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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路途遥遥》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4-14 18:08:12
敬请指正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4-14 18:08:12
说起来你或许不太相信。有天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我参加完一个聚会从朋友家出来,在街边叫了辆出租车准备回家。那段时间聚会较频繁,可能是因为公司准备散伙,大家想借此机会多聚一聚,毕竟今后见面的机会不太多了。这种聚会无外乎是谈所谓的感情,聊自己的打算,骂搞垮公司的领导及几个溜须拍马的小人;再就是喝酒。那晚我喝了不少,但还没有足够到忘了自己的程度,也尽量不去考虑什么狗屁未来的那些事。
朋友住的这个小区是新开发的,规模很大,靠近城市的边缘,比较偏僻。我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车。司机是个男人,年龄与我差不多,三十七八岁左右,面目白净,戴幅无框眼镜,看上去比较文静,不像那种常年跑夜班的司机。夜班“挑土”司机,大多满脸倦怠,不苟言笑,神情中透着狡黠和职业性的冷漠。
上车后男人说了句“你好!”我楞了愣,也随口回了一句,并说了目的地。
男人在路边一个空旷的地方将车调头,显得有些笨拙。当他终于把车调过头来,沿着小区外一条两车道宽的道路平稳地行驶后,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当初就没学好,又好久都没摸手动档车了。”说话时,右手离开方向盘向我挥了一下。我看见他手上戴着白色绵布手套,浅色的衬衣袖口从深蓝色外套衣袖里露出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面料的西装,而且还打着蓝底白色斜条纹领带。
道路两旁种植着香樟树,树龄不是太长,枝叶并不茂盛,在一长溜路灯的照耀下显得稀疏暗淡。天边的下弦月在一幢幢楼房间时隐时现。四下昏暗,寂清,出租车远光灯形成的光柱撕裂黑幕,扫过道路两边的树木、铁栅栏、垃圾桶、商店的卷闸门、酒家的玻璃门窗。
路上少有行人。车开得不快,间或发出车轮辗轧路面的摩擦声。在两三个交叉路口他都很迟疑、紧张。直到看到市区主干道上通明的灯光,我俩同时都舒了口气。
“这路不太熟,过来时,还是乘客指路才进来的。我没开几天出租。”他说。“如果觉得闷,你可以将车窗摇开一些。”
“没事,”我说。但我还是将车窗摇下一半,一股凉风灌进来,嗓子有些作涌,但忍住了。
“你要是想吐,就提前说一声,我好在路边停下来。”他说。
我谢了他,说不必了。随后动手将车窗摇了起来,只留下一条寸把来宽的缝隙,冲淡车内刺鼻的酒味。味道真的很难闻,我略带歉意地问他是不是也喝酒。
“很少。”他说。“有应酬也喝,你知道的,酒是润滑剂,场面上少不了它。不过我一般只喝红的,偶尔啤的,白的很少喝,酒量不行。我看老兄今天可够呛!”
“没事!”我说。为了缓解尴尬,我讲了几个关于喝酒的小笑话,有听来的,有自己身上发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难免有些夸张。一个酒喝得稍微有点飘的人,所说的话应该是可以原谅的。我也可能提到了当天喝酒时的一些情况。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我们平时不敢、也不愿在朋友熟人面前提及的一些事情、甚至是自认为无伤大雅的隐私,或许愿意吐露给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听听。
我怀疑我是真的醉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很清醒。
说话期间,我突然想问他穿西装打领带的事,随后又岔了过去,可总觉着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些事,”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又朝向前方,“买醉未必能解决问题。”
“同意,”我说。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4-14 18:08:12
出小区的路口有车追尾,两个男人正在争吵,肇事车挡在路中间,造成了堵车。我们稍等了一会儿才汇入主干道茫茫车流中。
这条主干道是城市北大门进出城的唯一的通道,每天早晚高峰必堵,现在虽是深夜,没有堵车,但看见尾灯形成的红黄色长龙,依然可以想见高峰时的情形。
我们的车速明显提起来了。他熟练地将车开上快车道,经过一个路口,拐上了姑嫂树立交,车速至少有六十迈。我想他应该是有车的,或者曾经有过车的。
车载电台不知什么时候拧开了,不时发出哔剥声,里面有两三个人你来我往的在约饭、打趣,也有人不时插进来,播报汉口火车站和天河机场的班次信息。
我俩有一会儿没吱声。任由电台的吵闹声打破车内的沉寂。
他似乎很专心地开着车,将车驶上匝道,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朝黄浦路方向驶去。我随口哼起了张学友的《相思风雨中》。
这时他开腔了。
“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他说,“我的这身行头让你好奇了,不是吗?”
