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写一下长白送别

小短篇

镇楼照旧

1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但我觉得这可能是人类共有的某种被弱化过的预知能力，可以归类为科学尽头的玄学，因为我也有。
天色阴沉，雨却迟迟不来，我照常骑车绕西湖锻炼，明知这一天与此前一年的咸鱼日子没有任何分别，我仍有种不受控_制的焦灼，只能将其归结为风雨催人，加快了骑行的节奏。
王盟这个年纪的成长是很明显的，当我生出这个想法后又意识到，其实我并没有比王盟大几岁，前两年的那些经历让我的心态无可避免地沧桑了很多。回想过去一年，原来我在我三十岁之前就全身心投入地过上了退休生活。
今天的铺子也与平时有些微妙的不同，王盟的反应则证实了它。我顺着王盟指的方向看过去，没敢在第一时间认出那个身影来，即便他无比熟悉。这太像是一个梦，我重逢的经验不多，但做梦的经验不少。
哑巴张大小是个道上名人，我若存心未必什么也打听不到，我没有那样做，非要这样才能听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那也太不像个朋友了。
我没敢认出不代_表我认不出，他转过身，黑衣，背包，风尘仆仆，像是路过，也像是来投奔我。可他都是不是，这场重逢不是缘分使然的巧合，他是为我而来，但又不是他下一段生活的起点，他的下一段路依旧没有安排我这个同行者。
与闷油瓶对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变得更深，更沉，也更安静，我想起了胖子那段有关死亡的态度的话，他眼中淡然更甚，这是一种极度的释然，他不再执着，而是选择了与命运和解。但我理所当然地将这种自洽理解成了放弃与妥协，我想知道他又接受了什么？
“小哥。”这个称呼我叫出来时有些恍惚，我确定这一年里没有这样叫过任何人，却无比熟悉，它在我唇齿间萦绕，此时一不留神溜了出来，“你。。。怎么。。。怎么回来了？”我在走神，一句话磕磕绊绊地没过脑子，说完我就愣住了，我的用词很奇怪，且不知该怎么找补。
闷油瓶淡淡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认定他察觉到了“回来”这个词的不同寻常之处。
然后他说：“我来和你道别，我的时间到了。”
这句话像一个宣判，我一直在等，它姗姗来迟。我恍然，我不是在梦里。这是现实，这不是起点，可能是终点了。

2
理论上道别并不代_表什么深刻的含义，我与胖子，与小花，与很多人道别，但闷油瓶不同，道别于他而言并不是一种习惯，相反他大概更习惯于不告而别。所以这个道别一定是特殊的，是无意义的仪式中最有_意义的，至少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他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猛然发觉我早已经习惯了我们之间这种完全在对方掌控之下的突然别离与突然的相遇，在等待中期待下一个相处的周期。这是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它支撑了我这一年平静无波不去主动寻找的养老生活，然后闷油瓶将它废除，重新颁布了另一套成文法。
我不大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好在我看出他还有话要对我说。
楼外楼人不多，窗外就是西湖，闷油瓶若是个普通人一定是喜欢旅游的，如他所说，所有的一切都完成了，他看窗外时是从未有过的放松感，欣赏却不留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晨起的焦躁感并为因为与闷油瓶相见而消失，反而更甚，我点燃了一支烟，尼古丁的刺_激缓和了我的情绪，同时也让我头脑发昏地胡言乱语。我做了上次分别时想_做而没有做的事，我试图挽留他，我劝说他留在杭州，但若是他很想去别的地方我也不介意去陪他一段日子。
“我来和你道别的。”他拒绝了，轻描淡写的：“这一切完结了，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他的话很重，说出来时古怪地看着别处，没有看我。
我有些不懂了，只能静静地观察他，眼睛、大脑，嘴巴相互分离，各做各的。楼外楼的落地窗干净透亮，闷油瓶吃饭的样子也成了一道风景，融在了窗外的湖光山色里，我看着他吃东西，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直到他突然对我道了句：“再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恍惚了许久，刚刚的短暂相处在脑海中重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下去却像是火上浇油，我被莫名的恐惧笼罩，坐立难安，被心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催促着追了上去。

