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燕襄被调侃的羞红了脸，可随即心底涌上的却是满满的感动，他求饶一句，父王便轻易地放过了他，隔着君臣名份，隔着不光彩的出身，隔着十八年的陌路，他的父王仍在努力的向他证明，他依旧可以像寻常父亲一样舐犊情深。

“嗯？”
燕籍只以为燕襄脸皮薄，好笑地揉了揉他打湿的头发：“逗你呢，别动，父王给你上药！”
裤子卡在腿腕，上下都是伤，燕籍索性取了剪刀，直接将裤子剪开，拿了药膏轻轻往伤口上涂。

“疼的话就喊出来，不必忍着！”
手下的少年安静的有些异常，燕籍手一顿，轻声道。

“嗯！”燕襄诧异地望了燕籍一眼，触到燕襄温和的眸子，才松了气，疼的紧了，就低声喊上几声。

等上好了药，燕籍也是累的一头汗，他顺手将锦被搭在燕襄身上，唤人上茶。

小太监进来的时候，燕襄恨不得将自己的头都埋进锦被里，燕籍看着好笑，挥手打发走小太监，自己端了水给燕襄，示意道：“行了，别起来了，就这么喝吧！”

“......是！”
气氛如此美好，燕襄也不想打破，他便没有推辞，就着燕籍端着的杯子喝了水：“谢父王！”

“还要什么就跟孤说！”
燕籍索性坐在燕襄身边，捡了本书翻了起来。

“没什么需要的了……”
燕襄到底没法心安理得地指使君王，他张张嘴，几次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
燕籍放下书，望向燕襄道，他以为燕襄是想弄清楚之前的事情。

“儿臣......儿臣是想说......”
燕襄咬咬唇，斟酌着语句：“父王如此宠溺儿臣，就不怕儿臣恃宠而骄吗？”

“孤哪里宠溺你了？”
燕籍轻笑：“谁说王室之内就不能有父子亲情，如若这偌大的王宫里都是冷冰冰的一片，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守护的呢？”

燕襄听的这话，当即就愣了，反应过来才掩饰般的垂头：“父王，父王所言极是！”

“怎么？以为孤只是嘴上哄你？”
燕籍看他这反应，不满道。

“儿臣不敢！”
燕襄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但仍咬牙实言道：“这样的话，爷爷也曾说过！”

“哦！”
燕籍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燕襄的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促使他忍不住问道：“父王在北疆十八年，这夕国的王宫对您来说，还值得守护吗？”
他想问，爷爷生前，您坚决不肯回来，是否还在怪爷爷当初误会了您？是否还在介怀母亲当年诬陷了您？这夕国的王宫对您来说，是否冰冷？

“自然！”
燕籍却是丝毫没有犹豫就答道：“昔日为质的每一年每一日，孤都不曾有丝毫动摇，孤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夕国！”

“为什么？！”
燕襄脱口而出追问道。

“为了那些的美好，为了爱的人！”
燕籍一句话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你歇着吧，孤还有奏折要批！”

“王上，前方密报！”
一声低低地禀告声响起，燕襄下意识想要起床回避，燕籍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暗卫来的快退的也快，似乎只是一瞬间，燕籍匆匆看了一眼纸条上的消息，就踱步过来，脸上看的出来的愉悦：“谭朝那边得手了，北疆王遇刺，深受重伤！”

“太好了！”
燕襄自然也很高兴：“父王，我们是否要乘胜追击？”

“这个......”
燕籍斟酌道：“还是不要了吧！”

眼看燕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燕籍又笑道：“父王知道你觉得这是个机会，这样放过有些可惜，但上位者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功绩，谭朝，北疆都曾力压过其他诸国，但他们并没有完成一统，反而衰败下来，究其原因，还是本身根基不稳，各国连年战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群臣人心浮动，一时之功，更易让人骄傲不前，不如趁机休养生息，牢固自身，机会都是人创造的，这次是，以后也会是！”

