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给诸子画画像。
孔子的模样，在鲁迅和王小波那里都有过描述，是个可爱的老头儿，王小波说他正儿八经地说了些大实话。老夫子的可爱，在《论语》里头是可以得到证明的。孔夫子有个学生叫宰我，是个淘气包，想必孔夫子上课的时候开口闭口“仁呀仁”的，让他觉得烦了，有一次宰我就问孔子说：要是井里有一位仁人，你会跳下去追随他吗？孔子说君子可以被欺骗，但不能被愚弄。后来有一次宰我在课堂上睡觉，孔夫子气得大骂他朽木不可雕。然而到了《故事新编》的孔老相争里，孔夫子却又带了几分奸诈，大概在鲁迅看来，做帝王师的，都该有点手段。孔子四处推销他的学说，虽在世时他的学说并没有得到重视，在他身后却大放异彩，这很难说是福——终不如百家争鸣来得丰富多彩。伦理学到底不能包打天下，包治百病，半部《论语》治天下，实在是高估了，中庸里究竟开不出科学之花。比如说电镀车间要配药水，各种化学品和水的比例各是多少为好？你总不能答“中庸即可，不能过了，也不能不及”吧？耶稣说：我的国在天上，凯撒的国归凯撒。即使在价值的领域，也得辩个明白，不能含糊以“中庸”二字带过。
儒家最不厚道的是，他明明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是从没见过治理不好家的人还能治理好国。但是放眼看去，全国最乱的家庭无疑是皇家，后宫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皇子之间也是拉帮结派，斗得你死我活，也没见过儒家站出来宣布：皇室是最没有资格治理国家的。儒家搞了两套标准，虽然满嘴仁义道德，认的却是“成王败寇”那一套。换言之，只要能达到治国平天下，才不管修身不修身，齐家不齐家。但这也许并非孔子的本意。
孔子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好在带了一帮学生，否则文庙里祭的就不是他了。但我究竟从未去过文庙，所以竟无缘得见老夫子，因此他的模样跟老子大概有点混起来了。
照我的想像，老子该是一幅慈眉善目状，像过去一些人家客厅里挂的老寿星的图，眉毛极浓极长，可以攀住一个小孩。泉州清源山有一座老君岩，胡子一大把，跟瀑布似的。道士向来长寿，虽然没炼出仙丹来，清心寡欲，大概也能长寿。然而在《出关》里，他却是个十分狼狈的老作家。孔子以柔相逼，弄得他老人家只好骑着青牛跑路，谁知道到了函谷关，鲁迅却又安排了关里的一帮人来捉弄他，听他的课时一帮粗人都在打瞌睡，后来叫他写下讲义，《道德经》五千言，拿了几串窝窝头当作报酬将他打发掉，据说还是优待老作家。人都走了，一帮人还在背后嘲笑他，计划着等他回来还要继续捉弄他，那时就说是政策变了，改成提携新作家，原本就不多的窝窝头要减半。那老头还掉光了牙，要是没有人民币补的话，依我看连窝窝头也啃不动了。于是一个极倒霉的灰头土脸的老头跃然纸上。鲁迅的笔不可谓不刁，弄得新儒家牟宗三愤愤不平，借了梁实秋的话骂他绍兴师爷刀笔吏。牟宗三那老头，也真不懂得幽默，只知道鲁迅骂人尖酸刻薄，却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嘴脸，正应了我们闽南人一句话：“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王小波说他十分不喜欢孟子，因为孟子长着一幅凶巴巴的嘴脸，看他和墨家、杨朱争论的时候，骂人“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在古代，“无君无父”是很严重的事了，跟孔老夫子说不孝悌就是好犯上作乱如出一辙，这罪名不是谁担待得起的，像文革时的“资产阶级”一样，万万使不得。作为后人，我们有必要帮他纠正一下。王小波说他喜欢拆老祖宗的台，但是如果一定要在诸子里找一个归宗认祖，那么他会找墨子。按照他的描述，孟子画出来的模样就该是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这幅模样看起来倒也符合儒术独尊的霸道。王小波曾公开表达过对国学的不满，说只要戴上“国”字帽，别人就不能有不同意见。QQ群里有个好讲国学的人，经常在群里絮絮叨叨地开讲孔孟，有一次我带了三分捣蛋的玩心和他抬杠，说都是些做人的道理，人本是人，无需刻意做人，世本是世，何须精心处世？有什么好学的？那人答曰：你不想学做人？禽兽也。——敢情被孟子“污染”了？
但是如果把孟子画成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我看要有许多人不同意，我自己看着也别扭。孟子应该是个正直的人，极易得罪人，比如他在跟人辩论的时候就经常针锋相对。孟子是极自尊的人，他就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种惹皇帝不高兴的话，尤其是那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种话就是放在今天，也能叫人大吃一惊。难怪朱元璋那个癞头皇帝勃然大怒，说孟子要是落在他手上，就要杀他几次头了，让我很为孟子捏了把冷汗。所以照我看，孟子应该是颇为端正的人——把李逵的画像修改一下。
