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萌本是心脑血管病方面的专家，在医生岗位上工作四十多年，是梁上医学界权威。除了精湛的西医技术，牛萌的中医理论和实践竟也出奇地高超，中西医结合在他身上得以完美体现。牛萌这一生都忙于医学工作而无暇其它，他特别想在退休后多陪陪家人，尤其是已近九十岁的双亲，父母历尽苦难，好不容易把他兄妹拉扯成人，平平安安活到高寿实属不易，摄像机就是方便为父母留下影像资料。同时牛萌准备涉猎更多陌生领域，尤其是电脑。作为医学专家，他敏锐地觉察到电脑的重要和它必将在社会普及，同龄人中他早已遥遥领先。学电脑，打字是基础，牛萌不想绕道，为尽快掌握难学易忘的五笔字型汉字输入法，一年前他对着录音机朗读五笔字型字根表口诀，把一盘一小时时长的录音带录满，在做家务和休息的时候反复播放，“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这些，牛老背得滚瓜烂熟。除了书房里一套台式电脑加打印机，牛萌还有一台孙女淘汰下来的SONY 笔记本电脑，早晚坐在卧室里通过无线路由器上网。为熟悉接口繁多且功能键与台式机有所不同的笔记本，牛萌认真画了一张详细的“功能布局图”，放在电脑包里供随时查阅。

牛萌的讲述令宝生和小敏两人听呆了，现下年轻人都很少有人真正学习，何况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牛萌对新技术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和一丝不苟的学习态度，给人以强烈震撼！小敏打开牛萌的博客，牛萌网名为“梁上日月”，梁上日月的博客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医学著作，一部分为各种心得。小敏加了好友说留着慢慢看；宝生不但指导牛老摄像机的使用方法而且自告奋勇再拿一台摄像机去帮牛老拍摄。

秋高气爽，梁上正举办长寿文化节。牛萌带父母一起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表达孝心的同时他也想在有生之年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份美好记忆。宝生被深深打动，手中的摄像机不停拍摄，牛萌夫妇和他妹妹妹夫陪同超过钻石婚龄的双亲，六位老人在布满鲜花和彩旗的璀璨阳光中缓缓同行。

宝生回来剪辑制作，心情从未有过的敬重，他尽心尽力，把这张碟片做得更好。牛萌来拿碟片的时候对宝生说：“老袁，谢谢你！我们先约一下，过些天我家要举行一个小型家庭聚会，到时请你和柴小姐一起参加，行吗？”

宝生连忙代小敏一并答应：“牛老，您客气。有吩咐您随时喊我！”

牛萌的家庭聚会实际上是全家为牛老父母九十岁生日贺寿。宝生和小敏赶到牛萌订餐的饭店后才明白主题，两人遗憾不已，真应该为老人家准备一份寿礼！这次的家庭聚会名副其实，除了宝生和小敏，没有一个外人。六位老人已见过面，其余是牛萌夫妇的五位子女和他们各自的孩子，这是一个热闹的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三桌家庭成员宝生和小敏并没有分清楚，但是宝生被一种爱的气氛包裹，眼前闪现着热情的笑脸、耳畔充盈着爱的回声。有那么一刻宝生有想哭的冲动，记忆中尽是家的阴影，他何曾享受过如此温馨！小敏悄悄换下宝生拍摄，人和人之间差距如此之大，那大山深处自己的家人……小敏和宝生相视一笑，二人心有灵犀：从自己开始，做合格父母，让亮亮和晨晨生活在爱的阳光下！

宝生第三次认识牛萌是在牛萌家。牛萌家在梁上最早的别墅区，一楼进门是大约三十平米的大厅，牛萌说他和几个舞友经常在家里举行舞会，规模不大，但其乐融融。今天来参加舞会的几对老人，个个充满青春活力，先生们西装领带、夫人们美艳摆裙，除了头发花白，岁月几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牛萌笑着说他们平均年龄超过七十岁，他们不是因为今天拍摄才化妆打扮，平时他们就是这样生龙活虎、花枝招展。曾经的生活不是没有艰难，只不过一切成为过往，人生暮年，只有欢乐。

曲终休息，牛萌带宝生参观他的两层别墅，重点是设备齐全的书房。书房里，三张电脑桌顺势靠房间东、南、西三面墙围成一圈，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打印机、扫描仪、照相机、摄像机一应俱全，还有一台老式录音机甚至一台塑封机。北面朝南一排书橱鲜明地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各种医学著作、二是文学作品、三是有关电脑的技术书籍。电脑桌上有学习笔记，老花镜一条腿弯折一条腿伸直放在笔记本上。桌上引人注目的竟然还有一瓶墨水和一只鹅毛笔。牛老觉察到宝生的惊讶，笑着解释：“老袁，我用墨水和鹅毛笔提醒自己不断学习。没有笔的话，根本就没办法写字；没有墨水，鹅毛笔只不过是鹅毛而已。”

离开充满学习气息的书房，宝生跟牛萌来到隔壁，隔壁是个小房间，房间墙壁上挂着一男一女两张褪色的黑白画像。画像中男人年轻英俊，但肯定不是牛萌；女人可人、秀气，但肯定不是牛夫人。牛老一旁微笑着指着画像中的女人说：“这个是我前妻”，然后指着男人说：“这个是福明前夫。”福明便是宝生认识的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牛夫人。

宝生赫然想起牛萌在家庭聚会上介绍他五个子女，五个子女姓氏不同，当时心中微感诧异；在阚星星药店工作时曾听到过同事们议论，说牛萌夫妇都是二婚……宝生平时不爱东家长、西家短地瞎打听，所以不知究里。他认识的牛萌、牛夫人一直是恩爱伉俪、夫妻典范。每当他二人携手从宝生店里离去，宝生都会在脑海中冒出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相信，他们竟不是原配夫妻？

其实，牛萌的人生路并非一帆风顺，其中更有大起大落一言难尽。牛萌中年丧妻，范福明中年丧夫，双方重新组合了共有五个子女的大家庭，各自的子女跟各自父亲、母亲的姓。重组家庭后，他们不但赡养双方父母，同时前妻、前夫的父母他们都继续赡养着，甚至，隔壁邻居当年养不活自己众多儿女要把其中一个孩子送人时，牛萌夫妇收养了那个女孩子做干女儿。老的老、小的小，牛萌的家庭经济和自身的健康都曾濒于崩溃边缘。但是，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如今，大年三十吃团圆饭的时候，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的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围坐在一起，牛萌享受到大于一般人所能享受到的天伦之乐。牛萌说：“老袁，一个家庭的发展不容易，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积极的生活态度，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都会过去。我这个大家庭，孩子们如嫡亲手足，我很欣慰。回首一生，自己每一步都不曾放弃。现在我常和福明讲，我们都已退休，老天给予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们决不能把这不多的时间虚度，首先把身体照顾好，然后学习，学跳舞、学摄像、学电脑、学一切先进的知识，不被社会淘汰，要把老年生活过得丰富多彩……”

28
牛萌一番话，打开宝生世界的另一扇窗。过往无论如何艰难，即使心爱的釉瓷在眼前摔碎，没关系，只要能加智慧、学会修补，学习墨水瓶和鹅毛笔的故事，生活仍会趋于美好。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宝生忽然想到赵宏图和他两个妹妹，他们亲兄妹间不如人家异性兄妹之间情谊深厚！他又想到自己的姐姐、姐夫，姐姐、姐夫在他无法企及的空间对他微笑……他反复琢磨着牛萌压在台板下手抄的一句话：“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曾国藩”，宝生心中豁然开朗。俄顷，他又觉得这句话似乎应该调换一下顺序：第一要“有识”，第二要“有志”，有“识”之后才有正确的“志”，否则路的方向走偏，持之以恒的结果就是俗语常说的“一条道走到黑”。

