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浩又住了一个月才出院。
这一个月里齐淼来的不多，多半是护工在医院陪着他。
陈放也再没来过。
齐浩心里很疑惑，但能做的事实在不多，给陈放打电话并没有接，齐淼看起来很忙。
他一周前才勉勉强强能张口说话，齐淼来接的时候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没睡好？”齐浩看着他。
“嗯，”齐淼好歹对着他还有个笑脸，“先回我家，回去再跟你说陈放的事。”
这事早早晚晚都要对他有个交代，等他开口问再说实在太不坦诚。
齐淼过去抱齐浩，被他硌了一下。
“太瘦了。”
小张已经给他穿了衣服，齐淼慢慢地抱他下了床。
齐浩一个多月没下床，不由得有点难受，把脸埋进他肩膀里。
“一会儿就好。”
出院的时候齐浩还是很高兴。
这种高兴并不是来自于死里逃生，而是来自于能够从这个医院里出来。
小张陪着齐浩坐在后排。
车上气氛有点沉默。
“回去想吃点什么？”齐浩先开了口。
“什么都行。”
车子难免走走停停，看着小张帮忙扶着他身子，总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他的房间还是和以前一样，又添了吸痰器和呼吸机。
“坐一会儿还是？”
“小张，帮我洗个澡，洗洗晦气。”
“我来吧。”齐淼先钻了进去。
浴缸水已放好，他已经有一段没碰过他的身子。
等把齐浩安顿进浴缸，齐淼终于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你……终于回来了。”齐淼轻轻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
“终于……”
“怎么回事？”
“陈放，恐怕要坐牢了。程悦仪，死了。”
“怎么会？”齐浩吓了一跳，“死了？”
“说是陈放过失杀人。”
齐淼这样说。
“他？”
齐浩有觉得点不可相信。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那天……喝醉了，程悦仪又找上来，她自己带了刀，陈放就……”
齐浩半天没说话，随即却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叹了口气。
“也算他，报应吧。”
“哥，你爱我么？”齐淼苦笑，“这也不重要，我爱你，我爱你。”
他把脸埋进他的手，哭的声音不小，浴缸水已经放好，很清晰。
“你真的傻，这世界有那么多鲍鱼、海参，为什么非要来吃白菜呢？”
“小的时候妈惯着我们，什么不给做，我却只爱吃菠菜，海参鲍鱼都不换。”
他的声音很低，又哭过，抖着，抖着，抖得齐浩心里起了波纹。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齐浩真的后来回答了他的问题。
得到这个答案之前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怀疑自己为什么非要问出来。
看到齐浩一点一点为陈放准备官司。
有一天他加班回来的很晚。
齐浩还没睡，不过已经躺在床上。
周身堆了好几个靠枕，两只手摆在身子两侧，脖子却很吃力得向前够着。
“小张，麻烦帮我把打印的材料拿过来。”
他没看到齐淼。
小张都已经困得迷迷糊糊，把那几篇纸放他面前。
齐淼一下子冲进去，抓住那几页纸，手劲大的把新打印出来的文件都抓皱了。
“你回来了。”他有点疲惫得抬头看他。
那双眼睛一转，一句话就让他满腔的恼火与委屈直冲头顶。
齐淼几乎抖着手把那几页纸又放下，“你慢慢看。”
逃也似的关上了门。
他不明白，他和齐浩，自己从小长大的哥哥一墙之隔，为何此时却觉得心相隔得甚远。
陈放开庭的时候是齐浩亲自去做的辩护。
他近乎很平静的很有职业素养得、那么无畏、不顾及别人眼光得坐着轮椅出现在这个法庭上。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中不落下风，这样的光彩就让齐淼想到高中的时候他在学校演讲。
优秀、骄傲、清高。
他站在主席台上，字正腔圆。
他在主席台下，听着，只是听着。
心里细细得生出了为自己哥哥的骄傲，与普通平凡的自己的一丝卑微，或者还有少年的不服气。
今天，他也在这里。
像是坐着、站着，能动、不能动于他没有区别。
而台下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陈放。
尽管他们之间竟然没有目光的交流，陈放的欣赏就那么清楚明白，欣赏他的得意门生，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更是欣赏自己的……爱人。
陈放向齐淼看过来，那眼神再清楚明白不过。
这……才是齐浩。
齐淼不知道怎么结束的。
他觉得有些腿软，以至于抱下了庭精疲力竭几乎昏厥的齐浩上车的时候险些两个人一起跪在地上。
“小张，麻烦你开车。”
齐淼和他一起坐在后排。
他的手脚仍然在发抖，虽然系了安全带，身子依然滑向齐淼旁边。
“齐淼。”
他脸色惨白，轻轻叫了他一声。
齐淼只是侧过头看着窗外，不肯看他。
“你看着我。”
齐浩声音很轻。
齐淼不得不把头转过来。
“……你睫毛也好长啊。”齐浩盯着齐淼看了一会儿。
齐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抬眼。
“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看十万个……为什么，妈没时间，你就缠着我一直问。”齐浩气有些喘不上来，却仍然坚持尽量连续得说完了这段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说这些做什么，你歇一歇，一会儿就到家了。”
“你……”齐浩停了停，“……六个月21天前，问了我……一句话，现在，我告诉你。”
“我爱你。”

