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贴因年代久远，首页不可见，因此重发。

一句话文案：沈巍的眼里像盛着一泓春水，赵云澜永远也读不懂其中藏着怎样的惊鸿。

1
赵云澜曾经一度很后悔，没能为沈巍留下一幅画像。
画下他与他初见时他身着白衣素裳，眼波流转之间顾盼神飞，恍若九天谪下凡尘的仙人。
画下那日他凝神执卷，拈一支狼毫在纸上一笔笔作画，细心地勾勒出自己的模样，侧颜安静又专注，掩映着窗槅间洒下的点点阳光，柔和了原本的棱角。
画下冬雪初晴时他伴他于清晨踏雪寻梅归来，披着群青绉纱的斗篷，手折梅枝回眸一笑，神情几分宠溺几分温柔。
画下进宫面圣前他一身湖蓝色正装，乌发束于顶冠，眉梢牵得高高的，温文尔雅间又平添一股英气。
只是斯事，斯景，斯人，都已成过往。

2
他们相逢出于偶然，却也是必然。
话说当今朝廷上有位赵将军，传说祖上是前朝显贵，却不依靠祖荫，少年时便跃马沙场，军功赫赫。当今赐他封号昆仑，开恩命他在京城于天子脚下修筑府邸，随朝听命。
赵将军名“云澜”，算来年纪未及而立，长得一表人才，脱下铠甲长衫一披也风度翩翩，京城里官宦人家的姑娘无不对他芳心暗许，他却推脱父母远游未归，一直没有娶亲。
赵将军虽是武将，却喜好音律，近来将军府又贴出告示招慕一位琴师，应召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却都怏怏而返。
直到那一日。
中庭前梨花寂寂，瓣间露珠点点，恍若离人泪。清澈的琴声响遏行云，一曲《高山流水》如珠玉落入盘中，泠泠有声。令负手站在一边的赵云澜暗自称奇。
一曲终了，白衣的抚琴人缓缓抬头，怡巧对上了转过身来的赵云澜的目光。那双狭长的眼晴有如氤氲的江南水墨，看人时总不自觉地带着深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炽热又绵密。
“公子何名？”
“山鬼，嵬。”
“‘嵬’……这字不像是姓名。”
“我名沈巍。”
“人生如逆旅，负巍巍高山，砥砺前行，好名字。”
赵云澜顿了顿，又说：“方才那一曲《高山流水》，实为高妙，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这将军府，就留下吧。”
沈巍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眼晦涩的情绪：“能伴赵将军左右，我荣幸之至。”
像是两条非平行线，无论原本相距多远，最终都会交汇于同一点。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3
后来赵云澜将沈巍唤作“小巍”，又让沈巍改了对自己的称呼，说是“赵将军”听着太过生疏，索性连姓也一并去掉，执意让他唤自己“云澜”。
关于名字的事情，沈巍不想说，赵云澜也不问。将军府上和京城中人也只知道赵府新请来一位叫“嵬”的琴师。
“巍”和“嵬”，音近而形异，正如两个不同名字的背后，沈巍截然不同的两面。
“沈巍”这个名字，他只告诉过赵云澜一个人。
他是那么多人寄以大义与希望的“山鬼”，是身不由己的“嵬”却只是赵云澜一个人的小巍。

4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5
赵云澜知道很多有关沈巍的事。
他知道沈巍的那尾琴原是他的母亲的遗物。
他知道沈巍最喜欢穿白色衣衫，却从来只在他赵云澜一人眼前穿着，不为他人所见。
他知道沈巍不仅琴艺了得，还精通书法，一笔瘦金体风骨昂然于纸上。
他知道沈巍写字喜欢用冰鲛绡。
他知道沈巍喜欢光线敞亮的书房，花梨木桌上，书卷页眉边一行行工整的批注，字里行间墨香攀援生长。
他知道沈巍喜欢吃府门口小铺子里的百果糕，不加蜂蜜的那一种。
他知道沈巍天生不善饮酒。
他知道沈巍面上寡淡，实则心柔，对世间万物都呵护备至。
他知道沈巍刚刚睡醒时很黏人，会紧紧搂着边上的人不撒手，一双眸子似清明又非清明，像只慵懒、撒娇的狮子猫。
他知道沈巍爱他，从来都知道。
于是他为沈巍选好窗明几净的书房，备下他用惯的笔墨纸砚。
于是他总是在不得不出面的席间替沈巍挡酒。
于是他每天早晨派人去小铺子买下每天新备好的百果糕。其实他本想将那厨子聘来府中，却因沈巍的坚决拒绝而作罢。
赵云澜爱沈巍。
他们是彼此的命定之人。
至少赵云澜是这么想的。

