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空间虽然狭小，但整洁漂亮，连地板都是新的，轻松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女人一边挪动椅子，一边仔细地擦拭。注意到客人，她拢着滑落在面颊上略微烫过的头发，脸上隐约渗出慌乱。
“糖醋里脊，一份米饭，再来瓶啤酒。”
在本子上记完后，女人确认般地读了一遍才离开。她左手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小小的划伤，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发白的细痕，指甲也被水浸泡地泛白。大概还做着帮厨的工作，周献想。
桌子上摆好酒菜，周献将女人仔细端详了一番。坦诚地说，她貌并不惊人，但一望竟然有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气质，吸引人想要去细细琢磨。可是，非要说经历过什么，也不太像——虽然找不到特别过硬的理由，但他还是默然地这样感觉的。
香味从碗中肆意而出，在面前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比起局里冷冷的简装盒饭，这样温热算是繁忙中最奢侈的享受了。周献连忙从瓷碟中夹起一块里脊肉送入嘴里，从筷尖滴落的汤汁掉啪嗒一声掉在胸前。
半瓶啤酒已经下肚，可惜不能多喝，多少有点恋恋不舍。周献举杯再次啜饮了口，醇香的液体滑过喉咙的那一刹那真是太舒服了，不禁发出颇感美味的啧啧声。
“算账！”趁味道还残留在口中，他赶紧招呼女人。
“啊，吃好了？”女人从后厨走出，在围裙上擦着湿手。
“嗯，味道很好，看来明天得去健身房了。”周献笑着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摄取营养，燃烧热量，很健康的生活方式嘛。”也许是自己的努力获得赞赏，女人脸上绽放出明亮的悦色。
期间，就来了一位客人，到了之后便几乎一刻不停地喝了起来。估计现在醉意很浓了，肥硕的耸肩不停地前后摇晃，嘴里也在粗声粗气地嘟囔着。周献猜测这是个买卖做得不大的生意人，身旁的椅子上搭着套还算新的茶色西服，一月份穿得如此单薄，想来是驾驶着汽车。
“似乎有些冷清啊。”
女人做了一个含笑的表情，“第一次做生意，没什么经验。”
举止言行看起来有些拙涩，确实不像做这行的老手，不过绝对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
“生意不尽如人意，心中不会有所抱怨吗？”周献好奇询问。
“当然......”女人唇齿间发出轻轻的叹息，“有的时候会深切地厌倦平日里所做的一切，可是，一旦有意识地这样去想就觉得糟糕了，如果连支撑的东西都丧失了，才觉得是真正的可悲。”能看出她脸上呈现出那种丝毫不愿妥协的、简直是特有的倔强禀性。
“嗯......支撑的东西吗？”周献细细咀嚼后点了点头，如同体味似地也溶解于他的身体里。

相较于颓旧逼仄的街巷而言，略显庞大的车身显然不适合行驶。下了车，周献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着凉。
沿着脚下的石板路往南，也就是直走，是一片僻静的居民区。站在此处，鼻腔里依旧充满了抹不去的死亡气息，就在三天前的夜里，这里躺着一具僵冷的尸体。
死者袁刚，男，本市人，五十一岁，独居未婚。从身高上判断，算是属于体型较胖的一类。头发没有凌乱的痕迹，茶色的破旧皮鞋擦得锃亮，身上的衣物虽是普通的地摊货，却很整齐。
看起来不像中毒，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根据对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周围也不存在任何可疑的痕迹。慎重起见，警方对尸体进行了解剖。
在翌日下午，解剖报告便送到了市局刑侦队。报告结果显示，死者有心肌梗塞的症状。他的冠状动脉已经十分狭窄了，判断死因是急性冠状动脉痉挛引发的心脏骤停，大概在病发之后五分钟左右就进入了不可逆的脑死亡状态。这一点也从袁刚家中发现的病历得到证实，最近这三年里，他的病情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
至于死亡时间，应该在晚上六点至七点之间，最晚也不可能超过七点半。死者胃里残留的食物基本全部排空，只有少量停留在十二指肠，依照消化的程度推断，这是一顿午餐。胃溶液发现了大量咖啡残留，看来死前不久服用过咖啡，摄入咖啡因的量过多也会导致心悸。
当天傍晚，由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严承军主持召开了分析会议。根据法医的鉴定报告以及现场勘察结果，因意外致死的观点占据了绝大部分。但在周献心中，还无法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他想，现场或许可以带来最直观的感受。
距离七点半还有五分钟，这个时间，街上已然无人。周献对着尸体俯卧的位置思索，嘴里晃动着抽剩的半截香烟，疑云正如烟雾般在胸中渗透扩散。
身后，一丝阴晦的光芒悄然浮游，在四周弥漫开来。几乎是同时，他注意到一道影子，凝在面前那烟熏过一般的浅黄色墙皮上，随着刚掠过面庞的寒风微颤。
感受到后脖颈传来的热气，周献脸部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他缓缓地调整气息，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周警官。”正当右手缓缓探到腰间之际，身后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周献警惕地转过头。那是一张五官清秀的脸，鼻子和下颚的线条干净利落。尤其眼睛，似乎是其中最为沉静的部位。至于右眉与发际间的疤痕，顺势在昏暗的光线中隐藏了起来。
周献轻吁了一口气，一呼一吸间，寒气迫不急待地灌入胸腔。随之肠胃也不争气地躁动起来，传出几道令人尴尬的声响，他露出略显窘迫的表情。
苏城没有理会这些与周遭环境不太相衬的声音，而是侧移了移脑袋，视线直落在他身后的位置。
“今天回的也挺晚啊。”周献脸上的表情仍滞留着轻微的尴尬。
“店里有位客人。”简短的一句话，没有过多交流。
沿着精心清扫的干净道路，外观相近的独院民宅伫立在两旁。相对于外面动辄十几层的高楼，身旁这些低矮的民房简直太不起眼，那些有能力改善居住条件的也几乎都搬走了。所以无论冷暖还是黑白，这里根本沾不到喧闹二字的边。
从标示了黄色牌子的电线杆经过，道边延续着低矮的房屋。直走了一百米后，两人的脚步停下了。
街灯投下黯淡的光线，映出两侧灰色的门扉。锈迹斑驳的铁门紧紧地偎着门框，门闩也不甘示弱，变得异常冰冷而坚硬。周献将手压在门板上，顿时传来钻心的凉意。
院子不大，一支葡萄蔓扭着身体，粗黑的枝干攀援到久未修葺的房檐上，占据上面很大一部分空间。
黑白间色雪纳瑞拖着慵懒的脚步凑上前来，对着周献的裤腿不停地抽动着鼻子，试图找寻身上那熟悉的气味。
“听话，贝尔蒂。”苏城蹲下抚摸它的背部。
“贝尔蒂？这名字倒挺有意思的。”
“嗯......”苏城点个头站起身，“顾楠她很喜欢这么叫。”

