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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十九章 暮云收尽清寒溢

陈灵均并未多做推托,只是随他去了后殿一片空旷的石台上。

结果不过十招,连深雪就败下阵来,而对方似乎还游刃有余。

“你……你到底是谁?”连深雪不敢置信道,脑海里迅速寻找着一个名字。

陈灵均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挑明身份。

奈何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话音刚落,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就连此前那些倾向于合盟的扶桑人,听到这个名字后也是如临大敌。

陈灵均似乎早就麻木:“你们要是实在害怕,就用符术封了我的经脉。”

江子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灵均每次都这样安慰人。天知道,那些看似繁复的符纹,对他却没有半点禁锢的作用。唯一的用处,是安抚别人的情绪。

连景行神色凝重地问:“你刚才说,你打不过那个苏赫?”

“那个时候情况比较特殊,我们都没探出对方的真正实力。”

连景行一语出,震惊四座:“你和我比试一场。”

连深雪立刻喊道:“父皇,您三思而行!”

陈灵均也惊讶地望着他:“殿下,您是认真的么?”

连景行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和我比试一场,不要有所保留。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实力,说明魔族的强大超乎预期,我会慎重考虑合盟的事情。”

陈灵均有些犹豫,家主临行前,告诫他不要惹出事端;但既然是连景行提出的要求,他便无法轻易地回绝。毕竟,连景行代表着整个神霖的颜面,他一个外来之客,当然要顺从东道之主的意愿。

最后,陈灵均还是拔出了背后的佩剑,向连景行低头示意。

原先他体内的炁流被刻意收敛,如今闸门松开一道缝隙,可怖的威势立刻压得他人无法喘息。而另一侧,连景行手持三叉戟伫立,同样有着惊人的魄势。

陈灵均和连景行交战了几回合后,连九郡的人也惊得不轻。

他们是知道陈灵均厉害,但没想到他能和扶桑人的首领交战,还不处于下风。

就连九郡一些家族的大宗,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只有陈灵均自己知道,他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

家主责罚的伤还未痊愈,经过寒沼时又不慎伤口感染。如今药效没有完全发挥,发热还未消退,又要大量消耗身体的能量。

再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的——

陈灵均调转剑刃的方向,一列符文浮现于虚空之中,构成了符阵。

如果有人识得上面的符文,就会知道这是种保护措施,以防外面受到波及。

里面的交战瞬间加快数倍,陈灵均眼里露出疯狂的神色,挥剑间有一丝决绝的意味。如果因为自己而毁了合盟的机会,他该如何回去面对家主?

殊不知,和他对战之人更为震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陈灵均才十七岁。

束发以上,弱冠以下。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居然不用神兵就能与扶桑的首领抗衡,这话说出去谁会相信?可不敢相信与否,事实就摆在眼前。

不知何时,剑势已经盈破符阵,斩出了一道沟壑。

“这里很危险,大家先转移地方。”叶言微让大家先退开,刚才所处的地方被剑势波及,一根柱台被生生折断。

江子椋望着陈灵均的身影:“他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这般勉强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灵均此时此刻,已经濒临极限的边缘。他本不想采用过于激烈的进攻,奈何现在意识逐渐退去,只得依靠本能而战。

连景行终于开始败退,而陈灵均反而攻势更加凌厉,仿佛不知休止。

整个海神陵殿的后殿,尽数化为废墟。

连景行捍卫着扶桑人的荣誉,不可能让步半分。九郡的人来制止陈灵均,却险些被他挥出的剑意伤到。

难道天下,真的无人能制止他?

就在众人感到绝望之际,陈灵均停立在了最后的一根石柱的断面上。

江子椋疾奔到他身边,朝他喊道:“灵均,你怎么样了!”

陈灵均没有回应他,身后长发随风舞动着,仿佛是在眺望远处的海面,毫无征兆地向下坠落。

江子椋连忙接住他,呼唤着他的名字。陈灵均颤动着睫毛,似乎进入了梦魇,只是冰冷的指节攥紧衣沿。

“他怎么了?”叶言微也赶了过来,探了探他的脉象:“他的伤很严重,需要赶快进行治疗。”

连景行面色阴沉,刚才他险被一个小辈打败,传出去已是不光彩。而海神陵的后殿就此毁于一旦,这样的损失远超他的想象。

“你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我本应该接受九郡的盟约。只是我扶桑人传承千年的神殿,就这样被毁去,九郡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已经伤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江子椋握着陈灵均的手,渡着体内的炁流,焦急的语气带着一丝绝望。

然而陈灵均却依旧昏迷不醒,江子椋无助地转过身:“叶言微,你不是学过医术吗,怎么也无可奈何!”

“我的确师从医仙,但也只是学了半年医术。陈灵均旧疾积郁至深,随行的军医根本治不了,我们应该尽快启程回天陵!”

他们一番商议过后,决定赵明榕留在海神陵,江子椋等人则踏上归程。

途经神道时,得知战场已转移到濮阳郡,逵罗的军队正向天陵进攻。而姬家主传令,让陈灵均回天陵姬家。

期间,陈灵均醒过一次。江子椋想让他留在凉州休养,被陈灵均拒绝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能在这里轻易退缩。”

江子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陈灵均打断:“子椋,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交代。”

“所以呢,就要以牺牲你为代价?”江子椋愤怒地将声音抬高。

“家主不会取我性命,毕竟我对九郡还有点用处。”

陈灵均笑着安慰他,然后俯过身,在江子椋耳畔低语了些什么。

……

出奇地,江子椋安静了下来。

“……好,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治好你的内伤。等明日就能到达天陵,我就不信你这样,姬苍昊还能下得去手。”

端着热水进屋的叶言微,闻言疑惑道:“姬家家主,平日里是怎么对他的?”

“不然你觉得,他这一身伤是哪里来的?”

虽然猜到了大概,心中的震撼却不减半分。想到岷山那次,陈灵均被姬苍昊用铁铸的剑鞘责打,他本该注意到这些事的。

许久,叶言微才叹了口气:“真是天妒英才,造物弄人。”

“这样任人摆布,迟早有一天会迷失自我。”陈灵均说话时有些无力,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江子椋眼神飘远,突然感叹道:“就这样,过去五年了。”

陈灵均似是感慨万千:“当初我俩都是恶霸一样的少爷,现在想来也是有趣极了。真是世事无常,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两人同时陷入缄默。

那个时候,陈灵均只是个性格很恶劣,不喝牛奶就难以入睡的孩子。

可惜他的一腔热血,被无情的岁月付之一炬。而那些熄灭的余烬,终究要以最刻骨的方式,祭奠生命里死去的时光。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二十章 长恨水东流

寒光照铁衣,满城的金甲,和秋天的落叶一样寂寥。

陈灵均踏入天陵境内,四处战火蔓延。九郡生灵涂炭,终是波及到了天陵。

姬苍昊赶来时,身上还披着战甲。

“他的病情不能再拖延了,姬苍昊,你要亲手断送他的性命吗!”

尽管江子椋百般阻拦,甚至是哀求,姬苍昊始终没有动摇。

“九郡这么多的士兵在战场牺牲,也没有谁公然违抗军令。难道他陈灵均,天生高人一等,这点病痛就该受到优待?”

若家主绝情至此,陈灵均认了。他俯身伏在刑凳上,将身体抵在冰凉的凳面。

第一杖砸下,陈灵均将刑凳生生握碎。

姬苍昊面不改色地下令:“重新换一个,继续。”

行刑的人都不是寻常武夫,一轮五下便换人。

二十几杖过后,陈灵均勉强地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血迹。喉咙里弥漫着甜腥,也许还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江子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冲上去想要夺过刑杖。

奈何姬苍昊先他一步,擒住他的手臂反扣在后背:“半途中断的后果,相信你也清楚。”如果中途被打断,捱过的将尽数作废。

行刑之人一个一个更换,陈灵均遏制不住地痛呼,只是声音却沙哑得几不可闻。他的眼神变得空洞,目光逐渐黯淡下去,连求生的信念都丧失。

由于杖责的数目过多,刑杖只得从脊腰至臀胫,分散地挞落于身后。

鲜血染红了衣衫,刑凳上的少年将手垂下,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凉意浸染了深秋的庭院,依稀可见他嘴角渗出的血迹。可姬苍昊没有半分动容:“数目还未到,不许停住。”

江子椋眼眶都红了,用力将指甲掐进手掌。他无比自责地想,如果当时他能拦住灵均,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

灵均,你何尝不明白,却还是要回来承受这一切。你心里,还是不愿连累任何人,甚至是那些伤害你的人。

唱数的人终于停声。尚在昏迷中的陈灵均,从刑凳上被人推下。

他的面容愈显苍白,脸上停滞的神情,竟然是似有若无的冷笑。

再想到之前灵均对自己说的话,江子椋突然狠下心:“姬家主,既然你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又何必腆着脸留下。希望下次见到他时,别是一个清明出没的孤魂野鬼。”

夜晚,姬苍昊换下了战袍,独自进了姬家南侧的阁楼中。

陈灵均身上的伤口刚刚止血,腿根处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绷带遮去。

直到现在他还在发着高烧,完全没有退却的迹象。

姬苍昊原本以为,他是为了逃脱责罚,才装作病重的样子。不曾想过,这孩子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还要受军队里最严酷的刑罚。

那特制的重杖,几十杖实打实下来,没有断骨也要伤及经脉。平日里不管怎么罚,璟儿也不会喊出声,可想而知这刑杖的狠毒。

直到凌晨,陈灵均才醒来。他环顾了四周,然后用微弱的声音说:“子椋呢?”

“江家的小辈已经回凉州,再过几天就会去前线。”

陈灵均难得笑了起来。平日里就算是顺从,眼里也抹不去嘲讽的冷意。姬苍昊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开怀的笑容了。

“他是理解我的。”陈灵均沙哑的嗓音里,带了些莫名的意味。

陈灵均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在白天,他还用手擦拭过嘴角的血迹。而现在呢,身上的伤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血迹也不知何时被洗去了,就像被大雪覆盖住伤痕,只是为了掩埋罪证。

即使是深夜里,姬家的府邸仍然是灯火通明。

有人匆忙地端来药羹,精致的容器,名贵的膏药,甚至是安神的香炉。陈灵均看在眼里,却不屑在心中。

他用手轻轻一推,药碗便摔在了地上。

姬苍昊怒道:“任性有什么用,这是你自己的身体!”

“家主,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如此狼狈,”陈灵均俯在柔软的床榻上,“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又能怪谁呢?”

姬苍昊默然,璟儿终是对当年做过的事,感到了后悔惭愧。念及此,他用手虚揽住陈灵均的肩膀,往怀里送了送。

“好了,起来喝药,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现在前线军务繁忙,明日我就要启程返回。”

陈灵均的眼角本就微微上挑,如今低敛着,没有凤眸的威势,也有勾魂摄魄的神韵。姬苍昊凝望着璟儿和寻烟相似的眉目,忆起令人唏嘘的时光。

那双剪水的墨瞳,也曾经蕴着光采。

顾盼流转,画黛点漆。像夜晚的辰星,或是鲛人的泪珠。

上天将一切美好的事物给了他,却又剥夺他美好的一切。

有人重新端上药羹,水汽蒸腾着,打湿了灵均扑扇的睫羽。有什么晶荟的东西,从他脸颊淌下,无声落在姬苍昊的心里。

然而陈灵均端起药碗,像祭奠时将酒倾洒在地,倒尽了碗中的汤药。

姬苍昊亲自拿过来,再续了一碗。

“听话,不喝这药羹,你的烧不知何时才能退。”

陈灵均连端药碗的力气也没有了,却固执地不肯喝药。

姬苍昊尝试了所有办法,威逼利诱,好言相劝,陈灵均抬眼都懒得抬。

姬苍昊从未见过这样的璟儿,只得瞪着眼立在床前,一点办法也没有。

等他再想说些什么,陈灵均已经枕着衣袖浅酣。即使已经睡着,双眉还是紧蹙着,想为之舒展开,又不忍打碎他的梦境。

受了这么重的责罚,只怕他往后几十天,都要在养伤中度过了。高烧不退,璟儿又不肯喝药,这样下去,身体怎么承受得了?

