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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学徒期》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5-22 10:17:12
谢谢指正!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5-22 10:17:12

小兵顶他母亲的职,去皮鞋厂上班那会儿才刚刚初中毕业不久。
上班的当天,厂子里的团支部书记,一个皮肤白净、长相英俊的年青人,带着小兵在厂子里楼上楼下转了转,就把他领到二楼车间最靠里的一个操作台前,说:“黑皮,徒弟给你送来了。”说着转过身来,将小兵拉到自己的身前,“王小兵,这就是你师傅,陈富鹏。快叫师傅。”叫黑皮真没错,真够黑的,像金鸡牌黑鞋油,不仅黑,脸上橘子皮似的坑坑洼洼,与团支部书记细腻紧绷的面孔形成强烈对比。小兵心里着实有些不情愿,嘴里正嗫嚅着,陈师傅手拿着木柄鸭嘴锤朝他俩摆了摆,说:“慢——!我没说要带徒弟啊。你这……”“郑厂长不是跟你说好了吗?”团支书笑着说。“我只是答应想想,并没说要收啊。”陈师傅一脸讪笑,摆动着他的头,朝四周扫了一眼。“有点组织纪律性行吗?陈富鹏。”团支书急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挂不住了。“我又不是团员,而且早已超龄了。”陈师傅说着,随手将木柄鸭嘴锤扔到操作台上,碰翻了一盘小铁钉,铁钉四处乱飞。“我找厂长去!”团支部书记转身往外走去。“就见不得他那个逼样。”陈师傅昂头骂道。
小兵想哭,但强忍住了,可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跟着团支书出去,还是就这么站着,这时陈师傅发话了:
“你叫王小兵?魏师傅的儿子?”
“嗯!”王小兵回答,低头朝往两边瞧了瞧,车间里其他师傅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俩。
“魏师傅是个好人,只可惜……”魏师傅是王小兵的母亲,身体不好,为了小兵退职了,小兵就是顶他母亲的职进厂的。
“十几了?”陈师傅问,“谈过女朋友没?”
“女朋友?”王小兵脸涮地的红了,身体的重心在两条腿上不停左右调整,“没……没……十六了。”
“可惜了,赶明儿女朋友会不喜欢的。”陈师傅笑着说。
“你狗儿的又不教好的,黑皮。”有个胖脸的男人插话说,“他还是个伢。别听他瞎款,伢。”
“我嫂子让你摸吗?手像铁挫子一样糙。”陈师傅说。
“让你摸吗,冯师傅?”另一个人说。
“黑皮,你这狗东西,找不到老婆,脑壳里成天只想着摸啊掐的……”冯师傅说,“我看你能教出么鸡巴好徒弟出来。”
车间里一阵哄笑。
“还站着干嘛?”陈师傅瞪了小兵一眼。
小兵愣了愣神,感觉白球鞋里的脚都汗湿了,脚趾之间潮潮的。
“还不快叫师傅。”坐在陈师傅左边的一个瘦精精的、嘴巴颜色有些乌紫的师傅说。“快啊,苕伢!”