两只柔嫩纤细的手指握着桌旁有些斑驳的搪瓷杯子，热气围绕着杯沿儿旋转蒸腾，似乎想渗透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门开了。
秀挺的鼻梁随着目光从书本上扬起。或许是几丝冷风顺势钻进屋里的缘故，顾楠的身体微抖了一下，眉头也不由地蹙起了几分，不过很快神色便回归自然。
“看书，真不错的习惯。”周献将身体往前倾，想看清内容。
苏城瞥了一眼沙发，遥控器正慵懒地躺在上面，嘴角不免露出苦笑。自从有次遥控器掉进了沙发缝里，两人找了整整一天后，顾楠就养成了个习惯——看完电视，遥控器必须放在茶几的小抽屉里。
现在电视机是黑屏的，遥控器却放在沙发上。一定是听到自己回来的声音，在慌乱中关上电视，打开了书，故意做出一副沉湎于冥想的专注看书样子。
电视机仍留有余温就是再充足不过的证据。事实上，这是顾楠惯用的小伎俩。读书压根儿不合她的胃口。
苏城没有打算戳穿她的意思。对顾楠来说，电视机里的剧情是缓解孤独的特效药，因为这个去责备她是件多么残酷的事。
礼貌地请周献坐下后，顾楠略显拘谨地靠在苏城身边。
“这次过来是为了袁叔的事情？”苏城开口问。
周献嗯了一声，事实上，适度夹杂着真实的想法，是交流的技巧之一。这种亲切感会逐渐地侵入对方防备的护盾。
苏城面露困惑，“不是说已经得出结论了吗，怎么还在调查？”
“结论是这样，不过......”周献欲言又止，眉头紧接着也皱了起来。
苏城的身体略略顿了一下:“怎么？”
周献斟酌了一下词句，视线有意无意的瞥向一旁屏气敛息的顾楠：“我对这个结论不太认同。”
她看起来像在认真看书，却又似一直聆听着适才的对话，眉头微妙地皱了一下。 虽然只是瞬间形成的一个小变化，但还是被周献打磨锋利的视线捕捉到了。
似乎察觉到了一旁的注意，顾楠蓦地抬起眼睛，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露出怯色，迅速重回书页上。
周献也及时收回了目光，生怕两人发现自己的异样。“死亡很像意外，可总觉得有些不太对的地方。”
“不是意外是什么？嗯？你的意思是......”
在苏城凝固的视线末端，周献噤声凝神，像是在引导对方继续说下去。
“谋杀？”
周献应声点头，理性的眼眸缓缓地闪出了光，“只是一种直觉，感觉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在一阵很长几乎窒息的沉默后，苏城才出了声，“有什么发现吗？”
周献失望地摇了摇头，微黄的灯光恰好打在苦闷的脸上。迄今为止还找不出任何线索证明自己的猜想，这是最头疼的地方。
他的记忆定格在那样的一帧画面：指着顾楠的，是一只幼嫩的手，“警察叔叔，我见到姐姐和伯伯吵的很凶。”随后，一旁的女人连忙捂住小男孩的嘴，带进了屋里。
对于此次“争吵”，顾楠否认了。
找小男孩核实具体情况时，他仰着一张怯生生的脸蛋，在说完“妈妈告诉我，说出来会对姐姐造成伤害，如果不想让这样，就要像贝壳那样保守秘密。”之后果真如贝壳一样紧闭嘴巴了。
这几句低语，触发了周献的疑问。女人在帮她隐瞒什么？
只有两人的夜，安静极了。苏城在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周献透露出的信息让他心中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
顾楠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肩膀，用细小却透彻的声音问：“袁叔的死不是意外吗？”
瞧着她凑近的白皙脸庞，尽管在用力地控制表情，但沉痛的神色还是浮现了出来。苏城的额头挤出一道深褶：“当然是意外，警察的工作就是要做到细致。”
顾楠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不理解的地方，不过也没再过多询问。“那我们吃饭。”
“嗯。”苏城露出温和的微笑。
当顾楠的背影移出视线，他脸上堆起苦闷，作为一个安慰者来说，自己显然是极为不合格的。她这几天，心情看似已经平复了很多。但苏城明白，那只不过是暗藏于心的脆弱都被表面上佯装的坚强所遮掩住了。

