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有点儿回过味来了，想起了两个月前重庆来的几个人，在深圳玩了几天，老板全程陪同，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是很少见的，可见老板对那几个人的重视。当时他就在猜测老板也许想在重庆做点事。现在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起重庆，也不敢大意，想了一下才说：“1997年重庆改为直辖市，脱离了四川，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同学们议论纷纷，说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实力减弱了，人口也突然减少了。重庆倒好，一下子和四川省平起平坐了……”
“这些小老百姓的街头巷议，毫无意义。”
“对不起，老板。”唐璜知错，话锋一转，说，“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沿海一线城市经济增速迅猛，但是在全国范围内，各地的发展很不平衡，地区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我对照过新中国成立以来每一年的经济增长情况，特别是1978年以来的……”
“等等，”陈不同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目光犀利，“你搞过这个研究？”
“是啊，我专门制作过一个图表，在我的电脑里，里头有新中国成立以来每一年中国的总体经济增长数据，我出去拷贝来给您看看？”
陈不同脸上略有些笑意，心想这小子也留意这些，看来是有心人，说：“不用，你倒是说说看，建国以来，经济增幅最大的是哪一年？”
“1958年，”唐璜脱口而出，“增幅达到32%。”
“啊？”这个数字令陈不同有点意外，欠了欠身。

“是的，老板，刚看到这个数字时，我也很意外，因为意外，所以记忆深刻。是真的，那年是32%。不过那个时候有浮夸风，亩产十万斤也不奇怪，所以我不确定这个数字有没有水分。”
陈不同点点头：“你再说说看，改革开放三十年了，经济增幅最大的是哪一年？”
“去年。”唐璜说，“2007年，增幅达到14%，上证指数最高到6128点，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老板回想一下是不是？”
陈不同点点头说：“现在就不行了，金融危机了，上头投入四万亿救市，虽然渐渐稳定了一些，效果怎么样还得看……”
“这次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唐璜这话一出才发现打断了老板的话，显得不礼貌，停下来看了一下老板脸色，见老板示意他说下去，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接着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这次全球性金融危机，对中国来说可能属于误伤。因为中国经济基本面没有发生大的改变，美元和人民币汇率也没有直接挂钩，影响有限。中国经济下滑，我认为更多的是内在原因。这几年增速过快，增幅过大，水涨船高，也是老板您挣钱最快最多的几年。但是长期保持高增长率，本身是有风险的，基础不牢靠，需要回调夯实基础的……”
陈不同神思飘忽，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唐璜已经停了下来，说：“怎么不说了？”
“我不知天高地厚，在您面前胡说八道了……”
陈不同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能正儿八经思考经济问题的不多，你还算不错。继续说重庆。”
“改革开放三十年，受益最大的都是沿海开放城市。从全局看，客观上拉开了中国东部和西部的贫富距离，GDP增幅大部分是由沿海地区完成的，西部人口因此大量往东部迁移，国内外资金也涌向东部，我们深圳差不多人满为患了，这是深圳房价一直都在上涨的人口基础。1997年重庆改为直辖市，可能是国家经济重心的一种战略性转移，也就是说，中西部开发可能是未来发展的重点，而重庆的位置恰好就在长江流域东西部交汇的这个点上……”
陈不同看了下时间，说：“行了，你能看到这点就行了，细节问题可以慢慢研究，就到这里吧，还要开会呢。”说着意味深长了看了唐璜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又说：“现在重庆有块地，可以运作一下。我两个月前去看过，靠近江边，地段不错，就是面积小了点，不到两万平米，将来能做到的建筑面积，估计也就十万平米，只能是个小项目了。刚到一个地方拓展市场，项目小一点也好，风险也小一些。你有没有兴趣到重庆去，从无到有做一点事情？”
最后这句话让唐璜如醍醐灌顶，有种天降大任的感觉，声音也有点颤：“谢谢老板关照，我孤身一人，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老板需要。”