6
赵云澜在出外赴宴时遇袭受伤，承办宴席的下人中混进了刺客。还好他身手了得反应敏捷，躲过了本该致命的一击。只是左肩膀还是中了一刀。
沈巍皱着眉给他清洗伤口，敷药，换纱布，神情看来恨不得替他受了这疼。
赵云澜表面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眯着眼软着身子任沈巍帮他处理。
“哎，你别那么紧张嘛，在战场上我受过的伤多了去了，不差这么点。”
沈巍听后眉头蹙得更紧，紧抿着嘴唇，下唇被牙齿咬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不疼，我心疼。”
而后他不管赵云澜“沈巍”“巍巍”“小巍”的百般恳求，硬是把他捆成了一个不能乱动的粽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打横抱起，放在了床铺上。
也许是喝的药的确有安神的作用，赵云澜很快就陷入睡眠。沈巍轻轻握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在自己胸口。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在自己身边。

7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害死他。

8
沈巍不傻，赵云澜算计到的，他都算计到了，甚至比赵云澜还要深。
宴请赵云澜的官府他彻查过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要害赵云澜，且若是选择在赴宴的时候行刺，明眼人都能看出谁为幕后主使。
这明显是借刀杀人，那把“刀”似乎还带着属于皇城里的血气，阴暗，又腐朽的气息，就像气数已尽，几近消亡却仍在做垂死挣扎，无用的挣扎。
沈巍自幼通读四书五经，却偏偏就不相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训诫。
他只是内疚，内疚自己不在赵云澜身边的那些年，让他独自一人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伤。
他内疚这一次，自己没有跟在赵云澜身边，内疚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他只是害怕，怕见到赵云澜浑身是血的样子。
他只是庆幸，庆幸刀尖上没有淬毒，那个人还没有做绝。
他只是担心，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沈巍猛地攥紧拳头，将头埋进赵云澜颈窝里，再抬头时，眼里己是血红一片，说不出的狠戾与杀气。
敢伤他的，必要用命来还。你若伤他一分，我便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9
那日赵云澜来沈巍书房闲坐，说笑间不知怎的想起要沈巍为他画一幅画像。
然后他就俯下身，看着沈巍不出声地将书案收拾干净，铺上毡毯，展开一张素纸，低头轻吮狼亳笔尖，蘸墨，提笔，不似平日里写字那般行云流水，却是从未见过的细心谨慎。
细心地笔笔勾勒，绘出自己挚爱的那人。
沈巍的眼神念恋地掠过赵云澜一寸寸的肌肤，最终停在他的肩头处。伤口已经痊愈，却留下了一寸多长的伤疤，被衣服掩盖住，沈巍却总觉得当日里那抹血色还留在那里，透过衣物灼得他双眼生疼。
不急，网中之雉罢了，终只能坐以待毙。
“小巍怎么不用我坐下来，照着临摹？”
“不必。”
自然是不必，赵云澜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经深深刻在沈巍的心上，有如拓片，已经拓印入他的灵魂当中，入木三分，无法磨灭。
生世不忘，至死不渝。

沈巍绘下了赵云澜，绘出了他身后的山海连绵，江山如画，却独独没有绘他自己。
赵云澜问他缘故，他只是笑笑，别过头只说他从不为自己画像，便不再解释。
“那你还为多少人画过画像？”赵云澜半带调笑地问他。
“只有你一个。”
值得我放在心尖上，甘愿用鲜红的心头血护着的人，从来也只有你一个。
赵云澜将沈巍亲手给他绘下的画像妥帖地收藏起来，顺手为沈巍斟一盏茶递到他手边。手中的茶壶古拙浑朴，看似普通，仔细一看却会发现壶梁上刻有一行小小的铭文：“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携藏。”
沈巍低头品着茶，茶盏间氤氲的水气迷了他的眼，他痴痴地看着赵云澜在屋内屋外转来转去地收拾，移动摆放好的物品，时不时还抬头与他闲话几句。
暖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槅，在花梨木书案上留下斑驳的脚印。耳畔时不时能听见几声鸟鸣，更多时刻却是那份独属于秋日午后的安静，只有风过树间，飒飒之音。
多好啊，就像他不是嵬，他也不是将军。就像他们只是太平世间的两个普通人，相思相守度过一生。
那日阳光正好，斯人仍在。