一道光从晒旧的窗帘缝儿投射下来，把房间切割成开来，一侧是简易的衣柜，另一侧，是一张双人床。顾楠正缩着身子，身上被两床厚棉被紧紧地包裹着。
额头上传来温突突的感觉，她慢慢睁开了眼，随后眼皮又耷拉了下来，似乎有些发粘。
“起床。”
“不想起......”声音中还带着明显的睡意，她用手捋了捋被压乱的发丝，脑袋又在枕头上疲倦地蹭了蹭。
苏城看了看时间，脸上露出急迫的表情，但又无可奈何，只好任着她的性子。
也不清楚过了多久，顾楠终于压抑住继续待在被窝中的欲望，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胡乱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泪，打开半扇窗户，披着被子趴在窗台边望着外面冷清的巷子。路边是错乱摇晃的白榆树枝桠，昨日还驻留着零星一两片没有被剥夺的枯叶，现在已然变得溜尖。没了叶子，犹如丧失了作战能力，冷气流毫无阻碍地自由穿梭。
巷子口有一个扫街的中年妇女，面部皮肤的松弛使她的眼角下垂，一侧有些塌陷的颧骨，略有些不对称。她边挥动着扫帚，边靠近，头始终低垂。
“孙姨。”
听到顾楠的招呼声，孙桂云突然惊颤一下，她的脸色变成了白纸一样，那对细小凹陷的眼眶看不出神色，一点光也没有。
苏城手里拿着张干净的毛巾，提着暖水壶走进屋里。孙桂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出来清扫街道，他不清楚一天打扫两次的意义何在，好像把这个街区打扮得更漂亮是她的责任。
“昨晚上我看那警察又过来了。”孙桂云小声说。
“没什么，只是恰好经过。”苏城放下水壶，将毛巾搭在胳膊上。
孙桂云缓缓出了口气，但松弛眼皮出现的四层皱折却不见消失。接着忧忡地说，“这才刚死了人，可别再发生些什么了。”
想起来真是瘆人。那天晚上，她一如既往地清扫着街道。四周格外黯淡，再说又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地上，所以没有发现前面路口竟然会有人躺着。
进入视线的一瞬间，她还以为是什么人喝醉了酒躺在角落睡觉。“喂！你醒一醒，躺在这里会感冒的！”孙桂云对着那人喊道。
但是，此人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鼾睡声。躺下的姿势很反常，尽管如此，她仍没有多想，缓缓向前靠近。
袁刚的尸体整个趴伏着，头转向一边，露出左半边的脸，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神涣散。孙桂云立马两手捂着嘴，全身瞬间僵直。

那双眼睛深处闪烁着的惊悸，以及面颊上微妙抽动的样子，都看在苏城的眼里。除非天气恶劣，否则孙桂云每天早晨都会定时定点的出现在这里。现在想想，已经有数天未曾见到，毫无疑问，发现尸体时所受的惊吓到现在都还没有消除。瞧着她比过去更往前倾的背，苏城不禁感慨。
他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浸湿了手中的毛巾，帮顾楠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轻轻按摩她的双眼、鼻子和嘴唇。她很乖巧地配合着，一动也不动。清理完之后，整个人明显变得精神了许多。
屋子被香气充盈，苏城把奶锅下面的煤气关上。桌上已准备好煎蛋跟起司蛋糕，他将热牛奶倒入杯中。顾楠闻味凑上前，也不怕烫，端起杯子小口啜饮。
泡了杯即溶咖啡加面包裹腹之后，苏城准备出门。
“在家无聊的话就来店里找我。”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擦拭她被牛奶弄白的嘴角。
“嗯。”顾楠撇嘴笑了一下，顽皮地皱了皱鼻子。
出门约莫直走了近十分钟，这才在转角拐到往右侧一个偏僻的角落，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毫不起眼的青砖木门。木板低调地挂在墙上，上面刻着“书店”的字样。
店里很开阔，错落有致的书籍摆满书架。书籍种类不多，但数量却足以令人瞠目。
这家店的老板朱劲华是一个脸庞圆润、额际的发线有些明显退后的中年男人，和孙桂云有过一段婚姻，离婚之后也没再娶，一直是孑然一人。
书店只是一个爱好，根本赚不到钱。朱劲华在外还经营着一家文具设计制造公司，只有不忙的时候偶尔才会过来。苏城便负责这里的打理工作，他很喜欢那里的悠闲气氛。

付佳轻车熟路地走在街上，双手插进斜纹软呢大衣的口袋里。里面搭配得体的高领毛衣，是英式风格的高级布料和做工，只要看一下那柔软的质感就一目了然了。
相比周围沉重的寒气的确略显单薄了，但成熟的气韵得到了强调。尤其是在一帮人身旁经过时，聚焦过来的那种不客气打量起来的眼神，或者是吹着那种毫无调调的口哨，让她觉得这样的选择果然没错。
苏城正坐在书店后排最角落的位置，抬头瞥了一眼前面的玻璃挂钟，下午一点五分。继续读着面前的《金色梦乡》，他才看了三分之一。
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付佳，装神弄鬼的。”
“真没劲。”
“一猜就是你。”苏城早早就闻到那股子熟悉的淡淡化妆水香味从后门飘进来。
“就不能配合一下嘛。”
“很无聊的把戏，又不是小孩子了。”
苏城的视线又回到桌子上。付佳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落座，她瞟了一眼书页，上面的内容完全没有进入脑海。向他搭腔，也只不过是无精打采地应付了事，继续埋头看书。简直就像个呆愣愣地的闷葫芦。
“出去溜达溜达。”付佳嘴角弯起弧度，用指尖向后拢了拢前额垂下的一绺头发。
“现在？”
“是啊。”
“我要看店。”
付佳撇了撇嘴，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意，略带抱怨地说：“这里根本就没人。”
“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
苏城的声音中，带有令付佳心头一凉的语气，她不满地说了句“真没劲”。
如果是顾楠邀请的话，一定是另外的结果。想到这里，负面情绪在心中发酵，不免感到微微的胸闷。
包括苏城和付佳在内，院长龚炳江共收养了五个孩子。她是其中唯一的女生，自然受到公主般的待遇，男孩子总是围绕在身边。只有苏城除外，他是那种特别沉迷于一个人玩耍的性格，但不妨碍付佳对他产生情愫。
“我们是骑士，就像动画片中保护公主的那种。”年纪最小的男孩这样说。这像是哄骗女孩子的话，可又似乎是最诚挚贴切的形容。从那天起，付佳在心底已然为他们烙下了骑士的印痕。苏城，拥有最特殊的那枚。
第一次见到顾楠时，龚炳江便对她十分欣赏，接着对她与的境遇感到同情。那一瞬间，付佳以为自己要失去宠爱。还好，顾楠根本没有想参与进来的意思，甚至对孤儿院抱有抗拒。
公主当然只能存在一位，除了她，不可能有其它人选。这种思维还未固定，苏城竟然跟着顾楠一同离开了孤儿院。对于“骑士”被夺走的的场面，到现在还实实在在地图在记忆当中。那是莫大的屈辱，就如同还没开始战斗就宣告投降一般，无力对抗。直到现在，付佳都不理解，更无法释怀，并因此心生焦躁。