姬苍昊走出陈灵均的房间,对外面看守的侍卫说:“我连夜去找大夫给他看病,你们看好他,不要再出什么差池了。”

“姬家主,请留步。”叶言微在他身后幽幽地说。

“有什么事等以后再说,现在……”

“是去请大夫的话,家师伏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姬苍昊目光徒然一惊:“伏良现在在天陵?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后生已经向师父写信求援,请姬家主乘风隼去接应他,不要让灵均耽误了治疗的时间。”

“本座凭什么相信你,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要是他错过了治疗的时机,谁承担得起后果!”

“现在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天陵,城门紧闭,姬家主去哪里找医术高明的大夫?行军的医师,对他的病情根本无从下手——我当初就不该让灵均回来,谁会想到他的亲生父亲,会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叶言微郑重地发誓,从袖子拿出了纹有叶家符刻的匕首:“我用叶家的名誉保证,陈灵均曾经救助过我,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还他的人情。”

姬苍昊心中几番衡量,终于有所定夺:“如果用最快的速度,大概几时能回来?”

叶言微每每想到灵均的伤势,心里就燃起无明火。他将情绪强压下去,回答道:“姬家主真是好魄力。如果快的话,明日一早就能回到这里。”

“好,我相信你一次。”

姬苍昊走进阁楼,替灵均掖了掖被角。然后他随叶言微一同搭上风隼,去天陵境外接应伏良。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二十一章 世间无可寻

翌日清晨,伏良站在空无一人的床前,心里深深地震撼。

他刚刚赶到这里,风尘仆仆地就进了楼阁中,不想看到的却是这一幕。

姬苍昊亲口说,那人昨夜才从昏迷中苏醒,高烧不退,身上的伤离断骨也不远了,却是不肯服药。如今他果然领教了姬家长子的厉害——血迹蹭到雪白的被褥上,估计是挣扎着爬下了床;只留了一张字帖,初看难以辨认字迹。

“这样也能被他逃走,看来还是伤得太轻!”姬苍昊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从伏良手中夺过那张字帖。

书信大小的纸上,用狂草写着几句话。

“长恨一纸难尽书,黄泉永为陌路人。

我生虽无凌云志,岂似落叶逐水流!”

明显是极力忍着痛写下的,笔锋间毫不收敛,竟隐约含着剑意。

写意至极,走势险似高山之坠石,却又如行云流水,行迹间仿佛要冲破纸张。深谙道行的人自然明白,此帖对修道之人,本是求之不得的绝品。

伏良对字帖赞赏有加。这些字的境界,比起书圣赵彦安,也不遑多让吧?

“病人不在这里,老夫也只能请辞了。不知此帖可否赠予我?”

姬苍昊此时没有心情计较,只挥了挥手:“随你吧。”

璟儿真的不知道疼?却是疼得厉害了,才会负气出走吧。

这孩子再不济,自己也没想过置他于死地。如今伤成这样,连站起来也无法做到;夜里没有温好的牛乳,怕是睡眠极浅……

叶言微焦急地候在外面,却看到师傅和姬家主,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怎么了?为什么你们……”

“他已经逃走了,就在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姬苍昊刚想质问叶言微,却看到叶言微的脸刷地一下惨白。

“什么,他逃走了?他根本走不了路,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难道不是该问你吗,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居然连我也骗过了。”

叶言微尽力平息下怒气,恢复了他一贯冷静的态度:“姬家主,假设是我们串通起来让他逃走,当初他何必回来?他的病情早已岌岌可危,不能再拖延了。”

“我甚至能断言,如果一天之内找不到他,他就可能要在鬼门关走一遭了。”

姬苍昊似乎不敢置信,昨夜那孩子还在和他置气。他以为只是高烧,过一晚上就会退去,也没有强迫灵均喝药汤。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体会这么虚弱?”

“他刚来的时候,是不是身上有伤?渡过寒沼时,他为了救我们而伤口感染,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时,他已经烧得快要不省人事。中途我企图治疗,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风寒,伴有罕见的症状。”

姬苍昊的心骤然紧缩:“比如说?”

“他眉心的金纹时亮时暗,就像会呼吸一样。更可怕的是,当我试图注入元炁,却在瞬间被反噬回来。那种霸道的暗劲,我休整了许久才化解。”

“之后的路途中,赶来的江子椋背了他一路。从那个时候起,他已经没办法下来自己走路了。之后到了海神陵殿,为了能够说服扶桑人,他接下了连景行的挑战,奈何身上的病情太严重,很快就体力不支。”

“到战斗的后半段,他几乎是靠着坚定的意志力,才没有昏迷过去。毁掉陵殿之时,灵均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直到一天过后才苏醒。”

“你说他们间的对阵,是连景行提出的?”

叶言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灵均当时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应战的?他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辜负你们的期望!”

姬苍昊终于揭下冷峻的伪装,取而代之是无尽的自责。

当他们为灵均下落不明而焦虑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疾奔而来:“族长,陈灵均他昨夜出逃,我们根本拦不住。这是他留下的符文,已经烧光了……”

来者是姬家的外宗子弟。陈灵均曾经是姬家的嫡系,而嫡系之外则是小宗。庞大的家族会逐渐分出很多支系,所以姬家也分内宗和外宗。

加上外门子弟和仆役侍卫,姬家上上下下有几千人。有些小宗独立出去,异姓自成一派,只是从属于姬家庞大的体系。

而姬澐轩一派在外宗里地位较高,和本家血缘关系较近,所以还保留了姬姓。

姬苍昊不用想也猜得到,昨夜是怎样一幅惨烈的画面。姬家一望无垠的宅院庄园,天陵广袤辽阔的山脉连横,璟儿不知要跌倒多少次,才能摸得到边。

姬苍昊此时只希望璟儿平安无事,其他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应该走不了多远的。族长,他毕竟是您的儿子,您再责怪他也不能……”

姬澐轩并无半分虚与委蛇,他是真的担心陈灵均的安危。

几年前,那个少年在酒楼赌坊里,将万般狼狈的他救出;昨日庭院中,陈灵均对那如水的月色,将结阵的符文散在空中,跌倒后又重新支撑着站起来,决绝的背影让人记忆犹深。

他的身影仿佛在说,你们困了我整整五年,如今终于能做一个了断。

姬澐轩忽然忆起少年的时光,隐约间,有个挥剑气势千钧的身影,在习武场上是那么耀眼。

一直以来,陈灵均太过低调隐忍,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

一边的姬苍昊却喃喃道:“黄泉永为陌路人,难道璟儿真的有性命之忧?明知如此,还把药尽数倒在地上……”

“我们早就试过了,治伤寒的药根本不起作用。况且同类的药服用太多,对他身体有害无益。”

姬苍昊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去找他!现在战火锋镝蔓延,怎么能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你是不是忘了,逵罗的军队还驻扎在天陵的边境?”叶言微尽管担心灵均,看待问题却十分冷静。

他在试探姬苍昊,究竟是否真的想去找陈灵均回来。

姬苍昊突然就恨起了那身沉甸甸的战袍。太多的身不由己,让一个曾经幸福和睦的家庭,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模样。

他是家里的男人,是为整个庞大家族撑起一片天的家主。

可他同样是父亲,一个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在孩子身上,却终为陌路的父亲。

这时瑛儿从身后绕过来,急匆匆地对姬苍昊喊:“爹,哥哥他在外面只有一个人,身上又带着那么重的伤,你要是不找到他,可能会后悔一辈子的!”

姬苍昊沉了沉眉峰,深呼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就算死,也不能让整个天陵陪葬。这么多流离的百姓,在等着救济的粮仓开放;这么多的家庭妻离子散,无数人在逵罗的军队下丧生。苍生何辜,我怎能为了一己私欲离开前线。”

叶言微心里泛凉:“我很佩服您,却也不得不告诉您,您不配当一个父亲。”

他只是试探了一下,姬苍昊就改变了主意。或者说等姬苍昊冷静下来,不用叶言微提醒,姬家主也会选择留在前线。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二十二章 梦魂千里青门道

看到瑛儿稚嫩的脸,姬苍昊恍然想起,他最该保护的人应该是瑛儿。

陈灵均连逵罗的魔帅都不惧,那些魔族士兵又怎奈何得了他?而作为现今姬家的嫡长子,年仅十二的姬瑛,却很可能成为魔族的众矢之的。

只要陈灵均不是一心求死,他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正是凭着对璟儿的了解,姬苍昊才能做出这般残忍的决断。

默然思索间,连姬苍昊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掌心被指甲勒出了血痕。

姬澐轩走到姬家主面前,恭敬道:“族长,请您去前线对抗魔寇,天陵不能没有您!我愿意带人去寻找陈灵均的下落,请族长准许。”

姬苍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眼里的沉痛隐去。

然后他不顾姬瑛的百般恳求,接过属下递来的战甲:“等前线战况稳定下来,我会立刻去找他。姬澐轩,你带上人手到凉州去一趟,我怀疑江子椋知道什么。如果他仍不肯说,就去找江家家主江焕离。”

说着姬苍昊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向姬澐轩掷去。

交代完这些,他带上姬瑛一众人赴往前线,偌大的府邸只余些家眷和仆役。

“你为什么要帮助他?”叶言微向身边的姬澐轩问道。

姬澐轩反问:“你是叶家的人,为什么对我们少主这么上心?”

叶言微避开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是你们的少主。”

姬澐轩又说:“这些年,我一直感到不解。他那样的人,怎会甘心受这多年的折辱?如今我才明白,他是宁愿用生命去换取自由,也不愿囚禁于枷锁。”

“不,你不明白——”

“陈灵均之所以不离开姬家,只是因为他不舍得,”叶言微感慨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他也不舍得死,因为轻易死去的话,就永远洗不去身上的罪名。”

这个时候,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走了过来:“你们,是去找灵均吗?”

叶言微点点头:“请问您是?”

那个妇人说道:“你们可以叫我绣姨。我是看着灵均长大的,那孩子脾气不太好,但也没有轻易伤害过别人。”

“他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再加上腿疾复发,又添新伤,夜晚肯定是难以入睡的……求求你们快点找到他,那孩子……那孩子……”

说到后面,绣娘几乎是泣不成声。叶言微唯有缄默,他没有办法安慰,因为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陈灵均这一走,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以致叶言微忘了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一个细节。他匆忙整理了行装,便和姬澐轩一同前往凉州。

凉州和平川相近,都是临海的郡州。

逵罗的军队与楚渊、天陵、濮阳相持,还未将战线推进到那里。

到了凉州永昭,城门的前是森严的警戒。从他们滴水不漏的盘查中,可以看出非常时期,人们的情绪较为紧张。

拿着九郡最高级别的通行令牌,叶言微一众人顺利进入城门里。

如今江焕离不在永昭,凉州郡的事务暂由江栾主持。江栾接见了叶言微等人,却隐晦地透露出一个消息:“江子椋从海神陵回来后去了天陵,如今又不知去向。他父亲此前召他去岷山与大军汇合,他这个时候应该到了吧?”

前提当然是他去了,若是没有去,那就要另做假设。

叶言微眉头一蹙,心中隐约有了答案,没想到在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叔叔,我有些累。今夜先在家里休整一晚,明日再赴前线。”

看到来人,叶言微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良久才道:“陈灵均没有和你在一起吗?为什么你……”

江子椋似乎没有什么精神:“我不是早就离开了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他也十七岁了,知道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叶言微已经挥拳向他砸去,江子椋险险避开。

“打我有什么用,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你对他这么执着——连我都想放弃了,毕竟找到他的希望太过渺茫。”

叶言微攥紧了拳:“江子椋,你就是这样轻言放弃的人吗,你真让我看不起!”

然而江子椋只是伸手理了理衣襟,似乎有些不耐烦。

姬澐轩突然开口:“我不相信你会放弃他。是他改变了你,也是你改变了他。”

江子椋并不认识姬澐轩,一时间也是颇感惊讶:“你是?”