“怎么可能!”我嘴里这样说,但心里直犯嘀咕,好像被人抓到什么把柄似的。
“你上车后一直盯着我的西服和手套,只是你自己没注意。”
“不好意思,我可能喝多了点。”我盯着看了吗?也许。
“没事,你又不是第一个。”他说。“不过我挺羡慕你们这种性格的人,换了我就不行。”
“都挺难的!”我说。又想起了聚会时和朋友私下合计开公司的事,但这只是个想法,千头万绪的,想想都令人头痛。
出租车左前方青紫色的天空出现一片橙黄透亮的光晕,我知道那是汉口火车站。车站广场和建筑墙角处的射灯,将汉口站的主楼辉耀成金色的城堡,又幻化成蓝莹莹的水晶宫。但这景象,从我们现在的角度是看不到的。我们要在站前驶下了高架桥,穿过车站地下隧道,那才是回家正确的方向。
在隧道里,车载电台出现杂音,我看见白手套晃了一下,他把电台关了。
刚一出隧道口,他就带着自嘲的口吻对我说:“我说我是证券公司的职业经理人你相信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说,“相信,怎么不相信!”
“我是说不久前,”他说。“我现在是个‘挑土’出租车司机。我丝毫没有嫌弃出租车司机的意思,不会的,我兄弟就是开出租的。这车也是他。——这么跟你说吧,不是司机的问题,穿西装打领带就是要提醒自己,我曾经是个证券经理人,是部门经理,甚至还差点成为公司的副总。我还有意戴了双白手套,连我兄弟都说我,但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别介意,我没有说你。”
“没有,怎么会呢!”我想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之后,他像开了闸的水库,那一顿倾诉,几乎没有我插嘴的机会。
他大学毕业就招聘到了证券公司,公司的名字我忘了,应该是个很大的证券公司,总部设在上海。他进去后就从基层做起,一周至少有三四天都泡在银行,做些帮着客户开户、发放资料之类的杂事。加班是常事,辛苦不说,还拿不到多少钱。他记得有次只开了不到700元的工资,他说,他一气之下,真想点把火公司把大楼给烧了。当然了他没真这么干。那时,公司几乎每天都有辞职不干的,不过也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招进来。他坚持了下来。他觉得他有这方面的天赋。
就凭着这个信念,当然还有勤奋和运气了,他挺了过来,手上的客户也越来越多,在基金和股票上面为大部分客户都赚了不少钱。不过真正让他翻身的是07年5.30的那场股灾。他说:“这或许是我前半生中最为成功一次逆袭。”
谈到那场股灾,他语气特别亢奋,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更像乐队的指挥,那神情、那戴着白手套挥舞着的手势,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
他说了一大堆术语,有些我不太懂,但溢价、利润之类我还是明白的,总之一句话:他手上的客户不但没有亏,还因为之后他选中的股票中获得了赢利。而他的一个同事,也是竞争的对手,却在这次灾难中输得一塌糊涂,拍屁股走人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当时的情形,”他看了我一眼说。“甚至惊动了上海总部那边。”说时,他脸上溢满笑容,这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夸张,但显然是真诚的,有点儿像小孩做了一件自认为很了不起的事情,期待父母夸奖的那种得意骄傲的劲头。
没过多久,他就被晋升为部门经理。他说应该是华中这一片最年轻的部门经理。由于他的稳重和独到的眼光,当然了也不乏冒险的精神,他说,这一点尤为关键,他手上总是保有一百五六十个客户,可供操作的有上亿资金,而年薪在百万左右。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完全平缓下来,神态轻松自如,语气中略带点不屑的味道,仿佛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他说:“只要你能给客户赚钱,他们是不会在乎你那点佣金的。赚钱才是硬道理!”那段时间,他买了平生第一辆车,手自一体2006款白色的蒙迪欧。他的手机总是最新款的。像什么K歌、泡巴、饭局、洗澡那更是家常便饭,想推都推不掉。真是夜夜笙歌。