而世上的路千条万条，芸芸众生前仆后继在不同的路上拥挤，其中会有一些特别的人，在特别的时候完成着特别的使命。

比如，贾运连还是常常拉着宝生去放生，像当年追求郭娅妮时拉着宝生一样，现在拉着宝生却不为吃喝，而是宝生可为贾运连弘法、利生作宣传。除放生外，贾运连常请一些高僧大德来梁上讲经说法。根本的因果报应说宝生部分认可，“种善因得善果”鼓励人向善令人赞许，但有些浅显道理仍难以理解，比如：“今生做官为何因？三世黄金妆佛身；穿绸穿缎为何因？前世施衣济僧人……”难道不正之风刮到了菩萨与僧人？“黄金妆身”后的菩萨就报答人家“今生做官”？“穿绸穿缎”也是“今生”的追求？

宝生问贾运连这个问题，贾运连说：“那是歌里唱的，不要咬文嚼字。”

宝生不解：“歌曲普及更广，人们传唱的同时会有想法吧？难道拜佛的目的是为有权有钱有富贵？”

贾运连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因果歌》是用简单的说法来教化众生。因缘果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宝生心想自己并没有钻牛角尖，但看到贾运连坚定的眼神，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能再纠结下去，点到即止吧。现在贾运连的思维异于常人，俗世的荣华富贵或点滴追求他均嗤之以鼻。他也曾遇到过牛萌，对牛萌的曲折人生没有丝毫兴趣；还有金团子、淼森垚等人，他说佛陀早已洞悉世间一切，所谓作家再写些什么都是扰乱人心……

要想深刻理解贾运连还需假以时日，目前看，贾运连身体力行劝人向善是常人眼中的另类。宝生弄明白为什么贾运连脚上的鞋那么容易破。放生常去乡间，乡间路上常有各种砂石、砖块掉落，贾运连只要看到，总会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把它们踢到路边，他说免得人家骑车不小心轧上去摔跟头。宝生不以为然，谁看到砂石、砖块会直接轧过去而不是避开呢？下雨天去放生，许多蚯蚓爬上水泥路面，贾运连下车来把蚯蚓一条条捡起扔到田里去，他说太阳出来后，回不到泥土的蚯蚓只有死路一条。宝生受到感染，一起捡蚯蚓，老计连忙叫宝生别把手弄脏了，他还要拿摄像机呢。贾运连带着老计、梅冰冰或文雅兴高采烈一路走过去，看着童心未泯、爱心泛滥的贾运连，宝生心中感叹，当年那个爱吃五香螺蛳的贾运连现在却放生、吃素，放得最多的是螺蛳，他说“吃什么就要放什么”，除了这个名字中附带的极端自信，延续下来的只剩下一个名字，权当自己重新认识了一个也叫贾运连的贾运连吧。

宝生正哼着在网上流行的《鸡之歌》逗晨晨，忧郁的谭咏麟早被压进箱底：“我不想说我很清洁，我不想说我很安全，可是我不能拒绝人们的误解。看看紧闭的圈数数刚下的蛋，等待被扑杀的危险……一样得吃肉，一样得吃饭，人不能没有鸡的世界……”门外贾运连和文雅骑着车来了，贾运连大着嗓门问：“宝生，哪天有空和我去一趟琅玥？”

贾运连要去琅玥拍卢老师开办的“弟子规幼儿园”。他游说宝生带上小敏和亮亮，宝生的“亮晨字社”交给他最近招聘的员工，贾运连则带上文雅和女儿小卉，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坐头班车去琅玥。上车前，大家到车站附近一家早点店吃早点。文雅说：“咱们吃盘水面吧。”盘水面是梁上经典面食，贾运连给大家点了盘水面，他自己吃素，特别交代老板下素面。

下面条的女师傅五十开外，看她下面条的过程就知道这里的盘水面绝对正宗。面条下入沸水后煮片刻马上捞起来，放入灶台边一口盛满凉水的大锅里过一下，再捞起投入锅中，然后将盛有面条的小竹篓顺势一甩沥去水，完成“过桥”。面盛到碗中，用适量荤油和酱油拌好，盖上盖浇，盖浇有青椒肉丝、雪菜肉丝、韭菜肉丝等，各取所需。面和口汤分别端上桌，口汤为猪膀骨加水熬成，上面撒些葱花，宝生又在汤里洒些胡椒粉，亮亮学舅舅也洒胡椒粉，两人“嗖嗖”几口一碗面少了一半。文雅、小敏和小卉三人一口口吃，姿势名副其实地文雅。大家碗里的面都见少了，坐在另一桌上贾运连的汤面才端上桌。贾运连一筷面条刚夹进嘴，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呕”的一声一嘴面条吐到桌上。大家急忙问怎么了，贾运连朝老板招手：“我说给我下素面，怎么放荤？”老板问端面上桌的老刘：“老刘，怎么回事？”老刘委屈地说：“我没放荤。他说下素面就下素面，他说不要葱就没放葱，他说不放荤我把盖浇的肉丝都剔除了，就拣点青椒拌了一下……”贾运连打招呼：“老板，给我重下一碗，啥都别放，这碗钱我照付。”老板连连答应：“行行！”老刘嘟嘟囔囔表达不满，老板叫她赶紧另端一碗素面。贾运连不放心，自己去端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来。

到琅玥车站，一位三十多岁的成女士开面包车来接。从她和贾运连互相合十致意宝生明白了成女士是位居士。成居士面容姣好，衣着朴素，左手腕上缠绕着细细的佛珠。成居士把他们带到琅玥城郊花园小区一幢住宅楼五楼，主人卢老师带着一个五六岁叫“华华”的女孩来开门。卢老师是位精神矍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当然，她也是佛门居士。华华朝众人一鞠躬，说：“叔叔、阿姨好！”然后引着众人到客厅并拿一次性杯子给大家倒茶。虽然华华年纪小，但倒茶招待客人做得像模像样，茶倒好后，她招呼亮亮和小卉三个孩子坐到沙发前的小凳子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中华弟子规》。卢老师和宝生交代上午拍摄流程，一行人转到楼下一间车库，卢老师开办的“弟子规幼儿园”教室就是这里，但车库外并没有“弟子规幼儿园”的牌子而是四个大字“幼儿乐园”。为今天拍摄，教室用气球、彩带做了喜庆布置。正面朝外墙上贴着美术字“继承民族文化，弘扬中华美德”；横梁上是北宋大家张载的名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东侧墙上主要是孩子们的图画作品；“弟子规”的内容在西侧墙上隐隐体现：两幅广告牌上一幅是孔子像，像两侧写有“孝养父母、奉事师长”八个大字、另一幅上书“至乐无如读书，至善莫如教子”。整个小环境与世隔绝，完全传统的文化氛围。

一张琅玥市慈善会颁发的捐赠证书明确了这里是“弟子规幼儿园”。“花园弟子规幼儿园：热情关心、积极支持社会慈善事业，向我会捐赠人民币658元，功德无量。谨发此证，以示衷心感谢！”

花园弟子规幼儿园共招收了十二名四至十二岁的小朋友，加上卢老师的孙女华华一共十三人，教师是卢老师儿媳妇也就是华华的妈妈龚老师。幼儿园不收任何费用，所有课桌椅、服装、教学用具包括龚老师的工资都是家长们自愿提供，比如，到车站去接他们的成居士就是其中之一。成居士女儿八岁，现在正身着统一服装在教室门前的空地上和同学们一起做操。

十三个孩子在龚老师带领下排好队，首先做手语操《生命的河》：“生命的河，喜乐的河，缓缓流过我的心窝。我要唱那一首歌，唱一首天上的歌，天上的乌云，心里的忧伤，全都洒落。”第二个手语操是《感恩的心》：“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两个手语操一短一长、一简一繁，大孩子手语动作基本准确，小孩子要打折扣，特别是只有四岁的那个男孩儿，他妈妈在旁边不断给予提醒。孩子们整体动作虽不整齐，但脸上表情都很认真。