“我是姬家外宗的子弟,你第一次来到姬家的时候,我也在边上看着。”

江子椋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回忆过去的事情,露出了不知是悲伤还是感怀的神情。可是柔软的情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相对。

“我不会去找他的,你们不要再白费精力了。现在战事愈紧,魔寇的手段你们不是不知道,军队里为毒性所侵蚀的案例,已经扰得人心惶惶。你也算半吊子的医者,不去悬壶济世,跑到凉州来作甚?”

不管叶言微做怎样的尝试,江子椋也没有动摇半分。

最后江子椋忍无可忍:“这里不是你们叶家,我留你到现在,已经是照顾你的面子了。”

说完,他便命人送客。

被请出了江家,叶言微和姬澐轩等人面露无奈之色。

“这个江子椋,果然是不擅说谎。要知道,说话时情绪过于丰沛或淡薄,都会显得十分刻意。”

姬澐轩抬起眼来,眼中的惊喜没有半分作假:“你是说,他知道陈灵均在哪里?”

“八九不离十,但陈灵均可能凶多吉少。他刚才和我们说话时,眼神不住地望向窗外,有些魂不守舍的。我猜测,他已经了解大致的情况。”

姬澐轩连忙说:“那赶紧回去跟他说清楚!你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

“恐怕不能。陈灵均体质特殊,他这样的例子,师父也是第一次见。”

“那我们找到他后,什么也做不了?”

叶言微轻轻弯了弯嘴角,只是眉梢有了些哀愁:“是啊,其实我只想确认他是否平安,并不是想把他找回来。”

顿了顿,他又说:“你们姬家亏待了他这么多年,换作我也不愿意回去。如今他生死未卜,姬苍昊却宁愿选择回到前线。有时候,我真为他感到不值。”

“族长其实也有难言之隐……唉,不说也罢。那现在我们该何去何从?”

叶言微摇了摇头:“我得到的信息太少,目前还无法推算。你有线索吗,我们到底漏掉了什么?”

深秋已至,凛冬的雪虐风饕也不远了。

江子椋紧皱眉头,解开绑在泠鸢脚踝上的信纸。读到后面,他的神色越发凝重,一拳重重捶上墙面,然后无力地抵在墙上滑落。

过了半晌,江子椋复又展开信纸,用朱砂圈点了几个字。

江子椋从来不相信神灵,可如今,他只有祈求上天,让灵均能够渡过劫难。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番外一 快哉浪子终须还

看着银碎细软已经见空,姬澐轩不由渗出了冷汗。

他也是一时兴起,在怂恿之下到了酒楼赌庄。

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这些,根本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如果再继续下去,怕是要惊来家里的人。他本来就是瞒着家里的,况且这件事被别人听去,还真是门楣堪忧。

姬澐轩咬牙道:“再来一局,若是不胜,把我的剑抵去。”

赌庄的看客们立刻哄声一片,有人揶揄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是有得魄力,就把这酒庄赢走。”

可三局之后债牌高累,却没有转运的迹象。

姬澐轩暗自叫苦,想着今夜是要栽在这里了。

没有钱抵债,最后他只得自报家门,心里想着,一辈子都没有这般狼狈过。

听闻他是姬家的子弟,赌庄老板也对他以礼相待。可这消息传出去,自己的父亲肯定是颜面无存了。

半柱香的时间,像是比半年还要长。他生无可恋地想,要是无视那些人的激将,不为纸醉金迷所惑,此刻安然地听月和姐奏箫,该有多好。

突然间,有人踹开了门。姬澐轩心虚地捏了把汗,战栗着抬起头。

“怎么是你?”姬澐轩吓得茶水都洒了。

为什么他会来这里?自己和他素不相来往,也只在幼年时有过浅薄的交情。

姬澐轩尚在疑惑之时,陈灵均就轻车熟路地走来,取代了他原先的位置。

“收拾一下,换我来。”

姬澐轩更加不解了。

这陈灵均平日里,在姬家主面前恭顺至极,怎会公然忤逆家主的意思?要知道姬家的门规里,就写了一条“成年之前,男子不得出入赌场”。

不等姬澐轩想出个所以然,这一局就开始了——

不仅开始得迅速,结束得也很迅速。像秋风扫落叶之势,债牌逐渐被清空。

陈灵均似是有些无聊:“加注,加注。”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押一个准一个,连胜了很多局。而且衣袂起落间,手法娴熟而准确,像是经验老道的赌徒。

姬澐轩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却是惊喜不已。

如此一来,刚才的债都抵掉了吧?没想到,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竟然在危难时刻帮助了自己。

这回,倒换成赌庄的老板冷汗直流了。

陈灵均笑着催促道:“快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赌庄老板本以为姬家的人,会顾及名誉而见好就收。没想到这十五六岁的少年,仿佛不知退让为何物,下这么大的赌注,就像在集市上买酥油饼一样平常。

再这样下去,整个赌庄赔给他也不够。

看对方神色尴尬,陈灵均收了调侃的语气:“我也不想为难你们,这一场我若赢了,赌坊只要担保他名声不受损。”

赌庄老板松了口气,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些足够了。来人,端上最好的茶水给这位……”

“然后,就说刚才的事,是我陈灵均所做。”

一时间在场的客官都面露惊色。

在天陵,光陈灵均这个名字,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似乎早料到这样的境况,陈灵均并无感想,只是撩了撩有些凌乱的长发。

他听到消息后就迅速赶来,甚至没来得及整理衣衫。报出自己的名字,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从而掩盖下姬澐轩的事,使姬家的名誉不致受损。

不过这些事情,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返回的路上,姬澐轩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又是怎么办到的?”

陈灵均却是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好端端的少爷不当,跑去赌坊干什么。烦死我了。”

看姬澐轩沉默,陈灵均意识到说话太重,于是耐心解释道。

“当一个人的符术修炼到一定境界后,他就能够对周围的事物有更清晰的感知。刚才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在骰蛊上设了一道辅助用途的阵,这也是为何我能知道筒中骰子的点数。”

姬澐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在诈他们?”

陈灵均小声嘀咕道:“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话音刚落,灵均又恢复了往日时,那种淡漠疏离的神情。

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赌客是赌客,过客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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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书案上摊开了一张字帖,笔墨早已干涸,端连的笔锋却还在流动。

赵彦安手中的动作一滞:“你说,这张书帖是陈灵均所作?”

伏良点了点头:“正是那个你不待见的姬家小辈。”

赵彦安久久无语,看着笔锋浓瘦,心中震撼无比。

“可惜他已经失踪了整整一个月,杳无音信。”

闻言赵彦安拍案而起:“什么!”

面前这张狂草,一眼便鉴为肺腑之作。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腔怨愤,甚至充满了决绝的意味,可想当时陈灵均情势之危……

五载茫茫,沉冤未雪。无尽的忍耐,已经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极限。凝视着这一张字帖,赵彦安毫无征兆地流泪。

这并非是被触动,而是到一定境界后的通感。

普通人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道行不及门槛。赵彦安临帖修符几十载,钻研过很多古时的符师写下的帖。

如今,符术一门式微,很多技法早已失传。陈灵均能凭借自己的悟性,拆字骨为符,写出这样力透纸背,神韵超逸的狂草,实数矫然不群。

赵彦安体会到了陈灵均的心境后,方能理解这多年的郁结神伤。

“恐怕五年前的旧案,是一桩冤案。”

伏良不解地望向赵彦安:“凭借这一张字帖,你就这样笃定?知道你是爱才心切,可总不能有失公允啊。”

赵彦安摇了摇头,复又叹气:“请将他失踪的事情始末,一一说与我听。”

这一个月来,天陵的战线已经拉长到东南方向。

逵罗魔寇攻占不下天陵,与军队相持在天陵境外。而西隅的战事却是不容乐观——岷山失守,濮阳几近沦陷,楚渊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再往东是里海、平川和凉州,往南是云黎郡。只要在天陵戍守,逵罗便攻不下这些郡。可以说,位处九郡中央的天陵,实际上也是重要的军事要塞。

姬苍昊没有卸下战甲,只是望着黑旗蔽天的四野,目光沉郁。

他已经很久没有阖过眼了。战事紧迫,往往一念之差,便能翻覆整个战局。作为天陵最高的决策者,他根本没有退路。

耳边传来姬瑛的声音:“西线魔军转移,十万精兵紧追其后。爹,您不必担心战况,请稍作休憩吧……”

姬苍昊眺望着远山,在某个遥远到触不到边际的地方,有他牵挂的孩子。

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姬瑛面容也有些惨淡。大哥消失的一个月里,没有一丝音讯传来。姬澐轩几番寻访无终,最后去了前线。

姬苍昊战事缠身,不能离开天陵半步,谁又能知他心中的沉痛。

修道之人驻颜,姬苍昊看起来不过是而立的年纪,眉宇间却尽是沧桑。

扪心自问,他的确是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可天底下的父母,哪个会真的置孩子于死地?

“瑛儿,爹一直教你握剑,你可知道手中剑的重量。”

“爹,我虽不能完全体会,却也知道要用手中的剑,守护最重要的东西。”

“可我没有说过,有时候,就算手中握着最锋利的剑,也不能改变任何事物。”

姬瑛忍不住回驳他:“爹,您错了。您不该现在就放弃希望,大哥他一定还平安地活着,他不会轻易死去……”

入冬的雪花飘落在空中,是今年的初雪。

姬苍昊拥雪而立,雪花一入掌心便融化了,在无形中消融。漫天素皑徐落,映着他黯然的神色。

直到多年后,姬苍昊想起那场雪时的心境,还是会无限地唏嘘。

陈灵均失踪了一个半月。天陵已经挂出了悬赏,却没有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这日,江子椋的帐中飞入一只泠鸢鸟。

“尧鹤那小子,怎么养了这么多鸟。”

江子椋飞快地拆开了信笺,看到信中的内容,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心情也不觉好转起来。

信纸上的字迹是那么熟悉。

“子椋,我终于被他们从药泉捞上来了。那里的气味涩得难以忍受,就像茶渣煮苦参或知了壳。你知道,我宁可闻松烟的味道。云鲤姐教了我一段唱腔,可惜我嗓子不比以前,不像百灵啼啭,倒像是惊蛰时的雷雨。”

“我的剑还搁在你那儿,卖了添件衣裳吧,舅父将母亲的剑赠予我了,比原先那把顺手。不是说你挑的剑不好,而是真的不太适合我。算了,越抹越黑……”

“至于印痕忽明忽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暂时不用忧虑太多。不知为何,看到它我总觉得恶心,送给你要不要啊?”

江子椋从角落里摸出了纸笔,刚想给灵均回信,却看到一个人影走进来,竟然是姬家的家主。

江子椋暗道糟糕,他早该想到的,天陵和凉州的盟军汇合,姬苍昊肯定也会前来。若让姬家主知道灵均在哪里,他们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姬苍昊开门见山道:“那日你们从海神陵殿回来,我没有问清事情的真相,错怪了他。”

江子椋一愣,没想到姬苍昊居然会自降身份,承认他的过失。

姬苍昊又说道:“我向你承诺,再也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这些话,我也会亲自说与灵均。”

“可惜,晚了。”江子椋向姬苍昊扔了一柄剑,目光直逼他的眼睛说道。

“我找到灵均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就是神医也回天乏术。灵均临终前将他的剑托付与我,没有撑到翻越天陵的那一刻。”

姬苍昊一下拍碎桌案,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你是在骗我!这不可能,璟儿他怎么会……”

“姬家主,你现在悔悟有什么用,追挽一个逝去的人,又改变得了什么。”

江子椋目光幽恻,言语间充满了恨意:“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已经重伤垂死;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年受过的折辱!我忘了,你早就不认他是你儿子,又怎么会管他的死活!”

奈何姬苍昊根本没有听进一个字。他心中骤然紧缩,却怎么也填不满那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将他的心穿得千疮百孔。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蚕食着他内心的空洞,是人无法承受的钝痛。

一丝血迹从姬苍昊嘴角淌下。堂堂九尺的战神,却像是失了魂一般,右手紧抓着军袍扯下一片鳞甲来。

江子椋怎么喊都无济于事,想着灵均要是看到这一幕,非打死自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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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书案上摊开了一张字帖,笔墨早已干涸,端连的笔锋却还在流动。

赵彦安手中的动作一滞:“你说,这张书帖是陈灵均所作?”

