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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瓶邪ONLY架空强强中篇《孤岛》BY柏舟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镇楼图为本文人设,由(新浪ID)@-玘镜- 赞助。
食用说明:架空,强强,HE,瓶邪ONLY,无虐。
楼主较忙,更新较慢,热爱老梗,入坑需谨慎。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已完结旧文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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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原著向长篇HE】【瓶邪,微黑花】http://tieba.baidu.com/p/3478343088?pid=61907327801&cid=0#61907327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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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帖子内除正文外均有短篇及番外若干,都是已完结HE,欢迎品尝~
PO主新浪微博ID:@柏舟660,欢迎来找我玩。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1.
“最后一次。”
吴邪走进那间悬满了巨大镜面的房间时,钢琴声戛然而止。一串活泼诙谐的尾音好像还盘旋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他辨认出那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四面八方的人影在同一个瞬间出现,又交错着映出重重叠叠的倒影来。
他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在很深邃的地方这样说道。
“如果我不同意呢?”吴邪微微低垂着眼睛,声音温和平缓得听不出一点情绪。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虚空里的声音这样道,“吴邪,我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我做不了。”
空旷的房间里沉默弥漫开,半晌,那个声音变响了一些:“你真的想走?”
不等吴邪回答,“它”又道:“看看外面吧,你无处可去。”
吴邪背着手,十指蜷曲着,手腕与手掌连接处的外侧,瘦削的骨骼有一点平滑的凹陷:“我完成这项任务,你放我走。”
“跟我谈条件?”多年来从未露面的声音主人愉悦地笑起来,好像讽刺又好像欣慰地叹息道,“好,我答应你。”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2.
索瓦河的中游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时值冬季,大片大片灰黄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田舍一派寂寥。临时搭建的渡口从枯萎的芦苇荡一路延伸到河面上,有些朽坏的木板中间露出生锈的铁钉。
一艘船穿过漂浮着的冰凌,勉强停泊在渡口。战时物价很贵,尤其可怕的便是交通。如今客船早已不再出港,唯有少量商船与私人的游艇能在顺路时搭载几人,价格可想而知。
穿着长羊毛大衣的男人走下来,在看见摇晃的船头与岸边接近一米的缝隙时皱了皱眉。他的领口一丝不苟,黑色的围巾不松不紧地裹住了修长的脖颈,还戴着一双讲究的皮手套,右手中拎着一只不小的箱子,外面用革带束紧,两只硬币大小的金属扣上还有精美的花纹。
岸上有两个背着枪的士兵,算是一个哨卡。他们见多了逃难来的人,此时仍是不为所动地立着。
那人俯下身,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箱子搁到了岸边,然后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步跨了过来。
他拾起自己的箱子,拍了拍方才衣摆上沾到的灰,甫一抬头,便瞧见其中一个士兵不耐烦地站在他面前道:“证件。”
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护照,那士兵接过一瞧,见是索瓦河上游的H国,倒不意外。H国原是中立国,这片大陆上战争爆发之后,政府大概想发战争财,开始偷偷向着下游Z国输送军需物资和武器,一来二去,总有那么几发炮弹“不小心”落入了H国境内。但他们战争爆发相对较晚,很多民众都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这个时候才逃出来的人,已经算是晚的了。
士兵核验了证件照和面前人的脸,瞥了一眼姓名那一栏的“吴邪”二字,将护照还了回去,又指了指他手里的箱子:“打开检查。”
吴邪不太情愿地将箱子提起来,摆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头桌子上,慢条斯理地打开。
里面躺着一把小提琴。
云杉木的琴身,枫木的琴头,乌木的指板,琴弓被收在箱子另一侧的凹槽里。看得出这把琴使用的年头不短,保养得也很好,定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士兵捏着琴头将它拿出来晃了晃,确定里面没藏什么东西便塞了回去。吴邪“哎”了一声,大是心疼,可望着对方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没敢多说什么,只能将琴箱重新合上扣好,提在手上不肯再松手了。
H国的首都是有名的音乐之城,大小的乐团、剧团不可胜数。近几个月的难民中,带着乐器、曲谱和手稿的屡见不鲜,这个吴邪,指不定从前也是什么乐团的演奏家。
“进去吧,大音乐家。”那两个士兵挥挥手,让他通过了哨卡。
这里是H国与Z国的交界处,虽说地形平坦,却因为处于大陆的最北端而人烟稀少。此时方是初冬,河面上就已经浮起了零散的冰,用不了多久,索瓦河就没有办法通航了。
战争全面爆发之后,几国流民来到此地,加上一支早前的反政府武装趁机占地为王,慢慢地接收一些逃难来的人,将附近的一些矿产挖出来卖给军队,换取御寒的衣服与粮食,竟然基本维持住了生活。武装人员靠着枪支和武力夺取了控制权,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如同小国家一样的堡垒,代号叫做“岛”。
吴邪沿着石板路往不远处的灰色建筑走去。
迎面过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的白床单已经脏成了灰色,看形状,应该是盖住了一具尸体。
乱世里,秩序是最稀缺的东西。当地域还不够辽阔,单纯的武力还没有演化为强权与暴政,人类在忍受的范围内就可以为了相对稳定的生活一日日苟延残喘下去。
这可能是整片大陆上为数不多的、平民能够找到并且进入的安身点。
但死亡依旧是不可避免的。
黄昏的雾开始浸没喧嚣,吴邪提着箱子走到“岛”内的一个登记点,找人给他分配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是配给制的,每个人每天承担规定好的工作,取得用来换取衣物、棉被和食物的票据。老弱病残也有轻松的活可以做,如果不做,则只能得到可怜的一点点吃食,是绝对填不饱肚子的。一旦冬天来临,这部分人如果没有亲人朋友照顾,就一定是最早死去的那一批。
脑子里杂乱的思绪尚未理清,吴邪正想着这个地方与其说是难民营,实际与集中营也差不了多少——那些进来的人,事实上得不到允许,也是出不去的。当然,如果忽略在战争未曾结束的时候,大部分人并不想出去这一点的话。
“哟,新来的。”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抱着手臂走过来,赤裸裸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男人。
这样看起来穿着考究、文质彬彬的男人,在他们眼里无疑就是孱弱的代名词。但这样的人,在初来乍到的时候身边往往还有些值钱货,他们是不会放过的。再者,先来者欺压后来者,在“岛”内维持自己相对的权威,也是他们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一种保障。
吴邪回过头,微笑着点了点头。
“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啊!”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给他登记完姓名住地的士兵将证件还给他,又递过来一把小小的钥匙和一张黑白复印的地图,他将要住的地方已经用笔圈了出来。
这种热闹,士兵们是不会管的。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煽风点火,自己也捞点好处。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纪律严明的军人,更多的其实原本就是一些犯罪分子与流氓。
吴邪握着手提箱指节紧了紧。有几道饿狼般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上面,见他后退了一步,愈发迫不及待起来。
“只是一些私人物品。”他说。
但那些人已经不由分说地伸手来抢了,吴邪侧身一让,踉跄着往旁边避开,为首的那个中年汉子正撞在墙角,“哎哟”了一声,满面怒容:“别不识趣!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他们的前方是一座类似于城门的建筑,太阳已落在了地平线上,正照出外面一列松散的队伍,按照吴邪方才看的地图,是从北面一个铜矿上过来的,应该是刚刚收工不久。
会被派遣去矿上劳作的人,是最年轻强壮的一拨,同时这些人得到的配给也就最多。但现在不管怎么说,那边人多眼杂,吴邪将箱子遮掩在身后,往那边跑了几步,谁知有人绊了他一跤,他脚下一滑,摔到了墙角,手里还紧紧抱着那箱子不撒手。
就算原本没什么,现在那群人也要以为他如此着急护着的必是值钱的宝贝了。早就被世道磨灭掉了同情心的人们恶狠狠冲上来,夺他的东西。
一道人影忽然从方才城门外的队列里闪过来,照着吴邪面前那人脸上就是一拳。
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飞出去两米,倒在地上捂着脸抽搐起来。
“哑巴来了……”
动手帮他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深色的粗衣,手脚修长。他的脸因为逆光的关系不大清楚,但一双眼睛却沉黑得让人心惊。
吴邪对上他的视线,竟一时间忘了言语。
那感觉就像是在阳光曼妙的老城广场上看喷泉,一刹那天空中飞着的鸽群都凝成了舒展的雕像,而那些中世纪的雕像们却纷纷活了过来——天使绽开洁白的羽翼,神祇露出端庄的笑意,而他被喷泉晶莹的水珠浇了个彻底,浑身上下都湿得透了。
但他竟觉得十分快活。
吴邪站起身来,周围的人在这个人出现之后就做鸟兽散了,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话,那男人已经转身离去。
“哎这位小哥!”吴邪追上去,“谢谢你啊。”
那人步子很快,好像听不见身边有人在对他说话。
吴邪脑子一转,迅速意识到这个人恐怕不简单。看他这独来独往不屑与人打交道的模样,却能让一众人畏惧,如果他能和这个人沾上点关系甚至混熟,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于是他展开那张地图,摊着给那人看:“我……我住这个地方,能麻烦你给我带个路吗?”
“没听见么?”旁边有人嘟囔了一句,“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吴邪一愣,偏头去看说话的人,就这么迟疑了一瞬,哑巴已经在前面拐了个弯,身影便消失了。吴邪摇摇头,心想这个算盘若打不通,那也只能作罢,谁知跟上三两步一看,那哑巴站在拐角的石头台阶上,半转过身盯着他,似乎是在等他。
“谢谢你啊。”他又道了一次谢,本来想问为什么会救他,想到这人不会说话,也只能作罢了。

