜的冰峰可以缓解你的思乡之情。其实我都好久都没有到这里来吃炒米饭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看左边第一个卖兰州拉面的窗口，对，就是那位大叔。其实以前是位特别漂亮的湖南妹子，因为她我们宿舍几乎吃了一整月的拉面。”
“郁文你好色啊，垂涎人家美貌就不住往来跑。”
“好色是欣赏的别称嘛，你看啊这世间万物无一不可爱，无一不美妙，作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更是造物主呕心沥血的杰作，如果我们把这种美都视若无物，那真的是太暴殄天物了。更何况，对漂亮的女孩子不正视、不欣赏、不搭讪，你让人家女孩子情何以堪啊，会伤害女孩子自信的，万万不能，恕我真的做不到。”我一脸严肃的解释着。
“巧言令色啊郁文，你看你这大学读的都学到了什么，我就坐在这里静静的看着你吹牛。”
“好啊，你看啊。看我的玉树临风、气宇不凡，还是才貌双绝、玉质金相，是看在下有逸群之才还是骨子里的文质彬彬？是不是偶尔还会有所迷离，总会有一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真实感？……”
“哈哈，郁文…真的…够了。”杨柳已经笑的搂着肚子说疼了，直引得旁边吃饭的一对小情侣不住往这边看。“我是真的没看出，那个一身书生气在聋哑学校做慈善的义工，那个在南门地下通道深情款款的落寞歌手原来是个巧舌如簧的浮浪子哟。”情急之下，杨柳一口苏南话脱口而出。
“其实也并不矛盾啊，你看啊人都是多面性的。万物讲平衡，人性也是如此，有多少欢乐的跃动就有多少孤独的思考，如果不能孤独的思考生活本身就不能勇敢的享受生活中的欢乐，可以说孤独给了我们一种审视生活的另类角度，让我们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真正的认识自己。”我依然一本正经的说着。
“虽然我觉得你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我还是挺喜欢。你平时是不是就是这样骗女孩子，讨女孩子开心的？”
“这个倒真的没有。古人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古人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些东西比如说这该死的气质和无尽的魅力实在压抑不住，我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古人也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说着杨柳就用力掐了我的大腿，我不由失声叫出了声。旁边吃饭的情侣扭头看着我们，惊讶的表情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看你，叫这么大声，我多不好意思啊。”杨柳一脸娇羞的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可能是油泼面里的辣子太多，吃的我眼泪直流。

初冬的西大又换了衣装，太阳透过黄叶洒满一地的温柔，我们并肩踩着松软的树叶，走在“离忧路”上，微风渐凉，流年安稳，时光似乎会一直这样安静的流淌下去，不争朝夕。
“其实我今天时来请你帮忙的。”杨柳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哇，能为杨女士效劳不胜荣幸，请讲。”
“少来了，说正事呢，下个月我们公司团建，你能不能来给我们做表演？报酬的事不用你担心，我会按市场价给你，如果耽搁你上课的话我加倍偿付。”
“没关系，我去。”我回答的很干脆。
杨柳随手在空中抓住了一片正在飘落的枫叶，放在手中仔细查看，酒红色的纹理清晰可见，五个分叉整齐而又各有特色，映衬在初冬蔚蓝的晴空下，温暖而又精致。
"来，送你这片枫叶，它的名字叫‘岁月’，代表我此刻的心情。”杨柳看我的眼神竟然有些坚毅，一副要下定什么决心的模样。
我伸手接下这片红的发烫的枫叶，远处的钟楼响起了正午的钟声，十二点了，又是一天里最热烈的时刻了。

17、
当万峰把我从梦境里叫醒的时候我一肚子的恼火，老子为了考试拿奖学金请你们吃饭，昨天晚上几乎复习了个通宵，才早晨十点多你孙子在这瞎吵吵什么啊。
“郁文你还生气啦，你生气个屁啊，这已经是第三遍找你的电话了，前两次我都说你不在，这还是每隔一个小时打一次啊，都招架不住了，你快接吧”万峰一脸恼怒又委屈，临给我电话的时候还不忘加上一句：“是个妞，声音很好听。”
我很不情愿的拿起电话：“喂，哪位？”
“是郁文小弟弟吗？我是杨柳。”电话那头的声音甜美而又温暖，像极了这个冬日里校门口甜品店的那一杯热奶茶，昏沉的大脑在瞬间变的清醒。
“额，小弟弟？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称谓，好吧。杨姐你好，好久不见，你今天怎么有空……”我内心满是惊喜却又显得无所适从，对着电话一顿吱吱呜呜。
“好了，别磨蹭了，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快下来请我吃饭。”电话里的杨柳一阵笑意盈盈。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拖沓的懒人吧，没事的时候可以在家里或宿舍窝一整天，做事一定要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约会经常迟到，上课经常被老师点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站着，可以把衣服穿到实在没有换洗备用的才进行一次彻底的自我洗涤，周日的午后可以在“离忧路”走好久好久或者在钟鼓楼广场坐一下午，以至于阿朱笑话我说上辈子一定是一只考拉才有了这辈子的拖沓。