伏良点了点头:“正是那个你不待见的姬家小辈。”

赵彦安久久无语,看着笔锋浓瘦,心中震撼无比。

“可惜他已经失踪了整整一个月,杳无音信。”

闻言赵彦安拍案而起:“什么!”

面前这张狂草,一眼便鉴为肺腑之作。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腔怨愤,甚至充满了决绝的意味,可想当时陈灵均情势之危……

五载茫茫,沉冤未雪。无尽的忍耐,已经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极限。凝视着这一张字帖,赵彦安毫无征兆地流泪。

这并非是被触动,而是到一定境界后的通感。

普通人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道行不及门槛。赵彦安临帖修符几十载,钻研过很多古时的符师写下的帖。

如今,符术一门式微,很多技法早已失传。陈灵均能凭借自己的悟性,拆字骨为符,写出这样力透纸背,神韵超逸的狂草,实数矫然不群。

赵彦安体会到了陈灵均的心境后,方能理解这多年的郁结神伤。

“恐怕五年前的旧案,是一桩冤案。”

伏良不解地望向赵彦安:“凭借这一张字帖,你就这样笃定?知道你是爱才心切,可总不能有失公允啊。”

赵彦安摇了摇头,复又叹气:“请将他失踪的事情始末,一一说与我听。”

这一个月来,天陵的战线已经拉长到东南方向。

逵罗魔寇攻占不下天陵,与军队相持在天陵境外。而西隅的战事却是不容乐观——岷山失守,濮阳几近沦陷,楚渊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再往东是里海、平川和凉州,往南是云黎郡。只要在天陵戍守,逵罗便攻不下这些郡。可以说,位处九郡中央的天陵,实际上也是重要的军事要塞。

姬苍昊没有卸下战甲,只是望着黑旗蔽天的四野,目光沉郁。

他已经很久没有阖过眼了。战事紧迫,往往一念之差,便能翻覆整个战局。作为天陵最高的决策者,他根本没有退路。

耳边传来姬瑛的声音:“西线魔军转移,十万精兵紧追其后。爹,您不必担心战况,请稍作休憩吧……”

姬苍昊眺望着远山,在某个遥远到触不到边际的地方,有他牵挂的孩子。

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姬瑛面容也有些惨淡。大哥消失的一个月里,没有一丝音讯传来。姬澐轩几番寻访无终,最后去了前线。

姬苍昊战事缠身,不能离开天陵半步,谁又能知他心中的沉痛。

修道之人驻颜,姬苍昊看起来不过是而立的年纪,眉宇间却尽是沧桑。

扪心自问,他的确是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可天底下的父母,哪个会真的置孩子于死地?

“瑛儿,爹一直教你握剑,你可知道手中剑的重量。”

“爹,我虽不能完全体会,却也知道要用手中的剑,守护最重要的东西。”

“可我没有说过,有时候,就算手中握着最锋利的剑,也不能改变任何事物。”

姬瑛忍不住回驳他:“爹,您错了。您不该现在就放弃希望,大哥他一定还平安地活着,他不会轻易死去……”

入冬的雪花飘落在空中,是今年的初雪。

姬苍昊拥雪而立,雪花一入掌心便融化了,在无形中泯去声息。漫天素皑徐落,映着他黯然的神色。

直到多年后,姬苍昊想起那场雪时的心境,还是会无限地唏嘘。

陈灵均失踪了一个半月。天陵已经挂出了悬赏,却没有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这日,江子椋的帐中飞入一只泠鸢鸟。

“尧鹤那小子,怎么养了这么多鸟。”

江子椋飞快地拆开了信笺,看到信中的内容,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心情也不觉好转起来。

信纸上的字迹是那么熟悉。

“子椋,我终于被他们从药泉捞上来了。那里的气味涩得难以忍受,就像茶渣煮苦参或知了壳。你知道,我宁可闻松烟的味道。云鲤姐教了我一段唱腔,可惜我嗓子不比以前,不像百灵啼啭,倒像是惊蛰时的雷雨。”

“我的剑还搁在你那儿,卖了添件衣裳吧,舅父将母亲的剑赠予我了,比原先那把顺手。不是说你挑的剑不好,而是真的不太适合我。算了,越抹越黑……”

“至于印痕忽明忽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暂时不用忧虑太多。不知为何,看到它我总觉得恶心,送给你要不要啊?”

江子椋从角落里摸出了纸笔,刚想给灵均回信,却看到一个人影走进来,竟然是姬家的家主。

江子椋暗道糟糕,他早该想到的,天陵和凉州的盟军汇合,姬苍昊肯定也会前来。若让姬家主知道灵均在哪里,他们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姬苍昊开门见山道:“那日你们从海神陵殿回来,我没有问清事情的真相,错怪了他。”

江子椋一愣,没想到姬苍昊居然会自降身份,承认他的过失。

姬苍昊又说道:“我向你承诺,再也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这些话,我也会亲自说与灵均。”

“可惜,晚了。”江子椋向姬苍昊扔了一柄剑,目光直逼他的眼睛说道。

“我找到灵均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就是神医也回天乏术。灵均临终前将他的剑托付与我,没有撑到翻越天陵的那一刻。”

姬苍昊一下拍碎桌案,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你是在骗我!这不可能,璟儿他怎么会……”

“姬家主,你现在悔悟有什么用,追挽一个逝去的人,又改变得了什么。”

江子椋目光幽恻,言语间充满了恨意:“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已经重伤垂死;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年受过的折辱!我忘了,你早就不认他是你儿子,又怎么会管他的死活!”

奈何姬苍昊根本没有听进一个字。他心中骤然紧缩,却怎么也填不满那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将他的心穿得千疮百孔。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蚕食着他内心的空洞,是人无法承受的钝痛。

一丝血迹从姬苍昊嘴角淌下。堂堂九尺的战神,却像是失了魂一般,右手紧抓着军袍扯下一片鳞甲来。

江子椋怎么喊都无济于事,想着灵均要是看到这一幕,非打死自己不可。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二十四章 往事千端徒入梦

姬苍昊的反应太过激烈,完全出乎江子椋的意料。

江子椋也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轻易试探姬苍昊。

他没想到,灵均在姬苍昊的心里,居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

可两个月前,凭借姬家在天陵的威势,难道还平息不了那场风波?如果姬苍昊是有意责难,那灵均心里不知该多难过。

“看到姬家主这个样子,灵均在黄泉下也不见得会好受。”

姬苍昊回想着五年之前的那场腥风血雨。为了平定族内的暴动,姬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外戚借口干涉,族人也纷纷逼迫,要挟姬苍昊从高位退下。

接任家主之位,本非姬苍昊所愿。可如果他失去手中的权势,族人必定会落井下石讨伐璟儿。

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姬苍昊只得用雷厉风行的手段,镇压住整个宗族的势力。可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从此再也没有自由可言。

如果命运能重来一次,让他好好地待璟儿,不让璟儿受半分委屈,他愿意将过去的一切都舍弃。

江子椋几番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了松口。

“其实……灵均他并没有死,刚才不过是试探你。”

姬苍昊猛然抬起头,瞩目凝神地看着江子椋,生怕漏听了半个字:“灵均真的还活着?”

“灵均正在安心地养伤。只差一点,他就要去敲阎王府的门了。”

姬苍昊双手扣住江子椋的肩膀,神色紧张地问:“那现在怎么样!”

“他很好,比在姬家过得好多了。我正要给他回信,当然,不可能给你看的。”

经历了失而复得的情绪转变,姬苍昊喃喃道:“活着就好……只要璟儿还活着,以后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替他扛。”

江子椋看时机已到,又争取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日后姬家主就算想反悔,也得掂量一下此刻说过的话。”

姬苍昊忽然又问:“他现在,是不是在清屿陈家。”

看到江子椋一脸被猜中心事的样子,姬苍昊便更笃定了内心的想法:“陈家家主很疼爱璟儿,璟儿也很眷恋他的表姐陈云鲤,假如他真的在清屿,不妨让他好好养伤。江家的小辈,我欠你一个人情。”

“如果要用灵均重伤垂死来换,这个人情我宁可不要。”

看到姬苍昊出来,脸上再无沉郁的神情,姬瑛惊喜地说:“爹,你打听到哥哥的下落了吗?”

姬苍昊摸了摸瑛儿的脑袋,隐去眼中的泪水:“我们在塞外吹着严冬的寒风,他倒好,天天逗些清屿的花鸟。”

姬瑛“啊”了一声:“哥哥太过分了,等他回来了要好好数落一番。”

江子椋却是冷笑:“他不会再回来了。其一,他姓陈,清屿陈家的陈。其二,回来做什么,继续受姬家的折磨?”

姬苍昊刚柔和下来的面庞,刹那间充满了惊怒:“他敢!”

江子椋感觉有些讽刺:“姬家主想拿什么身份约束他,五年前,是您亲自将他除名的。”

姬苍昊刚得知灵均的消息时情绪过激,稍微冷静下来后,也想明白了很多。

“我知道,璟儿现在肯定不想见我。我只求你能帮我传一封书信给他,其他的我也不会再强求。”

姬瑛立刻喊道:“我也要寄!哥哥不想念我,我就要烦到他想念我为止。他在清屿做别人的哥哥,忘了自己的弟弟还在……”

江子椋不禁哑然失笑。灵均要是有半分这样的天赋,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看着小儿子天真的模样,姬苍昊心情不由好转起来:“行了行了,陈星纬和陈云鲤都比他大,没人抢你的位置。”

“小鬼,轮到你还早着呢。”搁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江子椋再次走进帐中,不肯有半句多言。

戎马倥偬,时间匆匆过去了一月。前线不断传来战捷,姬苍昊带领军队英勇杀敌,无愧为“战神”的称号。

天陵境外的魔寇被逼到楚渊境内,盟军联合围剿,一时间情势大好。

“我总觉得,西边的战线过分安静了,魔族可能在酝酿着什么。”叶言微指着地图上圈圈点点的地方,向众人分析到。

这两个月,他显现出过人的谋略才能,在盟军的大小事务中充当着重要的角色,并且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出了营帐,叶言微在浩皑的雪地上踱行。难得的休闲,不用为士兵包扎伤口,调制膏药,也不用费尽心力谋划策略,与他人勾心斗角。

前些日子,听到陈灵均平安的消息,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愤怒与不岔——陈灵均就这样一走了之,连他也不告知一声。就连灵均平安无恙的消息,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树枝上挂了雾凇,天边晨月朦胧。原来他们讨论战况持续了整夜。

叶言微去盛了一碗薄粥,堪堪能抵腹中饥饿。看着天边的阴云,他眉头一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果不其然,午时逵罗的军队突然南进,试图偷袭盟军营地。幸亏战场上江焕离行事果决,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只是听说凉州少主遇袭,当时情势之危急,令人胆战心惊。

江子椋不慎闯入逵罗魔族的式阵,被里面的煞气逼得动弹不得。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衣襟里的一张字符自行飞出,化作漫天的符文,居然破解了魔族的煞阵。

这张符文,正是陈灵均送别时所作。没想到几经辗转,居然在今日救了江子椋一命。可能灵均早就料到魔族的手段,再加之他天生灵炁能克邪秽,于是早早写下这张符以待不时之需。

江子椋不曾想过,这张符能抵御魔寇的阵,是因为墨里调了灵均的血。

楚渊最北有一片荒漠。常人要想绕过天陵,又想通过最短的路程到达此地,就必须经过这片荒漠。

刺杀江子椋的魔寇首领带兵逃到荒漠中,尘沙漫天,江焕离等人乘胜追击,一时间逵罗的部队溃不成军。

只是他们的首领侥幸脱逃,消失在了蔽天的黄沙间。天野杳茫,又何处去寻一个人的踪影,最后他们只得回营地再作商议。

远处,有个人的身影在纱缦中依稀可见。长发随风舞动,挺拔的身姿却不为狂风所动。等走近后,才发现他身后还拖着一个逵罗的将领,已经奄奄一息。

“你们在找这个人,是么?”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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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二十五章 若待上林花似锦

风中的尘沙很大,在冬日干燥的尘埃里,一切仿佛变得虚幻了。

陈灵均将人扔过去:“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为什么总要我来做。”

江家家主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他本不愿儿子和陈灵均有过多的交集,可陈灵均写的符,确确实实救了子椋。

“对了,子椋人呢,他没事吧!”陈灵均有些焦急,想确认子椋的安危。

忽然,陈灵均奋力地向远处招了招手。一骑黑马御风驰骋,黑衣少年策马而来,卷起漫天的尘埃。

江子椋迫不及待地跳下马,陈灵均也飞快奔过去,两人撞了个满怀。

陈灵均斜眼睨视着他,感叹道:“真是懈怠,连一个阵也闯不过。”

江子椋不甘示弱,立刻回敬道:“听说某人在清屿,差点把屋子都烧掉了。”

陈灵均有些尴尬:“咳,那是意外……”

江子椋一手搭着灵均的肩:“这么巧,我也是意外。”

陈灵均说自己只是顺路绕过,看看子椋的情况,之后还有要事去办。

江子椋并不信他的说辞:“你这一绕也是挺远的啊,这都有大半个郡了。”

“闭嘴。”陈灵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发带,熟练地将长发束在脑后,“你之前那张符用掉了,我把这几个月的习作都留给你,里面总有几张能用的符。”

“要不要这么随便。啧啧,自从你那张字帖到了伏良手中,你的名声就传开了。修道之人求一帖而不得,我将这些都拿去卖,可以买回多少的剑啊?”