这一片都是“岛”的人建起来的居住区,石头垒砌成屋子,再用粗制的水泥填满缝隙,不至于漏风漏雨;大小也不一,一间屋子住几个人,也就是看能塞进几个人了。
吴邪按照标号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间,打开门,里面倒没有他预料之中的脏乱,只是有些霉味。不大的屋子里摆了两张床,两张凳子,一张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算是桌子的东西,窗边还有一口铁锅。
这屋子就他一个人住?那倒是方便了。
吴邪走到门口,想寻个人问问,正遇见隔壁屋里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娘将一盆用过的水倒出来,向他道:“你挺走运,这屋子里原先住的两个人都死了,就空出地方来给你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走运啊?吴邪一阵头晕,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问她:“请问何处可以领到吃的?”
那大娘答道:“你今日来得太晚,已错过了士兵每日派发食物的钟点。明天应该会有人来安排你干活,到时候便有吃的。”
吴邪刚想问她是否能少少地匀给自己一点食物,就见她屋里跑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抱着她的腿喊了一声“奶奶”,见到吴邪,小小的脸上立即充满了警惕。
吴邪一看就知道这样两个人相依为命,决计是不会有多余的食物了,便只能道了谢之后自己回屋。
他烧了些热水,将一个残破的杯子里里外外烫了三遍,这才敢用来喝水,同时还琢磨着该如何弄些吃的。这地方的硬通货显然不会是货币,战火一旦燃烧起来,平日里面额多大的钞票也贱如纸,他为了避人耳目,自然不敢带黄金,此时他翻了翻琴箱的夹层,掏出两盒烟揣在兜里,又点数了一下里面的一些急救药品,再重新放了回去。
门上传来“笃笃”两声,吴邪惊得将箱盖猛然一合,回头一看,只见方才那哑巴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碗。
“这位小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哑巴靠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迈步。他将手里的碗递过来,吴邪一眼就看见,里面装了一个白面馒头。
他刚才就注意了一下,哑巴的屋子与他隔了两户,是这一片的尽头,格外狭小一些,应该就只住得下他一个人。此时他过来,难道是知道吴邪没有饭吃,专程送来的?
这种地方……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好人?
吴邪有点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遇到这个人短短几十分钟,已经说了好几次谢谢,但也确实没有别的可说的了。
“那个……我叫吴邪。”
那哑巴长得很好看。就算穿着粗陋的衣服,额角还有汗水的痕迹,但他的五官也依旧英俊得很强势,棱角分明。
吴邪又一次漏掉了一拍心跳。
但对方的眼神,却淡淡地从他握着碗的手指上扫过了。
这是一双不同寻常的手。左手的手指,明显比右手要长。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3.
北风带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吴邪将门窗闩好,抖开了床上的被子躺下。房子的隔音不算太差,但他的听力尤其好,还是能够听见隔壁的孩子同他奶奶抱怨着自己又饿了。
吴邪也有点饿了。他晚上就吃了那一个馒头,显然不足以维持一个正常成年男子的需要。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也过去了两拨之后,吴邪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喝了几口凉水,忽然瞥见放在桌上的空碗。那碗是哑巴拿来的,他还没来得及还。这样的话,明日里就凭空多了一个能去找他的由头,吴邪不知怎么的便弯了弯嘴角,觉得有点开心。
稀疏的路灯光从窗外透了些许进来,他打开了琴箱,端详了一会儿里面的小提琴,然后轻轻地扭松了弦轴,将光泽格外明亮的E弦取了下来。
这是一根钢弦。
门扇轻轻巧巧地一开一合,一道人影已闪了出去。吴邪试了试地面,落雪成冰,还不大会留下脚印。他弯下腰,像一只猫一般,三两下便消失在拐角。
白日里他拿到的那份地图是不完整的,上面标注出来的只是难民们进入“岛”内之后可以去的地方,包括工作和生活。吴邪并不认为他要找的东西会在地图上明白标识,如果真的那么简单,也就没必要非得派他来了。
在他进入“岛”内的时候,曾留心了一下,就在距离城门口边缘的位置,有一座深灰色的建筑,只有一层高,目测占地面积足有千尺以上。但是,地图上并没有画出那一处建筑。
他打算先去那里看看。
十五分钟以后,吴邪得出了结论:大门上锁,另外三面各有窗1扇,站岗士兵5名,流动巡逻队两支,各五人。
从大门硬闯是不行的,就算干掉了守门的士兵,他也没有钥匙开门。翻窗是唯一的选择。流动巡逻负责整片营地的警戒,两支队伍经过同一扇窗下的时间间隔是十八分钟。
宽大的房檐将墙下遮出一道阴影,吴邪欺近那守卫身侧,左手一甩,一根银亮的钢丝飞出,有生命一般向那士兵脖子上一弯,细细的琴弦锋锐如刀,瞬间就切入了血肉。
他只有这十八分钟可用。否则一旦巡逻队发现了死去的士兵,一定会立即进入这建筑中查看。
失去生气的尸体被他靠在墙上,吴邪抬头估算了一下高度,退开两步,小跑借力,两步跨上石墙,左手攀住了窗沿,纵身一跃,从那不足半米高的通风窗里跳入了建筑内部。
这个高度的自由落体完全不必担心,只需在落地的时候就势一滚卸去冲力即可。吴邪在空中轻微调整了一下身形,但就在他脚尖触底的同一刻,有一道火烫的东西擦着他的耳廓“咻”一声飞了过去!
子弹!
这一枪来自他面前什么都看不清的黑暗里,必定是装了消音器,打进后面的墙壁中发出一声闷响。
吴邪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原地。
不是吓呆了,而是此时继续移动会将自己的位置暴露给那个未知的敌人。刚刚那一枪,只要再偏上一点,不管是击中头部还是颈部,他都绝无生还之理。
他将左手缓缓移到后腰,摸出了手枪,拨开保险栓,举枪的同一刻,右手中霍然打开了一支强光手电——
作为一个杀手,吴邪的夜视视力是绝不合格的。但他却有着绝好的听力,不仅能听到远处极细小的声音,听音辨位也很有一套。方才的那一枪能让他大致判断出开枪人的方向和同他之间的距离,之后他也并未听见有人移动的脚步声,所以他此刻将强光手电往那边直射而去。一个正常人习惯了黑暗之后,不可能瞬间习惯强光,下意识的反应一定是举手挡光或是侧头躲避。而他要抓的就是这一刻!
可锥形的光束扩散出去,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吴邪及时在扣动扳机之前控制住了手。他知道这一下坏了事,他非但没有定位到敌人的位置,反倒暴露了自己。
千锤百炼出来的反应让他的身体比大脑动得更快。强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向前落地,吴邪踩着金属电筒落地的声音隐藏了自己的脚步,向侧边跃开了数米。
他的面前有了一个掩体,从手感上来判断,应该是堆叠在一起的木箱。落在地上的电筒也给了他很远的视野,大致能看出这是一间仓库。
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分钟,他今夜这一闹,这地方的守卫必定要加强,绝不可无功而返。吴邪正要向前走,忽然听见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冷冷道:“退后。”
这仓库空间很大,那人的嗓音低沉,回音里有轻微的嗡鸣,像是力道控制轻巧的琴弓捻过包裹着细密银丝的低音G弦。
吴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在手电光照出来的前方地面上,铺满了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如果踩上去,是一定会留下脚印的。甚至,那种细小的粉末会残留在鞋底,那么,他们排查起来就会十分简单。
“你是什么人?”他扬声问。
没有回应。
吴邪本想再开口,却又想到:不对!如果这个人也是一个闯入者,那么他一定是从另一个方向杀死了卫兵,这就意味着,他的时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十八分钟了!
还未等他作出决定,仓库正门轰然而开,两小队人冲了进来,吴邪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发现他们手上拿着的却是刀。吴邪心下默默有了些计较:如此看来,这地方很可能是个武器库。
吴邪之前抛出去的手电被捡了起来,光线偏转了一个角度,射向这仓库的尽头。捡起它的人明显是个地位较高的人,他打了个手势,那两队立即人兵分两路,开始搜索这里,而他自己则拿着那支手电,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借着他手的角度变化,吴邪得以将这个空间的大致结构看了个清楚,微微一惊:这个仓库,从里面看起来,远没有从外面看上去那么大。有一部分空间,一定被用建筑手段“藏”了起来。
难怪。
他总算想通了这个任务为什么只有他才能完成。
一声枪响。
往靠近他一侧的小队里,一个人的脑袋当场爆开了花。不知道是那些人有什么顾忌,还是这仓库根本没有灯,但一片混乱的黑暗里,无疑最适合脱身。
吴邪扫了一眼他对面的那扇通风窗,没有看到任何人,便当机立断返身向自己的来路冲去,攀上窗后跃出,眼角扫到底下三个握着刀守株待兔的人也不以为意,双腿一拧,在半空接连踢中两个人的肩头,将人踩得矮下去一截,随后单手在粗糙的墙面上一撑,整个人凌空一翻,又变向冲着第三个人踢去!
那个人断然没想到他尚未落地攻击便能如此接踵而来,但他反应也极快,举起的刀跟着调整了姿势,虽未躲过吴邪那两脚,被踢得朝后仰倒,但刀刃也已经割开了吴邪背后的衣衫,刺入了皮肉里。
吴邪倒暗赞了一声“好”,对这人还有些欣赏,但手上动作更快,闪亮的钢弦一拉一扯,两根被割断的喉管里,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他没有再一次给第三个人机会,头都没回,便对着身后开出了一枪。
没有其他在这里见过他脸的人还活着了。这就好。
吴邪迅速往自己的住处退回,快要走到的时候,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那不是普通巡逻的人,巡逻小队没有这么多人,看来仓库被人闯入,他们的反应还是很快的,恐怕搜捕的人手已经遍布“岛”内。吴邪听着他们一户户敲开门检查,他已经来不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因为已经有一个士兵在敲他的门了。
装睡肯定是没用的,他们有备用的钥匙,实在不行还能强行撞开门。
吴邪在拐角处藏着,不经意碰到了手边的门,发现竟然没有上锁。
他一怔,旋即意识到,这是那个哑巴的屋子。
不管了,躲一躲再说。
吴邪闪身进门,只见那哑巴从床上坐起,平静地望着他。
“我……”吴邪一时没措好辞,结巴了一下,“我闲着没事出去溜达,闯了点不大不小的祸,上你这儿躲躲成吗?”
这话里破绽太多,他也就是欺负哑巴不会说话,没法反问他。可就算是躲,这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他也没有办法躲。就算这次士兵没有发现他,总也知道他半夜不在自己的屋子里,这就已经是最大的嫌疑了。
除非他有充分的理由出现在这间屋子里,让士兵们没有办法盘问……
几句零碎的咒骂从窗外传来,吴邪的房门已经被打开,显然他们发现了他不在房内这个事实。
“他背上有刀伤,跑不了。”有人说道。
吴邪心念电转,走到床边,看着哑巴的眼睛道:“小哥,你帮我一个忙,以后我……”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天旋地转,那哑巴扣着他后腰,一翻身将他压在了床上。
吴邪后背猛然撞在床板上,吃痛地哼了两声,脸都白了,还强撑着笑道:“我还没说呢,你居然看出我的计划了?”
哑巴放在他背后的那只手僵了一下,吴邪将被子往上拽了一些,盖住两个人的身体。
敲门声毫不意外地传来,外面有个人道:“这是那哑巴的屋子的吧?”
“那家伙看着不大好惹。”
“例行公事,少废话。”
“开门!”
吴邪眨了眨眼,伸手将哑巴上身的衣服脱到了臂弯处,后者也不反抗,只静静回视着他。
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为首的士兵看着床上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肉体,顿时骂了句“我操”。
哑巴转过头,刀子一样的眼神冷冰冰看着那几个人,就算晓得他连话都不会说,几个士兵还是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吴邪从他身下勉力探出个头来,咳了一声道:“那个……我就住那边。刚才听见你们敲门了,我这也不太方便,不好意思啊。”
他的声音压得低,带着一股情欲的沙哑和慵懒,随着他的话,被子里的身体好像还高低起伏了几下,如同河面上的浪花。
吴邪急促地喘息了两声,又被身上的人扳过脸去。
几个士兵便猥琐地笑起来,出去的时候甚至还难得好心地替他们带上了门。
不堪入耳的荤话随着他们的远去渐渐消失,吴邪松了口气:“小哥,以后你有什么事,只要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哑巴给他让出一个起身的位置,吴邪站起来一看,自己背上的血迹洇了一些到他的床单上,便道:“我那屋子有两张床,不如你今晚先去我那里睡吧?明日我替你将床单洗了。”
他想一想,又道:“你干脆好人做到底,我背上受了伤,这位置自己很难包扎,能麻烦你帮我吗?我屋子里有绷带。”
哑巴不置可否,却已经披了衣服走出去,往吴邪的屋子里去了。
吴邪看着他的背影,带上这屋子的门,想到方才这门竟没有上锁,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4.
“吴先生。”
吴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
天光大亮,对床上已经没有哑巴的影子,恐怕是早就走了。
他向来有个失血后睡眠就会变沉的毛病,每每此种时候总是警惕不足,然而好些年也没有改过来,却还是运气很好地活了下来。
吴邪从床上跃下来,将外衣披上,检查了一下身上整齐的绷带,这才打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士兵,帽檐将大半张脸盖在了阴影里面,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异常熟悉:“我是来给你分配工作的。”
“哦。”吴邪眯着眼睛看他,“请说。”
解雨臣勾了勾唇角:“天气冷了,这些房子不少都有破损,你就在这儿跟着维修队每日补补房顶修修窗户吧。”
不轻不重的活,吴邪点点头,不动声色道:“敢问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周围并没有什么人,但屋里仍有老弱病残在,该说的不该说的,还是要有分寸。
解雨臣负着手笑了一声,无所谓一般道:“能有什么?抓了一个背上有刀伤的人,连夜处理了。”
“再问你个事。”吴邪的眼角轻轻一瞟,“那边住着的哑巴叫什么?”
“怎么刚来就盯上那位了?”解雨臣的眼神微妙起来,“张起灵。不过我可提醒你,这个人来路不明,你要小心。”
吴邪心下有数,便道:“我还没什么进展。”
解雨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略略压低了声音:“我们都没料到你动作那么快……会有人给你送地图来。那地方只怕有蹊跷,先前进去了两个人,都没能出来。”
吴邪沉吟了一会儿:“我需要一些子弹。”
转角处过来了几个士兵,解雨臣点头,一边快速地说了一句“我想想办法”,一边毫无异状地离开了。
昨夜吴邪遗下的那支手电势必会成为证物,那是标准的H国军用手电,但“岛”内也未必就会据此断定这是H国奸细做的——毕竟没有什么间谍会堂而皇之地拿着会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出没,想栽赃给别人的时候还差不多。
稍后果然有几个难民模样的男人过来叫上吴邪一起去修葺房顶。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当中的人成分复杂,不乏一些小团伙排挤外来的人。吴邪听了几句嘲讽,也不以为意,脏活累活被推到他身上他也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单手拎起一只水泥浆桶,顺着梯子往房顶上走的时候,嘴角甚至还抿着一点笑意。
“那一桶……得有好几十斤了吧?”
“可不是!昨天补西头的时候,两个人才抬上去,顶上还有人拴了根绳子使劲……”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恐怕也不好惹。”
吴邪懒得理他们,到了房顶上,低着头干自己的活。他小小露了这么一手,虽说旁人顾忌着他的来历不敢立时就上来套近乎,但显然少了很多麻烦。
但泥瓦匠的活计,说到底他确实是不会的。
“小兄弟!”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吴邪回头一看,一个胖子站在相邻的房顶上冲他招手,“需要帮忙吗?”
吴邪低头检视了一下自己这边的进展,毫不客气地表示:“好啊!”
那人身材虽胖,却灵活得紧,两下就从那边房顶上跳了过来:“你新来的吧?瞧着眼生。我一看你就不像是会做这些的,来来我教你。”
吴邪也不反驳,只暗暗道自己并不怎么想学这个。
那胖子接过他手上的抹泥刀,动作十分熟练:“我姓王,你喊我胖子就行。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我叫吴邪。”
“嘿!好名字。”胖子动作飞快,“这会儿天阴了,看样子要起风,赶紧弄完了咱们吃饭去。”
吴邪蹲在一边欣赏他的手艺,斟酌着问道:“你从前便是做这个的?”
“哪儿能了!胖爷我以前啊……”说到这里,王胖子突然停了下来,左右望望,发现没有注意他们,这才凑近了一点道,“大城市里总有些销金窟,你知道吧?里面那些有钱人要找乐子,我就给他们弄点助兴的药啊什么的,也算不上贩毒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但说不上太光彩就是了,小兄弟我跟你投缘才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啊!”
吴邪笑一笑,暗想这话他恐怕已和不知多少人说过了,便也不大在意,转而问道:“那怎么来了这儿?开战以后生意不好做了?”
胖子叹了口气:“那倒也不是。打不打仗,有钱人们都是要享乐的,但我原来那地方打起来得早,没几天就全城都炸毁了,我也是没办法才逃出来的。后来四处走了走,感觉哪儿也没法安定,后来碰到一群人说有这么个地方,当时谁都不知道怎么走,误打误撞地过来,二十来个人走了几个月,就剩下我一个最后到了这里。”
再往深里问下去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吴邪很识相地闭嘴了。这王胖子看起来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人,帮他做完了活,又指给他领食物的地方,这才各自回屋。
吴邪回到自己的地方,放下那小半袋粗米和两个形状很不走心的土豆,觉得没什么胃口,便先擦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在床上躺了半个钟头。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隔壁的孩子很快跑出来,想将他奶奶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去,奈何有几件挂得有些高,他够不着。
吴邪见状便起身去替他将衣服都拢了下来,那孩子将衣服拿回屋里去放好,又跑出来极有礼貌地道了谢。
吴邪暗暗诧异。这孩子看着是穷苦人家出身,但家教却十分良好,他的语气不由得更缓了几分,蹲下身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孩子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大哥哥,你是音乐家吗?”
大约是昨天看到了他行李中的琴箱。
“不是。”吴邪看出了他的迷惑,想一想,又道,“应该说是演奏家。”

张起灵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吴邪站在两排石屋中间的小道上,小提琴架在肩上,音乐就这样从他的手中流淌出来。他微微侧着头,一双温和的眼睛里看不出焦距,像是透过落着雨的微风看到了无限远的、曾经的音乐之城。
他拉的是维瓦尔第的《四季》,在冬天里演奏《夏》,第二乐章懒散烦闷的慢板倏忽变成了倾盆暴雨般的急板,控制精巧的手腕让音符疾驰着飞动在空气里。
就算是用了弱音器,但这样行云流水的琴声依旧充满了这片狭窄的生活区,许多人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演出”。
“岛”内有许多曾经的音乐家和演奏家,不乏在这里仍旧放不下他们心爱的音乐,时时精心整理着曲谱,弹奏几次乐器的。吴邪或许只是他们中的一个,又或许与旁人都不同。
他身上没有丁点落拓的味道,而是平和的、温柔的,像一席银白的月光。这种气度从他不沾泥垢的裤脚,到平整妥帖的领口,再到弧度适中的嘴角,慢慢延展开去,令人挪不开目光。
即便他的音乐与此刻的季节并不自洽,就好像他本人也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疏离藏在千篇一律的温和如水之下,是普通人看不见的。他的演奏有良好的技巧,可偏偏情绪都只恰到好处地踩着音乐固有的起承转合,不肯将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释放出来。
张起灵站在人群后面,凝视着他的侧脸,有些出神。
但吴邪在同一时刻望见了他,右手的连顿发出一点类似搁浅的颤动,然后按着琴弦的左手也松下来,遥遥向着张起灵挥手。
张起灵一眼辨认出他左手几根手指上有一道连贯的浅色线条,从指间到指根,那是十分锋利的刀伤愈合后留下的疤痕。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有几个女孩子跑过来,红着脸问他能不能教她们拉小提琴。
“比起教你们,我更愿意演奏给你们听。”吴邪说。
几个女孩的脸更红了些,似乎也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反倒欣欣然跑回去了。
“小哥。”吴邪顾不上回去收琴,跑过去拦住了正要回屋的张起灵,“为了感谢你昨晚救我一命,你来我这儿吃饭吧,我来做。”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吃的。那么少量的米,蒸饭是肯定不行的,只得煮了粥。两颗土豆洗干净隔水蒸了,去了皮之后撒上一点盐粒就已经很好。张起灵又带来两只馒头,吴邪正愁着有味道的东西太少,忽然方才来同他说过话的一个姑娘又羞羞答答地跑来,塞给他一小罐酱菜,说是入冬之前自己做的。
“其实这儿好人挺多的。”吴邪道。他自然没指望张起灵回答。
两个人吃完饭,碗碟都是几乎不用洗一般的干净。吴邪正想收拾,张起灵却突然拦住了他的手,抢在他前面将餐具收了拿去水边。吴邪只能站在灶台旁边发愣,眼睁睁看着张起灵将所有东西洗完归拢。
张起灵一转身,两个人的距离在窄小的空间里迅速接近于零。
吴邪的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他发现自己有一种冲动。他的反叛、他的欲望,同样是没有人能知道的。
但他面前这个不会说话的人,眼底却有一层了然。
张起灵如此,吴邪心底莫名升起一种被看穿了的惶恐和不安,混合着激越的心跳,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燥热。
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索性……
他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小哥,我很想……和你上床。”