庄子应该从事一份园丁的工作，给树挠痒痒啦，掸掸灰浇浇水啦，有时修剪一下草坪。他还可能是个植物学家，或者研究昆虫什么的，蜘蛛网破了帮它补一下，但一面偷偷把网住的虫子放跑了；蜻蜓的翅膀折了帮它接一下；吃饭的时候掰一块蛋糕犒赏蚂蚁，弄得一只长睫毛的母蚁都想嫁给他了。他还可能是个天文学家，窝在山沟里看流星雨。庄子经常叨着一根狗尾草，卧在地上或海边，用狗尾草逗蚂蚁或贝壳，有时看着天地一沙鸥自言自语。忽然一个海浪打过来，打湿了他的衣服，庄子跳起来拧干衣服，发现一条鱼挂在沙滩上，庄子把它送回海里，一面说着些安慰的话。幸亏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鱼，要是只人鱼公主，庄子也许又该走桃花运了。不过他也只能骗骗文艺女青年，要是遇上现实主义者，跟他谈存款谈房子谈车子什么的，他那颗哲学的脑瓜就该一筹莫展了。
在《故事新编》里，庄子是个颇有些道术的道士，算是个老实人。他因看到草丛里有个骷髅头，那颗哲学的脑瓜就运转起来，用道术将他起死回生。那500年前死去的“不懂哲理的野蛮人”商朝汉子就此和他纠缠不清了，说是庄子抢了他的包袱，还把他的衣服扒了去，硬是要他扒下一件衣服来让他遮羞。即使不是庄子抢了去，但既然复活了他，总该给他一件衣服遮羞。庄子这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想给件衣服，却要见楚王，给不得；想还汉子一个死，道术又不灵了。鲁迅借那汉子很是奚落了一番庄子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虽庄子意在破执，鲁迅却是个爱较真的人，不容他“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结果像儒家的“中庸”那样“无所是非”地蒙混过关。所以说若无所是非，一部《庄子》只需“今天天气哈哈哈”七个字也就写完了。只要给出此或彼的条件，是非对错还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在价值领域，是非对错就很难证明了。像同性恋，只能说性取向不同，无谓对错。
现在，可怜的庄子还被那汉子缠着，要赔他衣服。鲁迅将庄子哲学放到日常生活中去考察，哲学家们固然可以高谈阔论，遇着些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却没了法子。幸亏来了个巡捕，这巡捕认识他，用警棍将那汉子赶走，庄子这才得以脱身，狼狈而逃。还是简单粗暴的方式奏效。忽然想到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据说苏格拉底娶了个悍妇，动不动就对他破口大骂。有一次苏格拉底在和学生辩论，他的妻子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大骂了他一通，还不解气，又跑出去拎了一桶水来，将苏格拉底泼成落汤鸡，大哲学家摸着湿淋淋的衣服说：我就知道，响雷过后，必有大雨。想到这里不禁莞尔。给庄子画一幅生活白痴相吧。
诸子画像，且先粗略画到此，虽然不是很满意，容日后再修补或续。

忽然想到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据说苏格拉底娶了个悍妇，动不动就对他破口大骂。有一次苏格拉底在和学生辩论，他的妻子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大骂了他一通，还不解气，又跑出去拎了一桶水来，将苏格拉底泼成落汤鸡，大哲学家摸着湿淋淋的衣服说：我就知道，响雷过后，必有大雨。想到这里不禁莞尔。给庄子画一幅生活白痴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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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箒星2 2020-08-30 16:52:48
给苏格拉底跟庄子这种画像，非但不公，也没有意义。不光哲学家，事实上你这种画像无不适用任何一个领域的学者。据说数学家陈景润就是个生活的白痴。
然而社会本来就有分工，哲学本就有自己的功能，根本没必要以世俗生存的能力为衡量标准。哲学应对不了日常生活，但日常生活同样替代不了哲学的力量。如果庄子是生活白痴（当然这不是贬义），那么反过来一个修鞋子的或种田的同样也是思想的白痴。这两者是等价的。所以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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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这样阴阳怪气，不如自己动笔来画一幅？既知我这里说的生活白痴并无贬低之意，何以还能推导出末段？ 这幅画像的意义不过是在说：圣人跟我们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就生活在我们中间。
方方日记一事我如何颠倒是非？西方制度应对灾情的能力如何自有公论，这种公论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即便你蔑视的“马教唯物论”，也是“思想的价值”，何以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