“子椋,你果然在为那件事生气,”陈灵均拍了拍江子椋的肩膀,将一沓字符交到他手中,“记得卖个好价钱,然后跟我五五分成。”

短暂的饯别后,陈灵均便和江子椋分道而行。

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陈灵均望着远处天陵的方向,攥紧了手中的符令。然后他取出了一截骨笛,吹奏出一段控制灵兽的乐符,乘着银隼踏上了归程。

天陵南境,阮家宅院里的清溪小筑。

上一次见面还是中秋,没想到,再次见到陈灵均的时候,已经是冬末的时节。

少年一身黑衣随风扬起,长发高束在脑后,抱剑倚在阁楼前。微敛的眼眸流转着光采,不甚温柔,却带着三分英气。

身后那一脉青山,应是连年碧水长流。

阮流萤怔怔地看着陈灵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她察觉到自己的失神,不觉有些脸颊发烫:“你终于成了男子汉了。”

陈灵均不置可否地笑了:“也许是清屿珍馐鲜美,所以我长高了些。”

“不是身高的问题,而是气质。看来这几个月,你找回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陈灵均将剑搁在一边拥抱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流萤姐,这些天让你们担心了。尧鹤那小子,一直帮我和子椋传信,也不知道偷看了没有。”

阮流萤藏起眼角的泪花,刮了刮灵均的脸:“真没规矩,就只叫我流萤姐,不叫他尧鹤哥?”

一番寒暄后,陈灵均从怀中寻出令牌,递给阮流萤。

“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这是……清屿陈家的符令?”

陈灵均点点头,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舅父令我来和盟军磋商,这块符令,代表着清屿的态度。”

斟酌了片刻后,阮流萤拽住他的衣袖:“我们去里堂,和族中长辈一同商议。”

之所以先选择阮家,其一,陈灵均在天陵的亲友寥寥可数,其二,阮家掌握着天陵的财权,是富商大贾的世族。

看到失踪几月的陈灵均归来,阮家的人皆面露惊色。

陈灵均正色道:“清屿提出的要求,其中一条就是天陵南部山脉的灵矿。简而言之,清屿希望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不断得到矿石的供应。”

“作为交换条件,他们会循着海上的运输线路,相当于盟军后勤补给。清屿郡物产丰盈,海路交通便利,是当前最需要的军事后盾。”

一个时辰过后,陈灵均有些疲惫地走出厅堂,看着远山的薄色出神。

“灵均。”阮流萤紧接着走了出来,目露着关切。

陈灵均眉间有一丝倦意,他不是当说客的材料,做这种事实在是强人所难。

“其实这次不过是探路,正式的会盟舅父会亲自参与。之所以来这里,只是和你们报个平安。流萤姐,灵均就先告辞了。”

阮家的事告一段落,陈灵均望着手中的剑和符令,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来到天陵时,他就有意回避过去的风景旧迹。可看到阮家后院连延不绝的山脉,陈灵均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古有莼鲈之思,今有近乡情怯。他的家乡,遍布着山川河流。不是波澜壮阔的海面,而是跌宕起伏的山脉。逶迤而广袤,容乃天地的灵秀。

可那句“黄泉永为陌路人”,是怀着多么决绝的心情写下的。他早就下定决心,如果能活着离开,从此便会挥别过去,珍惜现有的自由。

但陈家主陈文蕴,灵均母亲的长兄,却让他带着清屿的符令重归故地。

灵均不曾想过,自己携走的剑和符令,是多么珍重之物。更别说知道,清屿之所以提前与九郡合盟,只是为了给灵均一个坚实的后盾。

只是灵均心里清楚,陈文蕴待他不薄,他也会倾力相助来报答。不仅是为了偿还这份恩情,也是因为一种道不清的眷恋。

母亲陈寻烟的故乡清屿,几年逢一场雪,其景久负盛名,曰为“映雪红梅”。

穿过神道,枝上的红梅着了白凇,背朝着冰封十里的海面,即使周身冷冽,却依旧有种温暖的感觉。

还未等陈灵均想好下一步的计划,逃不开的命运已然降临。一直以来他们父子间的恩怨,如今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二十六章 不信人间别有愁

天陵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无数歌赋诗句,若恒河沙数。

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形容夜色的寥落,今夜陈灵均就已见过。

陈灵均重返故地的消息迅速传开,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身战袍的姬苍昊回到天陵,下了围城的禁令。

陈灵均并无意躲藏,所以轻易就被人找到。他不想惊扰到民众,也不想逃避什么。如果该面对的终有一天要面对,他又能逃得了什么?

“璟儿。”直到姬苍昊唤了他的名字,陈灵均才如梦初醒。

姬苍昊看着牵挂了数月的孩子,就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心中一时间竟有些酸楚。并不只有孩子有受伤的权利,父亲也有,只是父亲没办法倾诉心里的苦痛。

“璟儿,过来吧。”

陈灵均将嘲弄收敛在眼底:“陈某还是觉得在外面自在。”

姬苍昊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过来,别让我逼你。”

夜色笼罩在一片寂寥中,陈灵均心中泛着凉意——凭什么往日里,姬苍昊一句话就能定夺他的生死,颠覆他的一切,凭什么。

如果是凭血脉相连的微薄情分,这些年流过的鲜血还不够偿还吗。

看着眼前的人不为所动,姬苍昊试着缓和了语气:“再怎么说,我也曾对你好过吧?”

陈灵均出奇地没有反驳:“您曾经,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只不过,都是曾经。为了自己幼时的一颗蛀牙,抛下一身繁重的事务,悉心照料自己的父亲,早就随时光去无影踪了。

说罢,他向姬苍昊躬身:“陈某先告退了,前线战务繁忙,您……”

姬苍昊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气,离家出走近三个月,这才一见面就又想离开。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这个父亲?

“很好,你离家数月,胆子倒是见长啊!”

看到姬苍昊脸上的怒气,陈灵均反而平静地解释道:“姬家主,陈某这次来天陵,是想商议清屿会盟的事情。只是现在夜已深,陈某有些累了,您就让大家先休息吧。”

说着陈灵均从衣袖里取出陈家的符令,在灯火下映得熠熠生辉。

“为报答清屿的一命之恩,在会盟之事商榷前,陈某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看着陈灵均宁愿向着外人,也不肯半点服软,姬苍昊哪有半点心情再听下去。

“过来,能让我重复这么多遍,你果然很有能耐。”

然而陈灵均还是无动于衷,轻轻弯了嘴角,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

姬苍昊欺身向前,用力地拽过陈灵均,却被立刻挣脱。

陈灵均从腰间拔出一把佩剑,寒光乍现间,削断的剑刃格外刺目:“姬家主,您若是想再近一步,陈某就不得不冒犯您了。”

“……败家子,你怎么把你娘的剑削断了!”姬苍昊严肃的表情瞬间消失,一把夺过陈灵均手中的剑,眼里满是真切的心疼。

陈灵均一怔,没有料到是这种结局。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想了想还是从腰间取出一柄长剑:“您认错了,这个才是母亲留下的。”

姬苍昊的表情稍作缓和。意识到刚才的失态,他同样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冷哼道:“去我的房间,我们来好好谈谈。”

天陵地域广袤,这里离姬家有近百里的路程,一行人自然是在外留宿。

陈灵均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等他想反悔时,姬苍昊已经把门锁好,然后将钥匙收进了行囊中,扔向帷幕后的一处角落。

毁这一扇雕花的漆门,要赔客栈好多钱吧……陈灵均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

奈何姬苍昊开口就问:“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陈灵均将手中倾茶水的动作停下。

“在你心里,为父就这么不堪吗?若是知道你的病情,当初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打你。”

陈灵均站起身来,用手使劲敲着门窗:“来人啊,门打不开了,有没有谁有备用的钥匙!”

姬苍昊快步走过来,将灵均按在门上胡乱挥了一通巴掌。

陈灵均一动不动地靠在门上,整个人都被打懵了。这算什么?七八岁的孩童惹祸之后,被父亲用巴掌教训的情形?

姬苍昊将他拽到桌案边,顺势要褪灵均的裤子。陈灵均哪里敢同意,一个闪身就躲到了画屏后:“你再过来,我就对你不客气!”

姬苍昊挑了挑眉负手而立,想看看陈灵均还能有什么花样。

这孩子离家几月,连一封书信都不肯写;好不容易见着了,还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真是让人又气又笑。

陈灵均背靠着画屏,沉默了良久,忽而从屏后探出:“给我三年,如果这三年,我陈灵均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不等灵均反应过来,姬苍昊一巴掌扇在他臀峰,手臂挥舞间带着风声:“闭嘴,现在就有你受的!”

冬日的衣物布料厚实,陈灵均其实也不怎么疼。

尤其是父亲的巴掌,和刑杖的威力简直是天差地别。

姬苍昊又扇了几下,无奈隔着厚厚的裤子,这巴掌毫无威慑力。他反扣了陈灵均的手臂,想褪下他的裤子。

陈灵均拼命抗拒着,不肯让姬苍昊褪他的衣物,还撂下了一句狠话。

姬苍昊用了几分内劲,巴掌继续盖下:“我让他们行军杖的时候,你怎么不用内力护体?撑不下去不会逃走啊,真打起来他们哪个拦得住你?”

陈灵均整个人都愣住了,家主居然怂恿他逃跑?可他刚才的闪躲换来的,分明只有凌厉的巴掌。

落了三四十下,姬苍昊才停手去掀灵均的衣摆。

陈灵均想用手挡下,奈何他在修为境界上的成就,弥补不了力量上的缺失。如果不用内力与之相抗,他肯定挡不住姬苍昊的动作。

不过片刻,姬苍昊就拽下了灵均的衣物,将他遍布肿痕的臀暴露在空气中。然后姬苍昊将褪下的衣物扔到一边,举起手掌狠狠扇下。几掌过后,臀面上居然浮现出了指痕。

陈灵均吃痛,却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喊出声。

姬苍昊调整了一下灵均的姿势,迫使他臀部抬高后,一阵巴掌带着掌风落在臀上。巴掌着肉的声音格外清脆。伤势严重的臀峰,已经隐隐有些血点。

陈灵均伏在桌案上,身子微微颤抖着,脑袋埋在手臂间不肯抬起来。

姬苍昊看他不对劲,以为自己下手过重,不禁问道:“怎么,打疼你了?”