10
转眼入了隆冬，过了新年，又是一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京城自古以来便有赏灯会放花灯的习俗，代代相传，未曾改变。
正月十五，赵云澜要带着沈巍出门看灯，美其名曰“让神仙沾沾尘世间的烟火气”，沈巍只是笑着，由他说嘴儿，眼底一片宠溺之色。
赵云澜早就说过，他要亲自替沈巍挑选出门的装束，不让沈巍插手。沈巍也不推拒，倚着床柱看着他和小书童抱着一套早己准备好的衣物走了进来，又笑着带上门退了出去。
沈巍珍重地捧起放在床檐上的衣物，一件件抖开，由里衣起一件件穿戴齐整，石青色的里衣看得久了，衬得他整个人像一杆青翠挺拔的竹，又很快被外袍盖住。他将换下来的常服细心地叠好，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然后方才推门走了出去。
赵云澜随意地靠在门边，换好了出门的装束，仿佛等了他许久似的。
沈巍的外袍是玄色的，袖口与领口绣着云朵状的暗纹，腰间锦带一束，少了平日里的书卷气，平添了一种雄姿英发之态。
赵云澜却是一袭青衫，仿佛带着冬季新雪初晴的植物的清新，手中纸扇轻摇，更衬得他剑眉星目，风神俊朗。
他向着沈巍缓缓伸出手，在光影明灭的夕阳中勾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怎么样，喜欢吗？”
“嗯。”
沈巍伸手，虔诚地握住赵云澜伸来的手掌。就像一种仪式，将他救赎脱离黑暗，领向光明。
圆月己升上新柳梢头，十里长街一片熙攘之音，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赵云澜牵着沈巍的手，两人并肩穿行在人群当中，在街上流连。赵云澜怕沈巍不惯应付这种热闹的情景，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沈巍跟上了没有，伸手挡开不小心挤上来的人。
然后他站在街角，看沈巍掏出银钱买下街边小贩车上剩下的最后一点糕点，看他千恩万谢地收了摊子，温声催他回家与家人团聚。又将手中的糕点分给一边拎着花灯，咬着手指的孩子们，换来一片甜甜的“谢谢哥哥”。
于是他走上前，半是霸道半开玩笑地一把将沈巍揽进怀里。
沈巍拈起手里剩下的一块糕，笑盈盈地望着他，送到赵云澜嘴边。赵云澜就着沈巍的手咬了一口，裹着蜂蜜的糕点入口一丝丝温暖的甜，就像农家小院里的阳光，拉尽岁月的绵长。赵云澜趁沈巍不备，冷不丁在他唇角啄了一口，蜂蜜的味道在两人唇间化开，换得沈巍颊边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护城河畔，灯火阑珊。赵云澜向河边的老妇人买了两盏荷花灯，又客气地问她讨了笔墨。二人在纸上以墨为媒，许下各自的心愿。赵云澜偷眼一瞥，只见身边人低眉敛目，凝神执笔，专注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好看。
夜深了，风有些凉，他们并肩站在河边，看两盏荷花灯晃晃悠悠地汇入一片光辉当中，越漂越远，像是满天的星辰，都落入了护城河中。
等到回了将军府，不消说的便是沐浴更衣之事。之后归了卧房，赵云澜本想倒些茶解渴，又想到酽茶解困，正在犹豫之际，沈巍却已先他一步止住了他倒茶的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坛子酒摆在桌前：“今天不喝茶，喝酒。”
没有酒杯，只用平日里喝茶的茶盏，酒的味道，混着盏底淡淡的茶香。本是你一盏，我一盏的对饮，不知怎的却淋得衣裳湿透，赵云澜将沈巍半推半就地抱到床前，却被那人一翻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沈巍脸颊酡红，艳若桃花，一呼一吸间也带着芳芳的酒气，眼神不复平日里的清明，染上了几分疯狂，几分绝望。
一夜旖旎，恍如人世间一场大梦，细细想来，几分假，几分真，都只不过是为君一场浊酒尽余欢。