小兵迟疑了一小会儿,再次瞧了瞧四周,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师傅。”
“还不快去领一套家伙。”陈师傅说。
“家伙?”小兵问。
“就是做事的工具,苕伢。”嘴巴乌紫的师傅说。
小兵转身就往外跑,陈师傅看着他的背影喊:“就说是我黑皮的徒弟,黑皮的。兄弟们,今天算我的。”
“还是老地方?今天要搞几个狠菜。”大伙起了哄。
“搭白算数!”陈黑皮说。

小兵的师傅黑皮,是厂子里小一辈里手艺最好的。他是门弟师。他父亲,也就是小兵的师爷了,也是个曾走街患巷帮人修鞋的皮匠,手艺一般,但辈分高,曾在汉口一家叫履安的鞋店里学过徒。武汉老一辈的鞋匠大多出自这家店铺。黑皮是他最小的儿子,读书不行,但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修鞋这种事,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不需要怎么教,分分钟能弄妥帖了。老爷子本不想让儿子学一行:苦。但转念一想,那一行不是吃饭,再说孩子也不讨厌这门手艺,就在黑皮到了年龄,托自己的师兄弟,在厂里给办了招工手续,正式开始学徒了。师傅就是他师兄。他师兄手艺不是吹,在这一行算是排得上号的。
黑皮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一年下来,师傅的真传得了个八九不离十,差的就只是经验了。这可是急不来的。那几年区里市里经常举办轻工行业的技术比武,他黑皮作为青工代表,没给厂子里少拿奖状和奖杯,一跃成为了厂了里年青的技术骨干。一切都似乎顺风顺水,可就有一件事,因他生得黑,且脸上的坑洼,看上去凶狠老相,不招姑娘喜欢,到了二十八九还没结成个家。
正是这个时候,小兵顶职拜了黑皮为师。
小兵不怎么喜欢黑皮,一是他长相凶,一是觉得他流里流气的,三句话不离女人的那点儿破事。小兵内向害羞,好长时间都不太习惯这个环境,想重新回到学校去,但也只是想想,回是回不去了,即便回去,书也是读不进去的。
黑皮师傅虽然看上去凶,但做起事来一点儿都不含糊,从片包头、后跟,涮浆糊,钳鞋帮,锤帮,沾鞋底,修鞋边,打磨,到脱鞋楦,上鞋跟等这一套制鞋工艺在他手里,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双精美的女鞋、一双庄重大气的男鞋就立在了你眼前,这令小兵觉得很是瞠目,很是神奇。
小兵虽不怎么喜欢黑皮师傅,但师傅黑皮却很真心教他这个徒弟。“这钳帮没什么巧,就三样:正、平、敷。”黑皮师傅手里拿着鞋帮、楦头和鸟嘴钳,嘴里叼根烟,眯缝着眼说,“这鞋帮要绷正,就靠头三颗钉,接下来就跑不太远了。”这几句话,小兵当时听得摸头不知脑的,过了快一年时间,才真正领悟到了这其中的关节。“当然了,”他喝了一口咖啡色玻璃大茶杯里的浓茶,将嘴里的茶梗随口吐到地上,接着说,“还有一点特别重要,记住了,就是锤帮。你要把它当成女人来对待,噢,对你来说,是女孩子……。那锤子该轻,轻,该重,重,手里一定得有谱……电视里怎么说的……‘要悉心呵护’,哈哈……”小兵很是反感这种谈论女人的腔调,但车间里师傅们都喜欢谈,有的比师傅黑皮还要露骨,他也只得忍着,尽量不去听,并暗地里较劲,既然回不到过去,眼下也只有学手艺一条路,不妨先学好再作打算。也怪,小兵也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没过多久,绷到鞋楦上的鞋帮有模有样的,满像那么回事的。