窗外是大陆最北端荒芜的夜色,黑暗降临得很早,九天寒星一团团悬浮在轻薄的云霭后面,笼着纱一样的辉光。
压抑的喘息声从简陋的床上传来,他们的衣服尚未脱完,仅仅是隔着衣料的磨蹭,就已经让吴邪激动起来。他有点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压在他身上的男人一点点舔吻着他左手指间的刀疤,那是早就愈合到没什么感觉了的伤痕,可被张起灵这么一吻,好像又泛起一些轻微的瘙痒,连带着他半边手臂都酥麻起来。
“小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拉琴拉得更好,自从……几年前伤了手,总觉得……手指按弦的时候就不那么灵敏了,速度也没法像从前那么快……”
吴邪半闭着眼睛,空着的右手去脱张起灵的裤子。他其实是个左撇子,右手不很灵便,但两个人挨挨蹭蹭,光裸的下身终究贴合到了一处,两根bo起的性I器一样滚烫得惊人。
张起灵将两个人的东西握住在手中,带着吴邪的手上下动作起来。他们始终没有接吻,吴邪仰着脸,咬牙不让自己的呻吟泄漏出来,腰身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向着张起灵手中顶去。
滑腻的水声从两人相连的指缝中发出,几乎要握不住硬得发红的柱身。张起灵抱着吴邪翻了个身,面对面侧躺在床上,放缓了节奏,将快感无限拉长。
吴邪将自己一条腿搁到张起灵腿上,方便对方的手在自己胯间的动作。大腿内侧的皮肤与另一个人接触的一刹,他浑身都像过了电似的颤栗起来,张起灵手上猛地加了力,直上直下地撸了几下,得到了满手的白色浊液。
吴邪仰面躺着,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半晌才爬起来,从床下摸了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递给张起灵一根。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来这里。”吴邪说。他凑过去,微微吸了口气又吐出,烟头明灭了一下,将张起灵的烟点着。
张起灵并不生疏地抽了两口,高挺的鼻梁让窗下的台灯照不亮他的半边脸。他右手有两根手指非常长,又骨节分明,夹着烟的时候,好看到性感。
吴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自嘲地笑起来:“虽然没什么必要解释,不过还是说一句,不然我自己心里不舒服。你可别误会我,我不是跟每个刚认识的人都这样。”
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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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年前。
空气里浮动着少许金合欢的气味,旧城的市政厅塔楼上,夕阳正顺着黄铜色的尖顶落下,钟声震起一片或灰或白的鸽群,耶稣十二门徒依次从百年前的钟龛里路过。
中央歌剧院的顶层是一个露台,但并不向公众开放。
解雨臣找到吴邪的时候,后者正懒洋洋靠在露台边缘的一张长凳上,低着头给自己的宝贝小提琴上松香。
“还有半小时,你弄完快点下来。”
吴邪抬头一见是他,“哦”了一声:“这不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我天天都得调音,没办法啊。”
解雨臣穿着一身燕尾服,一丝不苟地打着领结,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只恨现在指挥棒不在手上,不然他真想把自己乐团的弦乐首席敲一顿。
其实他比吴邪还要小一岁,但他自小跟着严师学习,性子更内敛严谨些,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便显得比吴邪要成熟。
吴邪一瞄他的动作,咧嘴笑起来:“小花,你别想着把你那砖头一样的总谱砸我脑袋上了,我肯定不会迟到的。”
回旋的金色楼梯如同时空隧道,将一个封闭的古典世界固定在这座优雅堂皇的建筑当中。吴邪下楼的时候顺手试了试弦,发现音乐厅里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他从左胸口蓝色的方巾后面拿出一张叠好的信笺,交给转角处的侍应:“送去二楼7号包厢。”
霍秀秀今天要来,解雨臣和吴邪自然给她预留了最好的位置,乐池的左上方,能看清钢琴演奏者跳跃的指法,能享受缠绕着女神柱跳跃攀爬的高音,又不会被直接声迎面扑个正着。
她不是正经学音乐的,但从小在解雨臣和吴邪身边长大,造诣也不浅了,自己不会演奏,品鉴却是一把好手。吴邪这次准备了点不大不小的惊喜,便想提醒她千万别走神。

张起灵踩着温润的橡木地板上楼,发现自己的那间包厢门口有一位侍应生等着,一见他来,先替他开了门,又接过了他的外套挂好,然后双手送上了一张信笺:“您好,这是乐团的关先生让我送过来给您的。”
“关根?”他微微皱了皱眉,问出的语调却很平淡。
能想到他不稀奇,这个名字和解雨臣一起,几乎是这座以音乐为骨血灵魂的城市新一代的骄傲。他们是年轻的天才,在传闻中又英俊温柔,成了不知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次他们乐团的演出,总有许多上流社会的女孩子们妆容精致地穿着隆重的晚礼服,来到音乐厅,就好像守着一个共同的、缱绻浪漫的梦——就像音乐本身一样。
“是。”那侍应生答了一句,便退了出去。
张起灵在窄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今晚的节目单翻了翻。大幕还是紧闭着的,墨绿色让人想起海藻,上面光滑的褶皱像海浪的起伏。
他展开了那张据说是来自于关根的信笺,这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写的一笔锋锐流畅的钢笔字,金红色的墨水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我写了新的华彩,又找人润色了一下,虽然还是不够满意,但今晚决定试一试。它的灵感来自快要凋谢的金合欢——‘稍纵即逝的快乐’。小花说,如果你听了能喜欢的话,大概就能征服大半座城的人了。你听了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下个月如果我能再改一改的话……如果,我是说如果。但灵感从不是说有就有的,我并不擅长作曲,或许因为这个月是我的生日,我总觉得这段华彩的旋律在那个清晨忽然进入我的脑海,就像是上帝给我的礼物。”
“希望你在音乐里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字里行间的语气熟稔却不轻佻,也不是正规信件的格式——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应该只是给朋友的一张便条,只是不知道怎么送错了人,到了张起灵手中。
他从不是惯会与人相熟的性子,那信笺也只是随手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大幕拉开的一瞬,全场的灯光暗下去,其实台上的表演者是看不清观众席的,但吴邪还是朝着某个方向偏了偏头,张起灵自然知道第一小提琴首席的位置,视线说不清在模糊的黑暗中如何相遇,然后在谁也感觉不到的地方擦出一点火花。
接着乐声奏响,像遥远的月影牵绊着潮汐,高低轻重不一地将情绪牵引。
《早中晚序曲》结束之后,指挥做了个手势,吴邪站起身来,微笑着面对台下鞠了个躬。
张起灵几乎是立即就听见隔着墙的地方传来了年轻女孩们的小声欢呼。
两侧的灯稍微暗下去,将那个人所在的位置烘托得更亮了。
年轻演奏家清瘦的侧脸非常迷人,他抿着唇,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此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峻,左手的手肘曲起,上臂略微有些紧绷,让人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会有紧致的肌肉。按弦的左手桡骨突出,往下一点是一小截白衬衫的袖子和磨砂银质地的袖扣。
他演奏了那一段华彩。
跨度极大的琶音被他掌控得很好,很难否认这里面有炫技的成分,小提琴家用腕力带动指尖,连弓拉出圆润的音流,如同溪水中的鹅卵石一样光滑;节奏突然趋于焦灼的时候,他能够仅用上半弓就拉出辉煌的连顿,整个音乐厅里的呼吸好像都被他的手掌控了。
“稍纵即逝的快乐。”
正装勾出那个人窄而长的腰线,俯视角度看去,双腿依然修长。他让所有人沉迷,但他的眼神没有落在谱架上,也不在自己的指尖,不知道在何处。
张起灵忽然惊觉,他几乎无法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演奏者卓然的技巧和精巧的表达上,对于音乐来说,这个人本身,在他眼里竟然已经喧宾夺主。
《拉德茨基进行曲》几乎是他们的返场必奏,场里的灯逐渐亮起来的时候,张起灵有些晃神。他又看了看那张来自关根的信笺,然后鬼使神差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包厢里准备好的留言簿上撕下一张,写了几个字,然后叠好。
他将那张纸条交给了适应生,让他转交给关根。

吴邪在收到“回信”之后十分诧异,叫住了正要往外走的解雨臣:“你给秀秀留的不是老位子?”
“不是。”解雨臣道,“我说得晚了,7号已经被人订了,我就留了6号给她。差别不算太大,大小姐应该不至于不满意。怎么了?”
吴邪一怔:“没什么。”
那纸条上一看就是男人的字迹,并不张扬,但笔锋之间沉郁顿挫,让人忍不住去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回的很简略:“很好听。很像你。”
第二行还有一句:“生日快乐。”
吴邪发了会儿呆:很像他,这是什么意思?

四月的演出前,吴邪忽然想起上个月那次纸上的偶遇,当作玩笑一般又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送去7号包厢。事实上这次里面坐着的人跟上次不太可能是同一个,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还是这么做了。
演出结束的时候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可他真的收到了回复。
吴邪展开看了一眼,就确定与上次是同一个笔迹。他本想问问侍应生,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想了想又放弃了,只是笑着说了一声“辛苦了”。
“你不介意的话。”
那个陌生人在纸上写。
吴邪心下一动,只见下方有一个画得娴熟优美的高音符号,然后是几个和弦。或许是写完了这个,怕他不明白,那人又用简谱在前后各写了两小节,正是吴邪那段华彩当中的主旋律。
他替他改动了几个和弦,吴邪笑了笑,其实他能够在脑海中模拟出效果,甚至已经料想到了这多半突破了他那段乐曲当中最后的瓶颈,但他还是重新拿了琴出来,迫不及待地试了试。
最后的一点点突兀消失了。
解雨臣正从门口经过,听见乐声探了个脑袋进来:“吴邪?”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发生什么好事了?”
吴邪眨眼:“我可能要找到真爱了。”
“找什么真爱。”解雨臣叹了口气,“上面有任务,你赶紧收拾一下,凌晨之前出城。”
吴邪脸上的笑意淡漠下来,垂头将小提琴再收回去,合上箱子之前,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抚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来,就连解雨臣也渐渐的不明白他脑子里装着什么了。