陈灵均许久才幽幽道来一句:“没什么,就是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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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尺素始今何处也

姬苍昊拍了拍他的后背:“看来还是没打疼。”

虽然伤势看起来骇人,其实只是些皮外伤,他已经是手下留情。

趁姬苍昊不注意,陈灵均拾起衣服想穿上就跑。奈何姬苍昊伸手一拽,就把他扔回到桌案上,还附带踹了他一脚。

“都这样了还想逃,你就不能听话一回?”即便是数落的语气,也带着不曾有过的疼惜。

陈灵均始终不肯妥协半分,用明亮的凤眸怒视着姬苍昊。

可他不想让内力伤到姬苍昊,只得拼命挣着被禁锢的双手。

姬苍昊在拉扯间撕下了一片衣袖,却发现陈灵均的手臂上有大片的烧伤。

看到这些狰狞的伤口,姬苍昊神情紧张地问:“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和爹说,爹帮你……”

“……”陈灵均侧过头去,不愿多说一个字。

姬苍昊拉过他受伤的手臂,心疼得眼眶都有些红了,灵均自幼习武练剑,嗜行草书法如命,连姬苍昊都舍不得碰他的手。

“是不是陈家的人!敢动我的儿子,我要让他们……”

陈灵均却打断了他的话:“舅父待我很好,当初我罹难之时,是他竭尽全力救了我一命。这几个月来,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姬苍昊喃喃道:“那究竟是谁……”

“其实……是我闲来无事,想烧松烟看看能不能制出墨来。结果一不留神就把屋子给烧了,还把手烫伤了。”

姬苍昊气得将他按住,又是一顿狠揍:“你都多大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陈灵均始终没有放弃抵抗,反而更奋力地挣扎着:“我已经不是姬家的人了,你凭什么打我!”

听到这样叛逆的话,姬苍昊愣了一刹那。他的脑海里,忽然回忆起灵均恭顺唤着家主的样子,回忆起那仿佛沉到水底的声音。

姬苍昊曾经站在远处,看着庭院中仆役将刑杖砸下,看着鲜血浸染了雪白的衣衫。那是他的孩子,却绝望地喊到声音嘶哑,直到心灰意冷,不再奢望。

他们父子间,早已有了无可逾越的隔阂。

姬苍昊重重叹息:“这些年来,我对你过分地苛责,你有怨言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惜这世上,有些债永远也还不清。”

陈灵均声音依旧沙哑,却狠狠地剐在姬苍昊的心间:“都说人在死前会想起未了的夙愿,可为什么我只想起了母亲温牛奶时,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

“刚开始时她连锅盖都盖不好,热水也不知道该烧什么火候,最后还是绣姨温好了牛奶。”

陈灵均有些自嘲地笑了,说这些干什么——

指望靠这些陈年往事,来博取谁的同情吗?

姬苍昊拿来一件干净的衣裳,轻轻地替灵均盖好。凝视着他和陈寻烟七分相似的面容,姬苍昊深深叹了口气。

“璟儿,这些年我从未放弃过你。你能原谅我作为父亲的自私吗,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陈灵均错愕地看着姬苍昊,他以为自己即使争取,也是毫无意义的。

“你没有看到那封信吗,”姬苍昊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疑惑着问灵均,“难道江子椋并没有带给你……”

陈灵均试着站起来,然而牵动了身后的伤,一时间表情有些扭曲。

姬苍昊连忙将他揽了过来:“璟儿,你干什么!”

陈灵均背过身不想看他:“要是您知道那封信也被烧了,陈某还走得出这扇门吗……”

姬苍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神情真是精彩极了。

他拍碎门锁,径直拂袖而去,将陈灵均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陈灵均揉了揉饱受摧残的臀部,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等陈灵均洗浴后回到房间,发现姬苍昊早就平复了情绪,正坐在床沿等他。

看到儿子终于沐浴而出,姬苍昊皱了皱眉:“你手臂上还有伤,最好不要沾水。”

陈灵均置若罔闻,径直走过家主身边,却被姬苍昊一把拉住。

“您还有什么事吗?”陈灵均没有挣开他的手,尽管力道大得有些生疼。

姬苍昊沉默,将陈灵均拉到自己的怀里,拾起柔软的织物,替他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地轻柔,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这一切,自然得不合乎常理——

陈灵均怔在原地,盯着雪白的墙壁出神。姬苍昊也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两人都需要冷静的时间。

直觉告诉陈灵均,他应该大哭一场,将眼泪抹在父亲身上,哽咽着泣诉这些年来非人的遭遇,然后和姬苍昊和解如初。

可他做不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二叔一家四口的人命,是身份悬殊的地位,是早已断绝的父子名分,是终其一生难以原谅的伤害。

姬苍昊想将他揽过去:“好了,你既已回来就别想离开了。这些年我没有教给你的,从今日开始一并补回来。”

陈灵均冷冷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躲过姬苍昊的手。

没想到姬苍昊再次揽进怀里,威胁一般警告他:“我会教你用兵之术,要是不好好学,可是要挨板子的。”

陈灵均也懒得再挣开,只是嘲弄道:“姬家主真是言而有信,陈某由衷佩服。”

“我只说不会苛待你,何时说过不教训你了?你做过那么多的混账事,我还冤枉你了不成?十几岁的人混在赌坊酒肆里,知道有门禁还夜不归宿,闯进别人的宅中烧人家房子——你算算看,这是你第几次烧房子了?”

姬苍昊深深叹气,拉过陈灵均的手臂,然后取出了一盒药膏:“先凑合着用一下,你这伤也有些时日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处理?”

陈灵均低低的一句“死不了”,就将心中不岔演绎得淋漓尽致。

姬苍昊皱了皱眉:“又闹什么别扭,之前巴掌没挨够?”

是吗,他是在置气吗……几月前,他差点命丧于此,而父亲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就能将一切抹煞,了不起。

“陈某这些日子野惯了,姬家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有一点您说错了——陈某不是姬家的人,怎么会有门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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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暝色入高楼

那段讥诮嘲讽的话语,让姬苍昊一阵沉默。随即他站起身去翻找行囊,灵均以为家主是想找趁手的物什,好用来教训自己。

没想到姬苍昊翻出了一卷书来:“这卷兵书,你这两天好好研读。明日动身赴往前线,去对抗魔寇的侵袭,届时你立下功绩,或许能洗雪身上的耻辱。”

陈灵均适才沐浴而出,清水濯洗过的肌肤如玉骨,何来污浊之说?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掩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如果陈某拒绝呢?”

“藤条和戒尺,你自己选吧。”

陈灵均深深地叹了口气:“陈某真是上辈子欠您的……早知道这样,就算云鲤姐撺掇,我也不会踏进天陵一步。”

姬苍昊一听到儿子挂念着他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以为我上辈子没有欠你的吗?快过来,我给你的伤口擦药。”

陈灵均十分不情愿地扭过头,将烧伤的手臂伸了出来。姬苍昊拿起一瓶药膏轻轻地蘸了些,涂抹在儿子的手臂上。

这些可怖的伤痕,即使愈合也会留下瘢痕。

涂完后,姬苍昊用手拍了拍灵均的屁股:“这里要上点药吗?”

陈灵均抄起那卷书,就逃似的离开了房间,不给姬苍昊半点机会阻拦。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姬苍昊无奈地叹息,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夜晚,陈灵均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卷。四周寂静无声,去找守夜的侍卫搭话,抢走他们手里的火把?陈灵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制止住自己的冲动。

这里没有安神的药散,也没有熟悉的奶香……

这几个月来,他并没有因为养伤而耽误修习,境界更为精进了。他自小就没有遇到过什么瓶颈,习武练剑皆是水到渠成。可惜这令人钦羡的天赋,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嫌恶猜忌。

有时候陈灵均也会想,几百年前倒戈魔族的姬遥光,究竟是怎样的人物。难道他也是因为先天灵炁的禀赋,而在少年时为人所陷害吗?

他选择暂栖在这里,并不是释怀了过去,只是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毕竟身为这千年来,仅出过两例的先天灵炁,战场才是他宿命里的归处。

失眠大半夜后,陈灵均才堪堪睡去,不知梦里是否风雨如晦。

为了找陈灵均,姬苍昊从战场上连夜赶来,连战甲都不曾换下。而第二天清晨,他又要启程赴往边境,亲自率领军队横扫魔寇。

陈灵均虽然无法释怀往事,却也明白孰轻孰重。灵炁元纯,本就是镇魔除秽的象征。可造化弄人,事与愿违,他没能在关键时刻去支援战场。

“昨夜睡得怎么样?”姬苍昊看着马背上,陈灵均冷汗涔涔的样子,不由问道。

陈灵均仍然语气疏漠:“承蒙姬家主关照,陈某不劳您费心了。”

姬苍昊不禁挑了挑眉:“谁惯的你这脾气。”

陈灵均抬头,漆黑的眸子深邃得像潭水。在别人眼里的恭顺,在姬苍昊眼里却是无声的反抗。璟儿从小就是这样,不情愿时连语气都带着敷衍。

“去了前线以后,可没那么多机会让你任性。”

陈灵均挪了挪身子,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姬苍昊突然明白过来,昨天他才罚了这孩子,马鞍挨着伤处肯定钻心地疼。

姬苍昊摇了摇头笑道:“我说过给你上药,是你自己逃掉的。”

刚才那份从容瞬间消失,陈灵均侧过脸去:“不碍事的……”

姬苍昊却是下马对侍从说:“给他准备一张软一些的坐垫,这一路颠簸,还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到达前线。”

正午,冬日的太阳透过寒冷的云气,战甲铁衣的鳞纹漾起光泽。

魔寇战鼓震天,九郡的军队就要抵挡不住猛烈的攻势。姬苍昊到达营地后立刻投入战场,士气立刻大涨。

战局一时间陷入僵持。九郡的士兵虽然同仇敌忾,却终究是人类,无法与魔族的妖邪阵法相抗。可以说,姬苍昊能阻拦逵罗到这个地步上,已是无愧于战神的名号。

魔族能够在人类血脉中注入煞阵,使习武之人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被勾魂摄魄,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终于能将理论付诸实践了,这样想着,陈灵均不免有些情绪难平。

陈灵均拿起早就写好的卷轴,抖了抖上面的尘土,然后轻喝一声展开。

整个战场的上空突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术阵,晦涩的符文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瞬间驱散了邪秽的事物。

所有人都惊诧地望向那个方向,在那片空地上,少年单薄的身影被星星点点的光辉笼罩。

陈灵均这才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巨大的术阵,迅速覆盖了整个战场。

这个阵的阵枢符文,是他从古籍的拓本里描摹下来的。随着近日修为的精进,他才得以将术阵完全发挥出来。

或者说,这几年来他的身体耗损,让他无法凝聚灵炁完成这个术阵。在清屿养伤的那段日子,他身体的脉络逐渐修复,曾经堵塞的经脉也被神泉浸润。

今日之后,陈灵均之名将会再次远扬——

就像他当年,一夕间被姬家除名之时。

陈灵均发动了这个术阵后,魔族立刻改变了阵型,向这边攻来。陈灵均拔出腰间的断刃,挥剑间一道银光如落月,瞬间斩断了敌军的攻势。

冬日原野上的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一袭黑鳞鳞的轻甲,更衬得他英气逼人。此时的陈灵均,早就不同于几月前的沉静内敛。

陈灵均只是喊了句“过界者,斩于剑下”,一时无人越过那虚无的界限。

趁这个空隙,九郡的盟军已经开始了反攻,在术阵的庇护下大败敌军。看着魔族溃不成军,盟军士气高昂地穷追不舍。

陈灵均留在原地,感觉有些气血上涌。这样的禁忌术阵,无异于自损施术者的元神。这些他曾不甚在意,直至今日亲身体验过,方知后果有多严重。

施阵后挥下的那一刀,是在虚张声势。其实如果魔军真的攻过来,他也只有躲避的份。一是因为体力不支,二是因为他……

等待了许久,姬苍昊终于负甲而归,身后是声势浩大的军队。

陈灵均有些疲惫地抬头,视野里是黑压压的战马铁骑。他牵了缰绳骑上马背,和大军一同前行,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

“灵均,灵均!”直到姬苍昊数次呼喊,陈灵均才回过神来。

“父……家主,您有什么吩咐吗?”陈灵均感觉哪里不对劲,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姬苍昊的马上,紧贴着父亲坚实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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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任他凡事清浊

姬苍昊柔声解释道:“刚才你在马背上睡着了,现在到了营地,所以我把你叫醒。”

陈灵均有些狼狈地侧过身,微微翘动的睫毛上下扑扇,白皙的脸颊略微有些泛红。

从父亲胸膛上渡过来的温暖,让他留恋而不舍得挣脱。可是他陈灵均从来不是摇尾乞怜的人,若是这样就能被收买,与街边那些为了几枚铜钱,腆着脸向马车膝行的人有什么不同?