在厂子里的环境熏陶下,小兵从一个腼腆的学生,变成了一个俊郎的小伙子,喉结也出来了,但声带没变粗,嘴上还长了一层软软的绒毛,手上也结了一层厚茧子。关键的是他不再怵女人了,还慢慢对女人平添了丝丝眷慕。凭着一对小酒窝,和不管女人多大年龄见了就叫姐姐的甜嘴,经常厮混于三楼的制帮车,车间尽是女职工,小兵认了好几个干姐姐。与小嫂子大姑娘们有意无意间的身体触碰那是时有发生,即便是打闹时掐屁股、摸胸部的事他小兵也没少干过,但他总是点到为止,并不下作,再加上他那小白脸的长相,甜死人不尝命的嘴,楼上的小娘们,虽然嘴里骂着黑皮师傅带出的鸡巴好徒弟,可心里对他上来串岗,非但不讨厌,还满怀欣喜的。
两年下来,师徒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中亲近了。师傅黑皮看上去也没刚见到时的那么凶,那么突兀,习惯了,陡然扫一眼,还蛮有型的,小兵觉得。就是款邪话,他也不再反感,还时不时的插上几句嘴。有一回,不知怎么就谈起了哪个女演员漂亮这一话题,师傅黑皮非说某个女演员漂亮,说如果能让他干一盘,“老子宁愿吃十年牢饭!”小兵不同意师傅的看法,为一个女人做十年牢,再怎么也犯不着,但他认为有必要站在师傅这一边,他附和着说:“我也愿意。”惹得冯师傅骂他们是一对不折不扣的狗师徒。
还有一回,小兵家里请师傅黑皮的酒,是下班以后,师傅穿着一套白色的绸缎对襟褂,头戴一顶浅色草编礼帽,脚登黑面厚白底布鞋,两人走在夕阳里,在逆光中,小兵突然发现师傅黑皮完全就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钱队长,而他是小兵嘎子,他俩这不是到家里去吃酒,而是走在找胖子翻译官的路上。多年以后,他有时会想起,师傅黑皮还像另外一个人,日本电影《追捕》里的史村探长。
两年一到小兵转正定了级,开始拿计件工资了,并且,他也毫无意外地成了他这一拨青工里的拔尖者。按劳动局和厂子里的规定,小兵算是出师了,但按行业里的老规矩,学徒三年才算出师。别小瞧了小兵,他就守着这个老规矩,没有从师傅对面搬走,另立门户,还是经常帮着师傅黑皮做些领料、交货和磨刀之类的杂事。而师傅黑皮也心里有数,从不客气,都笑纳了,但厂子交给他带的新徒弟,他基本都交由小兵带,也处算一种补偿。师徒俩人其乐融融。
这令厂子里其他师傅们羡慕不已,都说,黑皮还真鸡巴带出个好徒弟来,而且后来居上,深讨女人喜欢,在这一点比师傅黑皮强太多。黑皮师傅不承认这一点,他不认为自己不讨女人喜欢,但他还是一脸的得意,拿着烟,满车间里打梭子。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5-22 10:17:12

厂子里又进了一批新工人。按惯例,但凡女孩子,一般都会分配到三楼的制帮车间,可这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二楼却分来个女孩子,女孩子就女孩子,偏偏这个女孩子长得还漂亮,这在二楼的光棍之间不啻投下一枚深水炸弹,将本来就不平静的水面震得个水急浪高、巽天为白的。
二楼车间也不是没有女工,但那个个比男人还粗鲁,膀大腰圆的,抽烟喝酒比男匠不差半分,骂起人来逼啊屌的张口就来,而且还来真的。有一回,那是小兵刚来半年多,不知怎的,一个男师傅把个女师傅嬲恼火了,这个女师傅和另一个女师傅联手,将那一个占她便宜男师傅,撵得楼上楼下满天飞,最后把他逼到仓库的角落里,扒下裤子,把鸡巴和卵蛋系在一起吊起来,提在手里。而帮忙的那个女师傅,上衣的扣子给扯掉了,一只的奶子跑出胸罩,乳头像颗黑枣嵌在奶尖挺着,躺在她身下的男师傅的那根紫红色棍子直挺挺的朝她胸口矗立着。三个人都喘着粗气。那是小兵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男女之间的剑拔弩张。小兵后来是被大人们赶出来的。
小霞还是团支部书记领来,但这回他没有直呼师傅黑皮的外号,而是喊了他的大名:“富鹏,厂里研究决定,邱珍霞就由你来带,你可要带好了……她可是……算了……”团支部书记迟疑了一下,说,“邱珍霞,这是你师傅,陈富鹏,快叫师傅。”
