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寺》*(一)
——献给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的人，或己长眠的。

1151年冬，种子破土而出，
撑起小伞。
禹迹寺，年轻人
找到了他的一面墙壁。
麻雀们，掠过山水画中
惯有的灌木丛，
(它们好象从无顾忌)，
收获到最后一粒谷物，
完成了闲笔……
我从来都不关心
此类可有可无的事物，
旧旗帜下，
绥靖于江北小镇，
偶尔瞥一眼外面
呼啸的世界，
对提着灯笼的人
保持敬畏的距离，
(这也造就了我终生的顽疾)。
——一次，我从旧书摊上
一大堆泛黄的纸堆里，
意外地得到一本游记*。
在我后来换来换去的书房，
它是唯一不变的。
如果不是因为它虫噬
尚可辩识，
我不会知道
我曾经读书的地方，
几排又矮又破的平房
会和一座宏大的殿宇发生关系。
八百年，
发生很多事；
千里之外，
风马牛不相及，
人和物，
此刻，散落在桌上。
堂弟的电话
打断了我云里雾里的工作。
半天，我才厘清他无头的话：
他的这个月工资
又被无缘无故地扣除了部分。
电话的那端起伏着。
伯父早逝后，他便缀学
在家务农，结婚，生子，
这是生活规定的轨道。
离婚后，整日泡在网上下象棋，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哦，糊里糊涂的工资，
扯不清
道不明的象棋。
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能从盲音里走出来。
这些年，
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
沉默啊，
语言固有的城池。
当1983年的夏天，两棵古银杏*
以老根、粗干、虬枝，为我们打开了
宋代散文巨制，
小麻雀在树荫里炫耀着
它们的绝句。
父亲们健壮如牛，
在田地里炙烤着。
他们还没有困在病床上，
吞咽苦汤。
人子端坐在教室里，
学会了现代的朗读：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在数十年后，他们
手握着折迁的房号，
一起奔向老屋，
好象举行某种仪式，
得到的
是杂树纷枝，碎砖破瓦，
腌赃的烂絮纸片，
喜和悲分不清了。
老祖母哭了，
她弄丢了长子，旧蓝花布手帕
包裹的佛塔。
我们谈棋的菜地
终于垮掉了。
大师，《金刚经》还要继续吗？
你是否注意到
我身体内部的某些变化？
不再迷恋
你讲经时的钟声。
当你宣称胜利，
我便惶恐。
当你说获得了，
我便茫然，
觉得一无所有。
你昂首，挣脱了引力，
我左右言他，为你的宏大做好了准备。
我们分属于两个时代。
你有南方和北方，
我有沿海和内地。
你有南渡乱世，
常怀无边落木之远大理想。
我有安逸太平，
因为喜爱你的句子
孜孜追求的小格局。
我们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
当你的词语，挣脱了早年的古拗，
到达晚年的冲和，
我们竞是同样的身体——
抚着《剑南诗稿》大哭
这个世界。
或者另外一个。

备注：
*长芦寺，位于南京江北，梁朝始建，极盛。历尽战火、岁月风雨，毁又重建。文革初，因淫僧事件，残存建筑终毁。原址建小学、中学。近闻寺迁址新建，未谒，大概形式而己。
*陆游的《入蜀记》，记述了当时长芦寺的盛状。
*曾在此就读。内有两株银杏，八百余岁，五六人方可合围，枝叶茂盛时如巨盖。不存。一说移入新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