姬苍昊握住他轻颤的手掌:“璟儿,你的这种能力对身体损耗过大,轻易不要再用了好吗?你的平安,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姬苍昊的儿子,管他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还是恶名远扬的奸佞乱臣,我都一样不会放弃!”

陈灵均用讶异的目光望向父亲,却被父亲眼中那抹坚定的神色,打消了所有疑虑。

迎接凯旋的列队,蔽天的旌旗和风沙。甲胄上的线条冷硬,充满了肃杀的气息,远处的军队里投来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战鼓和号角上血渍锈迹斑驳相间。

然而这一刻,似乎有坚冰在融化,化作流水从刀刃上淌过。

“好……我听您的。”陈灵均展颜一笑,虽然仍然隔着疏离的语气,却有一种淡淡的平和。

闻讯而来的叶言微看到这一幕,暗暗松了一口气。陈灵均和姬苍昊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而且灵均又在战场上展露锋芒,看起来已是无碍。

只是陈灵均当初离开时,连一丝音讯也不留给自己,这让叶言微很恼火,十分恼火。几个月来,自己一直在担忧他的安危,如今看来真是一厢情愿。

陈灵均下了马,看到不远处叶言微就站在那里。

“……言微?”陈灵均的声音依旧低沉,只是没了些底气。

叶言微挑着眉望向他。从清屿踏上归程的陈灵均,不再是潦潦一袭皓白,而是身着英气逼人的鳞鳞黑甲。

据陈云鲤说,这叫做男要俏,一身皂。

整个营地居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他们二人,只是静观其变。

毕竟陈灵均一直是惹人非议的焦点,而叶言微又是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

如今他们之间似乎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很可能下一秒,就能见识到白刃相接的战斗场面。高手过招,自古以来就是很振奋人心的事情。

陈灵均看着对面那人不善的眼神,自知理亏不敢多言。

叶言微眼神冰冷:“所以,你从清屿回来了?”

“恩……清屿倒是暖和许多,站在这里我有些发冷。”

这当然是胡扯,谁不知道连接清屿的神道,常年冰封千里。

叶言微冷眼看着他:“那还回来做什么。”

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姬苍昊也时刻紧盯着,生怕儿子又惹出什么祸事。

陈灵均话到嘴边又搁下,突然做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夭寿啦,言微我错了,原谅我吧!”

陈灵均紧抱住叶言微的腿,对着青天喊道,留下一群大老爷们瞠目结舌地看着。料峭寒风中,姬苍昊默默地转过头:“太给老子丢脸了……”

叶言微心中怒气顿住,一时半会不知该做些什么。迟疑了半晌,他最终叹了口气:“真是败给你了,下次走时就不能捎个准信吗。”

陈灵均似是不在意,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丢脸算什么。

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继而对叶言微说道:“要骗过敌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

姬苍昊听得火冒三丈,所以灵均把自己当做外人,却把那个叶言微当自己人?

晚间军营里开伙,也没有什么接风洗尘的说法,最普通的干粮配上一壶清水,能充饥就行。陈灵均混在营队里,没有和姬苍昊一道用餐。

这就导致,他在排队盛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主动让道。

长时间以来,人们对陈灵均的印象,早就固化在了五年前的那场血案。

经历过那件事的人回忆,陈灵均前一刻还和侍卫有说有笑,下一刻已经提了染血的剑,站在一片血泊之中——

堂叔一家的四口人命,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

他本是出生就被予以厚望的人,先天灵炁而慧根极佳,自幼钻研剑术,常人难以堪破其境界。即使天陵与外界相隔,也不妨碍他被世人所知。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曾经的期望变成了叹惋,惋惜一代天才的陨落。

“那个……生活毕竟艰辛,你们排你们的队伍就好,不要再盯着我看了。”

陈灵均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奈何毫无成效。于是他上去用木勺盛了碗粥,想迅速地逃开这里。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突然有个人叫住了他:“你是陈灵均吗,那个先天灵炁之人?我冒昧问一句,你降伏魔寇的那些手段,究竟是有什么门道?”

陈灵均端着碗,转身回答道:“是一种术阵,阵枢部分取自古籍里的禁制,衍余的符文,则是我根据记载推算出来的。至于阵轴……”

“我想问的是,军队有没有办法将它大规模地投入作战之中?”那个士兵神情有些激动:“魔寇残忍至极,我们已经牺牲了很多人,却无法弥补天生的缺陷,无法和魔寇抗衡。如果有了克制他们的手段,那岂不是……”

陈灵均连忙打住他:“强行运转术阵是会走火入魔的,即使勉强能做到,也会大量消耗生命力。更何况,除非用一些特殊的事物作引,这个禁制根本发动不了。”

人群后叶言微走了出来:“他说得对,这个术阵会反噬施术者,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只会牺牲更多的人。”

那个人喃喃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叶言微的声音带了些安抚的意味:“至少到目前为止,九郡的盟军还能够牵制逵罗,不让他们南进。”

回到了帐中,叶言微突然对陈灵均问道:“那个阵枢的符引,是指你的血吗?”

陈灵均淡然笑了笑:“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不过也好,跟我这辈子流过的血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叶言微心中一沉,不由想到了在岷山的某些事。

那个时候,姬家主用剑鞘砸上陈灵均的背脊,他却只是站在边上看着,毫无阻拦的意思。若不是了解陈灵均的为人,会不会和他当初一样,觉得陈灵均罪孽深重,没有半分同情的必要?

反而是陈灵均安慰他:“想什么呢。我早就决定了,若是家主再无端责难,就直接离开这里。”

“到那时候,你真的做得到吗……”叶言微叹了口气,指着桌上那碗粥:“饭已经凉了,再不吃可要冻住了。”

陈灵均望着天边的赤霞笑了,眼睛像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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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暖雨晴风初破冻

营地里生起篝火,夜幕悄然降临。

陈灵均没有军队的编制,不知该置身何处。他一个人坐在一堆柴火边上,想就这样被漫天的炭灰淹没。

剑式集注内页的墨印,古籍符文掺的朱砂,忽然填不满他内心的空洞。旧时的期许早已燃作灰烬,而余烬却随着火舌掠起的微风一再燃起。

在这忽冷忽热的躁动中,仅有他心中的裂痕不断蔓延。

他的生命仿佛出现了断层,其间的空白,可怕得令人窒息。

似乎只要踏出内心的那道门槛,他便能够苟且偷安。可无论是墙瓦上的苔痕,还是雨夜里的回声,都在无言嘲笑着他的余生。

尽管身体极度渴睡,他却从未像现在般清醒过。

因为清醒,所以才会感觉到更加地痛苦。多少年来,每当陈灵均无法入眠,便要借助外物安稳情绪。不然他就会陷入轮回的泥淖中,永远找寻不到心中的答案。

“璟儿。”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及时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唤回。

陈灵均抬头怔怔地看着姬苍昊,突然感觉到莫名的安心。

“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男孩子还这么书卷气,说出去倒教人笑话。”

陈灵均问道:“姬家主来这里做什么?陈某只是觉得夜里冷,来篝火边取暖。”

“当然是查查你书背得如何。怎么,当我唬你不成?”

陈灵均冒出了冷汗:“……再给一天宽限行么?”

姬苍昊一怒之下卷起兵书,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有时间在这里闲坐,没时间去看书,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跟我走,我让你长长记性!”

刚才还说他书卷气,现在又因为不看书而生气,家主的心思真是猜不透。陈灵均灰头土脸地跟上,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就像普通父亲在教训儿子。

陈灵均一介庶人,缓步进了大帅的军帐,却表现得不卑不亢。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畏惧了。

可姬苍昊一句话,就让陈灵均羞得无地自容:“裤子褪了跪床边上,非要揍你才肯听话,让你的屁股白白遭罪!”

陈灵均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姬家主,陈某明天还要骑马……”

姬苍昊威胁道:“过来,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管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你儿子,你不是说变成纨绔子弟都不管的吗!”

说完陈灵均就后悔了,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家主是最讨厌他公然忤逆的,不知道又要怎么罚他。

一番激烈的争夺后,陈灵均还是被压在床沿上,褪去了裤子。

“我看你真是欠收拾,挨了几十刑杖还能逃跑,骑个马又怎么了?”

姬苍昊带着内劲挥巴掌,几下就揍得陈灵均缴械投降。他并不是想逃避这些责罚,只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

听到家主的训话,陈灵均也觉得自己理亏。

家主对他投注了太多的心血,他们之间就算没有昔日的亲情,也该有道义上的责任吧?亏他还想着能够重获自由,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于是陈灵均不知何时换了官腔:“在战务繁忙之际私自离开,是陈某的疏职。如果陈某能早些回来……”

“你有什么错,错的人是我!”不想姬苍昊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你的伤本来就要几十天才能痊愈,我命人下的手怎么会不清楚。”

陈灵均又被打懵了,既然如此,家主为什么还要打自己?

姬苍昊却是停了手,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陈灵均的伤处。几月前的杖刑何其狠毒,即使到了今日,仍有浅褐色的疤痕。再加上他这几年捱过的无数责罚,从脊背到腰臀遍布着痕迹,被白皙的肌肤一衬,显得格外清晰。

姬苍昊眼里有泪光闪现,在陈灵均还未发现时,姬苍昊就将其隐去。

“我之前让你好好看书,无非是想让你能够独当一面,”姬苍昊决意要给儿子一个教训,“我也想过心平气和与你沟通,怎奈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

身后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陈灵均拉过一床被褥,想将手臂埋在其间,掩饰自己狼狈的模样。

姬苍昊心道,还有闲暇想着丢脸的事,看来真是一点不害怕。

他四处寻了寻,发现桌案上有一把镇纸,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普通的巴掌,对陈灵均没有威慑力,不能起到惩诫的效用。

握着沉甸甸的镇纸,姬苍昊不由犹豫了一下。又要回到以前那样,狠下心来把儿子打得皮开肉绽,让本就淡薄的父子关系再次疏远?

“您打吧。这么多年,您不是一直这么做的么……”陈灵均露出那标志性的讥讽笑容,心里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咻——”镇纸破空的声音格外刺耳,陈灵均伏在床边攥紧了被褥。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急忙转过头,却看到姬苍昊将镇纸砸上自己的手臂。

“家主,你干什么!”陈灵均拉开姬苍昊的手,然后掀起他的衣袖,发现父亲手臂上浮现出一道三指宽的紫痕。

“我那么气你,又不能打你,只能打打自己出气。”姬苍昊居然还罕见地开起了玩笑,让陈灵均心里五味杂陈。

陈灵均重新挨着床沿跪下:“您还是打我吧,反正也挨习惯了。”

姬苍昊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来镇纸打人真的很疼,既然疼,你以前怎么不说?”

陈灵均心想,折腾他很好玩么?很有成就感吗?