小霞大方地叫了一声:“师傅。”嗓音甜甜的,好听。
小霞如传言中所说的一样漂亮。身高约在一米六二左右,胖瘦适中,腰细,脸椭圆,一双眼睛大而黑,一条黑漆漆的大辫子垂到腰与微翘的屁股之间;肤色浅褐,但脸白,额头和下巴处有几颗浅红色的小逗逗。二楼的男女师傅学徒们,都停下手里的活,拿眼盯着这小霞看,没女朋友的几个小伙子嘴巴还起着哄。小兵也扭过头来瞧。
“噢——,”师傅黑皮一脸郑重地吩咐说,“小兵,还不找个凳子给你师姐坐。就在你旁边,涛子挪过去一点。涛子,挪一挪。”涛子是也是他的徒弟。
师傅黑皮说话、指挥时,全程就没抬起来头来瞧过邱珍霞和团支部书记。团支书看没理会他,干咳了一声,说:“好,好,这就好。小霞,好好跟着师傅学手艺……记得过两天把团的关系转过来。富鹏,你们忙……”边说边往外走。
“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冯师傅边锤鞋帮边笑着说,锤声敲得带有点非洲鼓点的节奏,“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么斯鲜花牛粪,那是小嫩羊掉进了狼窝。大小两匹狼,……色狼。可惜了的,哎!”一个女师傅说。
“么瞎鸡……款,……么瞎款。”小兵说。
“请客!请客!”大伙起哄说。
“岔的!”黑皮师傅说。

涛子挪到了侧边,小霞坐涛子的位置,在小兵的左边,正对着师傅黑皮。
小霞还是由小兵带,但小霞的年龄比小兵大,小霞说她二十三了,虽然入门比小兵晚,由于年龄大,师傅黑皮要小兵叫师姐。这个叫法有些乱,小兵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叫小霞师姐。后来也就习惯了。
小兵教得很认真,可小霞学起来慢了些,有的地方教好几遍,到了第二天还是没改过来。小兵也不急,女孩子吗!小兵手把手地教,身体就会靠近,这时他会隐约地闻到小霞身上有股味道,说是狐臭,没那么浓,说是体香吧,也不香,流汗的时候味道稍浓些,小兵真咂摸不出那种味道来,但他并不讨厌,甚至还有那么点喜欢。
师傅黑皮牛逼还是吹,邪话也是讲,可没以前那么出格了,收敛了许多。他也时常俯身过来,和颜悦色的指点指点小霞,关心几句。小霞也认真地听。小兵有那么几次不经意地瞟到师傅黑皮,停下手里的活、或手拿着大玻璃茶杯,一边小口喝着茶一边用眼盯着小霞看,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
没过多久,小霞的情况小兵大致都清楚了。并不是大家所传言的她有个当处长的叔叔,也不是家里有家皮鞋厂,她是来偷艺的,更不是厂里为留住师傅黑皮专门给安排的媳妇,“谁瞎说,”小霞说,“怎么可能,黑皮师傅有四十岁吧!”“哪有?师傅刚三十出头呢。”小兵说。“我不信。”小霞说。
小霞是汉口清芬路的姑娘,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家里在清芬路临街开了一个卖皮具、皮鞋辅料的门面,是自己家的房子,这种店铺一般都是前店后屋的,前面卖东西,后面住人。她高中混毕了业,考大学的事从来就没想过,就回家待着,期间做过一些营业员之类的事,但都没干长,晃了几年,家里也开始有些担心,正巧她父亲认识小兵厂子里的业务员,又赶巧厂子里招工,打点了一下,就给招进了厂子。
自打小兵带了小霞,他三楼也去少了,他的那几个干姐姐,还假装吃着小霞的干醋呢,说是把小兵的魂给勾走了。小兵也只呵呵地笑。
小兵家住得近,中午一般都回家吃饭。起先是走着回家,后来自己拿了计件工资,为节约时间,就同家里商量,托自行车厂的街坊搞了一张车票,买了一辆黄鹤牌黑色26自行车代步。快多了。早上中午上班,以前得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得出门,现在顶多十分钟,蹬快些七分半钟,小兵试过。