第二个节目是点读《弟子规》全文。教室里，《弟子规》课本摊在桌上，孩子们右手食指指着文中一个个文字高声朗读：“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宝生暗惊，这些字孩子们都认得？尤其是那个四岁小孩儿，小手指点着文字丝毫不差！就算每个字都带拼音，难道这孩子认识拼音？宝生更不相信孩子们对这篇古文的含义都理解，在不理解含义的基础上能这么流利地读完全文？“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这后面四句宝生几乎读不出来。拍完这段录像，宝生向龚老师提出疑问，龚老师说：“这些孩子聪明极了！我们以往低估了他们！看上去他们好像不认字，你只要多说多讲他们自然记得住！”

第三个节目是《弟子规》释义。龚老师问孩子们答。前面提到的那四句，一个孩子做出准确的释义：“进门时不要踩门槛，站立时身体不要歪斜，坐时不要伸出两腿，更不可以晃腿。”一节课时间孩子们基本解释了“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文意。

宝生在楼下拍录像，几个孩子家长在楼上忙午饭，等宝生拍摄完毕，一顿丰盛的全素餐也准备好了。吃饭时卢老师一人上桌热情招待。宝生肚子吃到撑，碗里的饭菜实在吃不下去。这时，贾运连拿过宝生的碗，说：“我帮吃。”在他们眼中，剩饭剩菜是浪费粮食，而浪费粮食是学佛之人不能忍受的。但贾运连吃宝生的剩饭令宝生颇为尴尬，他想以后这种场合一定要注意言行。

饭毕，卢老师送给他们人手一本《弟子规》书籍和光盘，还特别对亮亮和小卉说回家要学习。从卢老师家出来，宝生松了一口气。小敏牵着亮亮，文雅牵着小卉，大家往小区门口走，成居士送他们去车站。

小敏忽然叫宝生：“生，快看，那人是不是宿明？”

顺着小敏手指的方向，宝生看到前面楼下，一对男女正挽手回楼中，女人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连小敏都看出来了，不是宿明是谁？宝生立刻想到益寿桥头的光膀子男人，难道宿明有双胞胎兄弟？宝生不由愣在当地。

文雅好奇，问：“怎么了？宿明是谁？”

宝生给小敏使个眼色，说：“小敏看见人长得像就大惊小怪。没啥，我们走吧，别叫成居士等。”

贾运连对文雅说：“少管闲事，好好背《弟子规》。”文雅朝小敏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儿，两人不免有点小尴尬。

坐上长途车，亮亮和小卉翻开《弟子规》。小敏慢条斯理说：“亮亮，《弟子规》是清朝的作品，是古代孩子们的启蒙读物，主要给小孩讲日常行为规范和与人相处的注意事项，这些亮亮已经做得很好。这本书亮亮只要领会它的精神，不需要逐字逐条对应，知道吗？”

亮亮乖巧答道：“知道了，舅妈。”

宝生悄悄问小敏：“这么紧张？”

“我觉得这些传统国学文化毕竟跟不上时代发展，你看这句——”小敏指着书中，“丧三年，常呜咽，居处变，酒肉绝……难道叫孩子休学三年吗？其它可以抬杠的句子太多，依着它教孩子不知怎么教。”

宝生微微一笑，用手指指贾运连，贾运连和文雅坐在车厢另一侧眯眼打盹儿，宝生在小敏耳边悄声说：“别叫他听到。”

到家后，赵宏图和储萍萍来找宝生，宝生心想正好问一下他俩听没听说宿明和李岑有啥事。彼此落座寒暄，宝生突然看到赵宏图左太阳穴上清晰地趴了一道伤口，长长的伤口上留下缝合了四针的印痕，这一惊非同小可，咋回事？

储萍萍叹气说：“赵宏图一直不叫说，你们没注意这些时他发型改了吗？就为遮伤口。喏，他老子拿凳子砸成这样。”

坐在一边儿打字的小敏张大嘴巴：“咋回事？”

原来，赵宏图已经搬进新居。新屋入住时，蔡兰萱欢欢喜喜从赵娴娥家回来，赵俅却死活不来，他去住赵宏图原先的房子，并且他不是一个人住。老头儿胳膊骨折痊愈之后，唐玲丝以保姆身份留下来，赵俅搬到哪儿她跟到哪儿，现在他们两个人住。怪不得当初赵宏图装修房子时赵俅说客厅不用改，其实那时候他已经盘算好心里的小九九了。

蔡兰萱住了新房子，但自己用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是要的，那张束腰八仙桌和老式床等大家具在储萍萍另租的仓库里老早拿回来用上，这天，蔡兰萱要儿子、儿媳陪她去红升新村出租房拿些她想要的其它小物件，平时使用的物件不拿回来给赵俅糟蹋让人既心疼也不服气。谁知冤家路窄，他们竟然在出租房遇到赵俅也来搬他合适的家什，而且，赵俅也不是一个人，他带来唐玲丝。这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唐玲丝识相，连忙和赵俅说她先走。唐玲丝走后，赵俅怒气冲冲盯着蔡兰萱母子。蔡兰萱心里生气，埋头整理她的锅碗瓢盆、竹篮竹筛，最主要就是祖传的两个洗漱架。赵俅见蔡兰萱要拿走两个洗漱架，突然爆发：“你要两个干什么？有一个是我的！”蔡兰萱不停手：“这是蔡家的！凭什么给你？”赵俅伸手来夺，蔡兰萱哪是赵俅对手，赵宏图眼见蔡兰萱要吃亏赶紧去帮忙，赵俅见儿子帮蔡兰萱夺洗漱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随手抓起脚边一张小板凳砸向赵宏图的脑袋。

赵宏图本能地头一偏，板凳重重砸在赵宏图太阳穴上，鲜血从脸上渗出来越流越多，储萍萍吓得目瞪口呆，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喊：“别愣着啊！快去包扎！”萍萍如梦方醒，赶紧搀着赵宏图去附近诊所包扎。还好，虽然太阳穴那里皮开肉绽但没有伤筋动骨，有惊无险。诊所先生说把绽开的肉缝合起来慢慢愈合，缝四针还要打一针麻药犯不上，结果麻药没打生生缝起来，储萍萍紧抓赵宏图的手忍着泪心里比刀割还疼。包扎完毕，他们回出租屋，迎面遇到赵娴影、赵娴娥姐妹。蔡兰萱也没想俩姑娘怎么会来，她连忙告状：“娴影、娴娥，你老子竟然拿板凳打宏图！这要出人命啊！”姊妹俩斜睨赵宏图，娴影对蔡兰萱说：“你来拿东西也要和我老子商量商量。”娴娥抖着肩膀冷笑一声：“缝好了还有啥事？”蔡兰萱愣在当地无言以对。俩姑娘帮赵俅绑好那张有肥皂盒的洗漱架，一左一右保护赵俅扬长而去。

储萍萍心里憋闷，蔡兰萱母子不说话她也没办法，三人继续整理蔡兰萱要的东西。门背后一张小板凳倒在地上，储萍萍去扶，忽然看到板凳缺一根横枨，她立马反应过来，刚才赵俅就是用这张板凳打赵宏图的。那一根横枨飞在墙旮旯，萍萍捡起来，横枨从中间断为两截。萍萍倒吸一口凉气，这得用多大劲儿？真是越想越后怕。

这张板凳被萍萍带回来。虽然赵宏图没反对，但萍萍知道他心里不是滋味。萍萍说：“今后得时刻提醒自己命宝贵，你老子下得下去手，你别傻乎乎地装瞎，白白送命咋办？”