“父王所言甚是，儿臣受教！”
燕籍考虑的更为周详长远，燕襄心悦诚服道。

“更何况，比起北疆来，孤更想看到谭朝彻底消失，孤给北疆这个时间，让他们斩草除根！”
燕籍眸中精光一闪，冷冷道。

“是！”
燕襄心中一凛，下意识垂了头，昔日恩怨，君王心中，果然还是介怀！

燕籍倒没觉看出燕襄的异样，他只继续道：“等前方军队回朝，孤让乔安去接管北府军，之后四军协力听令，不可再有争端！”

“是！请父王放心，儿臣自当以身作则，约束震西军！”
燕襄回过神来，保证道。

“你也不用太过紧张，如今军队的局面还算控制的不错，以后保持即可！”
燕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是！”
燕襄迟疑道：“只是......”

“嗯？”燕籍温和道：“还有什么难处吗？”

“不是！”燕襄咬咬牙，直言道：“只是如今其余三军首领都与儿臣交情匪浅，儿臣恐怕.....”

“这样不好吗？如此四军才能和谐！”
燕籍有些不解：“你还在担心什么？”

“儿臣是担心......担心......”
燕襄不知道燕籍是不是故意装傻，他军权在握，父王就不怕他拥兵自重？不怕他争储吗？

“不要在意一些流言！”
燕籍猜他可能是太过谨慎，轻笑道：“四军在你手上，孤才放心，孤一早就是这么打算的，又哪来那些无谓的猜忌！”

燕襄一震，心下又喜又惊，果然如众人议论的那样吗？父王一早将丁乔安安排在他的军中，就是为了丁乔安掌北府军后，与自己有同军之谊？那之后呢……他手握重兵，圣眷优渥，他的下属看到的必然是他为储的希望，这种念头一起，朝中如何能安，他不由抬头望向燕籍，缓缓道：“儿臣不懂，父王为何如此厚爱儿臣，难道父王已经忘记母亲是如何怀上儿臣的了吗？”

他虽贪恋父王的宠爱，但如危及社稷，他宁愿舍弃。

燕襄说他不懂自己为何对他如此厚爱，燕籍其实更不懂，燕襄为何一直要怀疑，又为何在堪堪与自己亲近了些的时候提起旧事，在这一瞬间，燕籍脑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但最终，他只是疑问：“你什么意思？”

燕襄默默翻身下床，跪在地上，抿紧了双唇，不再说话。

父子四目相对，燕籍望着儿子的倔强，动动嘴，终是皱眉：“襄儿，谁都不是万能的，总有些事我们也无从掌控的事，只能接受释怀......”

“那父王可曾释怀？”
燕襄挑眉，脱口而出追问道。

“孤不释怀又能怎样？”
燕籍苦笑，伸手去扶燕襄：“孤还有夕国万千子民，还有你跟然儿，内忧外患，执着于过去，对眼下又有何益处？”

“父王……”

燕襄抬眸，匆匆窥探一眼又忙低头，他似乎忘了从前的事父王也是受害者，父王不肯迁怒于他，那他执意提起，能伤的只有父王的心：“儿臣不是有意，不，儿臣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究竟燕襄心中一直介怀的是什么，燕籍望着欲言又止的儿子，办事玩笑半是认真道：“难不成你一直介意自己的名份......不是嫡子？”

燕襄尚沉浸在愧疚之中，就听到燕籍诛心的话，他一时根本听不出燕籍的调侃之意，只骇得仓惶叩首道：“儿臣不敢.......”

燕籍本来只想拿话挤兑一下他，迫他说出缘由，可见如今燕襄这只请罪不辩解的反应，倒像是真的被猜中了心思一般，燕籍的脸色不由凝重了下来：“原来你介意的还真是这个啊！”

“父王......”
燕籍的脸惨白一片，以他的出身，嫡子之说对他太过讽刺，他没想到父王出言如此令他难堪，他紧紧握住拳头来稳住全身的颤抖，咬牙一字一顿道：“儿臣生来卑贱，名不正言不顺，能得入宗籍，已是莫大恩典，又怎敢奢望嫡子名份！”