现在可好,中午一吃完饭,就蹬着车到了厂子里,有时,还不回家吃。为什么?小霞啊。小霞住清芬路,在汉口,路远,中午回家赶不羸,早上就从家里带饭来,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放到锅炉房热门着,中午下班饭菜就热透了。
下午二点半上班,休息时间长,找着地方睡觉的,睡觉,没地方睡觉的,有人打带点小彩的“关三家”,有人围观,还有人咵天,当然还有逛武昌商场的了,那是娘们了。小兵就骑车带着小霞在厂子周边满处转,像什么红楼、蛇山、黄鹤楼、汉阳门江边,起义门,甚至去过大东门武昌火车站。看电影的时间不够。他们曾在湖北剧场看过一场电影,但没看完就溜出来了,不是周末看电影,总是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俩人想起这事就笑。
他俩去得最多的是汉阳门江边。小兵骑车,小霞顺势跳上后座,右手轻轻搂着小兵的腰,左手撑着把太阳伞,替俩人遮着太阳。看上去就像对小情侣。
秋天是长江的枯水期,水位低,轮渡的趸船在他们脚下很远,从码头下去,得走下一条长长的水泥梯道,再走过搭在楼梯和趸船两边有护栏的木跳板,才能踏上趸船乘坐轮渡。
他们坐在堤岸边一棵浓荫匝地的枫杨树下,清风徐来,看着天上的浮云,看着对岸高耸的龟山电视塔,看着黄绿色滚滚流淌的江水,看着上下往来的货船,看着轮渡频繁地离岸、靠岸,看着匆匆上下船的人流,看着堤坡下的芦荡,看着……
“邓书记找我谈话了。”小霞说。
“找你?”小兵转过头来,“谈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谈谈。问了我一些家里的情况。”小霞说。
“不要理他,”小兵说,“他为人不地道。你都说了些什么,最好都别告诉他。”
“又不是什么秘密,你想多了。”小霞随手拨起脚边的一根枯草,在手里拨弄着。
“再说,他和师傅的关系不好,”小兵说,“而且老踩着我。”
“踩你?”
“也不是踩,反正对就我不好。”小兵说。“他发展郭斌入团,你知道他和我比……”
“你是想入团?”
“也不是,跟你说不清……反正我觉得我比他们都强。”小兵也拨起一根枯草,含在嘴里,一节节咬断,随口吐在地上。
“这好办,”小霞说,“邓书记说要我当组织委员,我就推荐你。”
“不稀罕。”
“那……邓书记结婚了没?小兵,”
“结婚?好像连女朋友都没呢。你问这干嘛?”
“就随便问问,”小霞说,“他与师傅究竟有什么矛盾,那天他送我来的时候,师傅好像就没正眼看他。”
“我也不清楚,”小兵说。“师傅说他这人两面三刀的……。反正我也感觉他很虚伪。”
“你说师傅人怎么样,小兵?”小霞问。“我……有点儿怕他。”
“怕他?师傅有什么好怕的。”小兵说。“长得是有点儿凶,但看习惯就好了。”
“你可别对师傅说啊,小兵!”
“不会的。”
“你发誓,今天的话对谁都不要说。”
“我发誓……”小兵刚举起右手,小霞“啪”的一下打在他的手手臂上,“你……”小兵一头雾水。
“有虫子。”小霞说。小兵转过手臂一看,有一只小蚂蚁还在手臂上胡乱爬着。他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将蚂蚁弄掉。
突然,小兵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小霞的手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用右手在她手臂上抹了一把。
小霞嘴里轻声喊着,赶紧把手臂收回来,“干嘛啊……小兵?”
小兵放开她的手臂,说:“有感觉吗?姐。”
“什么感觉?没感觉。”小霞噘起嘴。
“师傅说女人不喜欢男人的手糙。”
“师傅说的?那你再试试,大臂敏感些,大臂吧。”小霞说。
“糙吗?”
“是有点糙,还痒。呵呵……”
“你有男朋友吗,姐?”
“有啊!不是你吗?”