“别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让人感觉很不自在。”苏城苦笑着抗议道。
“关于她和袁叔的这次争吵......”付佳故意沉默了两秒钟才问下去。“你怎么看？”
苏城表情顿时一停，随后才说：“没什么看法。”
“我可不这么觉得。”
耳朵里传来激烈的刺痛，一定是因为上次训练强度过大的缘故。游泳会对耳朵造成或多或少的损伤，朱劲华提醒过苏城不止一次。
“她可不是那种轻易就会与人发生争执的性格，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见苏城没给出回应，付佳干脆直说。
“这算哪门子奇怪。”
“你可以认为我对她有偏见，但不能否认一个女人的直觉。”说着，付佳将脑袋侧向一边，似乎在为刚才的话思虑，随后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她绝对在隐瞒着什么。”
苏城没有否认，眼神里浮现微妙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吵架”那天，用过晚饭后，顾楠拿起手边的一张长方形的纸，取出剪刀，沿纸的折印剪了起来。接着将纸张的上部交错着斜折起来，弄成一个尖顶的小房子形状。
只要闲下来的时候，她就会用折各种各样的东西，不是折纸鹤，就是折木船、灯笼、纸飞机……除了电视机，这是她平时消磨时间的主要手段。但此刻，明明有很喜欢的节目，却选择无视，甚至头也不抬。
她心中焦躁时才会产生这样的举动。
“有什么心事吗？”苏城盘腿坐在沙发上，抬眼看着她问道。
“嗯……没有啦。”含混地回答了一句，顾楠的指尖又动了起来——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付佳把视线停在苏城的脸上。他始终沉默着，但是表情的变化分明已经给出答案。
两个人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静默气氛。付佳脸上原本那股凌厉的劲头倏然收起。
“这不是付佳丫头吗，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朱劲华走近，细长的眼睛埋进脸庞，唇边浮着亲善的笑容。
“哪里。”
嘴上这么说，脸上却露出有些难以掩饰的兴奋，能看出这番夸赞让付佳很是受用。
她从包里拿出一块银色的手表，递给一旁的龚炳江，“院长，这是给您准备的礼物。”
光泽淡雅的手表看起来像是铂金的。苏城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龚炳江手腕处的机械手表上，这才意识到，这块表从未换过，即便进行过翻新，还是难以掩饰老旧的模样。
“这是个很有名的牌子，可不少钱。”朱劲华看了一眼说。
还未等龚炳江拒绝，付佳连忙说：“院长，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龚炳江感慨着拍了拍她的肩，“你工作没多久，别再破费了。”
“是啊，有空就多回来看看就行，我也真想你们这些小家伙了。”朱劲华咧嘴一笑。
“那是自然。”付佳也笑着回应。
“人家可经常回来，只是你太忙了，没见到。”龚炳江像是在替付佳打抱不平。
“那真是怪我。”朱劲华把凸出的肚子收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一大摊子事，总是走不开。”
“看来生意弄得不错。”
“还行，就是累。”朱劲华说，“最近睡眠不足，身体也总是乏力。”
“看面色确实有些不太好。”龚炳江揉揉鬓角，本就有点稀疏的头发中掺杂着不少白发。
“改天一定要去你那讨点药材。”朱劲华说。
龚炳江在中医上还是颇有心得的，孤儿院解散之后，更是把这个当成了专业。上了岁数的人，不免对医院颇有抵触，经常让他诊治。龚炳江从不收钱，因而在附近颇有威望口碑。
“送你两盆安神的花，平时打理打理，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消遣。”
朱劲华连忙摆手，“那种东西我可摆弄不来。”

龚炳江四处转悠，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都是关于经济的入门书或相关书籍。他平常不太看这种书，随意翻弄了几下便放回了原处，紧接着问：“最近顾楠那丫头怎么样？”
“挺好的。”苏城回答。
“你怎么想的？”
苏城眼神里夹杂着疑问，他不清楚龚炳江指的是什么。
“别和我装糊涂，再过两个多月，她可就要过20周岁的生日了。”尽管说话的口气始终是温和稳健的，但依旧能感到其中散发着的气势。
苏城依然感到不解。
“20岁可是法定的结婚年龄。”
“结婚......”龚炳江一语惊人，苏城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们俩打小就在一起，也应该给人家一个交待了。”
论及婚嫁，让苏城难免有些错愕，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年纪还小，恋爱都未进展，结婚这种事更是遥远。
“老朱，你怎么看。”龚炳江征询他的意见。
“这件事上我可没什么发言权。”朱劲华抓了抓发量有点稀薄的脑袋，这是他紧张时所表现出来的习惯动作。
“就是说说看法而已，你也是长辈。”
“想想两人在一起都十三年了吧。”
“那可不，整整十三年。”
“我是觉得，要结婚的话，他们两个的年纪还是有些小，不过已经都住在一起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街上住户虽不多，但也难免流言滋生。”
苏城很想说他们一直分床睡的，没有什么僭越之举，但这样的解释实属苍白。
“不过说起来，总归还是太小了啊！”朱劲华摸摸厚下巴后又说。
“也是，按照上学的年龄，顾楠离大学毕业还早。”龚炳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顾楠怎么想的。”朱劲华将探询的视线投向苏城。
“我也不清楚。”苏城露出苦笑。
“她就没表露这方面的意思？”
苏城垂肩陷入思考。“最近倒是经常提起关于家庭的话题。”其实，顾楠的确很向往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他能感受得到她的心意。
“很明显了，那就是在暗示你。出于害羞，人家当然不能直接表达，你可真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朱劲华皱纹深深的，那对小眼睛发着钝重的光芒。
“女孩子的信心思可没那么好猜，还是要慎重。”付佳努力不让失望写在脸上，表情和语气看起来很柔和。
“嗯......不过也没必要纠结，对于这种事情，只要先约定好就行了什么的，好像把这件事当成是正在进行中的订单什么的一样。”
“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比喻。顾楠那孩子虽然年轻，却很懂事，你们要是真的能成家，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就放心了。”说着，龚炳江视线转向苏城，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也许是因为龚炳江松弛的面部带着一股凝重的严肃目光所致。苏城露出一个脸部纠结的笑容，“我一定慎重考虑。”
龚炳江欣慰的点头，旋即掠过以外的表情。在这群孩子中，唯独苏城心里所想，令人捉摸不透。这和相处时间无关，苏城一直心思深沉，从未变过。