五月。
“人们总说音乐是模糊的……但对我来说,我喜欢的音乐,或者我自己写出来的乐曲,总是具体的。甚至是太具体了,所以它们的含义没有办法用语言和文字去表达。”
“演奏的时候,我很少假设聆听者能够感受到我的情绪和期许,那是不对等、不尊重、也很困难的。我表达我的,而你拥有你的。这便已经很好。”
张起灵远远望着灯光璀璨处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这个人有演出的时候来到这里,他常常在白日里感到无处可去,然后徘徊到这里,想起那个只在纸面上与他有过交流的演奏家熠熠闪光的模样。
在他的脑海之中,关根的声音和语气都十分具象。但他不曾料到那人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晦涩。
但关根在又一次演奏那段华彩的时候,真的采用了张起灵所改动了那几个和弦。还有那一瞬间他忽然看过来的眼神,绝不是错觉。
“《自新大陆》,你走神了。”
吴邪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夜风变得很温暖,他买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啜着,在河边走了很久,怎么也打消不了脑子里那个人的那句话。
他确然在e小调宏大的奏鸣曲里晃了神——他不可控制地在辉煌的洪流里想起硝烟,想起薄暮里他独自靠在隐蔽的墙角处理残留在指缝里的血迹——可没有人察觉。身为指挥的解雨臣没有,对面的第二小提琴首席没有,但在茫茫的观众席里,有一个人发现了。
吴邪感到不安和歉疚,又有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升起来:并不是真的没有人明白他。
——如果像是他想的那般,只将目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的话,就更好了。
可若是如此,恐怕他也就藏不住那些肮脏的秘密了。
霓虹灯一重重熄灭,吴邪转过街角,弯腰在街头表演艺人的礼帽里放了几个硬币,然后迅速隐入小巷的黑暗里。
那艺人发现礼帽中的手枪消音器不见了,心知任务完成,便收起了竖琴,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六月。
“我想见见你。”
吴邪咬了咬笔杆,看着手里的纸条,犹豫良久,又将它撕了,重写了一张。
“有先人说,‘世人最喜爱的音乐,正是我以最大的痛苦写成的’。直到如今我才懂得。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权且让我自大地以为你每一次都聆听了我的演奏。不管乐曲多么激昂,在演奏时我总希望内心有一片安宁肃穆的地方,然而如今已越来越难做到。”
“我还没有放弃,请你不要对我失望。”
张起灵捏着信笺的一角,指骨因为使了力而有些泛白。
关根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里有许多的乐迷,上流社会的许多人甚至以与他和解雨臣相识结交为一种品位高雅的身份象征。而他这样永远站在光里的人,也会有这样的颓然。
张起灵恍惚了一下,逐渐浮起一些诧异来:不是因为信里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看了这封信之后,竟有一丝应当被称作“心疼”的情绪。
而且,他发现整场音乐会,自己都很难将目光从关根的身上移开。
就连关根的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他都一一捕捉到了:站起身之前,他会低头确认一下自己正装的扣子是否合仪;第一首曲子运弓之前,他的右手会有一个小小的虚晃;灯光暗下去的时候,他会像松了一口气般扯一下领结。
生动得让人无法忘记。
张起灵清楚自己被人评价为什么。或者他在一些人眼里是一台没有情绪波动的精密仪器,但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只是向来克制,而且很少遇到能让他觉得不同的人和事。
而他也终于遇到了。只可惜是在这个并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你消弭了旁人的痛苦。”张起灵一笔一划地写,似乎格外用力。
那一天的中央歌剧院,与往日并无不同。散场的时候依旧掌声雷动,穿着礼服的男男女女不紧不慢地退场,后台的侧门口,吴邪捏着刚刚拿到的回复,鼻子一阵发酸。
或许这个人,真的能够理解他?理解真正的他。
下一次。吴邪想。下一次,他一定要和那个人见一面。哪怕只是一起喝一杯咖啡,说上几句话。
但没有一个人料到,那一次,是这位年少而名盛的小提琴家,在这座城市的谢幕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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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岛”内午间休息的时间不短,吴邪抱着干粮和水跑到一座瞭望塔上吹风。
这塔本来是士兵执勤站岗的地方,但后来随着难民越来越多,居住区规模不得不一再扩大,本来处于边缘的瞭望塔便被包围到了内侧,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这里的冬季难得有阳光和煦又无风的时候,吴邪踩着几块摇摇欲坠的石头爬到了顶,随意寻了块平整些的地方坐下,两条腿晃荡着,将吃的搁在一边,灌了两口水下去。
他没什么胃口。
虽说不是什么贵公子,心理上他也并不多么讲究,奈何客观事实就是在之前的很多年中,除了他出任务的时候,吃穿都是很精细的——难民营里冷硬的馒头,的确难为他了。不是特别饿的时候,他便干脆不勉强自己的口舌了。
这瞭望塔是用索瓦河底泥沙中起出来的大石块垒起来的,废弃之后没有人管理,权当是栏杆的长条形石块都是歪歪扭扭的,吴邪不敢往实了借力,抱着双臂懒洋洋望着底下,像一只蜷缩在阳光里的大猫。
这个视角足够高,今日又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几乎能看到整个“岛”,连远处的索瓦河也十分清晰。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迅速判断出几处明暗哨卡的位置和巡逻队的路线,又将一些形状明显的建筑和道路与解雨臣派人悄悄压在他窗下的地图一一对应。
吴邪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的时候,忍不住单手在眉骨处遮了遮。他望着眼前井然有序到刻板的营地,心里总觉得有点微妙的诡异。
“天真!”一个声音从他脚下传来,吴邪低头一瞧,就见王胖子站在底下冲他招手。
吴邪觉得有点头疼,但也懒得去反驳这个外号了:“怎么了?”
“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啥呢?也没有漂亮姑娘啊!”
吴邪干巴巴笑了一声:“闲着没事躲个清静。反正我也不怎么爱和他们聊天。”
“他们”指的自然是那一大群一起做工的人。但胖子这人自来熟,早就把自己从那拨人里头划出来,归入“和吴邪很熟”一类里头了。他目测了一下这瞭望塔的高度,开始动手往上爬。
“哎别别别……”吴邪大惊,“你太伟岸了,这几块破石头弱不禁风的,我怕它们承受不住啊!”
胖子一听,差点没笑喷了,他动作很快,稳稳踩住了几块不摇晃的石头,坐到吴邪边上。
吴邪目光微闪,没再说什么,倒是拿起那个已经凉透了的馒头,开始一点点掰碎了往嘴里扔。
“……这群人也不是个东西,什么叫没有沙石了。补不了也不是咱们的问题,但这眼看着夜里已经很冷了,后头那几家住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可不得冻个半死……”
“啊?”吴邪晃然回神,“你说谁?”
“还能有谁!”胖子忿忿不平,“那群士兵啊!不知道他们夜里住在什么地方……”
吴邪一怔,忽然就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觉得有些微妙的地方在哪儿了:“岛”内看似有着完整的社会秩序和结构,但是有很大一块却莫名“隐形”了——他们真正的统治机构。这群建构“岛”的食物链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这就很奇怪了。
大部分情况下,就算是一个国家,它的统治阶层也是很难隐形的,就比战前十分稳固的城市,人们日日都能看见市政厅,知晓警察们在何处办公,他们的上级又在哪儿;更何况这是一个临时性的难民营,一个以暴力强权稳定下来的地方。除非……他们故意在躲。
“还真是没什么可看的啊……天真,你都看了一中午了,到底瞧见什么了?”胖子问道。
吴邪无奈道:“我就是发发呆……诶,那是什么?”
他扬手指着的地方有几根烟囱,但最左边的一根离他们距离稍近。那一侧是铜铁矿的方向,除了最左边那一根,所有烟囱都正往天空吐出源源不断的灰烟。
“炼钢厂呗。”胖子漫不经心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左边那个好像的确从来没冒过烟,估计是起先建的,你看它也特别矮,最后肯定是没用上。”
吴邪沉吟着“嗯”了一声,虽然坐姿依旧懒洋洋的,可视线不动声色地集中起来:那座烟囱,距离炼钢厂的确太远了,但是距离另一个地方……似乎挺近的。
当时吴邪夜探仓库,就判断出当中的空间结构另有乾坤。只可惜当时的光线不足、时间又太短,不足以让他在那儿看出个究竟,但初步猜测,应该是利用堆叠的大箱货物遮住了中间的某个位置,水平和垂直线上各让一步,辟出了一个“密室”。
仓库就那么高,这是铁打的事实。但如果在它的正下方还匍匐着一只空心的怪兽的话……
吴邪目测了一下距离,在心里大致描绘出了可能的“密室”阴影,再一看,那个从来不用的“烟囱”,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根从那地底下支棱上来的呼吸管儿,让泥土之下的活物不至于窒息而死。
他顿时被自己的想象力逗笑了。
王胖子很疑惑:“你笑什么?”
艺术家的大脑,的确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白昼已经短得让人一恍惚就能溜过去一半,吴邪在走回住处的路上无聊地想着房前那几棵枯树到底是什么品种。他从前很喜欢花,尤其是大片大片张扬恣意的、像流瀑一般的花海。但那样的生机,显然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他一只脚刚刚跨进门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雷似的声响,像蛰伏的兽骤然低吼,震得地面都抖动起来。
吴邪一回头,只见夜色遽然浓重了些,遥遥的似有人声鼎沸,却全然听不真切。
他将屋里的灯打开,烧了些热水。壶嘴处刚刚升起些白气,外面忽然传来了议论声:“……方才那是矿上爆炸了!”
“死人了没?”
“那么大声,能不死人吗?”
吴邪心里“咯噔”一声,一阵极度不祥的预感升起来——其实他原本不用担心的,就初见那日张起灵替他出手打人的身手来看,矿上就算出了什么事,张起灵也是最不必担忧的一个。
气泡“咕嘟咕嘟”地浮出水面,吴邪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一回身冲出门外。
但从矿上走回到这里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心神不宁地徘徊着,将短短一条巷子从头到尾走了两回,忽然看到几个身上沾着血迹的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回来。
“请问……”两个字冲口而出,吴邪险险刹车,转而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矿井里头突然就炸了,要不是那哑巴推了我一把,今天可就出不来了!”
吴邪太阳穴突突直跳,生怕他下一句再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忙不迭地“哦”了一声,往他们的来路跑去,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中午还盘算揣测过的那几个烟囱,竟然有两个矮了一截,其中一个彻底倒塌了,当中就包括他认为可能与仓库的地下连通的那一个。
那可是离矿上最远的一个。
他脚步生生顿住,后脊冷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不紧不慢地走回来,这才反应过来。
张起灵的衣服颜色很深,看不出什么血迹,但凑近了就能闻到血腥味。
“我都听说了。”吴邪忙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那儿有包扎的东西,你快跟我回去……”
张起灵摇了摇头。
吴邪大抵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孤僻的,他也明白人不是会被个把次肉体关系捆缚的动物,不仅张起灵如此,他也如此。但他在张起灵摇头的一瞬间惊觉自己心里隐匿着不寻常的期待,九天滚雷一样不容阻挡地逼近,压迫着胸口,几乎溅起电光淋漓的水花来。
除了三年前那个没来得及谋面的人,他似乎没有对别人有过这样的期待。
吴邪看着张起灵进了自己的屋子,将门关紧。
而他抿着嘴角仓皇地退了一步,唯恐自己将关不住心底要挣脱囚牢的兽。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倒塌了一半的烟囱周围到处都是碎砖乱瓦,这一带远离人烟,荒凉得很,就算是今天出了事,晚上也没人守着,不过搭了几个将近一人高的篱栅,草草一拦,吴邪无声一跃,便落到了内侧。
近看才发现,这烟囱的直径足有两三米,吴邪用了十几分钟,猫着腰爬到上面一看,只见大部分落下的碎砖都掉进了井口,将这硕大的通道填了个严严实实,就算这里真的与什么地下空间相连,除非他有专业的挖掘设备,否则如今也无法查证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有了点头绪,就出这样的事?难不成上帝他老人家闲得慌,躲在哪个云层后头上赶着来给他找麻烦?
天色黑得透了,吴邪斜靠在断壁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扣着一断裸露出来的金属。那应该是原本烟囱里维修用的爬梯,也被炸得歪七扭八,像一段在油锅里煎过了头的培根卷。他手心里传来“嗒”一声,漏出小小一簇光,那是他随身的一支极小的手电,亮度被调到最低,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地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这么庞大的结构,要对它实施一次性精准打击,这活计也做得这么漂亮,是要经过严密的数据计算的。
即便明知不可能,他也真心实意地希望此行的任务能简单粗暴一点。
吴邪低着头默默盘算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抬脚踢了踢。
砖块应声而动,顺着旁边的斜坡骨碌碌往下滚,碎得厉害的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直到露出埋着的大一些的才消停下来。
吴邪一愣,直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将手电转了回去——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块砖石上,有一些明显是人写上去的东西。
那几个东西像字又像符号,但至少不是吴邪已知的某种语言,很可能是什么只有书写人自己才明白的记号。他蹲下身用手抹了一把,发现是炭灰的杰作,一场雨后肯定就不见了,只能是近期的事。
这烟囱长久不用,有谁会平白无故爬到里头来做记号呢?
但这并不是最让他震惊的事。既然他早有猜测这场爆炸是蓄意人为……
只不过,那不是字的“字迹”,让他胸口一沉,恍惚对上了几年前那个神秘人的笔触。
那不是知音,不是知己,而是一段绮思和血色相互缠绕的、抓不住的幻梦。
身后忽然传来“咔咔”的响动,吴邪眼神一冷,左手按住了袖口的匕首:“谁?”
而他回过身,却发现苍穹骤然明亮,天幕上徐徐铺开一道宽阔的荧绿色,像瀑布的湍流放缓了不知多少倍,流泻出一片弯曲的极光带。
空气里有含混的爆裂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大概也是来自天上。
吴邪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只能望变幻的天穹发呆。
这样的景象几乎令他有眼眶发热的冲动,他仍然热爱浩大的纯粹,仍然保有当年他亲手埋葬在几箱子手抄曲谱里的赤子之心。
不知道僵立了多久,吴邪释然地摇摇头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
而他侧过头,发现身后的废墟上有一个人不躲不藏,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
极光的颜色在慢慢变浅,像一戳就破的纱,最遥远的天际线上浮着薄薄一层温暖的橘,映照出广阔的冰原和雪野。
张起灵赤手空拳,没带任何武器,瞳孔在极光辉映里闪烁着浓浓淡淡的色彩,盛着对这一场会面宿命一样的漠然。
“你拿不到的。”他说。
“什么?”吴邪坦荡荡回视他,“你知道我是来找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接到的任务是寻找一份“证据”,证明“岛”早就不再真正中立。他不清楚雇主是谁,也不晓得对方想用这份证据做什么,是颠覆这个渺小的、大多由难民组成的栖身之地,还是胁迫谁来获得利益。
然后他轻轻地说:“其实我并不真的想要那件东西。”
漆黑寂静的寒夜被撕裂,吴邪的眼神掠过“岛”内那一片居住区,那都是曾经荒无人烟的极区。但他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挪开,那边屋子里的灯光晃了晃,忽然全都灭了。
吴邪在一团杂乱中准确找到了可以坐下的地方,想摸一根烟,又想着自己带来的烟不多,还不知道解雨臣那家伙得什么时候才会给他送补给,还是省着点比较好。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知道是你?”吴邪问。
被所有人叫做“哑巴”的人会说话,他不惊讶;这个人深夜尾随他至此,他也不诧异。
吴邪想了想:“我刚来的那个晚上,在仓库里朝我放冷枪的也是你吧?”
张起灵嘴唇动了动,好像对“放冷枪”这个说法有些异议,但还是没辩解,反倒也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银河星云在他们头顶笼成一团,无垠穹窿上,猎户座也暂隐了行踪。
吴邪心说,原来一直都是你啊。
“是我。”张起灵道。
吴邪直疑心他会读心术,忍不住笑了,话头却转开了:“你的声音很好听。”
张起灵从未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过,吴邪丢过来这么横冲直撞的一句,他虽还是一贯的不出声,却不是惯常的沉默,而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那如果,我不找那东西了呢?”吴邪眨眨眼,抛出了一个极度危险的问题。
他的左手已经伸向了身边的人,目光虽落在远处,指尖却轻快而精确地抚上了张起灵的手腕。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的启蒙老师,在梧桐荫下的落地窗里对他说:“按弦的时候,心里想的,应该是抚摸情人的手腕。”
张起灵手腕突地一翻,手指交错卡入他指间;同一时刻,他的上半身拧转过来,吻住了吴邪的嘴唇。
吴邪任凭自己沉没进对方的气息当中,在发现张起灵虽然面上绷住了,实际上却全无技巧可言之后,甚至无声地微笑起来,用自己的舌头试探着舔了舔他的齿列。
然后张起灵从善如流地含住了他的舌尖。
这个混乱又纠缠的吻到了尾声的时候,他听见吴邪哑着嗓子,几近用气音问道:“那年七月,你怎么没来?”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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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被屏蔽到害怕.....发图吧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8.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9.1
阴寒潮腻的气味从黑乎乎的墙角蔓延出来,沿着生锈的铁栏一路攀援,几乎见不到光的地底四处都弥漫着这种令人浑身不适的气息。
老化的灯泡发出苟延残喘的光线,狭窄廊道的尽头有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忽略的拐角,那里堆满了砖瓦碎石,却在午后发出几声不大的响动,随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
他无声地走过一排空荡荡的牢狱,停在了深处的一扇门前,抬手叩了两下。
“哑巴?”里面的声音有些诧异,门很快打开,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快速说道,“有事快说,今天是接头的日子,这里马上会有……”
“我知道。”张起灵淡淡截断他的话头,“接头人不会来了。”
小屋里的灯光也暗极了,但那人黑色镜片后面的眼神十分锐利。可听闻此言,他却迟疑了一下:“你的意思……”
“我杀了他。”张起灵说。
那人没有什么震惊或者愤怒的神色,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要做的事情反正也没人拦得住。但作为兄弟,我还是该问一句,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他返身走进屋里,从墙上的暗格里抽出一只锡制的匣子,没有丝毫犹豫地交给了张起灵。
后者接过,向他道:“瞎子,谢谢。”
他言语里的恳切不太明显,但黑瞎子毕竟与他相识多年,作为“370”和作为“哑巴”的张起灵,他都知晓许多。
“……这片大陆上最机密的非政府杀手组织,就在H国首都。战争中他们但凡有人被俘,十有八九会当场自尽。但两日前在Z国被捕的一个人被险险救下,交代了一些情况。”
黑瞎子脸上笑意渐深,无数繁杂的信息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挑拣出最核心最尖锐的一部分,随手递出:“前几年,他们的中枢情报站就设在H国首都的中央歌剧院,而最为顶尖的两个杀手,居然成为了彼时的明星,每个月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舞台……”
张起灵眼神黯了黯,面色仍是冷冷的。
黑瞎子意外地挑眉:“你一点都不惊讶?”
黑瞎子手握情报网,眼线无处不在。他眼看着张起灵同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发生了他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在张起灵身上发生的事情,诧异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但顺藤摸瓜一查,竟发现那个在岛内登记名字叫做“吴邪”的人身上有着深不可测的秘密,就不得不告诉张起灵了。
“他是关根还是吴邪,并不重要。”张起灵答非所问。
黑瞎子点了支烟,神情莫测:“当年在中央歌剧院,是你唯一一次失手。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那压根儿不是失手,而是心软了?”
张起灵突然微微讽刺地瞥他一眼。
黑瞎子意识到什么,吓了一跳:“哑巴,你不会打算……难道你宁愿上军事法庭,也要为了他赌这把?”
吸了一半的烟还夹在手上,黑瞎子一时都忘了去抽,张起灵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了三个字。
“他值得。”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
吴邪迅速穿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通道,这里和他想象得完全不同。“岛”内的那座仓库之下,用高超的建筑技巧伪装在此的,他以为会是什么堡垒、或者藏着什么秘密,却没料到会是一座森严的监狱。
但他实在想不到为何这里需要规模如此大的监狱,一间又一间,密密麻麻的像是蜂巢一般。吴邪一片片看过去,绝大多数都是空着的,直到很靠近中心的位置,才有零星的囚犯。
吴邪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如深海的藻类无声逡巡过寒冷的洋流:那些囚犯或麻木、或迷惑、或惶恐,却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那个最坏的猜想终于是成真了。吴邪对空间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敏锐感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这座诡异建筑里最核心低洼的位置,气温在皮肤表面存存变冷,而他要找的人不见踪影,这就意味着他无法知道消息已经泄露到了何等程度。解雨臣能维持住的只有表面的平静,不管是暗度陈仓还是釜底抽薪,最终一剑都必须得吴邪亲手来。
他没法不怕,尤其是经过昨夜之后。
深入骨髓的辗转缠绵远不曾退去,就像海潮附着岩石的高位,涌动在他每一根血管里。
他既害怕张起灵知道,又隐隐期待着所有伪装都被惨然撕裂的那一天。
然后他看见了一间有些不同的牢房。精钢的栏杆缝隙很密,里面的人影背对他坐着,瘦削的身形有几分眼熟。
吴邪脚步一顿,忽然耳畔传来一声轻响,一丝光线从斜后方落到他足尖,同一时刻他闪电般拔枪转身,面对面指住了灯光映出的人影。
猝然而来的光线让他又眯了眯眼,然后看清那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隔不远。
吴邪必然已经认出了张起灵,但大约因为眼下这相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有,更不知道他黑瞎子是个什么来路,因此就算前面站着一个同他睡过的,以吴邪这种训练有素的出身,也不可能就把枪放下了。
黑瞎子笑了一声。
他很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揶揄张起灵两句,合着他刚才说的那一番真情告白都是一厢情愿,那边那位顶级杀手居然是一只他哑巴张都还没能收服的刺猬。
张起灵往前一步,淡声道:“吴邪。”
或许是地底下空间封闭,加之张起灵的声音原本就有几分低沉,他这一声唤,竟平白让吴邪嗓子发紧。微微下沉的尾音好像羽毛轻搔过耳垂,吴邪持枪的手臂肌肉一绷,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然后他轻轻垂下双手,在黑暗里灼灼望着对面。
张起灵估计也没料到他在如此境况下顺从到几乎乖巧,一时怔忡,话到嘴边,已溜出去一半:“你来这里……”
“……找你回去吃饭!”
黑瞎子:“……”
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一言合了就肩并肩扬长而去的人,顿时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张起灵。
但吴邪现在恨不得一头扎进铁栏里把自己和张起灵隔开,如果能遁地的话就更好了。他想起从前解雨臣还说他聪明,如果让他见到吴邪现在这个说话不过脑的模样,估计要气得不知怎么好……
张起灵又恢复到他“哑巴”的模样,直到回到吴邪的屋子里,他理所应当地跟了进去。吴邪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关了门,在桌边坐下喝了两口凉水,终于忍不住问他:“小哥,你这是打算……”
张起灵一掀眼皮:“找我回来吃饭?”
吴邪噎了一下,只恨时间无法倒流,说出去的话没法吞回肚子里。
半小时以后,两个人对坐着就馒头喝稀粥。吴邪面前的碗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他十分仔细地盯着那个豁口,双手将碗缓缓转了一百八十度,将那豁口对着张起灵。于是他低下头喝粥的时候,目光越过那个豁口,就像狙击手的视线穿过瞄准镜,然而对面的人不紧不慢地回望过来,开口说道:“吴邪,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问。”
吴邪“哦”了一声,忽然有点想笑。
互相拿住把柄的感觉十分美妙,谁也不欠谁的。刚才同张起灵打照面的一瞬,他很怀疑张起灵会装作不认得他,或者是干脆跟他鱼死网破。但他没有,他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跟着他回来吃晚饭,像是和平年代每一对爱人在傍晚会做的那样。
张起灵不是粉饰太平的人,更不会玩拖泥带水的暧昧。他这样做,无非是因为已经做出了决定。
吴邪眨眨眼,右手里的筷子在稀粥了搅了两下,左手撑着下巴,往张起灵那边凑了一下:“那你怎么知道哪些是我想说的,哪些我又不想说呢?”
他一想清楚,脑子活络起来,又开始撩了。
张起灵很斯文地吃着馒头,仿佛那不是一坨实心粗面,而是什么美味珍馐。三寸丁在他脚边来回跑了几圈,他也不以为意。
吴邪歪着头懒洋洋道:“我不太喜欢吃面食;下雨天去咖啡馆喜欢喝热可可,如果能加点淡奶油就更好了;喜欢音乐,这个你知道,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是真的喜欢;再有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话的音量一点点轻了下去,说到最后的时候,三寸丁突然扑过来叼住了他的裤脚,于是他撕了一点馒头放到小黑狗面前,温声道:“你,我也挺喜欢的,虽然比不上对他的那种喜欢,但你也不能嫉妒得咬我唯一一条能穿的裤子吧?”
张起灵无奈地看着他明明因为说了这番话而红了耳朵,却又偏偏要装出一副游刃有余全无所谓的样子低头逗狗。
“好。”张起灵说。
吴邪“啊?”了一声:“你对我说?”
不然呢?总不能是对三寸丁说的。
张起灵刚刚皱起眉,就被吴邪用刚刚撸完狗毛的手按住了眉心:“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他虽然面上笑嘻嘻的,这话却说得认真,一双眼睛映着不怎么明亮也不怎么美丽的灯光,却莫名得动人心魄。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份证据。”吴邪叹了口气,“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任何人,只要能证明‘岛’并非真正中立。我的雇主答应我,等我完成这个任务,就放我走。”
张起灵手指动了动,将吴邪的搁在桌面上的手拢到自己手心里。随后他拿出了那只锡制的盒子,笔直推到了吴邪的面前。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9.2)
那匣子扁而长,四角都是封死的。吴邪看了一眼,右手食指按住它,轻轻在桌面上打了个圈。它很轻,也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我不是‘岛’的人。”张起灵说。
“但是你炸毁了烟囱。”吴邪小声说,眼神轻飘飘的,像是在自言自语,“让我来猜一猜,是因为你怕别人——现在看来,也就是我——影响了你的行动,或是……你已经发现了矿上的秘密。”
那一日,他们明明没有碰面,但张起灵却仿佛预知了吴邪的怀疑。
张起灵似乎有些无奈,他知道吴邪聪明,但没料到他能通透到这个程度:在这一方面,吴邪甚至已经强过了他。
他这样的一个眼神,吴邪已经了然地晓得,他是默认了。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我要找的证据呢?”
良久,张起灵终于开口:“你在监狱底下见到的另一个人,是我们的人。”
他第一次明确表示自己属于某一个组织,听者偏头微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他明确说了自己不是“岛”的人,而那座监狱却显然属于“岛”的强权设施,至于人这种最模棱两可的因素,那个人身在那处地底,却和张起灵是一伙的,不是卧底,就是个双面间谍。
“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搞定了。”吴邪道,“这地方我不想多待,你呢?”
张起灵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嘴角的弧度很不明显:“世界上总有不在打仗的地方。”
这是跟他一起走的意思了。
吴邪一勾唇角,转身走到床边摸索了两下,从底下的角落里掏出一个木盒子:“虽然没有什么下酒菜……不过还是该纪念一下。”他顿了顿,“我们这样的人,跟别人说几句实话比要了命还难。我很高兴自己有这个机会,也很幸运……听我说这些的人,是你。”
橡木盒子保留了原木的纹理,没有装饰花纹,只在启封的位置有一个字母“S”。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古朴的银色玻璃瓶,张起灵认出那是顶级的斯米诺伏特加,巧得很,原产地还是Z国。
“岛”内的烟、酒几乎可以当做货币来使用,进出的时候士兵们也查得很严,雁过拔毛都是小事,不知道这么大瓶的家伙是怎么被他弄进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价值极高的酒,哪怕在非战时也不是人人消费得起的,寻常人只怕见到都难,拿它在这儿疏通关系行方便,人家不懂它的金贵,也只能是暴殄天物了。
吴邪把两只碗洗干净,将酒从瓶子里倒出来:“……从前去阿赫斯镇,我见过他们酿这种酒。深井冰泉,最饱满的冬小麦;每一滴酒穿过一万四千磅的木炭,都需要八个小时……可也不是人人喝得出它的好。”
“……就跟人一样。”他低下头,鸦翅一样的睫羽颤了一下,灌了两口下去。
张起灵望着他,只见清澈的液体在碗中潋滟起来,他学着吴邪的样子,也喝了几口。
酒很烈,张起灵平时不常饮酒,倒激得他皱了皱眉。吴邪的话让他心里一颤,他有些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吴邪所期待的那么好。但酒精的作用太强烈,很快他们眼前的世界就变得模糊而颠倒,也是真的颠倒了——在被张起灵捏住下巴狠狠吻着,压倒在床上的时候,吴邪想。
精神筋疲力尽地松懈下来,就像小提琴的弓弦失了精准的音高,但演奏的双手照旧是灵活而有天赋的。于是琴韵变得懒散又悠长,偶尔有随手挥洒的滑音,震得人心上痒痒的,仿佛三寸丁用它一点也不尖锐的小爪子一个劲儿地在门前刨土。
吴邪后腰压在枕头上,整个上半身都没有办法躺平,奈何对方略微焦躁地往里挤,他被刺激得有点受不了,刚想往后躲一躲,胯骨便被摁住了。两个人潮热的部位紧密贴合,被充满的感觉瞬间逼出一声呻吟,吴邪只觉得腰眼一麻,随后整个人都软下来,骤然加剧的心跳让他有些难以喘息,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去寻对方的嘴唇。
“吴邪。”张起灵任由他毫无章法地在自己唇舌间游走,甚至还顺着他勾着他缠绵了一阵子,含含糊糊地喊了他一声。
其实谁都没有喝醉,但谁也不是自己寻常的模样。他们乐得找到一个借口,喝下去的酒都变成火在烧,最后余下的灰烬凝固成一面轻薄如纸的盾牌,挡在“纵情”二字之前。
“吴邪。”
吴邪睁开眼睛“嗯”了一声,这个人在他身上,简简单单喊他的名字,似乎比说一千句一万句“我爱你”更让他情动得无法自持。
他们就这样慢慢堕下去,像冰原上的行者,手里只有一支火把,却义无反顾地向着更冷的荒野走去。