“这不是有所谓无所谓的事，也不是我需要不需要的问题，更不是简单的吃饭喝酒应酬的问题，而是你能不能干得好？实话实说，我对你是放心不下的。”陈不同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他身边的沙发坐下，吹了吹杯里的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说：“你一直在办公室做行政工作，以前也只是做过一些广告策划的事情，没有实际操盘经验。到一个陌生城市去，疏通各个关节，拿到一块地，办好各种手续，然后是项目规划、设计、造价、工程招投标、报建、物料采购、工程进度控制、成本控制、风险控制、危机公关、甲乙丙丁等等各方关系协调与维持、各项规章制度的制订和实施、营销策略的制订和实施、销售进度、价格策略等等，还有交楼之后的物业管理安排，这一系列工作，前后至少得折腾三到五年，千头万绪，你知道的有多少？你能干的有哪些？先不要说负责全面工作，现在即便把你放到其中某个环节，你能不能干好？”
唐璜一时语塞，整个躯体似乎让老板几句话掏得空空荡荡，毫无份量地飘了起来。
的的确确，在这一行业，他直接接触过的工作就是项目定位、广告、营销策划及实施、报文、取文、人力资源这些，别的事并不比普通人了解得更多，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他都不敢说自己能拿得起放得下。但是，他认为自己至少在曾经负责过的工作中，是称职的，甚至是出色的。老板显然并不看重这些，这个工地小工出身的大富豪啊，地地道道的土豪一个，实在还不了解脑力的价值。自己一直以来位卑言轻，不适合在现在这种时候和老板有什么争执，老板能对自己委以重任，已经得烧高香了，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就让老板走着瞧好了。他对自己是有信心的，因此也不做任何辩解，说多了老板没准还会以为自己吹牛，还是沉默为好。
“独当一面，”陈不同说，“除了上面这些之外，还需要有全局把控能力，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到时候你让别人干什么、怎么干。你行吗？”
他有点尴尬，说自己行也不好，说自己不行，那就更不好了。
“我在等你回答。”陈不同补了一句。
“……我行！”他咬了咬牙，眼睛通红，额头冒出汗来。
“你啥都不懂，凭什么说你行？”

“……也不是啥都不懂呀，我以前……”唐璜欲言又止，想想还是不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自己过往所做的一切，老板都是知道的，他不看重，多说无益，还是等以后条件成熟了，再慢慢跟老板分析吧。
看着他的窘态，陈不同嘴角有一丝讥讽笑意，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索性不说话，熬他一熬。办公室瞬间的安静，透着几分诡异，让唐璜无所适从。平时能说会道，关键时刻卡壳了，这使他很狼狈，从内到外一片狼藉的感觉。其实对于陈不同来说，唐璜现在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毫无意义，他只是借机敲打敲打他，让他心里先有点紧张感。
陈不同年过半百，是家里独苗，自幼家境贫寒，初中没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出门打工扛活赡养父母。二十来岁到深圳打拼，从工地一个小工做起，奋斗了二十多年才挣下这几十亿家业，说起来是令人钦佩的。这个过程中，父母相继去世，接着是中年丧偶，膝下无子，仅有一个女儿目前还在国外留学，身边冷冷清清。这种冷清让他时时觉得悲哀。这么些年里，他努力过，希望陈家能够人丁兴旺起来，因此有过很多女朋友，有的还是港台当红明星。他在她们身上花钱像流水一样，就是想能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能继承这份家业。他给所有女朋友预设的结婚条件都是，先怀孕生子。她们和他都很努力，结果竟无一人能怀孕。他寻思问题可能是出在自己身上，遍访国内外名医，尝试各种药物、各种治疗方法。前些年有个女的怀孕了，让他满心欢喜，结果孩子生下来悄悄一查DNA，不是自己的。

他渐渐的有点儿心灰意懒了。这些苦处，外人是不知道的。工作还得做，钱还得继续挣。深圳已经汇聚了全国各路豪杰，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那时候他心眼活泛，早早就从城市周边的农村或租或买的储备了一些土地。现在那些村子都成了城中村，有的甚至成了城市中心地带，土地价值上涨了百倍千倍。他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建立起的房地产开发王国，在前二十年，比后来的很多大鳄们更有优势。但是当年几万人的深圳，现在已发展成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发展空间却越来越拥挤，土地资源越来越少，许多时候，政府得靠填海造地来满足需求，竞争激烈。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这情形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小，做事越来越谨慎，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重庆项目的出现，有可能会给公司的未来拓展出一片新的天地。但是，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可帮忙，想来想去，除了启用唐璜之外，公司里的确也没有合适人选能够派往重庆。看来在人才储备方面，以前是做得不够的，现在有点儿捉襟见肘了。他本来想把两位副总中的一位派出去，但是小梅沙附近的新项目“碧海苑”的开发建设目前正如火如荼，两位副总各自分管一摊，不好外派。另一方面，在私营企业里，这两位公开招聘来的副总经理，虽说工作能力不错，但是忠诚度不大好把握。让他们涉入一个项目深层次的内容，祸福难料。