3
这一路我看似理智分析却因为不冷静一再走岔了路，但我已经记不清其中细节了，那一小段记忆被一个个闷油瓶的信息作为节点串连，内里铺满了我零碎的诸如紧张、挫败、担忧、失望等情绪，最后被终于找到他时那一眼对视取代。
我看他看得太过专注，在他回眸的那一瞬间里，除了诧异，我还自作多_情地读出了一分惊喜。我总觉得他是高兴看到我的，即便他下一秒就移开视线转身向前走去。
我也是在这绝处逢生般的一眼里心脏下坠，落地摔出个五味杂陈来。就在我以为自己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闷油瓶的这段寻找里，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早已藏匿其中的爱意。
我无法表达这一刻的情绪，下意识跌跌撞撞地继续跟上去，不知悲喜。
从这次找到闷油瓶开始，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对我的冷淡，他井井有条地按照自己的安排做事，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理，连阻止我跟着他时都是一副懒得看我的样子。我无暇为此沮丧，却也忍不住恼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
给小花打电_话时我说了很多有的没的，小花一开始还在给我提建议，告诉我如何跟随，什么时机回头，后来渐渐沉默了，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懂了。
心境上的变化让我在看闷油瓶时的感受也变得微妙了，他站在雪山上，冰冷被夕阳化解出温柔，我想起曾经的跪拜。闷油瓶被高大的雪山映衬，在苍凉的白色环境中异常孤独。
他看着雪山，我看着他，无法自抑地生出心疼，陪伴他的渴望变得迫切，我上前一步，站在了他只要愿意，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我们站了许久，他从始至终没有伸出手，甚至没有看我一眼。闷油瓶不可能毫无察觉，这是拒绝的意思。
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他没有任何回应，我一度怀疑小花说他能听进去我的话这件事是不是看我太惨在安慰我。然而每到天黑闷油瓶就会停下来，挖一个雪窝，铺上防水布，点起无烟炉子，休息过夜。
这不可能是因为他累了，他在不声不响地迁就我。

4
直到第三天，我们搭起了帐篷，生起火。闷油瓶非常反常地，在我找到他后，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有点像那天在铺子里，长久地看着我，但又有些不同了。
起初我也回看他，但我注定比不过他，我的心在动，在紧张，在胡思乱想，我在发现自己感情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闷油瓶原本搭在腿上的左手突然动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那个起势像是要拿包，只有一瞬间，他收回了手，向我要了一支烟。
原来他会抽烟。我无法平静，一个从不抽烟的人突然抽烟，说明他碰到了需要抽烟的事情，闷油瓶眼里的淡然动_摇了。小花说的是对的，我一路的劝说他可能真的听进去了。
闷油瓶抽烟的样子有种违和的性_感，二_手烟飘荡在他身边都像仙气，他隔着烟雾看我，又恢复了淡然，问我：“你准备跟到什么时候？”
此时我们坐在生死线边缘，他决心要走，我的劝说失败了。我忽地生出一股无名火，赌气似的学他说话：“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总有办法对付我：“你继续跟着我的话，我明天会把你打晕。”他没有在开玩笑，我心里这股火越烧越旺，看着他开合的唇，几乎想_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正他想寻死，不如在此之前便宜一下我。
可我一对上他仿佛看透我的眼神，顿时手足无措，话也结巴了：“你、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要乱来。”
“你不会有事的。”闷油瓶真的是天生克我，他承诺一般的答非所问把我的那一点火也熄灭了。
我躺在帐篷里，闷油瓶在外面守夜，这大概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晚了，我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在重复他刚刚的那句话：“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_意义。”
他太悲观了，我不希望他这样，却又毫无立场加以干涉，我心中满是绝望，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萌芽的暗恋将在几个小时后夭折。
闷油瓶已经和我说过“再见”了，我清楚他真的离开时不会再通知我，所以我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却不知不觉地睡着。梦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一幕，闷油瓶笑着说了“再见”，混在阴兵中走进青铜门。
被风声吵醒时我满头是汗，从鬼压床的状况中挣脱，爬起来冲出帐篷。我想和闷油瓶表白，不计后果，也不在意结果，我只是想让他知道，陪他走了这半程的人是因为爱他才来的。
帐篷外起了大风，我刚一出来身上的汗水被冷风吹干，打了个寒颤。四周已经没有人，行李也被拿走，闷油瓶走了。
我在越来越大的风里站到几乎冻僵，小声说了一句话，被风吹走了。

5
归程狂风暴雪，每一步都无比艰难，风雪阻人，心更是如此，发现自己患了雪盲我意外地平静，坠下悬崖的一瞬，我只觉得这场不伦不类的送别十分好笑。
我在坠落中想，这也算弄反了顺序的殉情了。等一会儿双双成了鬼相见，闷油瓶大概也想不到我能这么阴魂不散地跟着他，说不定还会一露_出一些更为丰富的表情。
我在雪堆里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冰雪之中伸过来一只并不温暖的手，抓_住了我的手。我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这是闷油瓶的手，他又一次救了我。
我的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粉红色，相当模糊。我突然不怕瞎了，我努力睁大眼睛去看他，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头顶的悬崖，对我道：“我听到你的求救声了。”
他从上面是跳下来的。我一口气哽在喉头，想问他你是不是根本没离开，想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想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愿意跟我回家了……我有太多想问的，但我最想问的不是这些。
我看到了闷油瓶捏着他自己的手。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手一看就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腕，我忙问他：“怎么了？你受伤了？”
他淡淡道：“没事，来之前就有的伤。没好透。”原本只是我下意识的关心，他的否认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一路我一直在看着他，在此之前这里如果有任何受伤的迹象，我不可能毫无察觉。而他的手是以一种特别奇怪的角度弯曲着的，一看就知道已经断了。
我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的手怎么了？断了？”
闷油瓶下意识回避了我的目光，只有一瞬，他嘴唇轻抿了一下才道：“见你之前就断了，恢复了一点，刚才跳下来的时候，甩得太厉害。”
他因为这种事对我说_谎，我呆了半晌，最后不由得就笑了起来，笑得鼻子发酸，本就模糊一片的眼前又蒙上一层水迹。
闷油瓶曾经说：“有时候对一个人说_谎，是为了保护他。”他在试图保护我，用这种蹩脚的谎_言。
我不需要问他了，我已经知道了答_案，我的话他听到了。