宝生直叹气，赵俅的举动匪夷所思，俩姑娘也足够奇葩。

萍萍皱着眉，一脸无奈：“袁宝生，你认识赵宏图的时间足够长，对他家情况了解不少。你说他老子怎么这么狠？还是那个唐玲丝能量大？刚开始老头儿带唐玲丝到我公司，我们周姨说老头儿存心不良，我还不以为然。现在看其实那时候老头儿就鬼迷心窍没安好心。还有两个姑娘，她们的立场也不知道怎么站的？搞得好像自己没妈似的……”

赵宏图打断萍萍：“行了，不说了。你别把正事忘了。”

“哦，好吧。”萍萍看一眼赵宏图，叹口气：“宝生，今天下午李岑来找我,你猜啥事？她问我们能不能帮她介绍个侦探，查一查宿明在外租的房子在哪儿。”

“宿明在外面租房子？”宝生、小敏诧异道。

“我也搞不懂怎么会这样呢？李岑说她不确定，所以想找个私家侦探帮她查。”

小敏紧张地问：“萍萍，你们没这个业务吧？咱们国家私家侦探不合法。”

萍萍回答：“小敏，你放心，我们从来没想过侦探这回事，肯定不做，侦探这个词只出现在电视剧里。李岑想找侦探说明他们夫妻关系问题严重。有一回，赵宏图去北门——，北门哪儿的？”萍萍转头问赵宏图。

赵宏图接过话茬儿：“我到北门卷扬机厂附近察看那里的情况，那儿老房子多。无意看到有个女人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喊：‘宿明，等等我，我把口红忘在梳妆台上，我回去拿一下。’远处一个男人答应着：‘好！你快点！’这一男一女明显是一对夫妻，当时没反应过来那男的可能是李岑老公，她老公不是叫宿明吗？李岭爸妈去世期间我见过宿明，联系今天李岑的举动，那个宿明应该就是李岑老公。你俩听说过李岑的事吗？”

宝生和小敏都有点颓丧。小敏说：“那肯定是了。我和生已经在外面碰到过两次。一次是李岑和宿明当街推搡，李岑披头散发；另一次更离谱，我和生在琅玥看到宿明，当时还有一个女的、一个孩子。怎么回事？卷扬机厂那儿又有一个女的？”

储萍萍急了：“宿明折腾到琅玥去了？太不像话。”
“我们也不能肯定，应该是长得很像吧。”宝生心里有点难过，温柔可人的李岑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他问赵宏图：“李岭知道这事儿吗？”

赵宏图说：“下午李岑虽说得不具体，但看得出这事很严重，不到万不得已李岑肯定不会往外说。我打电话给李岭，李岭说他也才知道，李岑告诉他说宿明有外遇。李岭远在东北能有啥办法？何况‘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就算李岭在家，抓不住证据还是不行。李岭夫妻俩也不知道现在关系怎么样？冰冰把店关了跟着李岭在外面跑，什么都好可是没孩子。”

大伙儿一阵欷歔。
赵宏图夫妻俩回去了，两人心情不佳没喝多少茶，小敏起身收拾茶杯把杯子拿到楼上洗。

顾玉、晨晨都在亮亮房间。亮亮做作业，晨晨趴在旁边椅子上拿亮亮的铅笔画画儿，顾玉在晨晨身边护着他。晨晨虚龄四岁，还不会握笔，看见妈妈来了，连忙去拿哥哥的橡皮同时一只小手捂住面前的图画纸奶声奶气说：“不准妈妈看！”
小敏上前抱起晨晨笑了：“妈妈不看，晨晨给哥哥看、给奶奶看。等晨晨上了幼儿园再给老师看，好不好？”转头小敏拉顾玉，“妈，咱让亮亮做作业，还有一学期要考初中，马虎不得。”

亮亮摸摸晨晨帽顶上的小绒球：“舅妈，晨晨很乖。”
“嗯，亮亮作业难不难，会做吗？”
“舅妈放心，完全没问题，我肯定考取梁中。”
梁上中学是梁上教学质量最好的中学，含初中和高中部。小敏高兴地说：“知道亮亮的实力，就是一定要细心，防止万一哟。你考取梁中，咱们说话算话，舅舅、舅妈带你去北京玩儿。”
“好，舅妈，一言为定！”亮亮继续伏案。

小敏上前抱起晨晨：“晨晨乖，咱们出去让哥哥做作业好不好？”
顾玉一边关上亮亮的房门一边逗晨晨：“不是我不让亮亮做作业，晨晨非要粘着哥哥，他在哥哥旁边不吵不闹，将来肯定也爱学习啊。”
宝生从楼下车棚上来，看见亮亮房门关着，问小敏：“亮亮作业做完了？”
小敏努努嘴：“还有一点儿，现在作业明显比以前多。”
顾玉问：“赵宏图夫妻俩今天怎么没到楼上玩儿？他俩来有事儿？”
小敏说：“唉，说李岑呢。李岑老公外面有人了。”
顾玉惊讶地张大嘴：“真的？”

桌上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宝生过去接：“喂，哪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是宝生吗？”

29

宝生答：“嗯，是。您哪位？”
“我，柴思远。”
“哦。”宝生一愣，小敏凑过耳朵来听，宝生示意她别出声，“柴叔叔，您好！”
“宝生，哪天你有空来帮我把家里的电脑整理一下吧？”
宝生连忙答应：“好，柴叔叔，我明晚去。”
搁下话筒。顾玉谨慎地问：“宝生，是柴叔叔？”
宝生答：“是啊。”同时问小敏，“敏，你在法院听说过吗？”
“没有。”小敏想了想，“柴叔叔刑期四年半，现在出来肯定减刑了。要不，明晚我和你一块儿去吧，好几年没见，真想去看看他。”
顾玉拦住说：“小敏，你先别去，让宝生去弄清你柴叔叔现在的情况。”

第二天晚上，宝生依言去柴思远家。柴思远入狱后，他爱人宋颖办理了病退，从原公安局宿舍搬出来，另买了远离闹市位于城郊的两间房，一个人住进去。俩儿子柴鲲柴鹏婚后都住出去了。

宝生到小院时，宋颖来开门，柴思远在屋里等他。宋颖瘦了，但柴思远明显胖了些，看上去更像一个慈祥的长者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模样。一只大肚子小黑狗摇摇尾巴跟着宋颖。宋颖还养了一只狸花猫，房门上留着猫洞。院子里有一间披在院墙的厨房，墙角有几株高大月季。弯弯的月亮洒下光辉，小院别有幽静。

见面闲聊，柴思远先问宝蕙和应涛的消息，宝生摇摇头说从他们失踪后不曾有过一丝音讯，再问得知小敏生了一个男孩十分高兴，说老袁有孙子了。宝生猜测这些事情柴思远应该早就知道，否则，他何以会叫宝生给他弄电脑？大家聊着天，柴思远叫宋颖去附近超市买水果。支开宋颖，柴思远请宝生帮他安装中信证券交易系统，这才是今晚的重点，宝生暗暗心惊又不好问。柴叔叔怎么还炒股？电脑摆在卧房写字桌上，宝生完成任务满腹遗憾地回了家。

亮亮不负众望被梁上市梁上中学初中部高分录取，晨晨马上也要上幼儿园，小敏对宝生说：“咱们之前鼓励亮亮考取梁中假期带他去北京玩儿，现在要履行承诺啊。妈这几年身体不错，全家一起去，怎样？”宝生说：“当然好啊！不过妈不一定愿意去，她晕车。”小敏笑了：“没事儿，我来做妈的思想工作。”