宽敞的办公桌中央放有一份晨报，周献交抱双臂，根本无心情去看。唐突的脸孔掠过视野，是副局严承军。一个体格相当健壮的男人，头发剃得很短，脸上浮出油渍，与略显疲态的神色似乎很搭。
周献暂时停下了思考，两个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揉动起来。
“看起来昨天没有睡好。”严承军在一旁落座。
“你不也是，审讯的工作不太顺利？”
“倒是很顺利......”
周献听出了了他的言外之意，“那就是说没收获喽。”
“就是一个小角色，所提供的线索也都是基本掌握的。”严承军语气沉稳，态度却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要是真有这么容易，多年前就不会存在漏网之鱼了。”
2000年年末，市公安机关查获贩卖儿童的窝点，按图索骥，他们发现这是一个跨地区的特大儿童拐卖团伙，涉及全国7个省区。由此，犯罪集团的冰山一角开始慢慢浮现。公安部并将该案批列为全国打拐专项行动督办案件，命令各地警方抽调精干警力，而严承军正是本市这项工作的负责人。
他低下脸瞥了一眼搁在桌角的照片，隔了片刻才出声，“你还是觉得有问题？”
“当然。”
严承军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态，“尽管我承认你在会上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总不能把你那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判断作为否定意外事件的依据。”
“意外事件？这种结论也不见得很客观。”
“至少我们都这么认为，但在你那总是不妥。”
“只是例行公事得出的结论，当然会有不妥之处。”
“又开始了。”
“本来就是，你能保证没有其它可能吗？如果没有排除全部的疑点，就不能妄下结论。”
严承军脸上堆着僵硬的表情，声调尽量放平静，“我们毕竟说不出绝对可能这种话。”身为警察，他或许不应该有这种态度，但呈现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调查已经非常充分了，作为意外定性，已经不缺什么了。他有理由相信，周献只是神经过敏，继续下去，纯属浪费时间。
“也同样说不出绝不可能，对吗？”周献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坚定。
“......”
“在这方面，调查本就是不嫌多的，才不至于让真相流失。”周献不想给他反驳的机会。
严承军从椅子上欠起身子瞪着他，抿嘴不言。内心纵然还想多说两句，但心里明白争辩也无济于事。
周献早就料到如此。“如果认为这是一场谋杀，还是要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严承军依旧秉持着历来的这番言论。
这是大多数人的思考方式。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当面对‘基本上可以下结论了’这类问题，很少有人会去勉强。周献不想去思考谁对谁错，只是，两人的性格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怎么会跟他成为要好的朋友。他开始进行深深地自我审视。

“科长，喝杯茶吧。”
周献转头看着一旁新来的年轻面孔，保持温和的表情点了点头后，起身离开座位。时启明的视线移到一旁长相忠厚的中年刑警。
“一定是出去抽烟了。”在科室这么多年，老宋已经见惯了这种场景。
“两位领导是不是不和？”时启明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警局这一个月，他数次看到两人进行“辩论”，每次都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恰恰相反。”
哦？”时启明摸了摸脑袋，露出一副不太理解的表情。
“两人是从同一所学校出来的，私下关系可好着嘞，就是在案子的看法上大为不同，所以经常会产生分歧。”
“这样啊。”
“其实很多事情会因为客观因素而存在不可解决的疑点，但只要在可控的范围内，就可认为是合理的。然而在周科这里，某些可以轻易放掉的，他却一定要牢牢地捕捉。”
“难怪，就像这次，实际上并没有达到可以立案的程度，他仍然坚持觉得应该再继续调查一下吗？”
对于这个问题，老宋只是默然点了一下头，显然对于周献的这种行事风格已经司空见惯了。真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啊，他感叹。
“我觉得周科做的很正确，当心中存疑的时候，如果就这么视若无睹地让它过去，这样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
“也不能这么讲。”老宋修正他的话，“站在严局的立场考虑，毕竟还有很多的案子等着处理，囿于预算与人手的限制，根本不容许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挥霍在这样的事情上。”
“这么说来，分歧还真是不小。”
“总之，领导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时启明陷入了沉思。