可今天我仅仅用了十分钟就已经洗脸刷牙换衣服步行到学校的西门口，见到了一脸笑意的杨柳。
初冬的西安五彩斑斓，虽已是季节变换，但秋天浓郁的华丽依然没有褪去最后的盛装。护城河两边的各种植物焕发出和夏天不一样的色彩，橙红黄绿一一呈现。路边的法国梧桐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金黄的树叶迎风起舞，将古城这千年的黯淡一扫而空。就连西大校园也是靓丽变身，黄叶飘落，遍地温柔。
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看到了杨柳，就像是梵高印象派画中的场景，明亮温和、光色艳丽。
今天的杨柳妆色很淡，一袭黑色外套风衣，长发飘落、温情款款，既有着职业的正式感，更散发着女性的温情和柔媚，和上次在南门地下通道的沮丧失落几乎是判若两人，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傻小子看啥呢，不能因为姐容颜绝美就站在我面前想入非非啊!”杨柳一脸奚落的嘲笑我。
“啊？又被你猜中了，一般在美女面前我是毫不掩饰的，今天没有口水横流、手足无措已经是我极度克制了，就你这样的高颜值，小心我待会直接给你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除了你的惊天一吻，什么也救不了我。”
“好啊，那我就看看你能发作到何种程度，以此来证明我的颜值到底有多高。”杨柳笑的花枝乱颤，让整个校园似乎都重新回到了秋天浓郁的温情里。
“想吃什么说，附近什么都有，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都有什么啊？”
“大西安美食的精华可都集中在我们西大这边家村一带了哈，这里应有尽有，前面是建基羊肉泡、红柳烤肉，左边那里是黄辣丁火锅串串、草鱼火锅、灌汤包，右边那里还有很正宗的新疆拌面、酸梅汤和炒米。”
我这边说的眉飞色舞，杨柳却提出要跟我去学校餐厅吃饭。
“我离开学校已经好些年了，让我去重温一下自己不怎么样的大学生活吧。”杨柳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但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作为有着一万多在校学生的大学，西大的餐厅有好几个，其中以馨园和丁香园算是比较不错的，听名字就觉得优雅独特，但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外在的冠冕堂皇，而是价钱的便宜。是真的便宜啊，一份鱼香肉丝7元，一份炒米饭4元，一个砂锅6元，一个肉夹馍2.5元，在一个房价接近两万的省会城市，这样的饭菜价格绝对算得上良心价。西大新建的南校区餐厅包间的名字比起本部来可就香艳的多了，计有芙蓉、月季、海棠、百合、杜鹃等等，新到的本科生们一上三楼大厅就开始对着漂亮的女服务员们高喊“芙蓉、月季，快来接客啦”，搞得学校一度考虑要不要再一次换掉名字。
听我说到这里，杨柳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些都是极好听的名字啊，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完全变了味道？”
“不是不是，跟我真的没关系，都是一些学弟们低级趣味的创意发挥，我已经脱离了那个境界了，”我连忙解释道。
“看来你以前创意也不少啊”杨柳一脸的笑意盈盈。
到达餐厅的时间比较早，还不到十一点，大批学生还没有来到，偌大的馨园餐厅显得空空荡荡，杨柳点了一份酸菜炒米、一个冰峰，我直接要了一碗油泼面。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吃这里的炒米饭吗？”
“为什么？”
“因为只有酸菜味的炒米饭最接近我家乡扬州炒饭的味道，这是家乡的滋味啊。”
“好吧，希望这陕西的酸菜炒米和甜甜的冰峰可以缓解你的思乡之情。其实我都好久都没有到这里来吃炒米饭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看左边第一个卖兰州拉面的窗口，对，就是那位大叔。其实以前是位特别漂亮的湖南妹子，因为她我们宿舍几乎吃了一整月的拉面。”
“郁文你好色啊，垂涎人家美貌就不住往来跑。”
“好色是欣赏的别称嘛，你看啊这世间万物无一不可爱，无一不美妙，作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更是造物主呕心沥血的杰作，如果我们把这种美都视若无物，那真的是太暴殄天物了。更何况，对漂亮的女孩子不正视、不欣赏、不搭讪，你让人家女孩子情何以堪啊，会伤害女孩子自信的，万万不能，恕我真的做不到。”我一脸严肃的解释着。
“巧言令色啊郁文，你看你这大学读的都学到了什么，我就坐在这里静静的看着你吹牛。”
“好啊，你看啊。看我的玉树临风、气宇不凡，还是才貌双绝、玉质金相，是看在下有逸群之才还是骨子里的文质彬彬？是不是偶尔还会有所迷离，总会有一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真实感？……”