“有一回我请客,有七八个朋友,一晚上我全包了,花了我小两万。深夜回家,我开车行驶在寂清的街道上,就想,这就是所谓的成功了吧。想想当初拿不到一千块钱的感觉,真是天壤之别。那时我就想,总有一天,当我想吃大餐,想听音乐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去在乎钱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现在我尝到了,就是成功的滋味。那么,这一天终于来了。想起曾经想一把火烧了大楼那件事,想起那几年所受的苦,现如今都得到了补偿。如果当初没有坚持呢?不会的,没有如果,这不是我的性格。而且我自认为有这方面的天赋。……至于说到那次的逆袭,我不否认多多少少有点儿运气的成分。做基金股票也多少有点赌的性质,但我告诉你,我赌的不是运气,运气当然要,最后赌的还是经验和眼光。这或许就是天赋吧!而那时,一切都朝着正确的方向在走,虽不能保证今后不出乱子,但以我的性格,我想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我当时真是信心满满的,以为没有我搞不掂的事。”
身边开车的这位老兄,居然曾年薪过百万,让我感到挺意外的。有钱的老板我也见过,但男人所说的07、08年那会儿,在我们武汉,一个打工的能拿上百万年薪,我还真见得不多,可能是贫穷遮蔽了我的眼睛,也限制了我的想象。尽管有点半信半疑,但那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说嫉妒,肯定有一点儿。说羡慕,也不否认。至于恨,恨他?为什么?恨自己倒多少有一些。但更多的是种说不出的酸楚。不过他的那身深色西装和领带,穿在他身上,当时我倒不再觉得那么别扭了。
出租车行驶在高架上,混凝土桥面和两边的防撞护栏像狭窄的河道,车在水中航行着,护栏上的灰色灯杆就是林立的樯桅,白色节能街灯,犹如两条反光的铁轨,一直向前延伸着。
高架上车辆不多,但车速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好像陷入了某种状态之中,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两眼看着前方,双手轻柔地握着方向盘。这种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我俩都没有吭声。
我从上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半了。
这时,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就在这一年,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是在一个聚会上。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她是我喜欢的类型。时间虽然过去快九年了,但我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那天,她穿一件驼色呢绒外套,里面是件白色小圆领衫,还戴着条细白金项链,项链上有颗心形翠绿色小吊坠……对,是绿色的,脖子显得特修长白净。头发垂在肩头,是栗色的,她皮肤本来就白,所以那天应该是化了浅妆。她笑起来样子很好看,嘴角有对似有似无的小酒窝,而且眼睛特别明亮,像会说话似的。最要命的是,”他停顿了一下,说,“她说话的声音带有种特别的音色,让我想起了我母亲。我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
在这之前,他说,除了那些鬼混的女孩子,也正经交过两个女朋友,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都没有结婚的冲动。这是他第一次产生结婚的念头。那次见面,她对他也不太讨厌。结婚后,他们经常会谈到他们的那次会面。但一般都是他主动谈起来的,她说得比较少,实在逼急了,就笑着说,除了给她留下一些轻狂的印象外,其他都还算得体。他说,她的笑,永远都是他的杀手锏。
那次以后,他就展开了强烈攻势。她在一家小有名气的培训中心上班,从事教育咨询。家在外地,一个人在武汉,与朋友在汉口三阳路附近合租一套了住房住着。在大学里谈过一次恋爱。上班后,经人介绍也短暂的谈过男友。当时正与培训中心的一位英语老师走得比较近,但并没有正式约会。他说,这些都是他从她的同屋和同事那里侧面了解一些情况。她很少聊自己的事情。
他说:“那时候,股市刚经历大的波动,客户大多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追她。”依他说,在追她的那段时间,武汉三镇几乎所有的中高档娱乐场所都留下了他俩的足迹,当然了,街头巷脑里的美食摊点也有他们的身影漂过。这点我相信,追女孩子还有什么其他手段呢!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他们周末还经常开车在到市内、省内的不少景点去旅游。有时只有他们俩,有时也和她那个同屋或同事的男朋友、老公们一起。直到有一天,他俩在山湖温泉湖边一间临湖面山的房间里醒来。那是他们交往四个多月后的一天。
“她说:‘春节我要回趟老家,你要一起吗?’”
“我笑着回答:‘这算是邀请?’”