顾玉果然说自己晕车不想去，小敏讲给她听：“妈，晕车是晕汽车，咱们坐飞机去坐火车回来，尽量不坐汽车。坐汽车也没事，现在公路平坦一点不颠簸，您肯定不晕，还有，妈，我有绝招，肚脐上贴生姜片绝对防止晕车。您说晕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再说，您要不去，晨晨肯定不依，他哪天离开过您啊。”
顾玉看着小敏期待的眼神，点头答应。
小敏高兴地请了三天假，加上双休一共五天，宝生把手上的工作安排妥当，全家五口跟团去北京。

旅游路线从无锡硕放机场乘机到北京。当年顾玉随袁锦绣转业就是乘火车到无锡站下车，然后棉织厂派司机到无锡火车站将他们接回梁上。小轿车在高低起伏的公路忽上忽下，顾玉胃里翻江倒海，晕车晕得厉害。乘飞机感觉果然不一样，只在飞机起飞降落的不长时间有点不适，正常飞行时，飞机平稳得令人没有丝毫异样。

亮亮拿着摄像机坐在靠舷窗的位置，阳光穿过云层射进机舱，大朵白云触手可及，亮亮激动极了，一边拍一边叫：“好大的棉花糖！”
晨晨毕竟小，他在亮亮身边折腾了一会儿便拉着妈妈和奶奶的手睡着了。

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极为紧凑。天安门、颐和园、圆明园、八达岭长城、清华园等处处留下一家人快乐的身影。清华园里“水木清华”的匾额下面，小敏给亮亮拍了照片，小敏问：“亮亮，将来你考大学就考清华吧？”亮亮知道舅妈逗他，说：“到时候再说，说不定我喜欢其它学校呢！”小敏朝宝生莞尔一笑：“亮亮志向远大！”

亮亮拽着顾玉，小敏宝生轮流抱着晨晨，一家人快乐辛苦地坚持到第五天坐火车返程。火车上，宝生拍下大家酣然入睡的镜头后到两节车厢之间透气。宝生这节车厢是卧铺，另一节是硬座。宝生转头看到硬座车厢最前排有一男一女，男人低着头，身子前倾把女人搂在怀里，他的手在女人后背至颈项来回抚摸；而女人趴在男人两腿间，一头披发慵懒地散下来，手在男人大腿小腿上上下摩挲。这时男人抬起头，他戴了一副变色镜，浅灰色的镜片后一双眼睛微闭，宝生大吃一惊，天哪！那男人怎么又是宿明！

宝生心头恶心急忙回到自己铺位。宿明和那女人坐的是硬座应该旅途不远，至于从哪儿到哪儿，谁又知道呢？唉！李岑的日子肯定难熬，宝生暗地叹一口气。

回来休息了几天，小敏单位组织去苏州、常州旅游，这次小敏只带了亮亮。小敏和宝生达成默契，只要不是去省城，其他地方尽可能带亮亮出去长见识。这次苏州去周庄，常州去恐龙园。周庄民居多为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前几年刚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周庄水系发达，水多桥多。亮亮在著名的双桥上笑嘻嘻地留下影像。大伙儿还遇到在河边画水墨画的一群学生，水墨画特别能体现周庄水系发达的特色。小敏的同事们感慨，二十年前的梁上一点不逊色于现在的周庄。常州恐龙园里亮亮最喜欢恐龙博物馆。远古时期的恐龙被现代科技模拟、还原，栩栩如生。回家前亮亮给晨晨挑选了一套恐龙模型，有暴王龙、三角龙、剑龙、雷龙、翼龙等。晨晨喜欢得不得了，不玩时把它们藏进自己的小纸箱。

这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假期，两个孩子充分享受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开学后，亮亮进入初中，他要求自己骑车到学校，宝生和小敏给亮亮挑选了一辆自行车，亮亮自己骑着去，遇到雨天，宝生和小敏不放心，两人轮流接送亮亮。晨晨则背起小书包进入南城新村幼儿园。晨晨由顾玉负责，顾玉还骑着那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是亮亮小时候坐过的板凳。宝生尽量避免妈妈拎着这张小板凳发愣，他给板凳刷上蓝色油漆。

一学期结束，亮亮不出所料在年级名列前茅，晨晨像模像样地适应了幼儿园的集体生活。

贾运连安排了一次渡轮大放生，放生地点在卢湾镇。梁上与江南子城市一江之隔，江边小镇卢湾镇建有梁子汽渡。宝生去过卢湾镇，那是应慧琴的老家，宝生回想和她相处的短暂时光恍如梦境。他们曾在姐姐、姐夫家里聚餐，应慧琴一怒一怒地吸着鼻翼，她鼻翼旁有颗黑痣，可爱极了。如今，招商城虽在但物是人非。和应慧琴早已失去联系；那次聚会的发起人铁剑锋、盖毛毛夫妻多年前离开招商城去上海谋求发展；姐姐姐夫房子还在，但人却不知所踪。现在的卢湾镇在宝生印象中是李岑的婆家，宿明老家不也在卢湾镇吗？

这次放生历年来人数最多规模最大。放生物种总共装满大小四辆卡车。装人的车辆浩浩荡荡，前后几十辆百十多号人。所有车辆在原交通局安局长安排下由柴鹏领头开着双闪，沿途收费站绿灯放行。据说安局长得了肠癌后信了佛，看来此言不虚。安局长还通知了梁上电视台的朋友，电视台派出一主持一摄像全程跟拍，他们做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的新闻。贾运连要的是放生专题片，他叫宝生带了两台摄像机，宝生和小敏一人一台，这么大规模，一个机位当然不够。宝生和柴鹏、安静招呼后继续忙他的拍摄。众人排着队、念着佛、跟着卡车，拥挤但有秩序，渡轮渐渐驶向预定江面。在众多陌生面孔中宝生突然惊觉，跟在贾运连身边的除了老计外不是文雅。对了，刚才乘车时宝生和贾运连在同一辆车上，另一辆车上老计身边坐着一个女子，以往肯定是文雅，但今天不是。文雅远远地和两三个老太太在一起。渡轮上，在贾运连身边的女子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短发齐耳、皮肤白皙。她穿着火红外套，看上去和贾运连差不多年纪，精练强势。贾运连的妈妈不住高喊：“望羽，你往里边站，小心点！”薛望羽回眸一笑：“大妈您也小心！大家都小心点！安全第一啊！”贾运连、老计手持高音喇叭分站在不同卡车上，带领众人做放生仪轨。

耳畔马达轰鸣、人声鼎沸，江水在渡轮下翻滚、鱼儿争先跃入长江。望着居士们的虔诚目光，宝生深切感受到人性的善良和美好。

这一集放生专辑的主题曲贾运连叫配上庄奴作词、王建勋作曲的《拥抱苍生》。这首歌是他们最近得到的光碟《慈悲之旅》片尾曲：“走路要轻，怕地会痛。这是何等慈悲的情怀，是何等仁爱的心胸。走路要轻，怕地会痛。这是悲天悯人的说明，是尊重生命的铁证……啊，大爱的人，我要向您致敬。您在自己的土地上，为芸芸众生献爱心。啊，大爱的人，我要向您感恩，若不是大智大仁和大勇，有谁敢拥抱苍生……”佛教书籍、光盘最重要的就是没有版权欢迎翻录，宝生把这首歌摘出来，贾运连拿到电视台拍的素材后交给宝生，加上小敏拍摄的内容，宝生把三份视频穿插剪辑，完成了贾运连满意的一部片子。贾运连特别审查了电视台对他的采访片段，他一改往日穿着，花花公子的羽绒服敞开着，腰上束着鳄鱼皮带，脚上穿阿迪达斯旅游鞋，黑黑的脸庞在镜头里严肃认真。贾运连以前说过不能穿羽绒服不能穿皮鞋束皮带，人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使动物蒙受剥皮拔毛之苦，言犹在耳，小敏一时没忍住，含蓄问道：“贾运连，怎么没穿棉衣？”贾运连答：“薛望羽说得对，我们放生队伍要有良好形象。”