“哈哈，郁文…真的…够了。”杨柳已经笑的搂着肚子说疼了，直引得旁边吃饭的一对小情侣不住往这边看。“我是真的没看出，那个一身书生气在聋哑学校做慈善的义工，那个在南门地下通道深情款款的落寞歌手原来是个巧舌如簧的浮浪子哟。”情急之下，杨柳一口苏南话脱口而出。
“其实也并不矛盾啊，你看啊人都是多面性的。万物讲平衡，人性也是如此，有多少欢乐的跃动就有多少孤独的思考，如果不能孤独的思考生活本身就不能勇敢的享受生活中的欢乐，可以说孤独给了我们一种审视生活的另类角度，让我们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真正的认识自己。”我依然一本正经的说着。
“虽然我觉得你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我还是挺喜欢。你平时是不是就是这样骗女孩子，讨女孩子开心的？”
“这个倒真的没有。古人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古人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些东西比如说这该死的气质和无尽的魅力实在压抑不住，我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古人也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说着杨柳就用力掐了我的大腿，我不由失声叫出了声。旁边吃饭的情侣扭头看着我们，惊讶的表情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看你，叫这么大声，我多不好意思啊。”杨柳一脸娇羞的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可能是油泼面里的辣子太多，吃的我眼泪直流。

初冬的西大又换了衣装，太阳透过黄叶洒满一地的温柔，我们并肩踩着松软的树叶，走在“离忧路”上，微风渐凉，流年安稳，时光似乎会一直这样安静的流淌下去，不争朝夕。
“其实我今天时来请你帮忙的。”杨柳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哇，能为杨女士效劳不胜荣幸，请讲。”
“少来了，说正事呢，下个月我们公司团建，你能不能来给我们做表演？报酬的事不用你担心，我会按市场价给你，如果耽搁你上课的话我加倍偿付。”
“没关系，我去。”我回答的很干脆。
杨柳随手在空中抓住了一片正在飘落的枫叶，放在手中仔细查看，酒红色的纹理清晰可见，五个分叉整齐而又各有特色，映衬在初冬蔚蓝的晴空下，温暖而又精致。
"来，送你这片枫叶，它的名字叫‘岁月’，代表我此刻的心情。”杨柳看我的眼神竟然有些坚毅，一副要下定什么决心的模样。
我伸手接下这片红的发烫的枫叶，远处的钟楼响起了正午的钟声，十二点了，又是一天里最热烈的时刻了。

18、
作为古城，西安的建筑街道集中体现了古人坐北朝南、天圆地方的哲学理念，整个城墙以内的街道布局以钟楼为核心，沿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向四周辐射，总计有长乐门（东门）、永宁门（南门）、安定门（西门）、安远门（北门）等十八座城门。所以即使是外地人一般在西安也很少迷路，这四四方方一座城，堂堂正正的东西南北四条线，看着太阳都能找到回去的路，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诚如是也。
杨柳所在的公司在北大街一座高楼的23层，距离钟楼不过800米左右，附近商圈遍布，人流如织。整栋大楼的外墙上面挂着四个稍显突兀的行书大字“名流天地”，和这里的氛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七点，冬日时短，华灯已然初上。公司的会议大厅一派灯红酒绿的模样，各种食物水果和酒水摆满了会场，杨柳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等我的到来，脸上了多了几分我未曾见过的生硬感。
简单的寒暄过后，杨柳和我协调好演出的曲目和时间，就继续去忙别的事情了，我背着吉它去后台调试好音响效果，和请来的乐队试着合奏了几遍，便坐在台下静静的等待演出时刻的到来。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很陌生，虽说和西大在空间上的距离并不遥远，也就七站路的样子，但我却强烈的感觉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不在一个时空里，瞬间又想到了大楼外的“名流天地”四个大字，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刚一看到就觉得突兀不已，总觉得哪里不合适。这里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女性，且容颜娇艳、秀色可餐，但人人行色匆匆，走路带风，在和你打招呼的瞬间笑容可掬、态度温柔，转过身的瞬间却冷若冰霜、风寒刺骨；嘴里谈得基本都是业绩、奖金以及工作规划，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一台行走的工作机器，恰如其分的表达，合乎时宜的微笑。