“‘你也可以不去。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说过的话能收回吗!’我说。”
那天,他们一直在房间里待到快吃午餐时才酥软地从床上爬起来。
春节他们一起回到她家。她父母不知有多高兴,对他也非常满意,嘴都没合拢过,给她家亲戚见面礼和小孩的红包,也让一大家人皆大欢喜。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
回到武汉,他货款买了一套房,本想全资购买,但他准备把钱留下来投资用。他老婆也没反对。装修、家里的一切置办都是由他老婆负责,他给了她一张卡。装修的过程两人有过一些摩擦,但最后都由她做主了。
婚礼如期举行。先在武汉办了一次,在她老家又办了一次。
“我在婚宴上见到了那个外语老师。”他说。
“噢!”我答道。“你以前不认识他?”
“不认识。接送她上下班时或许看见过,但我没怎么注意。”他在坐椅上调整了一下屁股,将身体坐直,说。“发请柬时,我老婆跟我商量过,我让她自己做主,不要担心人数的问题。酒席是在新华路的太子酒店办的,由婚庆公司一手操办,办得相当成功。
“婚礼的那天,她穿着件深红色绣花旗袍,着双白色水晶高跟鞋,头发盘在脑后,发髻上插着我送给她的镂空吊坠金簪,左手无名指上是那枚我们共同选定的2克拉六爪镶嵌钻戒。是那么美,在婚礼上,我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她。”
“女人在结婚当天是最美的。”我说。
“不是一般的美。”他说。“我手机里有她的照片,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是怕破坏了我心里虚构出来的印象。现实与虚构往往有着强烈的反差,特别是做母亲的,还有就是恋爱中的男人。在妈妈眼里没有丑孩子,而当一个男人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时,她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完美的。
但他将手机递给我时,我还是接了过来。他随手将座位上的车顶灯打开。
手机里的那个女人的确很漂亮,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怀疑这不是他老婆。不过都是生活照,拍摄于不同时期,而且是同一个人,这不会有假。照片中的女人应该是她老婆。
我将手机递还给他,不无羡慕地说:“老兄真是好福气啊!”但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特别是在他当作手机屏保的那张照片,女人的神情总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
“你不会在哪里见过她吧?”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屏保,然后插进西装左上衣兜里,又拍了拍。
“没有,”我瞧着他,摇摇头说。“没见过。”
“我们结婚八年了,说起来你以为我在炫耀,我都想不起我们什么时候红过脸。家里的事基本不用我操心。她还在原单位上班,我说我养活她没问题,可她死活都不愿辞职。我没有强求,说等你想通了再说。
“晚上除了推不掉了应酬,我很少出门。不过偶尔也约几个朋友到会馆去打打牌,但从不超过十二点。结婚后,我也不去野了,这一点朋友都清楚,有场合也不叫我。平时在家里,我一般都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不是上网就是看书,要不然就做些糕点发到朋友圈里。她经常做些小玩意发到朋友圈里。她喜欢读书,在我的印象中没有比她更爱读书的人,装修新房时还特意订制了一个书柜,我就几本金融、证券方面的书,她的书占了一大半柜子。她参加了一个读书会,定期组织活动。我想这样也好,可以让她散散心,有个寄托什么的。我还陪她去过一次呢,女的多,男的少,围在一起讨论一个英国作家的什么书。叫奥……什么汀,对,奥斯汀,就是这个名字,她写了本叫《理智与情感》的书。我在床头柜上见过的,还有本好像是《包法利夫人》什么的。但我对文学书籍不感兴趣,上学那会儿倒是读过几本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日本侦探小说,后来就没再读过,提不起兴趣,那次以后,就没再陪她去了。后来,但凡她参加活动,我就约朋友打牌,晚饭在会馆里吃。她自己开车过去,在外面约朋友吃了饭回。”
出租车驶上了长江二桥,桥梁上两个主塔斜拉着密密的钢索,像多彩的扇面,又似八架西洋竖琴横跨在宽阔的江面上。江水黑漆漆的,两岸高楼鳞次,灯光璀璨,投射在江面上熠熠的倒影,将整块的江水切割成条状黑布。天气晴好时,西南方的长江大桥遥遥在望,下游处的二七桥也清晰可见。
“婚后,如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他说,“那就是没有孩子。其实我也并不是太着急,我弟弟已经有了个儿子,我父亲又不太管我的事,反倒是她的父母总是摧她。她经常为这事与丈母亲置气,有两年她连老家都没回去。”
“现在丁克夫妻也不少啊。”我说。
“怎么不是!顺其自然吧。”他说。这之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可现在这一切都晚了。”
“怎么可能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手段多得很。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我安慰他说。