阳光明媚，草木葳蕤，宝生在字社忙碌。金团子带来几家单位成为“亮晨字社”的固定客户，金团子本人却离开梁上去了琅玥。具体原因是阚德源沾花惹草习性不改在外偷吃被金团子撞上，金团子被离婚，过程不得而知，反正梁上人人皆知阚德源已娶回第三个女人。金团子到琅玥投奔邱枫子，不久在琅玥文艺界混得风生水起。金团子没带走女儿，那是因为女儿用足手段不离开阚家，现在和阚星星两人联手对付新妈，这新妈还没满三十岁呢。原先阚星星每年底给宝生一个大红包，现在改为每月打钱到宝生账上。宝生全部精力用在“亮晨字社”，“亮晨字社”经营范围不断拓展，新聘员工分担了他部分工作，两个孩子越来越能放开手，他有时间有心情陪妈妈聊天，陪妻子散步。

这天早上，宝生和贾运连放生归来，意外接到宋颖电话。上次宝生去她家是应柴叔叔之邀，柴叔叔请他安装中信证券软件，软件安装好后，股市一直处在疯涨状态，上证指数最高触及6124点，宝生为柴叔叔高兴，大半年过去，柴叔叔这次一定赚不少。

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春意盎然。穿过簌簌的香樟，宝生去柴思远家。早上和贾运连一起去放生虽也天空澄澈人心满足，然而没有此刻远离城市喧嚣后一个人得到的安宁。路两边栽有法国梧桐，梧桐树明显被锯过头。宝生想起梁上撤县建市，县政府中山钟楼上彩旗招展气球满天，主干道两侧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上挂满彩灯……城市改造后，这些梧桐被移植到城郊各处。上次去柴家是晚上，而且是第一次，当时只顾认路没留意路两边的梧桐。今天看到这些梧桐树大部分移植后都获得新生，主干上重新长出绿油油的枝叶，展示出勃勃生机和喜悦的希望。

柴思远家远离梁上主城区。这排青砖碧瓦的房屋在阳光、树木掩映下颇为古朴，房前屋后的土地被春色覆盖，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两三条土狗互相追逐，几位老人在田间说笑、劳作。

宝生在柴思远家门外立定。黑漆院门在午前的阳光下闪耀着暖洋洋的光辉，院门有些许剥落，下方的拱形猫洞洞壁光滑。院门两边一株株月季拥挤着，枝头上新叶吐出嫩红，竞相打朵儿。宝生伸手敲门：“柴叔叔！宋阿姨！”

院门“吱呀”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久违的柴鲲。柴鲲上前拥抱宝生，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硕大的黄金戒指，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黄金项链。宝生轻轻锤一下柴鲲腆出的将军肚，笑道：“柴鲲，你油水足啊！现在在深圳做哪行？”

原来，柴思远被抓后柴鲲辞职去深圳打拼，主要做进出口贸易，已经在深圳买房买车。柴鲲说：“宝生，有机会你也来深圳发展。咱哥儿俩一块干！”
宝生说：“我倒是想，可家里实在走不开。”
柴鲲苦笑一下：“知道知道。小敏还好吧？你妈和两个孩子都好吗？妈，袁宝生来了！”

宝生答应着说家里都好，宋颖从屋里迎出来。宝生赶忙问候：“阿姨好！”
三人往屋里走，宝生问：“柴鲲，你爸呢？在家？”
柴鲲说：“我爸去世五天了。”
宝生大为惊骇：“你说什么？”

柴鲲脸色淡然、语气平和：“我爸去世五天了。心脏病突发，昨天早上火化。”
“你爸怎么有心脏病？”宝生不信。
“以前是没有。”柴鲲话里有些艰难。

宝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宋颖一旁轻轻道：“宝生，咱进屋说。”宝生这才注意到宋颖的憔悴，她眼窝儿深陷眼圈儿发黑，身体微微发颤，柴鲲抢上一步搀住她，三人踏过低矮的门槛走进屋内。

进门是客厅兼餐厅。环顾左右，屋内没有黑色“奠”字，没有白色小花。东北角落墙上挂着一幅阿弥陀佛立于莲花座上、低眉垂手慈悲接引像，佛像前是一张四仙桌，柴思远的黑框遗像置于桌上并威严地靠着墙壁，两侧各有一盏长明灯，面前一个小香炉、两小碟供果，一支香的烟柱袅袅上升然后散去，接上电源的念佛机低声唱诵着“南无阿弥陀佛”。此情此景，有些落寞有些熟悉。

宝生在柴思远面前跪下，泪水模糊双眼。那年，姐姐在家待业，柴叔叔拿了一台傻瓜相机给姐姐，姐弟二人拿着这台相机在自家天井拍了好多照片：宝生拿着羽毛球拍、宝生穿着爸爸的厂服，姐姐侧身扶着天井里的自来水龙头、姐姐踏在自行车脚踏上，姐弟二人蹲在梅花花盆后面合影……后来，姐姐去了，爸爸去了，柴叔叔介绍的小敏成了自己的妻子……再后来，柴叔叔一时没有把握住自己而身陷囹圄……现在，恢复自由之身尚未满一年的柴叔叔怎么如此仓促地也去了？

磕过头，宋颖叫他到里屋。
柴思远回家后没有工作也没有再找工作，他仍然炒股。柴思远用宋颖和柴鲲的名字开了两个户头，这些宋颖都知道。宋颖说：“他总要有事做，我不想阻止他。宝生，现在他人走了，你帮我把这两个账户的钱转出来。鲲儿从来没碰过股票。”
宝生点头说：“阿姨，您知道柴叔叔设的密码吗？”
宋颖说：“不知道，这可怎么办？”
宝生说：“阿姨，别急，柴叔叔可能把密码写下来藏在哪里，您找找。”
房间很小，柴鲲很快在写字台抽屉里压着的一本本子里发现线索，他拿给宝生看。宝生说：“就是这个。”

宝生拉好桌前的高背椅，椅子上棉垫还没有撤去。桌上显示器旁的相框里夹着一张柴思远和宋颖的合照。照片上，梁思远意气风发手扶梁上公园门外的石狮，宋颖依偎身旁颔首浅笑。宝生心中叫一声“柴叔叔”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宝生输入交易账号和交易密码，先进入柴鲲的账户，账户里一股也没有，柴思远空仓。宝生告诉宋颖：“阿姨，柴叔叔全部清仓了，资产一共5012.34元。”宋颖怔住：“还有个户头你看看。”宝生再进入宋颖名下的账户：“阿姨，这个户头也没股票，总资产9876.54元。”宋颖捂住胸口急忙叫柴鲲：“鲲儿，鲲儿，帮我把老花镜拿来，在床头！”

宋颖戴上老花镜伸着头站起身：“宝生，在哪儿？钱在哪儿？”

宝生把交易窗口查询资金股份一栏指给宋颖和柴鲲看。人民币：余额（元）9876.54，可用9876.54，可取9876.54，参考市值0.00，盈亏0.00，资金（股份）9876.54，总资产9876.54。

宋颖盯着9876.54好久：“宝生，调鲲儿的户头给我看。”

宝生意识到不对。他打开柴鲲的户头，总资产5012.34元，和刚才看到的数字一样。

宋颖摘下老花镜望向桌上的合照绝望低语：“三十多万呢？思远！”