深夜的时候,吴邪有些疲惫地睁开眼。巡逻队刚刚经过,现在外面应该是没有人的。他扶着腰从床上翻身下来,拎起搁在桌上的空酒瓶,打开门走到外面,无声地放在了窗台之下。
这是他与解雨臣联络的暗号。比如瓶瓶罐罐放在窗台下,是普通情况,请解雨臣隔日来一趟即可;若是门前扔几块小石头,是更低一级的状况,方便时联络一次的意思。若是十分紧急,那么吴邪也知道该去何处寻他。
但次日解雨臣来的时候,吴邪十分状况外地还没睡醒。张起灵面无表情地打开门,没怎么看他,又返身进屋去了。
大概是冷风涌进了温暖的室内,将深梦里的人无情地扯了出来,吴邪裹着被子直起身,又小小“哎哟”了一声,靠在一边的墙上,睡眼惺忪地向解雨臣道:“早啊。”
解雨臣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一看这情况,顿时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胸口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的情绪盘旋不去,弄得他那张俊脸上的表情也稍有点扭曲。
“不早了。”
“坐,别客气。”吴邪三两下套上衣服,还有模有样地倒了杯水给他。
解雨臣一脸嫌弃。
“这个你拿走。”吴邪把那只锡制的匣子推过去,“任务了结,我也算功成身退。”
解雨臣见说到了正事,终于给面子地屈尊坐下了。他看了看那匣子,挑眉道:“怎么弄来的?”
吴邪摇头:“这个你不用管。”
“但我得确认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从张起灵脸上瞟过,“到我手上,再转出去送回‘镜厅’,还需要不少时间。即便是我亲自送,也难保不出意外。现在大家都看一眼,之后如果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说法。”
“我无所谓啊。”吴邪嘴角带了点笑意,“但你一大早上门,不顺便带点早饭给我,确实不太地道。”
解雨臣懒得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而锋利的刀,沿着匣子封死的位置割开,很快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份合约。
订立的双方,是Z国政府和“岛”——在合约上,它被写作“索瓦河平原地区中立难民营”。
吴邪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份合约,是Z国政府以黄金和其它物资,换取“岛”实际占有的大量矿产的买卖合同。
可是……“就算是战争急需,铜铁矿石也不应该值这么多钱吧?”吴邪又看了一遍黄金一项后面标示的数额,“我估计这里也没有冶炼的条件,就算有也比较简陋,肯定满足不了军工的要求。”
解雨臣的指尖轻轻叩在那锡装的匣子上,像在钢琴键上落下一串轻飘飘的音符。
“不是铜铁矿。”张起灵忽然说,“是钨和锡。”
吴邪面色一沉。
解雨臣突然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很类似当年他每一次在指挥的时候打出休止符的样子,却又比那时候凌厉得多。
钨和锡,是H国最为紧缺的资源。如果是这样,“镜厅”为何接受这一次的雇佣,也就很好推测了。
战争爆发,H国引火烧身,必然需要这些矿产;但“岛”表面中立,就算知道这里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反政府武装和逃难的平民,他们也没有办法明抢。可索瓦河平原上的这些矿产实在太诱人了,何况又与H国接壤,一旦到手,运输十分便捷。但如果能证明“岛”根本不是中立的,尤其是“岛”还将矿产资源卖给了正与H国处于战争状态的Z国,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吴邪几乎能够想象,只要这份合约送回“镜厅”,用不了多久,轰鸣的枪炮就会将这些简陋的房屋夷为平地,然后H国的正规军就能大大方方地接管矿产,充盈自己的军需。
张起灵依旧没什么表情地坐着,好像与这些事完全无关。
吴邪忽然从解雨臣的手上按住了那份合约,后者没有松手,薄薄几张纸在空中“撕拉”一扯,七零八落地碎成了几片。
“小花,我在这儿待的时间不长,但这里有人把自己不多的口粮分给我过,有人特意给我送过酱菜,还有不少人听过我拉琴、给我鼓过掌。”吴邪思索了一会儿,像是也才理解了自己刚刚的行为,“虽说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不想他们死。”
他也说不上有什么道德观,以前以为艺术只需要浪漫和激情,音乐总会宽容放纵和迷茫。但这是他第一次深入许多普通人、乃至于底层人的生活,他见到这个世上最无奈于世道洪流的一群人挣扎求存,有自私和阴暗,也有善良与温情。
他好像猝然揭开了世界的面具,见到了真实的底牌。
解雨臣愕然道:“吴邪,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吴邪不答,而是朝张起灵扭过头去,很认真地望着他:“虽然我们都同意各自给对方留下空间……但是有句话我不得不问。我之前和雇主有那么一句话的口头协定,但现在基本跟逃跑是没差的,这样的话……”
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完全没有尴尬和不安,眼底的温柔里别有一种坚定,留下的话尾颇为狡黠。
于是张起灵也很理所应当地回应了他:“天黑就走。”
解雨臣看着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这话,几乎不知该作何感想。
“本来计划的是私奔来着……但是现在,恐怕得加上另一种说法了。”吴邪无所畏惧地笑笑,又转头来回答解雨臣方才的问题,“叛逃。”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回复 omarwu :嘻嘻嘻 不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10.1
星子沿着河滩散落开,天幕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索瓦河已经彻底封冻,冬季的水位很低,也不能再通航,因此“岛”的岗哨向外扩了些,也不似之前那般严密。
吴邪和张起灵早已将巡逻队的规律摸清楚,此时在夜里离开,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路线。待得居住区的灯光灭了个七七八八,两人便提着不多的行李,悄然避过了守卫和瞭望塔上的探灯,一路走到了距离哨卡很近的地方。
“岛”的四面,一侧临河,西北面是茫茫无人的冰原和沼泽,唯有从这个方向出去,没多久便能走到大路上,因此是防卫人数最多的。虽说对于普通难民,卫兵几乎是他们不可逾越的屏障,他们好不容易在战争中找到可以栖身之所,也并不愿意随意离开,但这里仍旧守备森严,防着各国的间谍。
——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就离开这里,完全是不可能的。如果“岛”的体系那样松散,也就不可能得以保持表面中立如此之久而没有被任何一国吃下了。
吴邪拢了拢袖子,在夜色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的袖管里冒出一声小小的呜叫,随后有两只指甲都没长出来的小肉爪子攀上了袖口,三寸丁探出脑袋,两只耳朵在冷空气中支棱了一下,有样学样地也呼出一口白气。
原本吴邪还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它,最后实在舍不得自己第一次养的活物,又担心这瞧上去病怏怏的小家伙在这儿没人照顾活不过这个冬天,最终还是心软了。正在他踌躇着是揣进兜里还是给他专门弄个包裹的时候,三寸丁很有灵性地凑到了吴邪手边,扭着屁股一钻两钻,居然变成了一条缩进了他袖子里。
吴邪目瞪口呆,直疑心这东西是条蛇变的。毕竟三寸丁虽小,他却没想到能躲进剪裁合身的大衣袖子里。
不过最后还是这么上路了,估计走了一段,它憋不住了出来透口气。
吴邪在它鼻尖戳了一下:“回去,藏好。”
三寸丁不为所动,一只前爪还挥舞了一下。
“怎么,想造反?信不信我不带你走了?”吴邪很认真地恐吓它,可一对上那一双水灵灵的小黑眼珠,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两根手指在那小**顶轻轻一按,三寸丁眼睛一转,似乎和张起灵的视线交汇了一下,即刻偃旗息鼓地怂了,吴邪只感觉到它的短尾巴在自己小臂上扫了两扫,然后又缩到袖子里不见了。
张起灵扯过他,两人紧贴着转了个身,正好避过一道高塔上白色的探灯。很快就是卫兵换岗的时间了,前方是一座极大的仓库,绕过它就是“岛”的出口,那里任何时候都有一队人把守,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先将正从他们左右个方向走来的巡逻队解决掉,否则出口岗楼的警报一响,这两队人会迅速支援,到时候他们一脱身不及,就会被彻底包围,倒不如提前打算。
吴邪比了个手势,示意张起灵与他一人走一边。
他们二人都是单人作战能力极强的类型,并不惧遇上巡逻的士兵,以少打多,在一定范围内他们也很有胜算。
张起灵点点头。
“岗楼见。”吴邪道。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穿着的是他来到这里那天的那一身衣服,戴着皮手套的手上照旧提着那只不小的箱子。
昏昏欲睡的巡逻队在与他面对面的一刻才意识到这儿出现了一个人,这位不速之客抬手击在为首一人胸口,劈手便夺了他的枪,身形鬼魅般接连闪过两个人,一反身将枪托重重敲在一人脑后,当即让那人晕了过去。
这样近距离的混战,对方一是害怕误伤,二是全不以为会有人能够在这么多人围攻中脱身,并不会开枪。吴邪吃准了这一点,故意卖了个空子,同时跟数人缠斗,看准机会才真正下手。
袖子里的三寸丁此时是真正的乖,蜷缩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里一直有热烘烘的一团,吴邪差点以为它不存在。
这仓库正好将瞭望塔上的探灯挡住了,拳脚到肉的声音传得不远,吴邪解决了这一小队人,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服下摆,迅速往前走。右边手背上连着手套被刀划破了一条口子,他皱着眉按了按,知道伤口不深,便没太在意。
岗楼很快出现在近处,吴邪回头看看仓库的另一侧,并不见什么动静,想来张起灵是不需要他的支援的,便放心地隐入了阴影中。
砖砌的三层楼中一灯如豆,吴邪贴着墙根走近,将自己隐藏在灯光的范围之外,却没有看见张起灵的身影。他微微疑惑了一下,却在眼中撞进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人之后,压住了舌下将发未发的一声呼哨。
透过装着铁栏的窗子,能看见岗楼的一层是一间类似于办公室的屋子,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一排柜子,里面摆满了档案袋,估计与他之前在索瓦河边上岸后登记名册的地方功能相似。
昏黄的光下,站着一个男人,赫然是之前曾屡次和他套过近乎的王胖子。
吴邪眯起眼,打量了一下这个总是装作憨厚模样的汉子,发现此刻的他面色肃然,分明是干练谨慎的样子。
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吴邪下意识靠近了一步,将耳朵贴上了墙面:“……对他的调查一直遇到明里暗里的阻挠,折了不少人手,但越是这样,就越能证明他是‘镜厅’的人。另外,根据这么多年的排查,H国也没有其它能与‘镜厅’比肩的杀手组织,就算是他们政府的精英间谍也不能。”
胖子停了下来,但吴邪看不见他在与谁说话,也没有听见回答,正在思索间,他又说了下去:“这次是个顺藤摸瓜的好机会,没想到局面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你跟他一起,不仅能弄清楚‘岛’的事,说不定连带着‘镜厅’的中枢也能找到,或许我们会有一网打尽的机会。”
窗外的杀手皱紧了眉,即便他心中对于“镜厅”怀着的从来不是多么死心塌地的效忠,但听着别人在策划将他们一锅端了,总归不太痛快。
这么多年,吴邪经手过太多秘密。它们之中有的捆绑着巨额财富,有的关乎顶端权力,有的系于千万性命,但他一直以来只是履行着最本分的职责,将秘密带给他的雇主,从未主动探究那些秘密本身是什么。
这一次也是一样。
他将要离开了,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与过去,与“镜厅”都再无干系。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子的前一刻,他听见一声“嗯”。
这个声音隔着砖墙传来,仿若一记重锤擂在他心上,震得他眼前发黑。
他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扭过头,眼角的余光看见王胖子对着他看不见的那个角落里的人,行了一个军礼。
只需要一个如此短促的音节,他就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可惜此时,吴邪只恨自己对张起灵太过熟悉。
他呆呆地退开,下意识的自保反应让他在岗楼的门打开之前收拾好表情,张起灵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正小跑了几步,急匆匆的步子几乎刹不住,差点一头撞进对方怀里。
张起灵很自然地探手接住他,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正打在他的手上。伤口还在流血,张起灵握住他四指,将他带进了屋子里,问道:“有纱布么?”
王胖子愣了一下,点头道:“有。”
吴邪转头和他视线相接,吃惊道:“你不是那个……”
胖子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忙不迭拿了纱布递过来。
张起灵解开一卷新的,仔细将吴邪的伤口清理干净,又用纱布缠好。吴邪暗自咬牙,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你们俩原来是一伙的啊?”
王胖子见张起灵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只尴尬地笑着,张起灵也不多说,解决了手头上的事情,便牵着他往外走。
王胖子显然有着不低的权限,他们竟然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张起灵提着吴邪的行李箱,又将他没有手套的手拢住了,指尖隔着厚厚的纱布,还是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伤口。
三寸丁在袖子里蠕动了两下,大约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吴邪在最后一刻回头看了看这座难民营,神思复杂。
这里是战火当中的一座孤岛,难以泅渡;却偏偏不是真正的净土。它的冰面之下还纠缠了太多不可说的隐秘,一旦冰融雪化,那些似乎僵死的藤蔓必定再度从肮脏的淤泥中复生,将本就零落的希望之石侵蚀成布满裂缝的碎岩。