11
“小巍，你……你答应我，不要一个人逞强，有什么事，我们两人一起承担。我赵云澜……决不会让你一个人……”
“……好。”
可这一次，两个人只余一人，留下的，却不是应下诺言的那一个。
人言伴君如伴虎，只怕是比虎更胜一筹。
说是增其护卫，实为暗中监视。
说是赐他府邸，实为束其羽翼。
说是念及将军戎马劳苦随朝护驾，实为削其兵权。
要置赵云澜于死地的，是当朝皇帝。
古往今来，杀功臣不需要理由，只需一句功高震主，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道理又有谁人不知。
更何况赵家祖上是前朝遗臣，本就被皇帝忌惮，怕他复辟，于是选择先下手为强。
只是这一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是那个好听的声音，却冰冷至极，宣告着死亡的气息。
皇帝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消散，就已凝固成惊愕。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拿剑指着他的人。
“……是你。”
“是我。”金色面具后，本该温柔的脸庞却面无表情。
血从腹部的创口处汩汩流出，穿皇袍的人却恍然未觉，兀自自顾自地继续问到：“你混进他府中，不过是为了这种目的。”
“是，又如何？”
皇帝的声音沙哑，像只报丧的乌鸦：“你果真是心冷不择手段，可你就从未想过，你如此做，他会如何吗？”他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大笑，“你没有察觉到吗？刚刚的茶水里下了一点点的……鹤顶红。沈巍，就是死，你也别想和他走在一起……”
话音断了，说话者的咽喉被一柄长剑直直洞穿，剑刃泛着寒光，幽幽地像嘲讽的冷笑。
殿外渐渐涌起嘈杂的人声，沈巍却像是故意要为人所发现似的，从殿的正门口冲了出去。

12
沈巍的眼里像盛着一泓春水，赵云澜永远也读不懂其中藏着怎样的惊鸿。
赵云澜懂得沈巍，却又不完全懂得他。
他知道沈巍的那尾琴原是他的母亲的遗物，却不知前朝皇后也有一尾相同的古琴，相传在战火中不知所踪。
他知道沈巍姓沈，却不知他原来是前朝世子，父母皆为今朝皇帝所杀。
他知道沈巍琴技高妙，却不知他进入将军府是要刺杀当朝皇帝，完成复国大业。
他知道沈巍最喜欢穿白色衣衫，却不知他只在他赵云澜一人眼前穿着，从来不为他人所见。
就像他知道沈巍温柔，却不知他一切的温柔隐忍，都只是面对他一个人。
也许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从来都知道。但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时，他还是始料未及。
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操纵戏台上的偶人，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当赵云澜带着禁卫军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暗红的血迹向悬崖方向延伸，一点点变为鲜红。沈巍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具，趔趄着站在悬崖边。他大口大口地咳嗽，鲜血由他的嘴角一点点渗下，沾污了衣袍，开出朵朵蛊惑人心的罂粟花。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地抬起头，透过眼前的重重刀光剑影，望向对面的赵云澜。
他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赵云澜几乎立刻就看懂了他的话，身形一动就要扑上去。
沈巍却不给他哪怕最后一点时间，他轻勾嘴角，露出最后一抹笑容，然后一个踉跄，翻下了悬崖。
他说的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骗了你。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狠下心来，让你陪我面对这样的腥风血雨。
对不起，我失约了。
我曾许你生死与共，却最终将你一个人留在了，没有我的世界。

《明明如月·上》end，下篇将在明天开始。

Someone here？

13
龙城历壬戌年，先帝被刺薨逝，身后并无子嗣。将军赵云澜军功赫赫，威名远扬，平素待人谦恭有礼，亦慈亦让，被群臣一致推举为帝。
新帝改元为昆仑，登基后大行仁政，减赋税，免劳役，处理政务端的是圣闻周达，布义行刚，一时间朝廷上下，乡野泽中，人人皆欢欣鼓舞，称其为难得的一代明君。
登基不久，群臣便以早立子嗣以承大统为名，上书请陛下立后选妃，却被赵云澜以国之初立，宜先行国事为由搁置一旁。

皇·帝是敏感词？！

给自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