6
我帮他处理好手腕的伤，看着他说话。闷油瓶一直不看我，只冷冰冰地赶我走，甚至再次用打晕这样的话威胁我。他越是坚定地拒绝，我越是难过，我的难过并不是因为拒绝本身。
我几乎想把脑中萦绕的话全部说出来，张口又合上，最后退一步，闭了闭眼轻声道：“如果你需要有一个人陪你走到最后，我是不会拒绝的。”我将直白的话变得隐晦，又因私心忍不住将隐晦的话表达得暧昧。
闷油瓶一言不发，只看着刚刚固定好的伤处，被我坏心地打了个蝴蝶结。
我忽然觉得无力到了极点，他要做的事情对他来说太过重要，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都无法影响他的这个决定，我低下头，实在是没办法再避开那个话题说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几乎是在无_理_取_闹：“我要陪你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你不用纠结。”
我不再说话，他仍旧沉默，最终转身继续走，默认了我的跟随。
他再一次为我的坚持而让步，我丝毫高兴不起来。事到如今我只希望我的猜测是自作多_情，不然未免太叫人难过。
我们一路沉默地来到那个有温泉的缝隙，闷油瓶生起火，热了一碗汤递给我。篝火传递出令我我冻僵的身_体难以承受的热量，靠近火的地方泛起痛痒。
我接过汤，汤很烫，我捧着碗隔着火堆看闷油瓶。这样的场景很熟悉，我们无数次这样坐着，隔着火堆，我看着他，他有时也看我。
雪盲症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只能模糊地看出他的轮廓，他好像又在看我。我曾在这样的情景下对他许出承诺，不知道这一路跟随算不算兑现了。
我太累了，身心俱疲，靠着一块石头休息，在睡与不睡的边缘挣扎，视觉的缺失与温暖的环境使天平向困倦倾斜，更何况闷油瓶在这，这太安全了。我听见闷油瓶开口，说了句：“睡会儿吧。”瞬间入梦。
梦外是他，梦里还是。我们走到这里，我自然知道了他的终点在哪，是云顶天宫一行许多怪物与危险中我最大的恐惧。我曾以为我会因此失去闷油瓶，哪怕我从未拥有过。
梦映心境，他就是我的心魔。梦里的闷油瓶又进入了青铜门，轻笑着和我说“再见”，我想拉住他，拼尽全力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铜门在我面前关上。
我知道这是个梦，还是惊醒了。现实也没有比梦境好很多。
或许是刚刚的睡眠让我的眼睛得到了休息，眼前景物清晰了很多，我睁开眼就看到闷油瓶在定定地看我。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快醒来，有一瞬的错愕，电光火石间的反应是没有防备的，他暴_露了。
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7
闷油瓶的目光躲闪不及，看到了，定在哪里，手足无措。
我任由眼泪往下_流，问他：“不能……不去吗？”我感到痛苦，发起抖来，“你知道的吧……我……我……”
我最终没有说出口，闷油瓶轻轻给我抹掉了挂在睫毛上的眼泪，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鬼玺给我。
我呆呆地接过鬼玉玺，他就道：“你带着这个东西，来到青铜门前，门就会打开。十年之后，如果你还记得我，你可以带着这个东西，打开那道青铜门。你可能还会在里面看到我。”他讲述得平静，我却觉得其中总有几分无奈的味道。
那天我问了很多问题，他几乎有问必答，说了好多话，我都没有办法计数，只记得，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你。”
他是替我进门的。
然后闷油瓶捏晕了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被巨大的不甘驱使，疯了一般地去找他，往缝隙的深处挤，我知道只要他不想，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我也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真的离开，他一定在某个很近的地方，他在看我。
我是疯给他看的。
他应该也是知道的，不管我怎样折腾，他都没有出现。我发了三天的疯，时哭时笑，直到暴风雨平息，才终于精疲力尽，准备离开那里。
我抱着鬼玺一路下山，突然转头去看，身后是进来时的那个雪山。此时恰逢傍晚，雪山闪动着金色的光芒。
我马上就要回到有游人的区域，此时才是真正的别离。
我并不是完全地绝望。闷油瓶给我了一个约定，给了我希望，这已经是意外之喜。
看着空荡荡的雪地，我的雪盲症又有要复发的迹象，眼前金色的雪被笼上一层粉红，极致的苍凉与浪漫。
我闭上眼睛，对着空地轻声道：“十年，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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