五日后,Z国。阿赫斯镇。
奢侈的月光从阁楼的天顶毫无遮挡地流泻而下,那里原本的木质格窗有些朽了,张起灵干脆将相连的一小片斜顶尽数拆下,墨蓝色的天空便骤然闯了进来。
彼时吴邪正抖落了沙发罩上积的一层灰,侧过头掩着口鼻咳了两声,一见张起灵这豪迈的行径,有点发呆:“这是冬天……你把房顶拆了,我们怎么住?”
张起灵先去屋角将壁炉生了起来,火焰燃着,久无人气的空气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三寸丁颠儿颠儿地跑到壁炉面前,好奇地探出两只小爪子,还跃跃欲试地想要伸舌头,好像对那火苗十分有兴趣。
张起灵盯着吴邪看了一会儿,道:“住楼下。”
吴邪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迟疑道:“但你也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张起灵背对着他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什么,头也没回,很快速地说:“月色很好。”
也对。吴邪望着深褐色的地板上被月色染出的一抹银白,有些出神。
这处房子不大,上下两层,在这个偏僻的镇子上相当不起眼。吴邪几年前因为一次任务路过这里,没想到这个因伏特加而闻名的地方竟藏着绝好的山水,几乎是一见倾心地在这里买下了一间房子。
事实上他几乎再没来过,最为一个杀手,以他顶级的身手和身价,当然没什么时间躲起来养老。
但现在……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伤口,和张起灵行动还略微有些牵扯的左肩,心中一片茫然。
几日前,他们在穿越边境封锁线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耽搁了一天一夜。交火之中他们以寡敌众,弹药又不充足,几次差点被抓。若不是那里地形复杂,恐怕都周旋不了那么久。最后张起灵拼着挨了一枪,强行突破了最薄弱的一处封锁,两个人方才冲出来。
但吴邪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因为在“岛”里听见王胖子对张起灵说的那一席话。可他所亲眼见到的张起灵又的的确确是能够为了他不惜流血的,这一切的矛盾让他不敢将那根刺冒然向外拔,但终归是有了嫌隙。
或许这一切里的真真假假,他还没有分清楚。张起灵也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需要通过他来达到。
他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轻声问道:“小哥,你会弹钢琴吗?”
三年多前,张起灵为他改过一组华彩,那么他必然是懂音乐的。钢琴只是最普通的一种猜测。
果然,张起灵默认了。
吴邪笑笑,冲着沙发旁边的努努嘴。
那里有一架钢琴。
拿走上面那只没有花的花瓶,再掀开盖着的印花布,就露出了柚木的琴身。
“很少见吧?”吴邪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一点赞赏,“这架钢琴其实很一般,但它很漂亮。据说这种木材又叫胭脂树,红色的果子挤出汁来抹在脸上,就像女孩子的胭脂一样……大概,是很适合演奏情歌的。”
琴盖打开的一瞬,黑白琴键好像活了一样迎接着如霜月色,急不可耐地滋生出一股蓬勃的、崭新的生命力。
张起灵坐下来,双手放上琴键,低回宛转的和弦轻柔地敲在人心上。那是《月光》,从他修长的手指之下,流淌出来的是他们正身处的、晴朗而幽深的夜。原本该轻快的琶音变成了一泓清冷的水,是闪闪烁烁的皎洁颜色。
吴邪几乎不忍心眨眼地望着他,这个人的朦胧和明晰,残忍和柔情,交织成决不允许放手的浪漫。
张起灵不是一个太有表现力的演奏者,却将流动的时空凝固在了情人的眼底。
他在弹奏的间隙与吴邪视线相接,那一个眼神让后者心绪难平,胸口涌动起极度激烈的东西,站起身来,从自己的琴箱里拿出了他的小提琴。
那正好是乐曲最奇诡热烈的部分,如月光铺满山野,清越的泉水松风泠然而动的瞬景。但张起灵在吴邪试了第一个音之后就做了温和的退让,他将主旋律让给了更清明有张力的弦乐,钢琴声伴着小提琴,渐渐衍生出一点纠缠的味道来。
《贝加摩组曲》从来都是自由的,尤其是它的第三曲,《月光》。它的美是允许每一个演奏者和聆听者去重构的。
吴邪站在张起灵身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熟稔的曲子早就是手指的本能,不费多少心力就能演奏。吴邪曾以关根之名跟许多人合奏过,却从未有一次心跳如此时这般不安分。
每一个被张起灵按下的黑白键都化作一滴雨水,吴邪好像又回到那年的紫藤花架下。
不论是因为什么,不论他做了什么,此时此刻的一切都足以让吴邪再狠狠动一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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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门口有三级台阶,敲门的人规规矩矩地退到了最下面等着。吴邪的目光接触到那个身影,觉得隐约有些印象,又不大想得起来,直到那十几岁的少年抬起头,摘了帽子:“吴邪,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怎么是你,”吴邪有点疑惑,但终于将他的脸与记忆中的一个半大孩子拼合到了一起,“黎簇?”
“不然呢?就凭边界线上几个含混不清的字眼,你指望‘它’会亲自来?”黎簇甩甩头发,“有什么事,跟我说是一样的。”
吴邪眯起眼睛。
这个少年加入“镜厅”比他晚了几年,当时因为年纪小,又受过不少苦,性格便内向了些,跟谁都不肯开口说话,唯独对吴邪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大哥哥没有戒心。但吴邪任务极多,行踪不定,骨子里也不是愿意带孩子的人,于是黎簇真正能与他相处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当年的小男孩渐渐长大,本身也颇有天赋,吴邪在他眼中的形象很自然地从“可亲的大哥哥”变成了“要追逐的榜样”,偶尔吴邪回到“镜厅”,他便欢欣雀跃,缠着他说这说那,一刻也不肯放过。
只可惜于吴邪而言,他与“镜厅”里任何一个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吴邪当初肯信之人只有一个解雨臣,但他多年来俯视着这个男孩子长大,对方给他的敬佩孺慕他也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没给过什么回应,但也多少知道黎簇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的,话中带刺、意有所指。
“你见到‘它’了?”吴邪一手撑着门框,半边身子斜倚着,似笑非笑地问。
“是啊。”黎簇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得意之色,脚下随意地在院子里踏了几步,不去理会吴邪微带探究的视线,“想不到吧?我竟然能做到你吴邪这么多年来想做却没做到的事。”
吴邪如同望着叛逆的儿子,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别乱走,踩坏了我的树苗要你赔。”
黎簇不意他的话音竟转到了这里,刚才鼓足勇气打出的一记直拳好像直接撞进了棉花里,连一点声都没发出来,顿时顾不得含蓄,直接将嘲讽摆到了桌面上:“就你这破院子,多久没打理了,长得全是杂草……”
“对哦。”吴邪终于收了一点懒洋洋的神情,紧了紧身上的外衣,走到最下面一级台阶上蹲下,仔细看了一圈,“我记得我以前种过几棵香桃木啊,怎么都没长起来呢?”
“长没长起来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黎簇好像这时候才看到一直站在吴邪身后一步的张起灵似的,“跟这个人一起?”
“是呀。”吴邪轻轻地说,话尾有一点飘,“为什么不呢?”
黎簇气得两手都捏紧了,漂亮的帽子被他握得变了形,眼角又有点发红,好久没说出话来。
吴邪随手拔了几棵草,好像还沉浸在“树苗为什么没长大”的疑惑里,半晌扭过头:“小哥,你拉我一把,我蹲得太久了腿麻了。”
张起灵一手拉着他手臂,另一手去抄他腋下,将人捞了起来。吴邪就保持着这个半靠在他怀里的姿势对黎簇道:“你刚才说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要见‘它’。‘它’是个人也好,是个什么也罢,对我来说,始终是无关紧要的。”
他想的一直是怎么摆脱,而不是如何更靠近中枢。
黎簇便僵住了,整个人好像化作了一根木头。他没有再问吴邪“那什么是重要的”,因为眼前就有着显而易见的答案。
从前在“镜厅”里,有前辈不无自傲地对年少的黎簇说过:“干这一行,必须得冷血。”
诚然那些人并不是真心想让黎簇成为一个多么优秀的杀手或间谍,他们仿佛以“六亲不认”为一种值得炫耀的资本,以遮掩杀戮之下每个人都会有的恐惧和慌乱。
但吴邪从没有。
他甚至很少对黎簇说起自己在任务中如何如何,只有被小少年缠不过了,才轻描淡写地说上一两句。更多时候他只会寻个无人的角落练琴,虽然在黎簇看来,他的技巧表达都已经无懈可击。
就像吴邪这个人一样,几乎是没有弱点的。
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把自己的铠甲给别人看,就好像一泓水,但别人永远不知道如何打败他。
黎簇只见过一次他稍稍失态的模样。
吴邪上一次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是黎簇记忆当中他在“镜厅”连续待过最久的日子,从夏末到初冬。
窗外的挪威槭叶片镶上金黄色的边,一场暴雨冲刷掉了最后的暑热,雷声里,狂风瞬间将几扇没来得及关上的窗玻璃刮得粉碎。
黎簇满身大汗地从训练室出来,又被雨浇了个透。他也不怎么介意,冲进对面的楼里去找吴邪。
在顶楼的最东边,有一间不怎么用的储藏室,因为少有人打扰,所以吴邪常常在那里练琴。
黎簇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总之是过去碰个运气。大概是因为外面的雷声和雨声太大了,他在走廊里并不能听清里面是不是有琴声。
储藏室的门没有锁,他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又被风雨扑了一脸。
吴邪背对着他站在离他不远的窗边,闭着眼睛,左手手指按弦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全然不在意节拍了,持弓的右手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爆出,曲调被催逼得尖锐又忙乱,听在耳里也针刺一般。
他身上也全湿了,黎簇看他这个样子,张了张口,不敢唤他。
《1812序曲》里的兵戈和炮火声,从他单薄的小提琴里溢出来,充满了这间简陋的储藏室,最后争先恐后逃出去,蔓延向远处如墨染的天。
黎簇想悄悄退出去,吴邪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收了小提琴,睁开的眼睛里情绪平静,只是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水珠:“吓到你了?”
黎簇茫然地摇摇头。
吴邪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道:“你听说过Z国有一个代号叫‘370’的特工吗?”
怎么可能没听过。只要是做这一行的,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代号。
但今日吴邪说起这个人,黎簇立即就想到了白日里他听到的一则传闻:“听说Z国秘密处决了他?咱们有打听到是为什么吗?”
吴邪转过头,又出神一样地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
黎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了半天,小声说:“这个‘370’不是据说特别厉害么……我总听那些新人争辩你和他谁更强。如果他真的死了,恐怕就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你了吧?”
吴邪没有答话,漠然地从他身边走过,一步不停地离开了。