这一惊非同小可。柴叔叔把三十多万炒成这么点儿？还是他已经把资金打回关联账户？宝生进入柴叔叔使用的两个银行账户，两人名下资金都不足百元。那一定是柴叔叔炒股炒没了！宝生再打开上证指数行情，柴叔叔出狱时股指4000点左右，之后股市如疯牛般上涨。不知道柴叔叔在6124点前赚没赚钱？因为6124点之后股指一路狂跌，一周前跌破3000点，股市上人心惶惶，斩仓、割肉成为股民常态。宝生查看历史成交记录，柴叔叔果然在股指跌破3000时全部清仓，当时的资金股份状况就是此刻大家看到的样子。就在股民们普遍观望唱衰时，跌破3000的股指强势反弹，当天阳线收盘，第二天涨幅超过4%，第三天股市几乎全线涨停。行情就此反转？全线涨停的当晚，柴思远暴病而亡。

这是急死了还是气死了？宝生惊出一身冷汗。

柴鲲在一旁安慰宋颖：“妈，你就当爸赌钱赌输了，家里不等这个钱用。”

宋颖手上捏着老花镜：“鲲儿，你爸不赌！”然后宋颖定定看着照片里的柴思远泪流满面：“早知道无论如何不同意你炒股。这才几天？你就把命送了！”

柴鲲拍着宋颖的肩膀：“妈，过去的不说了。你跟我去深圳吧！”

宝生看着照片中的柴思远，懊悔自己那晚没劝一下叫他不要继续炒股。当时，柴思远支开宋颖对宝生说：“宝生，以后你不要叫柴叔叔，我这个叔叔惭愧地很。就叫老柴吧，多少我还比你大。”因为这句话，宝生无论如何不忍开口劝阻柴思远。宝生急忙说：“柴叔叔，您别这么说。您永远都是叔叔，是我们的叔叔。”宝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再说点什么，他安装好中信证券交易系统，满腹惆怅地离开。

一年不到，钱没了人也没了，宝生点开银证业务，资金全部转出，两笔钱各自回到存管的银行账户。然后宝生起身出门，柴鲲到门外送他，宋颖悲哀的面容留在屋内。宝生问：“怎么没见柴鹏？”

“唉！”柴鲲长叹一声，“柴鹏他丈人直肠癌，屎袋子挂在外面坚持了两三年，昨天晚上去世了，现在搁在家里呢！”

“什么？安局长他？”
“嗯。”柴鲲朝宝生点头。

父亲上午火化岳父晚上去世，真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安静是家中独女，安局长的后事只能由安静和柴鹏操办。宝生忽然想到早上和贾运连去放生时，贾运连说过有人去世，亡者女儿打电话叫他多买众生。原来这亡者是安局长。贾运连知道柴鹏和宝生是同学，但他懒得理会这些关系。宝生思前想后甚觉遗憾，数月前在卢湾梁子汽渡大放生的情景涌到眼前。当时，车队开往梁子汽渡，原交通局安局长事先安排妥当，柴鹏领头开着双闪，沿途收费站绿灯放行。唉，宝生无话可说，他轻拥一下柴鲲：“多陪陪你妈。节哀顺变！”

宝生几乎虚脱一路到家。门开后，晨晨正趴在桌上歪着头跟着亮亮念念有词：“两个鸡蛋一毛一，一个窝窝头四分钱，一个大皮球三毛三，三根韭菜八分钱，一块大肉六毛六。”原来，亮亮拿着一支蓝色水彩笔在图画本上画小人儿给晨晨看：“两个鸡蛋”是两只椭圆的眼睛、“一毛一”是弯弯的眉毛、“一个窝窝头”是鼻子、“四分钱”是嘴、“一个大皮球”是大脑袋、“三毛三”是左右两只耳朵、“三根韭菜”是头上的三根头发、“八分钱”是小人儿的两只手臂、“一块大肉”是躯干、“六毛六”是两条长腿和两只小脚。小人儿在简单好记的顺口溜中活灵活现跃然纸上，这个是姐姐的经典节目。小时候，姐姐从学校学回来后画给宝生看。有了亮亮，姐姐画给亮亮看。现在亮亮画给晨晨看，晨晨在椅子上指着小人儿乐得前仰后合。顾玉在厨房喊：“亮亮，小心看着晨晨别摔了！”亮亮清脆地回答：“我知道，放心吧，外婆！”晨晨翻开新一页：“哥哥，还有呢？”亮亮换了一支褐色水彩笔说：“这回咱画个简单的：从前有个2，考试考了个大〇蛋儿，妈妈打它三棍子，一噘嘴，变成小鸭子。”

两个孩子玩得兴高采烈，顾玉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宝生想柴叔叔和安局长去世的事暂时不告诉妈妈，免得她难过，慢慢说吧。但不说，自己心里憋得慌，小敏要到晚上才回来，找谁聊聊呢？他想去赵宏图的公司，他知不知道这事？

30

出门没多远交通信号灯前，宝生等绿灯通行，旁边饭店门口停着一辆白色吉利，一个男人在拉一个女人上车。宝生余光一瞥，女人的身影很熟悉。宝生扭头喊：“李岑！”
李岑看到宝生像见到救星一样奔来。宝生望向车旁的男人，男人头上抹了发蜡油光可鉴、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两人对视两三秒后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祖小兵！”“袁宝生！”
没想到这么突然相遇。宝生指着李岑，握住祖小兵的手：“祖小兵，你们认识？”
祖小兵略微尴尬：“她找我帮个忙。”
李岑忙上前问：“袁宝生，你们认识？”
祖小兵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递给宝生，宝生赶紧摇手：“我不会。来，给你们重新介绍一下。李岑，李岭的妹妹。祖小兵，还记得李岭吗？我们都是职校同学。”
祖小兵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噢，记得记得。袁宝生，我还有事情要办，先走一步。李岑，既然李岭是你哥，你的困难我肯定尽力。再联系啊！”祖小兵坐进驾驶室，汽车绝尘而去。

李岑脸色发白。宝生说：“到我家坐坐吧。”
顾玉放下手中正织的毛衣，泡了一杯茶给李岑。李岑捧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宝生问：“你怎么会找到祖小兵？找他什么事？”
顾玉惊讶地插话：“哪个祖小兵？怎么这么熟悉的名儿？”
宝生说：“妈，就是爸的战友祖宏伟祖叔叔的儿子祖小兵，我和他是同学。”
“哦。很早打死人去坐牢的那个？”
“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狱的。”宝生心里打鼓，印象中祖小兵实在不堪，招惹他干什么？“李岑，你怎么会找到祖小兵？找他什么事？”

李岑好似等哭的孩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唰”往下流：“阿姨，袁宝生，我没办法，宿明在外包养情妇不归家已经好几年……”

李岑与宿明婚后如胶似漆，宿明如膏药般整天黏着李岑。宿明家在卢湾，梁上并没有住房，婚房是李岑单位给她的奖励。原来，婚前的李岑是行业系统标兵，她的优秀令人刮目。她参加各级演练演讲比赛到各兄弟单位汇报，她拿到的各类奖状证书摞起来有一尺多高，只要有她参加的比赛别的参赛者能拿到的最好成绩只能是第二，她连续三年被评为本单位的先进个人并藉此获得单位一套80平米左右住房的奖励。她上报纸上电视，知名度在梁上卫生系统首屈一指。宝生曾经在医院门诊大楼走廊的明星榜上看到过李岑，那时她就是榜上明星。婚房有了，装修由李岑父母包办。虽然婚房有厨房，厨房里锅盘碗灶齐备，可是，李岑宿明夫妻俩没在家开过一次伙，一日三餐全部在父母家解决还连吃带拿，直到李岑父母突遭车祸去世。
李岑生下女儿宿言后被单位指派到孟州医学院进修。进修回来两三天，李岑很快发现宿明的巨大变化，他每天要出去洗澡。李岑问他哪有这么脏要天天到浴室洗？宿明一本正经回答：“你出去半年思想变得这么落后？谁说去浴室就洗澡？桑拿、按摩、敲大背听说过没有？”李岑急：“按摩？敲大背？同性还是异性？”“同性有什么意思？当然是异性！你别神经过敏！按摩、敲大背一点都没事儿，捏脚才有事儿，我又不捏脚！”李岑还要问还要说，宿明不耐烦：“行了行了，睡觉！”