“你说什么？！”
燕籍不敢置信地望向燕襄，一巴掌就朝燕襄的脸上扇了过去：“这种自轻自贱的话是你能说的吗？孤如何怠慢了你，让你说出这种话伤孤的心？！”

“儿臣失言，请父王恕罪！”
脸颊上传来的刺痛让燕襄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骨子里自有傲气在，本不会因出身自卑自轻，只是面对燕籍，他难免心绪难平，深吸一口气，燕襄不想再躲，他愿直面自己的心结：“儿臣也知儿臣为国尽忠，对父尽孝，凭的是一片赤诚之心，儿臣无愧于天地，只是，儿臣的出生是原罪，母亲所为，儿臣身为人子，理应担承后果，儿臣注定不能白璧无瑕立于朝堂之上，公平面对功过是非，父王恩宠，儿臣感激涕零，然儿臣不会生出无谓的心思，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儿臣不愿昔日沙场上追随儿臣多年的旧交最终沦为乱臣贼子，父王，您真的不明白儿臣的意思吗？”

他注定不能成为储君，就不应让众人觉得有这种希望！

自己该明白什么？！燕籍的眸子深邃将燕襄从上到下一点点扫过，眉头松了又紧，他回想跟儿子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儿子的疏离，想起儿子的小心翼翼，想起儿子恍惚间提起的不公平，有个想法冒了出来，让他一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母亲做过什么需要你担承？”

燕襄抬头，脸上如料想中的惨白，燕籍心里一痛，抢在他前面开口道：“你母亲所做皆是为了夕国，不惜生命，不惜名节，百死不悔......”

“父王......”
燕襄脑子嗡的一声，他当然希望过当时的事有隐情，可真的从父王嘴中说出时，他又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你爷爷没告诉你当年的真相，他......大概希望你活的简单一些……”
燕籍长叹一声，再次伸手去搀燕襄：“起来，父王慢慢告诉你！”

“当年夕国孱弱，夹在谭朝与北疆之间苦苦支撑，我们探得王后私下与谭国密谋拥立王储，将夕国献于谭朝，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联系北疆，希望谭朝与北疆鹬蚌相争，北疆同样抱着拥立傀儡，掌控夕国的心思，倒是答应与我们联手，不过要求我入北疆为质，为解燃眉之急，我求父王答应我入北疆，希望以一己之力，与北疆周旋，令两国相争，父王无奈答应，只是我当时深受父王宠爱，贸然入北疆，恐打草惊蛇，我做计自污，少年风流，最是自然，但事到临头，出现的人却是你母亲.......”

燕籍的声音不自觉沾染了一丝落寞：“你母亲是我这生最为仰慕的女子，我怎肯毁她清誉，可她历数厉害，说以我的地位，普通人巴结尚来不及，哪有什么被迫承欢，硬要追究的道理，而她是父王义女，平素对我也颇为冷淡，最为适合，而且我们并没有王后王储的把柄，如何废黜，她可以一石二鸟，用以构陷，如我不准，那她便前往谭朝和亲，于新婚之夜刺杀谭王......”

“你母亲主意极正，而且她趁我不备，点了合欢香，我无法自持......”
燕籍难得脸上一红，他轻咳一声，复叹道：“我原指望我们终有携手荡平天下那一日，并不知她早已灯枯油尽......”

燕籍的手抚上燕襄的脸，透过儿子，似乎看到逝去的爱人，他的眼眶忍不住湿了：“你问我可曾释怀，我如何能释怀？原谅那个护不住爱人的自己？”

可他又能怎样？他是夕国的王，他不能软弱，无权颓废，他只能稳稳地站着，给儿子给百姓撑起那一片天。

“父王......”
燕襄从未想过父王对于过往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惶惶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用脸蹭蹭燕籍的手，无声的安慰。

“襄儿，哪有什么出生的原罪！”
燕籍收拾心情，认真地盯向燕襄：“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救赎！”

“你母亲临终之际告诉我，她一生为夕国，你是她私心为自己做过的唯一的事。而能养育你也是你爷爷后半生最快乐的事，至于我......”
燕籍的嘴角挤起一丝笑容：“看着你，我才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