姬苍昊握紧了手中的镇纸,狠狠砸在陈灵均的臀上:“男孩子吃点苦也好,能长记性。”

等镇纸离开,陈灵均的臀峰立刻出现了一道肿痕,镇纸边缘沾着一丝血迹。因为昨日刚挨过责罚,再加上马背的颠簸,臀上本就红肿不堪,此时更是经不起沉重的铁尺。

“穿上裤子吧,这就是不用功的下场。”姬苍昊扔下镇纸说。

陈灵均艰难地起身拾起衣物,却听到姬苍昊又说:“还是先别穿衣服了,我给你上点药膏。”

陈灵均还在本能地抗拒着他:“姬家主不必多劳,陈某谢过姬家主……”

姬苍昊一巴掌扇下去,打断那不值一哂的挣扎。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三十一章 北雁何时到上林

作为最重要的战略要塞,天陵郡前的连绵山脉,驻守了大量的盟军兵力。非常时期,厉兵秣马的绸缪不可或缺。

陈灵均叫住了身前那个身着戎装,正准备踏上筌蹄上马的人:“姬家主,我之前和你说的,清屿会盟的事……”

姬苍昊只是一愣,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想,最终决定把这件事情挑明:“你对权谋之术一概不通,难道陈文蕴会指望你商谈合盟之事?他不过是藉端此事,将你送回我的身边罢了。”

陈灵均的神色瞬间黯了下去,他低低“哦”了一句,不愿再多说什么。

姬苍昊看陈灵均的表情,知道他之所以流露出沮丧,是以为自己被人抛下了。

于是姬苍昊坦白:“这是本座与陈文蕴,与清屿交涉后的结果。”

这么说,连自己要回来的事,家主也早就知道了?

陈灵均有些赌气地说:“是啊,陈某这么没用,真是对不起你们了。”

姬苍昊借机循循善诱道:“所以以后教你这些,不许再偷懒了。”

军队里号角响起,众兵集结。姬苍昊在营前鼓舞士气,整装待发的大军,纷纷气势恢宏地响应。逵罗的军队攻占了楚渊,正在向濮阳进军,情势危急。九郡则收复了西蜀郡的领土,兵分几路与魔寇相抗。

陈灵均多年来一直痴心剑道,而打仗指挥的门道,的确是一窍不通。几日下来,姬苍昊教了他基础的知识,并让他自己琢磨。

陈灵均看着床榻边坐着的父亲,又盯着手里的书卷,唉声叹了口气。

姬苍昊掂了掂手中的戒尺:“怎么,这才一会就看不下去了?”

陈灵均感到无言以对——他确实对这类兵法,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

每当他心生厌倦时,都难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曾经有一次在习武场上和人比试,就差点因走神被对方砍了。

姬苍昊讲解道:“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也……这句话是争取战争的主动权;水因地而制流……这是强调了‘因敌变化而取胜’的原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接下来我给你举几个战争的例子,你一一分析他们失败的原因。”

陈灵均刚说错一句,身后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姬苍昊拿着戒尺威胁道:“站好,把这段话重读一遍。要是再不好好用功,我就叫瑛儿进来看你挨揍。”

“爹爹,您叫我啊?”姬瑛立刻从帘外探了个脑袋进来,惹得陈灵均一阵脸红。

陈灵均和姬苍昊都是内力深厚之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姬瑛就在门外。陈灵均被扰乱了心神,挨了不少冤枉的戒尺。

姬苍昊瞪了灵均一眼,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把这句再读一遍,不然就让瑛儿来教你了。”

陈灵均极不情愿地摊平书卷,然后咬字清晰地缓声念出来。

“没吃过饭啊,我看你整日怏怏不乐的,就拿不出一点男子汉的气概?”

这都要管?陈灵均内中怒火顿生,一双漆过的黑眸亮得快要烧起来。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道:“催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阴盛之极,至于阳争。纯阳之卦为乾卦,而纯阴发展至极必将向阳转化,这里讲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而群龙无首,俘获其首领,便可瓦解全军,使之陷入穷途末路……”

陈灵均长篇大论地分析着,似是反击姬苍昊的有意为难。姬苍昊却继续刁难道:“道理说对了,只是条理不够明晰,离融会贯通的境界相差甚远,比如你刚才分析的那段话,就没有分清主次条理。”

陈灵均靠着墙帷,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家主只知道否定自己,却从没有看到他的努力,也不曾顾及过他的情绪。

姬瑛缠着姬苍昊的手臂:“爹爹太过分了,大哥都累成这样了,你还不肯放过大哥。”

看陈灵均这么禁不住折腾,姬苍昊也不继续逗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这本书你掌握得差不多了,明天去和叶家的小辈请教一二,然后告诉我有什么新的见解。”

陈灵均从失意的挫败感中回过了神,愣愣地答应了姬苍昊的要求。

姬瑛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爹爹,你让我给大哥带的,这个是疗伤的膏药,那个是助眠的安神散,还有干净的毛巾和清洁的物品。”

陈灵均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姬瑛走后,姬苍昊指了指床沿:“还不快去那里躺好,不然怎么给你上药。”

“家主,不用了……”

姬苍昊一个凌厉的眼神,让灵均瞬时噤声。他的手死死攥着腰封,上面的每一个环扣,于他都是残酷的考验。

姬苍昊用戒尺压在他身后,如此威逼之下,陈灵均不得不褪下身后衣衫,露出了遍布肿痕的肌肤。

“好像的确是打重了。”姬苍昊习惯了用全力,对手下留情真是没有什么经验。

陈灵均小声说道:“陈某现在的待遇,还没过去的一颗蛀牙好……”

那说的是他幼时的事情。陈灵均第一次生蛀牙的时候,姬苍昊急得坐卧不安,生怕那个稚嫩的孩子,因为牛乳中加不了霜糖而睡不安稳。

于是姬苍昊推下事务,去请天陵最好的大夫,只为了治儿子的蛀牙。

那个时候,陈灵均的母亲刚离世,姬苍昊用尽全部的心思待他好。

“你当初要是不做那些混账事,我们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姬苍昊坐在塌上给灵均揉开瘀伤,将药膏一点点抹匀。

陈灵均咬着自己的袖子才没有惨叫出声,可心里却充满了苦涩。

父亲,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您也不肯相信我的清白吗?

您以为我如果得到原谅,就会得到救赎,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这些年的遭遇已经足够摧毁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摧毁。

可是,如果上天注定,沉冤难雪,这一辈子就要这样了却了吗?

陈灵均俯在床塌上,肩膀无助地颤动着,又迅速平息了下去。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时间:2019-04-04 03:32:04
第三十二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

陈灵均掀开了军帐的门帘,看到叶言微正在钻研一张地形图。

陈灵均的神情有些难堪:“言微啊,你可有空闲的时间……”

叶言微指了指案前的图纸:“自然是没空的。”

陈灵均大步走过来拎住他的衣襟:“你真要见死不救啊?亏我昨天还不顾脸面地向你道歉,虽然我本来也没什么脸面……”

叶言微也不扯开他的手,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不招惹你了,是什么事用得着找我?”

陈灵均拒绝了叶言微拉过来的凳子,往桌案上扔了一卷兵书。

“家主让我和你请教对兵书的理解,你就随意倾囊相授点吧。”

叶言微不禁揶揄道:“都倾囊相授了还能随意,直接收你入门可好?”

陈灵均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叶言微赶忙叫停。然后他拿起了桌上那卷兵书,向陈灵均讲解一句句话其中的含义。

叶言微不愧是这一辈中的翘楚,对兵法的见解更超前人。陈灵均似乎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而背后不住绕着剑柄流苏的手,却暴露了心不在焉的事实。

“言微,如果魔将是苏赫,他会用什么来破这些阵?”

不知不觉话题开始走偏,谈论的内容从阵式的破解方法,到剑招的时机,战场上应对的方法,最后谈到了对剑道的理解。

“这一道剑意,应该这么表达……”

陈灵均在纸上信手涂抹了几笔,叶言微倏忽间惊叹一声。

他对这道剑意的理解,因陈灵均的指引而豁然贯通,颇有洪炉点雪之势。

陈灵均有些激动:“你果然能领会,这些我说给别人听时,从来没有谁认真听过!言微,得一知己,何其幸也……”

听着叶言微阐述自己的见解,陈灵均心里是久违的感动。他醉心于剑道,甚至曾一度将之视为活下去的理由。这些晦涩难懂的符号,伴随着他在经年失修的屋檐下,在惨白墙瓦的岁月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

叶言微心中也十分震撼,他没想到陈灵均在剑道上的造诣,竟如此深厚。不仅是陈灵均,叶言微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触。

就这样,两人在烛光下一直彻谈到深夜,将纷扰都抛之脑后。

“假如,对方这么出招……”陈灵均刚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

他朝门外喝了一声“是谁”,却看到姬苍昊掀帘走进来:“璟儿,我看你挺悠哉的啊。”

陈灵均心虚地躲到叶言微身后,朝他低声喊道:“言微,救我……”

姬苍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肯定是将我昨日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陈灵均使劲摇了摇头:“陈某不敢……”

叶言微只是在边上观望,似乎对陈灵均的遭遇并不同情。

在被姬苍昊拽走前,陈灵均拼命扯着叶言微的衣摆,迟迟不肯撒手:“叶言微,你怎么这般不讲义气!”

叶言微笑而不语,这些天下来,他看得出姬苍昊对陈灵均的关心。此时要是再行阻拦,倒有打搅父子二人交流感情之嫌。

只是这交流感情的方法,诚然是很折磨人的……

此时要是窗外飘起雨,那么用凄凉萧索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可是帐中火炉烧得正旺,炭火也不时地被添进去,洋洋的暖意令人倦怠,想阖上眼昏昏欲睡。

陈灵均手里捧着那本兵书,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跪直了,背挺直。”姬苍昊在他身后立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藤杖。

也不知道这藤杖的来历,现在又不是在天陵的姬家,这附近崇山峻岭的,这倒霉玩意儿到底是哪来的?

姬苍昊的视线绕开了陈灵均,目光所及不过是一片虚空。

“其实与你讲授这些理论知识,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浅薄。况且凭你的悟性,我本不必如此逼迫你。可惜的是你生逢乱世,却没有这样的自觉。平素里我责罚你,本想着你多少能有些长进,怎料你这般油盐不进。”

陈灵均情绪有些复杂。这些年来,姬苍昊从没有和他多说一句的耐心,更毋论像这样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

“家主,灵均不知道您的想法,也不敢揣摩您的想法,但灵均心里不明白,就算把这本兵书钻研透彻,就算打了数不胜数的胜仗,又能平息战乱多少年?”

“逵罗和九郡的矛盾纷争,已经持续了多少代人,让天下无数次生灵涂炭。我想不通,为什么连蹒跚学步的孩童,都觉得逵罗人是杀不尽的魔寇,而为什么逵罗之人,一心想将九郡夷为平地?”

姬苍昊的声音没有起伏,平淡得令人心悸:“你可知,这样的话在军营里说出来,可是扰乱军心的罪名。轻则杖五十,重则处以极刑。”

听到这句话,陈灵均自嘲地笑了笑。本以为终于能敞开心扉,没想到得到了家主如此的回应。

“说我幼稚也好,罚我无知也罢,只要我还能用自己的手,握住自己的命运,就不会轻易任你们摆布。”

姬苍昊没有怒不可遏地将他踹翻在地,也没有拾起藤杖教训他的出言不逊,只是沉默等待着陈灵均,直到他将一腔愤懑发泄一空。

一出独角戏唱得索然无味,陈灵均也没有了说下去的欲念。

看到陈灵均停了下来,姬苍昊平静对他吩咐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早些歇息吧。”

陈灵均扯了嘴角冷笑,站起身来就想离去,却被姬苍昊摔回了地上。

“家主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说陈某可以离开了吗?今日陈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过了,您再想否定那些话,那也都是陈某的肺腑之言。”

姬苍昊只是静静看着他,看得灵均有些慌乱。良久,姬苍昊终于说道:“你知不知道,整个九郡,有多少人想要你死?就说天陵的姬家,如果这些话被其他族人听到了,只会成为对付你的武器。当初保住你性命的事,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宽容,你却不肯珍惜自身,反而固执地一错再错。”

陈灵均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失望,是以为自己和魔族勾结,对九郡存有逆反之心。即使他和魔族接触的次数,可能还没有一个驻守在边境的士兵多。

“……我早就知道,您不会相信我。您要是还肯认我,大可以清理门户;要是不肯,那就请允陈某自由,也好过在这里无端受折磨。”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字数:221061

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7-10-04 06:07:00

更新时间:2019-04-04 03: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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