思绪从脑海深处收回,黎簇讥诮地回视他:“你既然决定要走,又何必留下记号让我们找到这里?你总不会忘了‘镜厅’是什么地方了吧,想回就回,你以为你这次回去了,还能想走就走?”
张起灵半搂着吴邪的手臂忽然紧了紧,慢而肯定地说:“你知道了。”
“是啊。”吴邪笑笑,“我一个人或许不能想走就走,但如果再加上‘370’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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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370?!”黎簇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是……”
他想问传说中的370不是已经死了么,可是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张起灵身上不动声色的威压感,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顶级特工吗?
黎簇天资不差,虽不是吴邪和解雨臣那样天才的级别,也优于大多数人了。但他太缺乏经验,这是骗不了人的。装出来的傲气和冷静,是逃不过那些有经验的眼睛的审视的。但以他的聪明,已足够看得出张起灵的可怕——这个人内敛时几乎可以泯灭自己的存在感,但想要给对方施压的时候,即便一个字都不说,也没有人敢于忽视他。
“小哥,其实在边境封锁线上,你就察觉到我做了什么,对吗?”
吴邪当时的一些有意拖延,势必落进了张起灵眼中。那本是他们所惯用的手法,谁也瞒不过谁。但张起灵依旧纵容他传递消息,多半是猜到了他在给谁留记号,而吴邪怀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也默许了他的利用。
张起灵一眼望见他眼里的宁静,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那和昨天夜里吴邪的眼神太不同了,深夜里他的执著热忱历历可见,而现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好像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了。可张起灵知道不是的。如果真的不在意,吴邪就不会再问了。可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回答错了这个问题,之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我也将消息留给了我们的人。”终于,张起灵开口道。
黎簇听了个半懂不懂,正要发问,吴邪抢在他前头“哦?”了一声,道:“我曾听说你们Z国的谍报一直是单线的,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消息,像你这样的人只需要完成任务,不需要再任务中途反馈消息。所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别的事?”
他像是觉得冷了,一边思考着,一边往屋子里走。黎簇才不和他们客气,小霸王一样冲了进去,先占了最宽大的一侧沙发,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吴邪瞥他一眼,没跟他计较,话头还是对着张起灵:“但如果出了什么变故,你为什么还愿意跟着我来这里呢?明明在封锁线上你就可以自行离开,或者押着我走也行——这对你来说都不困难吧?”
这句话里的试探意味浓得如有实质,黎簇顿时有点没眼看,尴尬地将视线从他们俩身上挪开,可刚一转到旁边,就看见了主卧室里一张大到有点铺张的双人床上凌乱的被子,和明显是两个人睡在一起留下的痕迹。
尚未见过太多大场面的年轻杀手觉得自己快要瞎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主动请缨来找吴邪的?
吴邪低着头,将旁边小沙发上的毛毯拿起来,把底下正睡成一团的三寸丁抱进怀里,接着自己坐了下去,故意不去看张起灵。
后者唇边倏地浮起一丝笑意,嗓音仍是低而沉的,像清晨正褪去的夜色:“你以为呢。”
他一字一句道:“相比之下,离开你更难。”

H国的内陆有一片沙漠,从地图上看起来面积并不大,似乎只要加满了油,一辆吉普车一天一夜就能穿越。然而住在沙漠附近的人们会劝阻每一个跃跃欲试的冒险者,告诉他们这片沙海之中长年盘踞着一种恐怖的怪风,会令一切判断方向的方法都失去效用。
“我就算了,他们应该还不认得我的脸。”黎簇百无聊赖地用一根枯树枝扒拉着火堆,“你在这儿进进出出无数次了,这些牧民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怎么还不厌其烦地对你说这个故事?”
吴邪诧异地望过去,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他们赶了几天的路了,黎簇一直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几次往吴邪身边凑过去,似乎是想说话,最后往往又咽了回去。
吴邪自然只当他是小孩子任性,黎簇算是在他眼皮底子下长大的,他不用往深里琢磨什么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张起灵却好似拿出了应对敌人的敏锐警觉,常常在黎簇好容易下定决心要开口的时候看过去,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锥,黎簇一个新人,哪里敌得过这一行里多少人闻风丧胆的顶尖特工的道行,还没正式过招就在气势上败下阵来。
如今总算快要到达终点,黎簇破罐子破摔地把疑问扔了出来,照旧是一脸的奚落。
吴邪做出一点踌躇的样子:“你之前从没一个人从外面返回过‘镜厅’?”
“什么?”黎簇不解。
张起灵与吴邪对视一眼,倒好像先明白了什么。
“镜厅”的具体位置,多年来从未被外人知晓过。他们隐匿在大陆腹地的沙漠之中,就如同披上了一层隐形衣。
吴邪轻笑道:“那几个牧民,是‘镜厅’的联络人。每隔一段时间,‘镜厅’在沙漠中的相对位置就会发生改变,他们是将坐标藏在传说当中告诉我们,而不是闲着没事来聊天。”
黎簇手上的动作一顿,觉得半边脸都烧了起来,然而只是没事人一样“哦”了一声,转过头去对着夜空嘟囔道:“也没人跟我说啊……”
“很多话以前不说,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但既然走到了这里,之后我也不想连累你,倒不如在这里把有些事情说清楚。”吴邪正色道,“黎簇,我不觉得你还小,但你的确还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意气之争可以解决的。这不是我凭空想教训你才这样说,而是我曾经也因为一时意气撞得头破血流过。”
“……三年多以前,正是我对‘它’的怀疑达到顶点,对整个‘镜厅’的厌恶开始无法压抑的时候。”吴邪淡淡道。
“它”必然察觉到了吴邪的异样,但当时由于多方的压力和战争的阴云,“镜厅”急需在首都重建一个隐蔽而强大的控制中心,而能够担起这份责任的人不多,解雨臣和吴邪因此受命而出。
彼时“它”或许还对吴邪保留了一点幻想,希望通过这样给予他权力和地位的方式让他重塑对“镜厅”的忠诚,只可惜更多的杀戮和流血加速了吴邪对这一切的厌倦。
再然后,在吴邪的心绪最灰暗迷茫,自我怀疑和反感几乎冲破心脏的时候,张起灵出现了。
如果说当时的吴邪是一尾游弋在污水里的鱼,那么他仿佛是看见了鱼饵,即便是清楚地知道里面必然有将要刺穿咽喉的铁钩,他也义无反顾地被钓了上去。
事实上在他只当张起灵是一个普通知音的时候,他是很惶恐将自己的真面目给人看的;但在中央歌剧院的一场混乱之后,他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意识到那个人居然是“370”的时候,他觉得如释重负。
也正是这个身份,让吴邪相信他们必将重逢。
“……在我们得到的情报当中,Z国政府因为‘370’在抓捕代号‘天琴’的行动当中失手,因此对这位顶级特工失去了信任,后来极少再派他执行重要任务,甚至在去年夏末流传出了‘370’被秘密处决的消息。”吴邪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一个小小的颤抖,张起灵捏了捏他的腕骨,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这其实很不合逻辑。再出色的特工也不可能保证永远完成任务,你从前没有失手过,不等于之后就不会。‘天琴’再重要,也不至于使得你的地位一落千丈。”
当时吴邪有两个猜测,一是Z国政府掌握了某种证据,“天琴”抓捕失败不是重点,问题出在他们认为“370”当时有了反叛的苗头;二是所谓的“冷落”和“处决”都是幌子,他们试图掩饰将要派“370”去执行的一个更重要和绝密的任务。
而就只是当时的中央歌剧院行动,来得仓促奇怪,结束之后解雨臣虽然拿到了东西,但目标人物却就此消失,上面也没有更多追求,实在令人不解。
“……所以我查了下去,然后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吴邪说,嘴角一直挂着的隐约的笑容变得锋利起来,“这个‘天琴’,根本就是‘镜厅’的人。”
“什么?!”黎簇听得出神,显然当初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万万没想到吴邪会抛出这样一颗重磅炸弹。
“或者说,当时他还是。”吴邪道,“这个人根本就是一张双面的幌子,一面测试我和解雨臣的忠诚度,一面引诱Z国埋下的暗线出手。所以我们拿到的任务简报语焉不详,更没有像平常一样给我们下达必须斩草除根的命令。”他顿了顿,对张起灵道,“当时即便你得手,拿到的信息,也只会是假的。”
张起灵目光一冷:“但是这个人后来……”
吴邪只听了半句便明白了:“你也查到了。没错,这就是‘岛’之所以能够生存的原因了。”
黎簇“啊?”了一声:“你们别用眼神交流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简而言之,后来这个人叛变了。”
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他所拥有的情报和资源有多么大的作用,“天琴”在战争爆发后叛出“镜厅”,以他手上的东西迅速建立了中立难民营,代号为“岛”。他的手上掌握着“镜厅”的把柄,索瓦河平原上的矿产,以及在国际上貌似正义的难民收容的善举。
H国想要那些矿产,“镜厅”更想要除掉他,这一次的合作几乎是一拍即合的。
然而对于吴邪来说,却并没有太大的便利。他这几年暗中的追查虽然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把柄,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它”对他失了信任,看得很紧。潜伏入“岛”内这样的任务,是在折损了无数人之后,无奈之下才不得不起用他的。
然后吴邪终于成功如愿离开了“镜厅”。
“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要晚。”张起灵道。
在查到“天琴”与“岛”的联系之后,他就断定了“镜厅”必然会出手,于是他想方设法来到这片萧瑟的平原。但他没想到一次又一次,从H国来的都只是那些小喽啰。等到那一日在难民营简陋的城门下看见那个从几年前开始一直印在脑海中的人影,张起灵几乎有点恍惚,像圆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根深蒂固的梦。
“是。”吴邪道,“小花做了不少的手脚,才最终让我成为了那个不得不被派出来的人。”
布这个局很不容易,就好像在黑暗中反复求索,付出了种种不为人知的代价,幸好最终他不是一个人。
“故事听完了,现在你怎么打算?”吴邪拍了拍黎簇的脑袋,“我们要进沙漠了,你呢?”
黎簇连滚带爬地逃离他的“魔掌”:“不不不,我还是没明白。那既然如此,反正你们两个都已经双宿双……那个什么了,是吧,那你还故意留下线索,现在又回来干嘛?”
“因为不肯坐以待毙的‘天琴’又出现了。”吴邪说,“你要不要来猜一猜,我们和‘天琴’,谁会先回到‘镜厅’?”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11.1)
三人在天亮后启程继续赶路,沙漠里到处都铺着薄薄的碎雪,车胎上绑了小臂粗细的防滑链,仍然很不好走,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你从哪儿搞来的车?”手感一滑,黎簇皱着眉猛打方向盘,幸而这车确实性能过硬,好歹没在冰原上出什么危险。
吴邪一言难尽地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还是没从张起灵身上起来:“你们新一代的杀手都这么穷吗?区区一辆车都要问,那让你见到小花的身家,岂不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黎簇翻了个白眼:“谁叫现在市场不景气,加上某些早到了退休年纪的老头子不肯回家颐养天年,我们的日子当然不好过。”
后座上两个“老头子”悠悠对视一眼,吴邪代表张起灵发言:“你活该。”
黎簇还想回嘴,车身忽然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用力一脚踏在刹车上,巨大的惯性让车内的三个人顿时笔直往前冲去。张起灵反应快,单手抵住了前方的座位,另一手将吴邪拦腰向后一扯,两个人倒是没什么损伤;可怜黎簇一脑门磕在方向盘上,直撞了个眼冒金星。
“……为什么这破车会忽然爆胎!”少年揉着额头,气得火冒三丈。
“不是爆胎。”吴邪已经从方才那种懒洋洋的姿态里彻底清醒过来,目光如鹰隼般穿透车窗,看向遥远的前方。
车已经停下了,地面的震动还在继续,就好像发生了一场地震。
十几秒后,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了,吴邪和张起灵从两侧跳下车,往前跑了一段,看着本就缭绕着一些白雾的沙漠深处,似乎隐约腾起了一阵灰黑色的烟。
黎簇也不是傻子,定睛看了半晌,终于也反应过来:“爆炸了?是‘镜厅’?”
说话间那两人已经跑了回来,吴邪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驾驶座的门,将黎簇一把扯下来:“我来开,快走。”
张起灵上了副驾驶,黎簇也只能委委屈屈地坐上了后座,心道合着他在这二位眼里连个当驾驶员都不够格,但眼下车速的确比先前快了许多,吴邪就好像在车底多安了双眼睛,路上有什么不平整的地方都能一一绕过。原本看着还很远的地方没过多久就变得近在咫尺,硝烟还未散尽,浓雾的颜色越来越深,细碎的粉末弥漫在空中,缓缓地从天空飘落下来。
里面不知道有什么,吴邪将车停稳,三个人都拿了枪在手上,准备步行进去。黎簇刚一跳下车,就见前面两个人影已经几乎消失在了黑烟之中,正想喊一句“小心”,忽然发现若隐若现之中,两人的手似乎还牵在一处,顿时将嗓子眼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建筑的主体结构还在,钢筋并没有被炸毁,黎簇轻易认出了这是原先的训练基地。砖石的碎块簌簌下落,他打亮了手电,循着破坏更严重的地方走去,应该就能够找到爆炸的中心点。
走了一阵,视线稍稍清明了些许,一块石头忽然弹落在他脚边。黎簇吓了一跳,就听吴邪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这边。”
黎簇应了一声,埋头追上,跑了一阵,忽然发现脚下的东西不同寻常起来。
那些一片一片、亮晶晶的东西,是无数片镜子上玻璃的碎块。
可以想见,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这里的镜面在一刹那同时被震碎,从空中落下,是怎样一副仿若雪崩的壮观场景。
另外两人就站在他前面不远处,吴邪停住了脚步,面上的表情有些发愣。
这里应该就是“镜厅”最重要的那间屋子,也是这个神秘组织以之闻名的地方,曾经悬挂着重重叠叠的巨大镜面,每当人走进来的时候,周遭无数个相同的自己便潮水一样涌来,静谧的仪式感形成强大的心里压迫力,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渺小之感,从而对这个地方、这里所代表的那股力量充满了敬畏。
而现在,一切角度刁钻的镜面、那种单人成军的无助和恐怖都荡然无存了,只是沉重的压迫感好像还弥漫在空气的每一处,那是每一个从“镜厅”走出去的杀手永生不会忘记的感觉。
“什么声音?”吴邪忽然问。
“没有啊……”黎簇道,“你别是幻听了吧?”
张起灵微微皱眉:“是直升机。”
黎簇一呆,连忙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越来越明显的轰鸣声果然从外面传了进来,透过这间大厅彻底被炸毁的向阳侧墙面,可以看见一架直升机正由远及近地飞来。
那直升机尚未落地,先垂下了舷梯,一个身影敏捷地从打开的舱门处滑下来,几乎看不清踩在每一级梯上的动作,直滑到最下面轻轻一荡,落到了地面上。
张起灵默然将子弹推上膛,持枪的手仍垂在身侧,但吴邪知道,这个距离上,他若要开枪射杀谁,几乎用不着瞄准。
那个身影渐渐近了,看清的一瞬,黎簇先表示疑惑地“嗯?”了一身,吴邪轻呼一口气,按住了张起灵的手臂:“没事,熟人。”
他的指尖冰凉,冷得像是没有活气。
张起灵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路进来吴邪情绪的变化,他明白这个地方对吴邪来说不太一样。吴邪必然痛恨这个地方的一些人、一些事,但不可否认,他在“镜厅”的漫长岁月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这个人。不仅是他在这里学会的,就连他在这里所反抗的、所憎恶的,都是他如今骨血的一部分。
更不必说在他还年少的时候,“镜厅”事实上是他的栖身之所。再如何黑暗不堪,这里也曾给过他庇佑。
张起灵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他只是安抚地将手掌覆在吴邪的手背上,这个动作让暖意一下子回到了吴邪的身体里,他转过头来微微笑了笑,嘴角没有太明显的弧度,但笑意明显进到了眼睛里。
张起灵放下心来,跟着他走出去,外面的人与他打了个照面,明显脚步一顿,那娇小的身形之下,一个女声传来:“吴邪哥哥?”
“秀秀。”吴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他认得霍秀秀,并不是在“镜厅”,而是在他开始学习音乐的时候。这个小他几岁的女孩一看就出身优渥、家教良好,他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霍秀秀脚步没停,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道:“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啊。”
直升机已经停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解雨臣戴着护目镜,从驾驶舱跳了下来。
“……这氛围友好得就像我们晚上会在这里开宴会。”黎簇低声吐槽。
“没想到还是你动作快。”解雨臣环顾四周,将眼神在吴邪和张起灵身上转了一圈,对上了吴邪的视线,“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证这个地方被摧毁的那一刻。”
吴邪笑笑:“不是我,有人捷足先登了。”
“什么?!”
“我们也是刚到。你觉得下手的会是谁?”吴邪回身,重又走进了“镜厅”之中,他的步子很慢,像走在参加圣地巡礼的游行队伍中,每一步又异常沉重,不知道是感怀这座承载了他多年过去的建筑的消逝,还是在遗憾这一击不是他亲手给予。
黎簇左看看右看看,不是很想继续去做电灯泡,于是抬起手,弱弱地朝解雨臣打了个招呼:“嗨,那个,解……”
话说了半句,他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合适,尴尬了半天,解雨臣接过话头:“哦!我知道你,吴邪的小跟班。”
黎簇暗道算了,不如去做电灯泡。