周献又抽出一根香烟，先在大理石窗台上轻轻嗑了嗑，然后点上火。这时后头传来有人走过的脚步声，他不以为然地继续猛吸一口。
果然躲在外面闷声抽烟。像是郁郁不得志似的，这是时启明看着他背影时的感觉。
“你也觉得我是多此一举吧。”
“没有。”时启明果断摇头，“我只是觉得，法医既然都给出了猝死结论，一定有什么原因让您坚持。”
“猝死不是关键，引发猝死的原因才是我想要搞清楚的。”从嘴里吐出的烟雾撞到玻璃上，使车窗外的景色模糊了，然后周献将大量的第二口烟送进肺腑里去。
“您认为那并非意外？”
“倒也不是，只是无法完全排除人为的可能。”事关一条人命，如果没有完全搞清楚，就以意外猝死而草草了结，周献可不甘心。
“那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周献沉默了一下，“死者当晚的行动轨迹，目前还完全没有头绪。”
“嗯......他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谁？”
“通讯记录显示，最后一次通话是在是当天中午，袁刚订了一份餐。”经过技术鉴定，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没有故意抹去的痕迹。通讯录中其它的人包括附近的邻居，也全都问询过，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周献仔细地在窗台上揉灭了烟蒂，稍稍挺了挺胸。“当然，最重要的是死者背后藏着秘密。”
“什么秘密？”时启明难以抑制这股好奇心。
“从调取的银行账户信息来看，里面足足有两百万。”
“你是说他经济来源有问题？”
“每隔一段不固定的时间，账户里就会有一大笔资金流入。而他只是个送奶工。”
“确实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每次他都是以现金的方式存储，银行的工作人员对袁刚的印象颇深。”不是抱着听听故事就算了的那种态度，让周献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
“现金？”时启明皱眉。
“如今转账已经很方便，这么大的金额，竟然还有人长期用这种的方式，像是故意想要隐藏来源。”
“确实不能随便忽略，很值得调查。”时启明稍加思索，“没人清楚吗，根据这笔钱来源的性质，也许可以和凶手的动机结合起来判断。”
周献摆了摆夹住香烟的手，“目前没有任何头绪。”
“子女呢？”
“他没结婚。”周献看向窗户，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早年间，因为整天酗酒不务正业，连亲戚也都不来往了，平时和周围的邻居也极少接触。”
时启明呼的吐出一口气。确实困难，如果这钱真是来路不明，有心隐瞒，更是无从知晓了。“这么说来，因他的死而得经济利益者也没有喽。”
“这是存在的，在此之前，死者已委托律师办遗产继承的相关手续。”
“那不就容易多了，调查继承人啊，说它是作案的动机也不为过。”
“我当然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目前还没找到证据，也就缺少可以立案的决定性因素。”
是意外还是内中有什么重大的隐情？对于这份遗嘱，顾楠是真的不知情呢，还是故意隐瞒？这些疑问沉重地压在周献的心头。
“那个继承人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时启明问。
“养女，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袁刚了。”
“她父母的情况掌握了吗？”
“仍在调查。”周献向包括龚炳江在内的几个人稍稍打听过，纷纷都表示不清楚。可能除了袁刚以外，苏城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他想。
当问起时，苏城显然是回避的态度。不想谈论他们，而且，我不觉得这个问题和袁叔的死有什么关系——苏城最后就这样终止了谈话。
“看来，很困难啊。”时启明说。
“但还是要继续下去，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真相被淹没，那对死者来说是极其不负责的。”周献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想要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但前方总是艰难崎岖。想必他常为此感到暗自苦恼吧，时启明想。
“我支持你。”他双手紧紧地贴在两腿外侧。
周献皱起眉头，拼命摇手。
“这是真心话，我站你这头。”或许是为了表达认真态度，时启明加强了语气。
“拜托，我可不是要拉帮结派，真要让人听见，还以为我要造反呢。”周献露出苦笑。

此刻，苍冷的暮色犹如墨水倾倒在空气般，迅速扩散在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偶尔有一两个人从路上穿过，行色淡漠疲惫，不久后便躲进了黑暗的阴影里。
悬挂在头顶上的月亮费尽力气透过铅灰色的雾霭，一刻都未停歇地映在身上，沿着桥岸，两人的步伐也明显放慢了许多。
顾楠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很远处的的楼宇，那里有一片变化迷离、明暗交替的光影。夜风从脖领、袖口钻进体内，她忍不住缩起脖子，握着苏城的手突然用力地紧了紧。
感受到手上传来再熟悉不过的热量，龚炳江的话在苏城耳边萦绕开来，心头顿时涌上了一阵不安分的冲动。当他侧头看到顾楠那张白皙的脸颊时，这种的冲动愈发膨胀，直接的化为了想亲吻她的欲望。
顾楠迟迟没有吭声，一只手攥着面前的栏杆。栏杆变得像一个乖孩子，肆意地享受着手掌传来的温热。
纤长的睫毛低垂，在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印下一弯动人的弧线，勾住脸颊。苏城顺着顾楠的目光，不由得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啊？”顾楠将探出的身体缩回。
“怎么了？”
“没事啊。”顾楠轻声说。
“那你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有吗？”
“没错，当时觉得你马上就要往下面跳似的。”
“怎么可能……”顾楠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却突然有种想盈泪的心情。从他手上加大的力度能明显感到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湿润。
“我想找个工作。”她说。
“嗯？”苏城有点纳闷，“怎么突然这么想。”
“当然是要赚钱啊。”
“钱不够花吗？”
“没有，是因为......”顾楠胸中不停地打着小鼓，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高中毕业也一年多了，不能总待在家里吧。”
“只是这个原因吗？”苏城向她确认。
“对——”顾楠重重点头，或许想尽力让理由看来合乎情理。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
“都可以，只要在这附近就好了。”
苏城默声，他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是该有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了，他看着下面已然冻住的河面寻思。
两人独处的空间，真是难得的享受。就算困乏或者疲倦一次次在眸中闪现，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抹去。顾楠翘起一只食指指向下方：“我想要溜冰。”
苏城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不行，太危险了。”
“白天这上面可有不少人。”顾楠的欲望很强烈，她坚信冰层冻得很结实，足以承载两只轻盈的身躯。
“你也说了那是在白天。”苏城的语气中满是拒绝之意，“而且......你忘了吗？当年......”不愿提及的往事，连完整地讲完都变得极为艰难。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事的。”顾楠执拗地眨动睫毛。
“话是这么讲的没错......”
“再说你不是会游泳吗。”
“可别把这个作为指望，那只是危险来临时的保底手段。”这并非故意搪塞的借口，毕竟一旦发生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状况。
“就一次嘛。”顾楠露出了她惯用的撒娇神态，乍一看，还真是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看到她这个模样，苏城稍作考量后，终于有所松动。“好了，下不为例。”