“不是医学的问题,不是,”他没等我说完,就抢着说,说话声略带轻微颤抖,“完全不是。……如果有孩子……或许就……。”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从座位旁边放茶杯的凹槽拿起一个大金属水杯,左手放开方向盘拧开盖子,又回到方向盘上,用手掌抵着,嘴对着杯口,往里面吹了吹,仿佛很烫似的,才开始喝,喝得很慢,像是在缀饮极品咖啡或顶级红茶。喝完茶,盖上杯盖,又将水杯放回原处。一切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这得从我破产开始说起。”他说。
他这么一说,让我有些摸头不知脑。又是“孩子”,又是“破产”什么的,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我这才开始怀疑他是在编故事。那么好,既然大家都在打发时间,我也没理由不配合。
“破产?呵呵,”我笑着说。“不可能,这玩笑开大了。”
“真见鬼!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以为我疯了,来开出租车玩?”他说。“我对你说过那个同事的,还记得不?我现在比他更惨。不仅是客户的资金,算上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钱,全赔光了。”
我当然记得他说的那个同事,我还没醉到才说就忘记的程度,甚至连他嘲笑的神情我都记得:一脸的不屑。但什么5:30股灾,我的确不清楚,倒是前几个股市大跌我还有些印象,听玩股票的朋友说被套得死死的,估计很难翻身。
“你是说这次损失惨重?”我问。
“对,全赔光了。”他说。
“那真是太不幸了,老兄!”我说。
不是我提醒,他差点错过下桥的匝道,突然变道又险些与后面的一辆黑色奥迪发生碰撞。他嘴里骂了一句,狠狠拍了两声喇叭。匝道出口是红灯。等红灯时,他说:
“在证券这一行混久了,什么事没遇到过。我就见到过跑上楼顶直接往下跳的,抑郁的、疯掉的那就更多了,早已见怪不怪。但这回实在输得太惨了,真是片甲不留。心不甘啊,朋友!——不过,现在想来,是我太急于表现自己,太想晋升副总的那个位子。上层曾经许诺过的,但有人在背后捅刀子,可我……总归是我急切了,犯了大忌。哎,真没什么好埋怨的,有用吗?总不至于去死吧!我记得有句话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可这回还得太他妈彻底了。”
“可不是!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我补了一刀。
“说实话,这件事给我的打击,远远比不上我老婆的不辞而别。”
“老婆也跑了!”我叫了起来。这桥段太俗套了,简直都没法听下去。可万一要是真的,这哥们确实就太惨了点。没可能的,我想。
他瞪了我一眼。
他说他老婆的出走完全没有任何征兆。那天他回家,家里没开灯,这是很少有的。他把客厅、房间、卫生间所有的灯都打开。她不在家。打电话关机。那段时间他被那摊子事搞得焦头烂额,心情糟透了,回家前一个人喝了点酒,也没在太在意,以为她有事耽搁了,马上就回来,所以,躺在沙发上等她时睡着了。他醒来已经快十一点,灯还都开着,叫她,但没人应声,她还没回来,打电话还是关机,他这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家里与他出门时几乎没有变化。再仔细找,发现衣柜里少了几件衣服,梳妆台少了护肤、补水之类的小东西,书架上的书也明显移动过,他还在卫生间平时他们放药物、花露水、香皂、纸巾的小柜子最上层,摸到一个压平了的空纸药盒,他瞄了一眼,随手扔在了盥洗台边。他越找心里越慌,最后,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其实还不到半个小时,微信的提醒声把我惊醒。”他说。“我急忙拿起手机,是我老婆来的,我的手都在发抖。微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内容写着:‘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你不要找我。你自己多保重!’我赶紧回了条:‘老婆快回家,情况没有那么糟!一切都会过去的!’发了微信,我马上打电话,但还是关机。那天晚上我一直发微信,回忆我们这九年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但一条都没回。手机也一直关机。我真是疯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老婆的培训中心去问,很委婉,不想把事情闹得无法收拾,让人笑话。中心说她一周前就辞职了。他下楼时在电梯口,遇到老婆部门的女主管,老婆与她的关系还好,他们曾一起旅过游。一见到他,女主管就说他老婆的福气好,找了个会赚钱的好老公,能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说了一堆。他想她们同事都还不知道他破产的事。他也顺便问了老婆最近的一些情况,七七八八的都很正常,谈话间她无意中说了句那个外语老师两个月前也辞职,到深圳发展去了,他当时也没在意。