玻璃碎片遍地都是,踩上去发出一些涩人的响动,吴邪走得很小心,在转过一个墙角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似乎是在回忆这是哪一处。这一间大厅的面积一直是个谜,镜面反射严重影响了人对于空间的判断,即便是吴邪这样对建筑和空间有着天赋感知的人,都不敢确切说出它的大小。只有现在这种时候,所有的镜面化作齑粉,才能与这个空旷的地方坦诚相对。
张起灵忽然拉住了吴邪,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有人。”
他的枪口已经指住了一个地方,吴邪看过去,那正是这间大厅的正中央,一根石柱端正地立着,后面足够藏下好几个人了,而他也的确隐约听见了说话声。
吴邪比个手势,也抬起枪来,两人从石柱的两边分别绕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近,手指都扣住了扳机。
石柱上原先应该是有些雕刻的,什么智慧女神或者战神,凌空浮在那白色石柱的中段,背上有一对夸张的翅膀,手中握着长弓,指间搭着三支金光闪闪的箭。
无论是何神祇,总之此时已经在地上碎成了一堆,再不复在高处睥睨众生的潇洒。那些碎石隆起的一堆,也并未比别处更高贵好看些。
但那里没有人。
说话声是从那碎石堆里传来的,吴邪疑惑地看了看张起灵,后者示意他别动,自己上前去挑开了那堆碎石,底下露出了一台小小的黑色收音机,还在持续发出声音。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吴邪,我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张起灵一愣,这是谁留下的口信吗?
吴邪的面色忽然苍白起来,而那收音机也沉默了许久,若不是里面的带子还在转动,几乎让人因为它的播放已经结束。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变响了一些:“你真的想走?”
紧接着又是一句:“看看外面吧,你无处可去。”像是感慨,又像是咏诵的腔调。
“跟我谈条件?”
“好,我答应你。”
与那日如出一辙的话语,一模一样的语气。吴邪上一次离开镜厅,去往“岛”的那一日。
如果说,那天他走进这里的时候,与他对话的根本就是一段录音,而并非藏身在这里的那个“它”,那么就说明,吴邪的一切打算都已经落入了对方的掌握!他甚至能够确定吴邪会如何回答他的话,将台词设计得恰到好处,让吴邪以为有一个人在这里与他对答。
那收音机沉静了一段时间,又转动起来,然后发出梦魇一样的声音:“最后一次。”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吴邪的手颤抖了一下,艰难开口道:“‘它’早就不在这里了。”
在他的计划正式开始之前,“它”恐怕就已经转移了。随后吴邪离开“镜厅”,就更无法察觉到这一切。
但是如果今日炸毁这里的人真的是那个“天琴”,为什么他又会将这台收音机留下来,是因为知道吴邪会来,所以故意将这段重要的信息留给他吗?
这怎么可能呢……
不对,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吴邪。”解雨臣走了进来,站在他背后,轻声问,“这个大厅里,是不是应该有一架钢琴?”
钢琴……
吴邪倏然反应过来,他意识到了是那里有逻辑的硬伤:那段琴声!他当日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明还听见了一段琴声!乐器和人声不一样,距离和空间会让人声有些失真,清晰的录音或许可以以假乱真,但三角钢琴现场演奏的音质和录音之中相差太多,听在吴邪这样的人耳中,不可能判断错误。
“‘它’一定还在这里!快搜!”
---TBC---

楼主:jinlin660  时间:2020-08-16 22:04:14
(11.2)
“找到‘它’之后呢?”解雨臣忽然凉凉道,“你打算杀了‘它’?”
吴邪脚步一顿,他依稀觉得这不像是解雨臣会问出来的问题,但一时间所有的思绪都乱糟糟的摸不着头脑,他想问解雨臣究竟想说什么,但身后传来机括“咔哒”一声滑开的响动,所有人应声而视,只见张起灵右手搁在那石柱一人高的位置,食指与中指伸进了一个明显是设计好的开口里;他的面色略微凝重,但几乎看不出手上使力的样子,接着石柱上神祇的底座呈十字形向四边裂开,露出中间一条漆黑的通道来。
吴邪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便毫不犹豫地从那通道里钻了下去。
剩下几人跟着他跳了下去,脚下半点声响也无。但往前走了没几步,吴邪便后悔起来——为免打草惊蛇,此时他们自然不好打亮手电,可以他的夜视力,在这境况下却是有些吃力了。
但有一个人在下一刻便到了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捏住他手腕,带着他往前走。
解雨臣似乎轻轻“啧”了一声,吴邪在黑暗中亦觉脸上微微发烫,手腕动了动,见轻易没挣开,便由得张起灵去了。
这路走得有些奇怪,空气中弥漫着些许腐臭味,吴邪当然也不至于就两眼一抹黑,心下渐渐明了了些什么,而走在他身边的那人也同样明白过来,指尖无意识一般用了些力,又遽然松下去。吴邪心下兀地一跳,在他想明白之前已经反手拉住了张起灵,带着些慌乱将自己的手指楔入他指缝间。
走在最末的黎簇本以为这一路过来自己早已经习惯了,结果见到这一幕仍旧觉得嗓子发痒,可只见他人都神色如常,解雨臣不说,毕竟是吴邪多年旧识,可就连那看上去清纯漂亮的女人也不以为意的样子,他也只好抬手掩了掩了口,便当什么也没发生。
但再走下去,谁都要怀疑底下根本没有人,或者这条路还有另外的出口,里面的猎物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吴邪愈加心绪不宁,步伐也随之加快,他隐约感觉终于还是有什么脱出了控制:解雨臣的出现已经不同寻常,照理说吴邪从“岛”离开之后,解雨臣是担着一定责任的,但他却毫无麻烦,甚至随之也就脱了身;霍秀秀的情况吴邪更不清楚,当年他将这个女孩视作是音乐上的知己一般,但也明白她一直是与解雨臣更为熟稔的,若有什么隐情,吴邪势必一无所知。
同行的这几个人里,吴邪真正最知根知底的反倒是黎簇,但他少年心性,一旦出了什么危险,吴邪自不可能将他推上前去。
至于张起灵……
说到底,这个相处时间最短、身份上注定了最不可能信任的人,反倒给了吴邪最大的安全感。
紧扣着的手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吴邪被迫一停,被那人扯向了身后,旋而不远处一点黄光悠然亮起,狭窄的道路两侧,灯泡一盏接一盏地发出光芒,就像一条河流骤然解冻,从上游席卷而来,冲垮了所有小心翼翼的静谧。
吴邪下意识松开手,却见最初亮灯的那一处走出一个黑衣人来,拍了两下手,开口笑道:“黑着的时候我看得倒更清楚。”
这人身材高大,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墨镜,样貌也可圈可点,是见过一次就不大会被忘记的人。
吴邪面色一寒:“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瞎子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吴邪,难道你不应该猜到了吗?‘岛’的地下监狱与这里的格局一模一样,别说光线太暗,你就算是闭着眼睛,也应该对所有的通道了如指掌才对。”
黑瞎子与他不算认识,仅仅是在“岛”的地下见过一次,而他喊出吴邪的名字却无比自然。
在所有的灯都亮起之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那一排又一排的铁栏之后确实都是监狱,离他们最近的那一间,里面的地上甚至还趴着一具蜷缩成一团的尸体,在这样干冷的地方不会腐烂,而是脱水萎缩,成了一具干尸。
黎簇惊得退了一步,发现其他人都是一脸不为所动,不由得暗道一声“惭愧”。
“我有没有猜到这个……”吴邪扫了解雨臣一眼,又盯住了黑瞎子,“并不重要。但是我忽然想起,当年歌剧院那场行动之前,小花曾经悄悄出去见过一个不知名的人,那个人——
“应该就是你了。”他的语气很淡,但话中丝毫没有疑问的意思。
“还有,就算‘天琴’是‘镜厅’放出来的诱饵,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以‘镜厅’一贯的行事风格,也没有放任自流的道理。所以为什么小花不杀这个人,无非两个原因之一:一,他杀不了;二,歌剧院里出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天琴’。
“关于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思考过多次,无论怎么想,当中总有不能解的疑惑和矛盾。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走进了一个思维的误区,觉得一个代号必然指的是某一个特定的人,比如你们Z国著名的‘370’,代号是不需要来由和意义的。但‘天琴’或许不同,它指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指一种重要的讯息所在之处,甚至是一种传递渠道。
“比如当年‘岛’赖以建立的资源和情报,比如前些日子——小花,你是怎么知道那座仓库地下暗藏玄机的?再比如,现在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一想,所有事情就都有了天衣无缝的解释。”吴邪眼神一偏,与张起灵的视线短暂地一触又分开,落回到黑瞎子面上,“因为从歌剧院行动的不久之前开始,你才是‘天琴’。”
而出现在歌剧院里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
“小邪。”解雨臣叹了口气,“你别……”
“没,我不会怀疑你害我。”吴邪摆摆手,“你有事情瞒着我,我也有事情瞒着你,这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正常了。”
张起灵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言语。谁知吴邪此刻却坦然起来,对上了他的眼睛,似乎在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确还有许多不曾坦诚的事情,但这并不要紧。
如果从一开始他们就像普通人一样,或许也不会有这样致命的诱惑和吸引。
——就像吴邪从未偏爱通篇都柔和欢快的曲式,他向来都不惮将身心放入跌宕的深渊中去。
“这个局,只有你才能布。”解雨臣说道。
“解老板说得对,你的确聪明得让人胆寒,几乎猜中了所有的事。但有一点,你说错了。‘370’这个代号,可不是没有来由的。”黑瞎子笑道,“它曾经是一支军队的番号。”
黑瞎子原本是这片大陆上的一个情报贩子,专做投机的生意,几年前一次巧合之下,他在距离战场很近的地方救过解雨臣一次。当时解雨臣说自己是H国的军火商,这人不经意露出的财力也的确从方方面面映证了这一点。
黑瞎子信了五成,总归知道解雨臣不简单,但也只是点头之交,未及深聊。后来他带着一份重要的情报去与Z国军部谈判,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张起灵。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行走在黑暗里的顶尖特工,而是堂堂正正穿着军装的军人,来自Z国军队名副其实的王牌,第370师。
这一支军队的特殊之处的在于,它从上到下的骨干都拥有着一样的姓氏。张家是一个极大的家族,且几代人里都有着习武从军的传统。恪己守则的性格深植在张家人骨血之中,以至于后来,在漫长的和平和倦怠之后,争权夺利搅弄起的腥风血雨一旦刮起,这一支地位很高、人数却非常精简的王牌之师,还在试图置身事外。
最后他们当然是失败了。
有人不愿意与军功卓著的张家人共享权力,却又不肯放弃资质天赋极度高超的张家人在战场上的作用。终于,年轻而身手顶尖的几个人被保留下来,成为了名字都不可见天日的特工。
张起灵是吃过很多苦的。但他从未逃避过自己身上的责任,仿佛那些无形物质的痛苦穿身而过,对他从未造成任何影响。
吴邪听黑瞎子三言两语说了来龙去脉,脑子里乱哄哄的,眼睛里只看见张起灵略低垂着眼睛,好像旁人说的并不是他。
吴邪便也不在意了:“那么,现在是谁接手了‘岛’?”
“是我。”出乎意料的,说话的人是霍秀秀,“霍家的财团出面,不容易引起怀疑。有小花哥哥支持我,操作起来少了很多阻力。如今‘镜厅’覆灭,等消息传出去,局势一乱,我们的事情反倒会变得简单。”
吴邪大致明白,也懒得多想,便道:“那里头大多是无辜的普通人,能让多一个人在战争里活下来也总是好的。”
“是‘它’选择炸毁了这里。”张起灵忽然说道。
吴邪一愣,神色复杂地点头:“十有八九是这样了。”
他们的一系列布置将“镜厅”的势力从大本营里驱逐了出去,既然散落四方,只消慢慢探查即可,逼得太紧反而会让他们不得已而抱团,时间久了,若是无利可图,怎么都会树倒猢狲散。
解雨臣好像还想说什么,吴邪冲他眨了眨眼睛,转身去拉张起灵,后者不躲不避,任吴邪用一个颇为别扭的姿势扯着他的小臂将他拖着往外走。
“你们去哪儿?”
“回家啊。”吴邪理直气壮,“再不回去喂狗,我怕三寸丁饿死了。至于外面的烂摊子,既然你们都计划好了,我就不插手了,相信你们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解雨臣算是听出来了,吴邪有些负气是真的,但想不再受这些事情的打扰也是真的。可若不是吴邪做出了叛逃的决定,“镜厅”未必会为了搜捕他而显出行迹;那样黑瞎子无隙可趁,也没办法做后面的布置。而这一次他若是不回来,‘它’亦不肯自断后路离开——说到底,当时黎簇以为自己传递消息做得隐秘,殊不知早被张起灵、吴邪两人看在眼里,甚至还被熟悉他们通讯套路的吴邪篡改了消息内容,将只不过是两个人的到访写得气势汹汹、山雨欲来。
“瞎子。”张起灵冲他微一点头。
黑瞎子耸耸肩:“行吧,最后卖你一个人情。我想办法回去跟老头子们说,‘370’进入‘镜厅’之后被吴邪缠上了,不得已引燃爆炸装置,跟整个‘镜厅’同归于尽了。”
吴邪此时已走得远了,听见这话转身骂道:“什么叫‘缠上’?”
黎簇嗤笑一声,忽然明白过来:“不对啊!那、那我呢?我怎么办?!”
“给解老板打工去吧,有空来找我喝酒。”吴邪的声音听起来已有些飘渺,他在通道的尽头最后一次向着他们扬手作别,然后回身搭着张起灵向他伸出的手,跃上那个隐秘的机关,转眼消失不见。

两个人走到车边,吴邪刚要去拉驾驶座的门,就被人从身后压住了。他无奈地拧过身,松松回抱张起灵,在他耳边道:“小哥,你说如果我们的汽油不够开出沙漠怎么办?”
张起灵呼吸的热气就喷在他脖子上,闹得人心里直痒痒。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张起灵说。
“行吧。”吴邪微微拉开一点距离,认真道,“我承认,我是算计了你不少事情,但你不也一样吗?”
“无妨。”
“那要是以后我还会瞒着你算计你呢?”
张起灵偏过头,和他交换了一个一日之中最暖的阳光下的、最柔软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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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结束啦~之后还有少量解密和大量日常撒糖在不公开番外中,敬请期待本宣哟哟~~

楼主:jinlin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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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瓶邪

发表时间:2017-02-26 00:00:00

更新时间:2020-08-16 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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