宿明用他惯常的伎俩上下其手，同时嘴对嘴堵住李岑的不满和怀疑。李岑在宿明一次次猛烈的撞击下一次次选择了相信宿明。

那天早上，李岑把言言送到父母家后去上班，到医院门口时想起几天前向同事借了一本儿童编织的书，上班时间还早，李岑转回去准备把书拿上还给同事。宿舍楼很安静，上班的上班去，上学的上学去。李岑“蹬蹬蹬”跑上顶楼自家门前掏出钥匙，钥匙在锁眼儿转来转去门却打不开。李岑忽然惊醒，门被反锁。这只能是宿明干的！他反锁家门干什么？宿明昨晚说他单位今天有领导来检查，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此时不应该在家里。李岑急忙打宿明手机，手机关机。这不正常，李岑打家里座机，8位数字的座机号码里含三个“8”两个“6”，是李岑父亲找朋友给他们办的。隔着进户门，李岑听到屋内电话铃声大作然后戛然而止。随后，进户门突然大开，李岑被宿明一把揪住头发摁着脑袋拉进屋内,同时一个女人从她身边窜出去跑下楼。李岑还没反应过来，宿明关上大门拖着李岑进了里屋再关上房门,然后把李岑扔到床上自己骑身上去拳打脚踢。宿明边打边骂：“你这会儿死回来干什么？叫你回来！”李岑被打得晕头转向，眼镜被宿明打飞，在骤然袭来的痛楚中她看到自己乱七八糟的床铺：“天哪！宿明带回别的女人在自己床上乱搞！”刹那间，李岑万念俱灰。

宿明打人很有技巧，李岑遍体鳞伤脸上却没有痕迹。李岑不愿被人看笑话，她挣扎着去上班，但下班后没回家，而是到附近一家宾馆舔舐伤口。父母等不到她，追问宿明，宿明怕出事，发信息给李岑。李岑左思右想，不想令女儿没有父亲。

宿明来宾馆接李岑回家，李岑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宿明趴到床边：“小岑，小岑……”李岑不理他，转过身。宿明翻身上床跪到另一侧：“小岑，我错了……”李岑闭着眼流泪，刚换的金丝框眼镜扔在枕边。宿明俯身舔去李岑脸上的泪：“小岑，我错了，我改！”“怎么改？”“你叫怎么改就怎么改。不相信？我写保证给你！”宿明探身抓到宾馆的纸笔写下保证，保证不再洗桑拿，不和别的女人来往，更不带别的女人回家……宿明把保证书塞给李岑，趴在李岑耳边轻声说：“小岑，收好了。”宿明强悍的气息压过来，他从李岑的唇迅疾吻上李岑的胸，在胸脯上一顿抓揉吮吸后扯去李岑衣裤……

李岑强忍浑身疼痛跟宿明回家。
宿明果然很少外出洗桑拿。李岑见他下班后只在家上网聊天暗自高兴。没俩月，李岑的第六感察觉到异样，到李岑发现时宿明正和网上一个“我是花儿”谈情说爱，而宿明的网名叫“蜜蜂”，李岑气急攻心，泪如泉涌。宿明见李岑反应颇大，忙把“我是花儿”删除。“小岑，你急什么？我就随便聊聊，又没见过人家。你看，我这不完整无缺？”宿明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硬邦邦把李岑按倒在沙发上……

“我是花儿”被删除才一个多月，李岑又发现宿明和一个“甜甜”打得火热。许是李岑在家一向不碰电脑，宿明大意了，和“甜甜”聊天内容一点不少，宿明的昵称由“蜜蜂”改叫“蜂蜜”：
“蜂蜜：甜甜，你肯定是吃蜂蜜才甜的。咱俩正好是一对儿。
甜甜：我甜，你哪儿甜？
蜂蜜：我是蜂蜜，你酿的，忘了？忘了再舔舔啊，我浑身上下哪儿都甜。
甜甜：你浑身上下都甜？你老婆说的？她舔过？
蜂蜜：我没老婆（哭）。
甜甜：你昨天还说有。
蜂蜜：她不舔，跟没老婆一样。你在哪儿？
甜甜：反正我不舔（笑脸）。
……”

李岑看不下去，悲哀愤怒一齐袭上心头，这是自己千挑万选的丈夫？李岑找借口住到父母家，但她的情绪瞒不住父母。眼见岳父母雷霆万钧，宿明痛哭流涕，他举起右手：“小岑，我对天发誓以后改。你不让我聊天我以后网都不上。”李岑红着眼睛：“你那是聊天？那是耍流氓！”“好好，我以后不上网行不？”“谁不让你上网了？你上网就不能正经一点？”“好好，你让我正经一点我就正经一点。”父母劝李岑，宿明并没有实际行为，他承认错误改了就好。李岑心里说不出的苦，她不想父母知道宿明把别的女人带回家的事实。她近乎乞求地对宿明说：“明，过去的不说。以后我们两个齐心协力把言言带大，把家搞好，你有空多陪陪言言好不？”宿明连连点头：“小岑，我错了。今天当着爸妈的面，我写个保证，爸妈收着，我肯定改。”宿明写下保证交给岳父母，打包了几天的吃喝，哄着李岑回自己家。

李岑还没消气，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刚进家门，宿明把李岑的拎包和岳父母打包的食品往沙发茶几上一扔，摁李岑在沙发坐下。李岑扭身指着茶几上一堆食品站起来：“放冰箱去，别坏了。”宿明不以为然说：“坏不了！”他摘下眼镜轻轻一推，李岑反手撑住沙发靠背，距离太远李岑使不上劲儿，结果侧身倒在沙发上。李岑惊问：“你干嘛？”宿明鼻翼牵动唇角：“小岑，我被老丈人吓着了，你安慰安慰我！”宿明说着就解开自己的裤子同时去掀李岑的裙子。“宿明，你干什么？”李岑发疯似得手抓脚蹬抵住宿明，眼镜飞了，连裤袜被拽烂了，李岑挣扎着从沙发上滚落。滚落在地的李岑继续反抗，宿明不吭声，他好似猫见老鼠一般兴奋，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在李岑脸上，李岑最怕脸上留下痕迹，立刻闭了嘴，痛苦地死盯着宿明。宿明生气，跨在李岑身上把李岑“噗通”翻过身，李岑趴在地上，宿明伸手在茶几上泼掉的茶水里抹了一把，湿漉漉地伸向李岑……

宿明在外面不回家吃饭的次数增多。每到饭时父母见宿明没到就问：“小岑，宿明回家吃饭吗？”李岑不愿每次帮宿明撒谎何况有时候自己确实不知道，她打电话给宿明，宿明夸张地回答：“不是告诉你了？我和尚局长一起吃饭！要不要尚局长和你说话？”李岑忙说：“你没告诉我啊。好好，你们吃，我和爸妈不等你了。”宿明好像没听见李岑说话，电话那头他甚是委屈：“尚局长，我家小岑不相信我和您在一起，您得帮我证明一下。”手机立刻到了尚局长手里，尚局长按下免提笑着说：“李岑啊，宿明和我在一起你不放心啊？你听听，我们今天还有夏主任、左部长、右市长，你都认识吧？要不你也来一起吃个饭?”李岑不胜惶恐：“尚局长，打扰您了，我就是问一下宿明回不回来吃饭，他要是不回来我们就不等他。”李岑回家。墙上挂钟的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宿明疲倦地走进家门。李岑想问他怎么吃饭吃这么长时间，宿明手一挥，把小房间门一关，声音从房里传来：“神经病！”李岑一个人坐在大床上，默默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