台阶是顺着堤坝的坡度建造的，杂草挣扎着从窄缝中生长。幼小的身躯在寒风的掠夺下有些萎缩了，依然看不出任何屈服倒伏的迹象。在一片黯淡中显出过分淋漓的鲜艳。
踏上冰层的那一刻，寒意便从脚底钻了进去，身体切合时宜地打了个冷战。顾楠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顶，拢了拢脖子上的棉织围巾。
“千万别松手。”苏城嘱咐过后，顾楠作势蹲下，双手牢牢拉住他的胳膊。
“把两腿再并拢一些。”
顾楠听话照做。
一点也不觉得吃力，两人的影子轻快地从冰面上掠过，将夜色晕染开来。
相同的动作重复，时间悄声流过，完全不存在任何虚度之意。甚至仅是牵着手，就令人兴奋不已。原本极致疲乏的躯体，也能够满身活血。
停住后，顾楠条件反射般地撞在苏城背上。苏城把脸转过来朝着她，顾楠揉了揉脑袋，缓口气，白色热气伴随短促的喘息声冒出。
苏城向前踏出一大步，探身将脸靠近，几乎都贴到了顾楠的鼻尖上。
时间似乎突然变得缓慢了起来，两人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顾楠努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持，心中却悸动不已。未掩饰得窘态残留在冻结着的空气中，她怯生生地向上翻着眼睛看苏城。
在微薄的光线中竟然能清楚的看出微妙的表情，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两个温软的嘴唇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耳边呜呜的凉风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炙热的鼻息。一股暖流倏地传遍全身，叫人一阵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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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来的老宋放下手中的东西，给周献披上件了衣服。
周献抬起头停顿了片刻，随即打了个哈欠。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后，又将袁刚案子搜集到的线索在脑海中梳理了一边，之后小憩了一会儿。看看手机，已经是晚上6点多钟了。
他往旁边桌子投去一瞥，放在上面厚厚一摞的档案纸有些涩黄，边缘处都已卷曲。一看便知这些东西有年头了。
老宋打开电脑，正一页页往里面录入信息。
“这是在做什么？”周献盯着屏幕，不禁问道。
“这不是严局那边有些新的进展了吗，要重新筛选下当年的资料。”
“资料？”
“03年那阵子，打拐工作取得了有效进展，市局联合各级派出所重点排查辖区内具有特殊情况的儿童。”他边敲击着键盘边说，“这就是那些孩子的档案。”
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周献从中抽出一摞。翻阅片刻后，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上面还贴着张照片，脸上明显残存着羞怯的痕迹。
注意到周献的目光久滞不移，似乎有些慌神儿。“怎么了？”老宋问。
“还记得前些天心脏猝死的那个袁刚吗？”
“嗯。”
“这个孩子是他的养女。”
“哦？”老宋拿过周献手上的纸张，“袁刚。”他念叨这这个名字，“噢，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难怪看到尸体的照片时有几分熟悉，似乎有这么个人。”
虽然对袁刚印象淡薄，但这个长相精致的小姑娘他可记得。在记忆中，她不是很爱说话，看起来很羞涩，总是喜欢略微靠在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身边，每逢人多的场合，这种表现就格外明显。最难忘的是，小小年纪很是懂事礼貌，不仅给别人倒茶，还收拾家务。老宋轻叹了一口气，“多好的孩子，想想也真是可怜。”
“你对她的情况很了解？”
“倒也没有，算是多少知道些，顾楠的父母离婚后差不多有一年吧，她那个父亲，嗯......好像叫顾长胜，他突然患了病，就将顾楠托付给了袁刚。”
“患病？什么病？”
“记得是肺癌。”
“这些都是听袁刚讲的？”
“是，从这孩子的母亲赵建娇那听说顾长胜很喜欢抽烟。”说完，老宋不忘提醒道。“你也得多注意。”
周献报以苦笑，烟的诱惑可是很难抵抗住的。
“顾楠的母亲为什么不抚养她？”他很纳闷。
“那时她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居委会的同志和她做了几次协调工作，一直没有结果，”
周献禁不住皱起眉头问：“现在的丈夫反对？”
“嗯。”
周献又仔细地阅读了一遍资料，没什么其它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他抬头注视着窗外，目视着阴沉的天空，天色越来越暗，然而雪花却始终没有飘落下来。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悬崖》。
苏城将视线落在一旁那张认真光滑的脸上，朝下的睫毛显得十分修长。
厚厚的硬皮书，因为崭新的缘故，翻页发出清脆的声响。顾楠看得相当入神，眼睛几乎不从书页上移开，并非跳着读，而像是一行一行细嚼慢咽。从她专注的神情看来，有可能是一本内容艰涩的书。
苏城为此感到奇怪，以前每次让她读书，都是应付居多，倒是很少有这么聚精会神的时刻。
“在看什么呢？”被勾起了兴趣，目光自然跟着凑了上去。
顾楠抬头看着他挺拔的鼻子，苏城这才发现，她的眼眸里凝聚着悲戚的光。
“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失去了对全世界的记忆，也没有切割对孩子的感情。”顾楠带着笑容，明显是勉强挤出的。
“是吗......”他用干涩的语调说道。
“是啊。”顾楠的脸上，依稀透出一种对于女主人公的喜爱，当然也夹杂着未完全收尽的忧伤，“这或许是出自母亲本能吧。”
“这个……也许是吧。”
“可她就没有。”顾楠埋怨道。
“小说嘛，毕竟是超于现实的。”苏城也不知道该如何就这话题发表见解。看起来很像敷衍的话，但也只能这么说。
“也是哦。”顾楠咬着唇。
“不过，你将来一定会是个这样称职的母亲。”苏城对她一笑。
顾楠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神情也随之转换了，就像是迅速瓦解的薄冰，那种熟悉的美好笑容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她将书签夹在当前的一页，递了过来，“帮我保管好哦。”
苏城接过，走进自己的卧室，放在书橱的最上面。沉痛的情绪在心中扩散，继而涌出一阵深深地无力。他强烈地感受到顾楠渴望置身于书中描绘的那种状态。但，母爱这个东西，同样是他未触碰的领域——纵使短暂的记忆，也未曾拥有。
顾楠倚在沙发上，两只赤裸的双脚缩进裤腿中，她像个乖孩子似的睡着了，发出平缓均匀的呼吸声。
电视里周已看到了儿子被人被欺负。他红着眼睛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能隔两条街远远地望着。
苏城按下了遥控器的红色按钮。他抱起顾楠，暖暖的体温缓缓地从身上渡到手臂上。
虽然费了很大力气，但还是换好了睡衣。鼻息声拂在脸上，感觉微微发痒。
掖好被角，使她舒服地平躺在了床上。富有光泽的长发轻盈而柔软地洒在枕头上面，露出白皙的颈部。嘴角浮现看起来和平常有所不同的忧伤，迟迟没有掉落的眼泪如强力胶水一般，紧紧粘附在眼睑夹缝之间。苏城伸出手，用手指擦了一下。
“妈妈......”
顾楠轻轻地晃了一下头，做梦似地悄然低语。