晚上七点半，活动准时开始，请来的乐队演唱的很卖力，一首流行歌曲竟都让台下的女孩子们几近疯狂，声嘶力竭的喊着“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那一夜你伤害了我…”；活动环节，台上做游戏的员工们配合的更是恰到好处，不失时机的卖萌装傻特别到位，整个会场一副欢乐畅爽、其乐融融的样子。杨柳轻轻的坐到我身边问我感觉怎么样，食物可不可口，我连忙回答“特别好，特别好”。
晚上的演出很成功，我表演的也恰到好处，一首《Hotel California》将整个晚会的氛围带到了顶点，只有那一刻台下的杨柳才似乎褪去了身上的职业感，笑意纯真的看着我。
晚会最后一个被称作“刘总”的人上台做总结发言，这个满脸微笑、头发花白的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不断的感谢所有员工的辛勤贡献，并承诺未来一年要将整个公司的工资提高一倍，现场瞬间更是欢声雀跃、掌声雷动，晚会的气氛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活动结束，时近凌晨，冬日的钟鼓楼广场行人稀少、寒气骤升，远处的永宁门依旧灯火辉煌，那是我们第二次遇见，第一次相拥的地方。
“是不是不太舒服，不习惯这里的环境和氛围？”杨柳问的简单而干脆。
“没有没有，还好。”我回答的有些言不由衷。
“不用隐瞒，我知道这样的场合根本就不适合你，你不过是因为我的关系勉强而来。所以，我更应该感谢你。”说完，杨柳就将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今晚你的演出报酬，你应得的。”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适合那个场合？”
“不为什么，你是那种一眼就能被我看到心底的人呐，我知道对你来说这里的环境并不相宜，但这种钱为什么不挣呢？公司的这次活动由我全权负责，当时策划部要请外面的歌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与其让别人来挣这个钱，不如让你来，所以我就去找你了。”
我拿起信封，里面厚厚的一叠，信封外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演出费2000.
“太多了，其实吧我每次在外演出也就是每场600，这个价格真是太高了，我不要。”
“傻小子，你跟钱有仇啊，快给我拿好了。”杨柳假装生气的看着我。
我只好乖乖的装好信封，“那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好了，这样的不义之财我拿着总是不安心。”
“改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说实话我是忙得一口东西都没吃，咋们两去回民街吃东西吧，用你的劳动报酬。”杨柳笑的一脸纯真。


回民街所在北院门区域，是清代的官署区，因陕西巡抚衙门在鼓楼之北，故名北院。到上个世纪末，部分回民在此街租房经营餐饮，遂改向餐饮街方向改造，北院门遂成为回民街。因为这里小吃精美、花样繁多且具有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和风味，随着中国旅游经济的崛起回民街也就逐渐成为西安著名的美食一条街。
冬日凌晨的回民街依然人头攒动，商家们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光滑的青石板路映衬出火树银花的别样温柔，繁华洒满了一地。我带杨柳来到一个叫“红红酸菜炒米”的小店里。
“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我一直都记得啊，您老人家好不容易莅临西大餐厅一次，我怎么敢忘记。”我调侃道。
“你这是明摆着嫌弃我老了。”杨柳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没有没有，我这是对您的尊称，只有特别尊敬的人我才这么称呼的。”
“好吧，不过我这会又不想吃了。”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就坐坐吧，我有点累。”
“也可以，来，让我们干杯，致敬这个伟大的时代。”我拿起了手里的冰峰。
“哇，郁文，没看出来啊，你的格局突然间变得这么高，都和时代联系在一起了。”杨柳抿嘴而笑。
“因为时代的进步很重要啊，比如说此刻已然凌晨时分了，这在宋代以前城市可是要宵禁的，轻则鞭笞重则流放，而现在时代的进步则让我们有了此刻对面而坐、欣赏着你的无边美色，这不就是时代进步的重要性嘛。”
“你总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哎，不过很得体，很符合你的身份，也让我知道了那么多未知的事情，更何况不经意间还肯定了我的颜值呐。”杨柳微笑着用手托住了向下斜靠的脑袋，长发瀑布般散开在桌面。
我们各自喝着手里的冰峰，挨得很近。今晚的杨柳妆色很浓，长发披肩，浓郁的香水味四散弥漫，一身黑色的职业装显得格外精神，走路时鞋跟和地板的敲击声都能震动整个街道。
“去我家吧。”沉默片刻，杨柳盯着我说，眼里的温柔就像太平洋的海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