“我?姐,你骗我……”
“要迟到了,快!小兵。”小霞起身说。
这之后的一天中午,小兵没有回家吃饭,俩人商量好到司门口雅园牛肉粉馆去吃牛肉粉。这家牛肉粉馆,创办于1935年,解放后公私合营,牌子还是冠以原来的老字号,专买牛肉粉面系列,在武昌地区小有名气。每天中午里外都是来吃粉的人。
他们分工明确,小霞排队买票,小兵排队下粉,将近一点的时候他们才拿到粉。他俩端着粉,准备找位置坐下来吃,却发现师傅黑皮和沈师傅与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大堂右侧的一张桌子上,正喝着酒。他们与另外三个不相识的人拼了一张桌子,其中一对是中年夫妇。方桌这边,摆着牛肉和牛杂两个拼盘,靠墙搁着一瓶小黄鹤楼135的白酒,三人面前一人一碗牛肉粉。是沈师傅先看见他俩的,沈师傅嘴巴更加外翻更乌紫了,像根肉肠。师傅黑皮只是很拽地朝他俩点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他俩傻站着不知怎么办,正好那对夫妇吃完站起身,他俩就坐下来吃。
这顿牛肉粉,他俩就没尝出滋味,只是觉着辣,额头上的汗、背上的汗直往下淌。匆匆吃完,小霞只吃了一半,他们就出来了。走的时候师傅黑皮说句:“别到处乱跑,不要迟到了。”可他们还是到江边去了。
江边真凉快,即便太阳很毒。
两天以后,小兵一进车间,就发现涛子坐在小霞的座位上,他的家伙什也都挪了过来,小霞的东西都被搬到师傅黑皮的旁边,先前坐在那个地方的小徒弟现在坐在涛子的位置。涛子说这是师傅吩咐。
师傅黑皮和小霞一起进来的,小霞低着头走在师傅的后面,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看到涛子坐在她的凳子上时,愣了一下。师傅黑皮说:“坐我这边,是我要涛子搬的。”小霞在原地停了几秒钟,乖乖地走到师傅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开始清理她的工具和杯子之类的小玩意。
涛子已经给师傅把泡茶好了。师傅坐稳,端起玻璃大茶杯,朝杯口里吹了吹,说:“小兵啊,打今儿起,你师姐就由我亲自带了。她也学得差不多了,不能老耽误你的事,害你少拿钱啊!再说,你家里……”
“没耽误,师傅,怎么会耽误,”小兵说。“师姐帮了我不少忙呢。”
“我都看着呢,小兵,”黑皮师傅笑着说,“师傅心里清楚,你是个好徒弟啊!”
“哪里,师傅别这么说,”小兵说,“多亏师傅教我手艺,不然……师傅今后再别这么说。”
“这次区里的技术比赛,我向厂子里推荐了你和小郭俩人,”师傅说,“好好准备准备,不要让我失望。你师傅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拿过不少奖杯、奖状了。那次……不说了,不说了……别再分心,好好准备,听见没!”师傅放下茶杯,对着小霞说,“把我的围裙拿来,在靠墙的柜子里,这是钥匙。”
师傅亲自带小霞,小兵他俩再出去就没以前那么方便了。他们也出去过几次,但小霞没有之前活泼了,话也不多说,好像心事重重的。问她,她也不说,还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唱起歌来。
不久,小霞当上了团支部的组织委员,组织厂子里的团员参加了几次团区委组织的活动,小兵不是团员,但作为积极分子,列席过一次。看到小霞站在台上表演节目,又是唱,又是跳的,还是满有文艺细胞的,小兵认为。不同寻常的是,小霞中午再也没带饭到厂子里吃了。小兵下班先走,师傅和小霞还没走,等小兵再来,厂子里已没了小霞的身影。有次小兵无意中听涛子说,小霞中午经常去师傅家吃饭、休息。他还听人说,有人看见小霞和邓书记一起下馆子。
小兵呢,下午上班再不急匆匆往厂子里赶,每天几乎是踩着铃声才慢慢悠悠地走进车间。而且有人发现,小兵重又开始往三楼跑了。
楼主:一石三鸟2016  时间:2020-05-22 10:17:12

十月份师傅黑皮过生日,头个把月前就打好招呼,说满接。酒席不在酒楼里办,在家里办堂会。说是办堂会,不是像过去那样请戏班子来凑兴,那年代,在农村或许还兴请个草台班子什么的,城市里并不兴这个,说白了,办堂会,其实就是请专做红白喜事的厨师上门包厨。在家里办,热闹是一方面,但关键还是比餐馆里便宜。