@愿染yp 2020-10-28 18:34:56
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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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支持

这个时间似乎没有什么人。偌大的咖啡厅里，小巧四方的桌子呆板麻木地排列着，毫无气氛可言。
店员注意到了周献，用着礼貌的口吻问：“先生一共几位？”
周献竖起两个手指，店员用胸前的纸笔做完记录之后，便带他径直走向廊前端。
这里光线适度，透过玻璃看得见外面。相邻的桌子之间空间很大，可以充分保证相互的隐私。
等待了将近10分钟后，赵建娇下午五点整准时出现。身着深黄色的收腰装，帽子看起来格外地大，仅从装束也能一眼就看出不失为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踏进店后，她随即看了看周围，眼光扫到正在招手的周献。
“你好，是周警官吧。”她礼貌性的打招呼。
“您好，赵女士，请坐。”
眉形柔和，一看就是精心修剪过的，恰如其分地位于漂亮的额头和秀丽的眼睛之间。两眼皱纹较深的地方涂上淡淡的眼影。顾楠可能是遗传了她的美貌吧，周献如此想。
把同衣服颜色十分谐调的手提包放在了桌上后，赵建娇将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后倾，轻轻靠在椅子背上。
“请问需要些什么？”服务员走上前来。
“警官先生，您需要什么？”
“哦，我自己来。”
周献随便点了一杯，他对咖啡这种东西不太感冒。
“一杯焦糖玛奇朵。”面容温和地点完单之后，赵建娇用指尖按了按眼角。
周献这才发现，用粉底巧妙隐藏起来的脸色似乎趋于憔悴。大概是过分辛劳使她疲惫。
“真是不好意思，你很忙的吧。”周献不无抱歉地说。
“不会，只是您突然联系我，让我有些惊讶。”
“机缘巧合下认识了您的女儿，很懂事也很漂亮。”
“嗯......”赵建娇白皙的额头上现出细纹，原本的神情正在迅速流失，取而代之的，是微微隐含着哀伤的脸庞。
“我想说的是......既然给了她生命，还是为此负责的好。”
“您的意思我明白。”赵建娇无力地低下头，用很艰涩的，但似乎很真诚的口吻说，“我当然也很想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可这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似乎藏着什么难言之隐，她眉宇之间也出现了微妙的颤动。
“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吗？你现在的那位反对？”
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神情掠过了赵建娇那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缓缓才点了点头。“有了新的家庭，意味着也要为孩子负责。”她喃喃地说，“我不是没想过离婚，可妹妹还小，同样也不忍心。”
“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赵建娇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原本以为脱离了苦海，可未曾想到......别人都以为我看起来很风光，其实背负着别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她的声音中，自然地添加了凄凉与沉重，似乎要将自己在此之前尝过的烦恼、积在心里的莫大屈辱全部传达给周献知道。
或许是来自现任丈夫的反对很强烈吧，看着她眼睛里停滞着悲哀，眼圈也变得微红了起来，周献心里顿起恻隐。他倒是很想见见赵建娇口中的这位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至于明明割舍不掉的血缘关系，却能被压制到如此的程度。

赵建娇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僵硬的脸庞稍微缓和了一些，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不知不觉说了些傻话。”
“没关系。”周献以稍带安慰的语气说。
“让您白跑一趟......”
“没有，我并非是来做协商工作的，其实有其它事情。”
“啊？”赵建娇的语气明显在说“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
“涉及到一起案件，向你打听一些线索。”
“刑事问题？”赵建娇对他的话迅速地作出反应，问：“顾楠出事情了？”
“不是，你多想了。”
赵建娇脸上呈现出略安下心来的表情。“您请问吧。”
周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题转入了正轨，“袁刚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吧。”
“当然，自从我前夫离世后，顾楠一直受他照顾。”
“看来他和顾长胜关系很不一般啊。”
服务员送来了咖啡，赵建娇点头致谢。“应该......是不错，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就不是很清楚了。”
“应该？”
“嗯......因为顾楠我们才有了交集，在此之前，我对这个人并没什么印象。”
“什么意思？”
“我前夫他外面的朋友很多，从来不会带到家中。”赵建娇右手捏着杯把，左手托底，把咖啡杯举到唇边，但还没沾唇就说，“这些事情他从不对我提起，我也不敢问。”
听起来别有深意，周献也将手伸向咖啡：“一个没见过的人，你就这么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他？”
“那能怎么办呢，我也是事后很久才得知的。”赵建娇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就是这样，就像离婚，从来不容商量，一向地独断专行。”
“独断专行？”周献将咖啡杯放回杯托，与昂贵的价格相比较，味道并不怎么好喝，多半不会再来了。
赵建娇似乎不愿多讲，只是深深哀叹：“如果在他生病的第一时间通知我，或许那时我还没有再婚，也就不能造成现在的局面。”她抬起头，“好在，袁刚心地善良。待顾楠如亲生孩子，也算是极为幸运。”
看来，她并不知袁刚在年轻时的口碑甚是恶劣，周献想。也不难理解，袁刚的确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是责任感激发的吧。
“顾长胜为何要与你离婚？”周献好奇地问了一句。
“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想来也和他的脾气有些关系吧。”
“脾气？”
“嗯，他有些......”或许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挤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冲动易怒，尤其是在喝完酒之后......”
“他有家暴倾向吗？”不知为何，周献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那种感觉。
赵建娇缄然垂下眼险。“对于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即使他有多糟糕，我也不想有所诋毁，还是应该留下一些体面。”
周献稍事沉吟，很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