“我上班了啊？”
齐浩点点头。
“我还是有点……”
齐淼走了没两步又转回来，有点心虚的样子，和学生时代作弊被抓一样没有底气。
齐浩翻了翻眼睛，侧脸亲了他脖子一口，“去吧去吧。”
这都好几天了，齐淼还跟梦游似的，都过了好几天了心里竟然还是觉得高兴。
他哥就不是一般人。
一般人能给前任打完官司刚出来就跟他……啊呸……接受他的表白么。
齐淼抱了抱他的身子，又慢慢松开，扯平被他揉乱的衣服褶子。
“哎……你就跟个鸡蛋似的，我都有点不敢碰你。”
“你快迟到了。”
“老老实实吸氧别说话。”
……这不是你招的么……齐浩在心里又怼了他一句。
他是真没力气搭理齐淼了，好在这回没又折腾到医院去。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自从上次住院出来，每天早上醒来小张就把氧气供上，得二十分钟才能坐起来换衣服洗漱。
他忽然有些想爸妈。
很想说一声对不起，他还是……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说会告诉齐淼答案，当时其实只是一句拖延的话而已。
给陈放做辩护，也只是为了做个了断。
程悦仪死了，他和陈放的抵死纠缠也应该结束了。
那么长的六个月准备，几乎榨干了他的每一丝力气，齐浩，终于对陈放，尽力了。
这是给陈放的交代，也是给齐浩的交代。
从庭上下来，他几乎昏厥，连眼睛都模糊，以至于只能看见齐淼模糊的轮廓和动作，感觉到自己被从轮椅上抱起来。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一瞬间想到很多。
齐淼要的答案，以及他自己向内心想要求得的答案。
那么多问题，一个筋疲力竭、大概要死了的齐浩，一个伤心纠结还要抱他在怀里的齐淼。
如果不是自己缓了过来，那么多的话他都没有力气再讲出来。
决定说出来，就是这一瞬间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齐淼会爱他多久，或许有未来，或许没有。
这些他都已经无从思考，他仅剩的体能、仅剩的心力都只够回答这一个问题了。
躺在床上想想有时候觉得好笑，以前身体还不错的时候作天作地和齐淼对骂都不在话下，现在没劲闹了沦落到躺在床上吸氧了到底还是从了。
想着想着，或许日子就这样过去，也很好。
齐浩这样想。

齐浩最近乖得让齐淼有点惊着。
虽然身体状况还是很不好，几次夜里喘不上气，差点又进医院，但也还是让吃药吃药，让打针打针，也不拧着非要坐或者非要做那些劳神的事。
如此这样养了一个月总算是好了点，虽然早上还是得吸氧，睡着的情况倒是好了很多，憋醒的次数从多变少到没有，齐淼也放心了一点。
齐家二老很快就到了。
齐浩亲自跟齐妈妈视频，让齐淼给买了机票。
本来齐妈妈心里惦记着儿子，却怕惹齐浩生气一直不敢来，视频里见齐浩那个脸色也什么都顾不得了。
齐浩本来提出想去机场一起接父母齐淼是不同意的，后来瞧着好了点，又不想惹他不高兴，在齐浩一再担保他没事之下，也就带上他和小张。
齐淼去帮着取行李，小张推着齐浩在大厅等着。
来来往往的人依然免不了眼光围着齐浩扫来扫去，不过齐浩已经不太在意这些。
仿佛是戾气用光了，他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当然齐淼该骂还是要骂的。
齐妈妈刚出来就喜笑颜开得揉了揉齐浩的头发，他如今坐着，揉起来自然很顺手，把对齐浩身体的忧虑都藏了起来。
“妈……”却欲言又止。
齐浩有话，但说不出来。
行李多，人有五个，开了两台车才够。
小张齐爸爸一辆，齐淼齐浩齐妈妈一辆。
齐淼开了家里常用的那台，那台后座有残疾人座椅，不算太软，好像是记忆海绵做的，从胸口到腰腹一直到大腿，把齐浩的身子包进去，配合护颈和安全带，能很好得帮齐浩固定住身子，就算刹车急停也不会伤着他，也不至于总是歪过去。
到家的时候齐妈妈示意齐淼先搬东西上去，车里只剩下娘儿俩坐着。
齐妈妈看着他这样坐着，心里泛酸，强忍着笑着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
“孩子，你和小淼的事，爸妈都知道了，爸妈同意。”
“妈？！”齐浩脖子猛的一转，这已经是他如今能做的最激烈的动作。
“小淼早就跟我们谈过，说实话，我们俩也反对过，但是那孩子从小脾气大，有主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这么持之以恒，气的我说不见他，他就跑回来说任我打任我骂。而你这孩子，从小心思重，样样拔尖，我虽然摸不透你怎么想的，却怎么都忘不了你在家夜夜吃药，半夜疼的那样，折磨得没了大半条命，齐淼回来你睡了第一个安稳觉，醒了又照样跟他吵跟他打。一对小冤家。”
齐妈妈话说了一半，齐浩眼泪已经下来，齐妈妈拿了纸巾给他擦，看着他哭，自己眼圈也红了。
“你懂事，从小不叫我们操心，从来都是体谅着我和你爸。却忘了你和齐淼都是我们的儿子，爸妈一样的疼，妈知道，你过得苦……”齐妈妈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下好了，手心手背两块肉，总算合成一只手了。”
“妈……”
齐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子，因为特制的座椅和旁边的齐妈妈隔得那么远，喉头哽住，几乎说不出话。
“我……我这样的人，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
“傻孩子，你能好好的活，爸妈就拜佛了。”
齐淼拉开门，看见两个人眼圈都红着，以为两个人又吵起来，心里吓得不行，连忙给齐妈妈打眼色，不让她哭。
一边解开齐浩身上的安全带，把他虚软的身子往怀里带。
“阿淼，”他头就在齐淼肩上，“谢谢你。”
“啥？”
“好话不说二遍。”


——完——

为什么有的人就生在罗马呢？我想要的东西别人唾手可得，某一个瞬间，就是现在，我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