@王敦敏 2020-11-18 08: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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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不同瞟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又瞟了一眼诚惶诚恐的唐璜，打破沉寂，说：“重庆那边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不急，你也不用太纠结，怎么样才能干好，这是你现在开始就要思考的。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将来要是干不好，我随时撤了你，换别人上。”
唐璜点点头说：“老板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的。做不好，您不撤我，我自己辞职。”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和案头工作，离常驻重庆的日子还远着呢。一个项目从无到有，方方面面的知识你都需要恶补一下。过些天，重庆方面有个人会来考察我们公司。他来了，我露一下面，你负责全程接待吧。记住，和对方先交上朋友，我说的朋友，是那种能够说心里话的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人脉资源要不断积累，这只是一个开始，将来到重庆方便开展工作。”
唐璜在老板讲话的过程中，心思早就飞到了重庆，想象着以后在重庆开发项目意气风发的样子，虚荣心提前得到了满足，脸上免不了露出些兴奋之色。陈不同瞥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想，年轻人，有点虚荣心可以理解，遂淡淡地说：“别胡思乱想了，没用，十年之后你会瞧不起现在的自己。这就好比在战场上，派你去攻克一个山头，还没去呢，你心里就美滋滋的，有什么好美的？能不能攻克那山头还是未知数呢。幼稚！别把你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当成一件能满足你虚荣心的事，那会害了你！”
陈不同说着摆摆手，站起来：“现在你说什么都是废话，跟我去开会吧。”

他跟在老板后面出了办公室，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各分公司、各部门副职以上领导等几十人早就正襟危坐在等候了，也许大家都感觉到一些异样，会议室比往常安静。
黄主任站起来，微笑地指着两位副总旁边的一个空位，示意唐璜坐下。他知道这是她特意留下的，似乎暗示着他在公司的地位，已经跟副总经理差不多，在各分公司总经理之上，这让他有点儿不习惯，甚至有点僭越的感觉，迟疑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用半个屁股坐下，挪了挪，才坐正了，目光与黄主任短暂接触，希望她能读懂自己的感激之意。从早上上班，一直到现在，这位半老徐娘让他感到了一种姐姐般的温暖以及下属对上司该有的尊重，姿态摆得很正，丝毫不以自己曾是他的上司而有所平视。
坐他右边的是财务部的陶总监，一个跟随老板多年的老员工，为人厚道，沉默寡言，平时几乎没什么交集。
以前参加这类会议，唐璜都是主动坐在离老板最远的位置上，无职无权，尽量低调，能不发言就不发言。同事们尽管都觉得这个座位的安排大有深意，但是在谜底揭开之前，大家尽量不看他，只看着老板。到此刻为止，他虽然知道了老板将委以重任，但具体是什么职务，还不明确。两位副总事先显然是知道的，因为身边的宋立民副总此时稍稍侧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他回味一下才确定是四个字：“祝贺兄弟！”
陈不同说话比较直接，没有任何客套，环顾一下众人，开口就说：“现在开会。我先宣布一项任命，从今天开始，任命唐璜为公司董事长助理，兼任重庆项目总经理，直接对董事长负责。”
众人一愣，目光纷纷转向唐璜，报以热烈掌声。唐璜知道，这些掌声大多是礼节性的。他从众人的一愣中，看出了很多意外，很多不服和不解，当然，也有很多羡慕。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同事，掌声倒是真诚的。

掌声稍歇，陈不同望向黄主任：“任职通知书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老板。”
陈不同眉毛扬了一下，黄主任随即起身，拿着通知书逐个分发给各分公司及各部门负责人。发到唐璜身边时，她轻声说：“祝贺唐总！”唐璜脸色泛红，微微点头，还没完全平静下来，低头看着通知。根据公司组织架构，老板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下来是两位副总经理和财务总监，再接下来就是两位副总经理及财务总监各自分管的各职能部门经理和副经理。董事长助理这个职位，在公司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通知里除了说任命他为董事长助理兼重庆项目总经理之外，强调直接对董事长负责，而不是对总经理或某个副总经理负责，这是一个亮点，不知道其他同事是否留意到。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两个职位现在是老板一个人兼任，这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假设将来老板也像别的一些公司那样，聘请或任命一个总经理，情况就会大大不同——他是直接对董事长负责的，不需要听命于总经理。从这一点上看，他的地位隐约比两位副总经理更超然，由此也可以看出老板对重庆项目的重视程度。通知还特别说明，这个职位享受公司副总经理待遇。谁都知道，副总经理待遇，除了意味着三万元月薪及年底高额奖金之外，平时过节费也比别人高出许多，还有配车、话费等补贴，社保、医保、公积金等金额也大幅上升，含金量十足，与他拿了五年的六千元月薪，有天壤之别。这让他心跳扑扑，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