他匆匆赶回家里。他想老婆也许趁他外出的这段时间已经回来了,她根本就没走远,一直在家附近,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但他失望了,家里还是老样子,打手机仍然关机。他给岳母家去电话,问老婆回去没有,岳母说没有,还问夫妻俩是不是吵架了。他没说老婆离家出走的事。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朋友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有,她经常在哪家做保健他不知道,她服用哪些保健品说不出名字,她喜欢什么品牌的服饰和皮包很少关注,她除了书外还喜欢什么从不过问,她做糕点是因为喜欢还是打法时间……突然之间,他感到非常愧疚,“我敢说我非常爱我老婆,”他说,“可就在那一瞬,别说不敢承认说我爱她,我甚至都不能说自己认识她。”他悔恨不已,想当面乞求老婆的原谅。但接下来那件事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昨晚没合眼,头晕沉沉,跑进卫生间用冷水冲头,看到昨晚扔在盥洗盆上的那个纸药盒,发现竟是种长效避孕药的药盒。就是说她一直都在欺骗他。这一发现不啻一记重锤砸向他的胸口,令他浑身一激激灵,冒一身冷汗。这女人如此陌生,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惶恐。
他说,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老婆,但长期服用避孕药,外语老师的辞职和她的离家出走这几件事,令他生疑。虽然他找不出这之间的联系,也不愿意承认,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去也没有打消过,时时折磨着他。
这件事,再加上投资失败给他带来的打击,他彻底地崩溃了。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4-14 18:08:12
“这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出租车驶离和平大道,拐进左侧的一条小路。小路较深,我就住在快靠近江边的一个老小区里。已经过了十二点,路两旁的门面、商店几乎都关了,只有一家网吧和一家通宵营业的烧烤店还开着门。烧烤店门前有两桌年青人在喝酒,吃串。
车开到一个岔路口我要他停下来,再往里走,就不好掉头。我下车准备付款,才发现没有打表。他也发现了,愣了几秒,说:“你看着给吧!”但随即又说,“算了,不用了,只当我放了一趟空。而且让你当了一路的听众,也烦了。”
“这怎么行!你现在暂时靠跑出租生活。”我说。我将钱设给他,他没有接,说:
“真不用给。还不至于差这两个钱吧!”
看他不收,我说:“要不加个微信,我用微信转给你吧!”他说了声,“不必了老兄。”发动车了,走了。
车驶出没有十余米,停下来,往回倒,我以为他反悔了,钱我还捏在手上。快到我身边时,车停下,他摇下窗,将头伸出来说,“今天这事,就权当作故事听吧,朋友!”说罢,猛然加了一脚油,开走了。
我当然是在听故事。
回到家里,玄关里的灯开着,都睡了。我轻轻走进卧室,老婆睡在床中间侧身向里,手臂裸露在外。我半跪在床边,摇着老婆的肩头,轻声说:“醒醒,醒醒,老婆,你爱我吗?”
“小点声!”老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说,“你真是喝多了,又发那门子神经。快洗了睡,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洗完上床,老婆挪开身子让我睡下,头枕在我手臂,手放在我胸前。我的手搁在她穿着睡袍的丰满的屁股上,轻柔地抚摸着……。
事后我睡不着,想起那个男人。他或载上了一个像我样的夜归人,或在街上游荡,或在他所说的他俩曾经光临的场所附近期待某种相遇的可能。他说他穿西装打领带就是坚信有一天他们会重逢,他还会告诉她,他们将重新来过。这结尾是多么的伤感,像某部爱情小说的结局,可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这个男人是真实的存在。
下次的聚会,我应该会借着酒劲对大伙讲讲这件事,我能够想象出会是怎样一个场面:不可开交。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不置可否,但有一点他们意见肯定是一致的,那就是不相信没收我的车钱。其实,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信。

2020/4/13草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4-14 18:08:12
只有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网友们提出了很多意见,包括:真实与虚构的问题、戏剧冲突问题、文艺腔的问题、特殊与普遍的问题、细节的真实问题,等等,对我都是很有帮助的,在这里我谢谢大家。我会在写的过程中逐步解决和完善。

楼主:一石三鸟2016

字数:9881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4-13 22:10:13

更新时间:2020-04-14 18: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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