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叔 编撰

庾敳，字子嵩，颍川鄢陵人，出身于两晋名门颍川庾氏。庾敳的父亲庾峻是魏晋之际著名的学者，叔父庾纯博学有才义，堪为儒学宗师，哥哥庾珉淳和好学、行己忠恕，庾氏自汉末以来世代服膺传统儒学，此三人亦都是当世名家、朝野名臣。不过，生长于这样一个传统儒学世家的庾敳，并未继承父兄衣钵，也成为一个孔孟门徒，而是从小就喜欢读《易经》、《老子》、《庄子》，长大后更是好玄学，善清谈。庾敳初读老庄，欣喜若狂，赞叹道：“正与人意暗同”，对书中所言佩服得五体投地。

魏晋以来谈玄清议成为潮流，对庾敳影响很大，特别是嵇康、阮籍这类“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大咖，绝对是作为偶像顶礼膜拜。庾敳在担任陈留相期间，对衙门里的公务向来不大理会，却超爱模仿阮籍，在公案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酒，从早到晚，一直喝，一直喝，醉了便睡，醒了继续喝。说实话，这样的行为绝不可提倡，庾敳这样做，多少有些邯郸学步的嫌疑，其实未必能透彻理解阮籍的内心世界。然而，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越是这样，越受到关注，太尉王衍因此很赏识庾敳。

当时天下纷乱，王室倾轧，可谓是朝夕城头换王旗，百姓遭殃，朝廷官员一旦站错了队也是殒身亡家。从陈留相迁任吏部郎，庾敳一如既往地选择静默无为，不预世事。后来又担任东海王司马越的参军，再转任军谘祭酒。司马越纠缠于乱局之中，作为他的下属官员，差不多也是把脑袋掖在腰上，随时准备上天堂，也随时准备下地狱。庾敳明哲保身有一套，在职期间注重低调行事，掩藏自己，凡事尽可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当时有人送给庾敳的评语是：“善于托大，长于自藏。”

庾敳冷眼观察晋室的混乱，知道国家迟早会遭遇灾祸，个人命运如此被动和渺小，未必能独善其身，遂有忧愤之情，又渴望得到自我解脱之道。诵读贾谊的《服鸟赋》，庾敳感同身受，于是作《意赋》，以抒发心中郁懑之情。其词曰：
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
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
物咸定于无初兮，俟时至而后验。
若四节之素代兮，岂当今之得远？
且安有寿之与夭兮，或者情横多恋。
宗统竟初不别兮，大德亡其情愿。
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质所建。
真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
纵驱于辽廓之庭兮，委体乎寂寥之馆。
天地短于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
顾瞻宇宙微细兮，眇若豪锋之半。
飘摇玄旷之域兮，深漠暢而靡玩。
兀与自然并体兮，融液忽而四散。

关于这篇赋，还有一番极有意思的问答。庾敳的侄子庾亮读了后说道：“若有意也，非赋所尽，若无意也，复何所赋？”庾敳回答道：“在有无之间耳！”说到庾亮，自是声名赫赫，他是东晋名臣、大名士，妹妹庾文君是晋明帝司马绍的明穆皇后。庾亮协助晋明帝平定了王敦之乱，但执政专断，也造成了后来的苏峻之乱，晚年因北伐遇挫，忧闷成疾而逝。回到《意赋》，庾亮说：“如果意有所谓，不是这篇赋能说透彻的；如果意无所谓，又作赋干什么呢？”庾敳答：“其意正是在有所谓和无所谓之间呀！”

早先王衍未与庾敳交好，庾敳对王衍的称呼为卿，王衍说：“君不得为耳？”意思是我称呼您为君，您为何称呼我为卿呢？庾敳回答道：“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家法，卿自用卿家法。”意思是，您只管以君来称呼我，我只管以卿来称呼您，我有我的道理，您有您的道理。庾敳这般作答，倒是让王衍感到惊奇不已。洛阳人郭象，擅长老庄之学，著有《庄子注》，别成一书（史家多认为是剽窃向秀的作品），庾敳与他颇为相知，常常说：“郭子玄（郭象字子玄）的水平与我庾子嵩差不多啊！”郭象后来担任太傅司马越的主簿，专擅权势，为当时的舆论所诟病。庾敳对郭象说：“您虽然是有大才能的人，但我往昔看重您的心意，如今已经全没了！”

庾敳其貌不扬，身矮体胖，但是他在当时名气很大，被权贵所推重，只是喜好聚敛积累财物，这一点受到谈论者讥讽。庾敳有容人之量，都官从事温峤弹劾他非法敛财，庾敳非但不忌恨，反而更加器重温峤，把温峤看作森森挺立的千丈松，松树虽礧砢多节，用来修造大厦，却可以当作栋梁之材。当时刘舆得司马越的宠信，打击他人，士人多被他构陷，惟有庾敳因静默无为，事事置外，刘舆竟找不到理由毁谤他。后来这个刘舆萌生一计，他认为庾敳生性节俭而家资富足，便劝说司马越跟庾敳取千万钱，希望庾敳吝啬不肯给，这样就有机可乘。有一次宴会，司马越在众人面前询问庾敳这件事，庾敳素来好饮酒，何况这免费的美酒，此时已喝得颓然大醉，头巾也掉在了桌子上。司马越问话时，庾敳正低着脑袋去拱那头巾，努力把它戴了回来，然后慢悠悠地回答道：“下官家中有二千万钱，任凭主公随意取用。”刘舆因此彻底敬服庾敳。司马越很高兴，对刘舆说：“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南湖野客评曰：庾子嵩出身儒学世家，而好读庄老，嗜酒谈玄，雅有远韵。有俊才，为士人缙绅所推重。彼时晋室不稳，八王迢递乱朝，生民遭难，官吏惧悚而无所适从，若出言不密，行事不慎，或至粉身碎家。子嵩洞明时局，静默无为，不预世事，惟饮酒自适，得过且过，虽无功于朝廷，亦无过于自己，此明哲保身之术耳。子嵩寄情于酒，隐也，使公务、同僚皆不可见，是以处众人之中，居然独立，而声名禄位未尝见阙，又足见其显。古今善隐藏者，莫过于此，无怪乎人言“善于托大，长于自藏”，酒仙榜邀列仙班，号为「酒藏」。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