酒席是星期六晚上,但小兵、小霞还有涛子这几个徒弟,都请了一天假,一清早就到了师傅家帮忙。师傅黑皮上午上班,下午才请假回来。
说是帮忙,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打杂、跑个腿。小兵负责招呼包厨的大师傅。师傅黑皮的大姐给了小兵一包红双喜的烟做招待用。小兵不吸烟。他就端个小板凳,坐在昨晚就搭起来的彩条棚的角落里,看他们操作,不时递烟。
小霞负责帮忙酒席桌椅的安排。桌子、板凳都是包厨自带的,只要说指定位置,就有副手帮忙摆弄,不需要操心。小霞只是安排,并不动手。酒席预定八桌,家里摆四桌,隔壁街坊家摆四桌,备一桌机动。小兵看出小霞对师傅家很熟悉,师奶和师傅的大姐、小姐对她很热情,甚至是有些殷勤。小兵想涛子的话没错,师傅家小霞肯定是常来常往的,不然,她们娘几个不可能这么熟稔。
整个上午,小兵都没找到和小霞单独讲话的机会,她不是跟师奶在一起,就是与两个姐姐中的一个商量着什么,或是和娘几个站在一块说笑。俩人遇到了,小兵只是低声叫“姐”,眨个眼睛,或笑笑,算是打个招呼。小霞也笑笑,在他肩头上轻拍一下,就匆匆走开。
中午大家胡乱对付了一顿。
五点钟就开始就有人来,快六点时,厂子里的大部队一起涌入,屋子里就热闹起来。师傅的姐姐们招呼亲戚、朋友、街坊这一摊子,小霞、小兵、涛子引导厂子里的师傅们入席。
堂屋有两桌,一桌是厂子里的领导和老爷子的师兄弟们,一桌是亲戚朋友里的长辈。清理干净的杂屋间里安排了两桌,小兵和小霞坐靠里头的一桌。小霞给小兵留着位置。另四桌也安排妥当,多出的几个客人,也都安插到几张桌子里挤一挤。
开始上菜。菜是一拼盘,四凉菜,十二道热菜,热菜是八荤四时疏,一汤。主菜是甲鱼、基围虾,汤是乌鸡汤。白酒,每桌大黄鹤楼两瓶,红酒是味美思,烟,一盒永光、一盒游泳,饮料是健力宝一箱。
师傅黑皮今天是主角,坐在堂屋的主桌上,陪着师叔师伯和领导们。菜没上几道,主桌上还没动筷子,小兵他们厂子里的两桌就开吃了。小兵他们那一桌有冯师傅、沈师傅、小兵的大师兄、两个脱人裤子的女师傅,一个姓秦,一个姓张,还有陈师傅、三楼制帮车间两个小兵叫姐的小嫂子,再就是小霞和小兵。小兵没有看见邓书记。
小兵的师兄人老实,又不会喝酒,只倒了不到二两白酒,其他几个男的,一人一满盏子,两个女师傅也倒了些白酒意思意思,两瓶酒就清空了。小霞和那两个小嫂子喝味美思。
小兵其实不会喝酒,但他有酒底子,又凭着自己年青,就代替大师兄招呼这一桌的师傅。刚开始时大伙都还比较节制,谈些闲话,吹吹牛皮,还争论起了黑皮师傅今天是三十还是三十一岁的生日。冯师傅说三十一,沈师傅说三十,两个女师傅中的一个说,看上去有三十五,大家一阵哄笑。小兵和小霞的眼睛对视了一下,都没有插嘴。后来,不知怎么小兵和沈师傅拼起酒来。起先,小兵还沈师傅前沈师傅后的叫着,不觉中就称兄道弟了。沈师傅没意识到,经人提醒才反应过来,就要罚小兵的酒。师傅黑皮也被喊过来评理,黑皮笑着装假训斥小兵,并嘱咐小兵招呼好几位师傅。小兵舌头都有点儿打卷了,说了句:“遵命,钱队长。”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沈师傅又叫人拿来一瓶酒,要罚小兵的酒,扯了一会儿,小霞看小兵有些撑不住,说:“我来替我师弟喝。”把杯子里的味美思倒掉,沈师傅往杯子倒了将近有二两的样子,还要倒,小兵被挡住了。都以为小霞只是说说,那晓得她端起杯子,一口就把酒干了。这一下不打紧,矛头就偏向了小霞,陈师傅,两个女师傅都要敬她的酒,可小兵又不愿意了,要帮小霞喝,这一来二去的,俩人都喝多了。小兵最后只记得,是师傅的小姐姐和三楼的一个小嫂子把小霞搀扶走的,说是到房间去休息。
小兵是冻醒的。他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嗓子在冒烟,头疼,右臂发麻。他不敢动弹。适应了一下,他感觉头顶的方向有光线透出来,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两个女人低弱的说话声和鼾声交替响起:“……还没醒……这……机会……”“呼……呼”“……行吗……怕……呼……呼”“……迟早……生米……”“呼……呼”有个男声加入“……喜欢……情愿……”“呼……呼”小兵听到是师傅黑皮的声音。他叫了一声:“师傅!”房间的声音突然停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走出来,灯亮了。小兵这才发现他睡在堂屋的长条凳上,对面另一条长凳上,仰面躺着沈师傅,鼾声是他发出的。
小兵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反正自行车没有摔的痕迹,在后院里锁得好好的。星期天他睡到中午才起来。
星期一上班,师傅黑皮没来,小霞也没来。小兵没在意,小霞或许是喝多了在家休息。
接下来的两天,小兵去参加区里的技工比赛,没有到厂子来。
星期四早上,小兵在路口就遇到了冯师傅,他下车和冯师傅一起往厂子走。冯师傅恭喜小兵说当初没看错他,就知道他会有出息,小兵晓得他在技工比赛中拿青年组第一名的消息传到了厂里。小兵客气了几句,冯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就你小子会说,都是你师傅黑皮的功劳。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哎……算了不说了,记住,有些东西最好是不学。你先去,我去过个早,吃碗热干面……”冯师傅话小兵起初并没有在意,他锁好车,步履轻盈地走进厂子的大门。
上楼时就有人打招呼,他只是笑。一进车间,两个女师傅之一的秦师傅就大声说:“我们的小狼冠军回了,欢迎,欢迎。”小兵一脸疑惑。小狼? 沈师傅接着说:“小狗日的真是双喜临门呐。”小兵更是讶异。哪来的双喜?今天怎么都怪怪的。“就拿了个第一名,不值得表扬,比各位师傅还差得远呢!”小兵试探着说了一句,脸上陪着笑。
这时师傅黑皮进来了,小霞跟在他后面。小兵觉得小霞今天不像小霞了,再仔细一看,是辫子剪了,还烫了个头,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
“还是你黑皮厉害啊,”秦师傅说,“请了个鸡巴客,就办了好几样事。”
“那才叫有板眼。”师傅黑皮说着,回头瞧了瞧小霞。小霞低着头,在清理桌面上的杂物。
“恭喜你师徒三人,”秦师傅说。“师傅抢了个漂亮媳妇,徒弟拿了个第一名,一觉醒来又得了个师娘。还是我们的霞霞最幸福……恭喜啊!霞霞。”
“还不快叫师娘,苕伢。”沈师傅说。
这时,小霞扔掉手里的围裙,猛地起身朝门外跑去。小兵正准备站起来去追,但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全都明白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找一把三角刀,但没找着。他的眼睛就开始在操作台上搜寻,看到了一个装着浆糊的白瓷碗,里面浆糊的都结成了干壳,一把毛刷斜靠在碗口;一把青灰色的铁剪,剪刃上有没清理干净的干胶水皮;一块中间微凹下去的绿灰色的磨刀石,右上角缺了个角;一个芦苇编的圆簸箕,里面装着三双楦头,两双男楦,一双女楦;一只装着十几颗铁钉的不锈钢小圆盘;一块上面沾满浆糊、脱水、橡胶沫、其它污渍的厚实的帆布围裙……他知道现在找不到一样可用的物件,他也知道许多事情发生了难以逆料的变化,过去已仓促远逝,而未来又是那么渺茫和虚幻,他将注定浮游在这混沌之中……小兵最终没有站起来,反而坐得更稳了,他张开嗓子,对着小霞跑出去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师娘!”

当小兵听说小霞生了个小黑皮时,那是小兵已离开厂子一年以后了。

2020/5/16草

楼主:一石三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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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5-16 17:22:33

更新时间:2020-05-22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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