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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小说)

楼主:杜凯然  时间:2020-12-24 17:05:31

楼主:杜凯然  时间:2020-12-24 17:05:31
2013年的夏天,我站在敦煌的一处建筑工地的楼顶,我看着下面广场上的蓝色旅游大巴,黎明就要来了,东边褐色的戈壁顶起天空,裸露出蟒蛇腹部一样的冷光。在真空一样的寂静里,夏夜的寒凉渐渐苏醒。广场上,她站在1997年的这个季节,她在大巴的车门前挥动着蓝色的小旗子。旅游团就要离开了。这个广东的旅游团上了大巴,他们从广州飞到乌鲁木齐,离开敦煌,下一站就是嘉峪关。

玄奘离开了长安,他要去那烂陀寺,出家时,他说:“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这条路上死去的人如同流沙一样。

大师走过河西走廊,走过暗黄色的河流、金黄色的沙丘、明黄色的月亮、蓝色的祁连山、黑色的草原、黑色的菩萨、褐色的土坯房、白色的羊皮、骆驼留下的足迹,渐渐黯淡的山谷。

我看着下面城市的废墟,这个工地的塔吊还在,楼房的架构已经完成,可是工人都撤离了。我在这里住了一个夏天,楼顶的平台上蚊子很少,也没有多少粪便。有几个老流浪汉在下面的楼层睡觉,他们不和我说话。

下雨的时候我会到下面躲避一晚,十楼最东边的墙壁上,不知道是谁用粉笔画了一个佛像,画得很粗糙,在佛像前还有一个用三块砖头搭起来的供桌,上面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破瓷碗。不论在哪里睡觉,天亮之前我都会离开工地。如果不是那几个老人从上面跳下去摔死了,我可以在楼顶住到秋天。他们那一天晚上喝得很多,我在楼顶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后来有人开始哭。他们还叫了女人,那女人我见过,她在火车站一带捡垃圾,她是一个哑巴,人有些不正常,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叫她花姐。那几个人死了,警察来时,花姐抱着头蹲在墙角。我知道这个工地的每一个角落。水泥墙壁的裂缝里塞着烟头,变形的楼板上流出红色的烟尘,瀑布一样垂下,汇集在地面,汇集成河流。

远方的玉门关只是戈壁上的一粒石子。

1997年的夏季,她坐在党河的岸边,前面一片暗紫色的云,身边的一群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的身后是灯火稀疏的敦煌市区。上午她带着他们看了莫高窟,其中一个客人在纪念品商店里把一个夜光杯打碎了。她和老板吵了起来。黄昏的时候,他们去了鸣沙山,看到了月牙泉。从鸣沙山回来,天已经黑了。

大巴驶过黑夜,窗外的村庄已经熄灭了灯火,大巴穿过村庄的街道,店铺已经关闭。车灯偶尔扫过一个木牌子,上面用红字写着:长途电话、国内国际。星辰异常明亮,夜风吹来。戈壁滩的风在太阳下山以后变得清凉。车厢里没有人说话。

她从兰州来这里,长途车刚过黄河不久,前面就发生了车祸,车辆要在路边等待。她问旁边的两个同伴吸不吸烟。那两个年轻女子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她一眼,她的同伴们说她们不吸烟。她自己点着了一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天渐渐沉下去,月亮升起来,远处的山脉仿佛是云凝固在地平线上。田野里的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带着山那边的空旷。

我爬上莫高窟的第三层楼梯,这里有一排洞窟,靠近边上的一个洞窟,一半已经残损,门旁的石头门框上还雕刻了一个铃铛。中心塔柱上的佛像脸部都被砸平了,壁画顶部的天女的衣带飘到了倒斗形藻井的边缘。藻井发着磷火一样的光芒。

我看到白色的胡杨、绿色的骆驼刺、沙棘、白色的阳光、褐色的火焰山、蓝色的冰川融水流进坎儿井,博格达雪峰就在天上。

僧人乐尊来到敦煌,他开凿了第一个洞窟。

2002年秋天,她爬上家里的天井,固定好上面的匾额,她爬上屋顶,沿着屋脊走到一只猫的旁边,那只猫太小了,它无法跳下屋檐。她抱着猫,向梯子走。稻田烟雨迷离,巷子里传来的柴火气味挂着水珠。这是南京旁边的一个小村子,她抱着猫走进旁边的一个房子,她的爷爷躺在床上,爷爷看到了她,努力说话,可是他说不出来了。他很快就死了,埋在山坡上。就在几个月前,还是夏天的时候,她在南京走下一座过街天桥,她对身边的男友说,她想她爷爷了。她走到了人行道上。路边银杏树的枝叶挡住了路灯的光亮。

2001年的夏天,我路过新疆喀什,一个小女孩儿走过土墙小巷,边走边在小本子上写着阿拉伯字母。一只麻雀,落在不远处。随后又飞来一只麻雀。先来的麻雀发现了几粒草籽。它转过身去喂那个后来的麻雀,喂了十几次。

我在喀布尔找到了那家二手服装店,它临街的墙上有三面尖顶的窗户,门外的街道被货架占满,上面的衣服有的已经发霉。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买了一件长袖衬衫和一条宽松的白色裤子。

1994年,她从兰州去了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那一年白沙瓦举办了一个博览会。

玄奘离开长安,十九年之后他看到了敦煌。在西行的路上,碰到了两伙突厥强盗,强盗在抢劫之前互相打了起来,他们越打越远,逐渐消失在远方。

玄奘在天水停留一晚,即刻去兰州,再停留一晚,到达武威,在武威讲解《涅槃经》、《摄论》、《般若经》,停留一月余。到达瓜州。瓜州临近敦煌,他的前面就是莫贺延碛。莫贺延碛是一片在敦煌和哈密之间的沙漠。天地之间只有一人、一马。脚下是云,天空闪耀一片阳光。他死在了莫贺延碛。他走到白沙瓦。他死在了白沙瓦。

2003年,她结婚了,一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孩儿。

我看见一个女人走进了洞窟里。她向我走来,坐在对面的地上。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的面部很模糊。她面前摆放着一只银酒盏,我给她斟热酒,她喝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她放下了酒盏,眼睛望着洞口。一个拎着灯笼的人走进来,点燃了洞窟凹槽里的油灯。随后就出去了。洞窟外面的河水流过鹅卵石。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她站起来走了,几分钟之后,她拎着一个陶罐,放在我面前的木架子上,她站起来,左手拿起一盏油灯,靠近洞窟的一面石壁,那面石壁早已打磨平整,涂上了白色的膏泥。她用毛笔蘸着陶罐里的淡墨,在白墙上勾勒。我看出那是九色鹿的图案。1997年我看过这幅画,一千五百年之后,这个洞窟编号为257号。1900年,在敦煌16号洞窟发现了藏经洞。

她对女儿说:人与万物是不可分的,植物也能说话。一盆花草,每天对它细语夸赞,长势必蓬勃可喜。

两年后的一个夏日,她走在去往姐姐家的路上,那是一条山路,蜿蜒曲折。夏日的天气善变,前一刻清光万里,后一秒就电闪雷鸣,风狂雨暴。山里的雷声似乎也特别大,闪电也特别亮,她没停住脚步,闪电照亮她前方的山路。她看见山路边卧着一头老牛,暴雨下,它安静的咀嚼着嘴里的稻草,她与它对视良久,转过头,一朵小野花正在狂风里摇曳,她走过去,蹲下,仔细的看着它,它兀自展示着自己的美丽,狂风暴雨未能折损一片花瓣,这份美丽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玄奘到达了天竺,来到佛成道处,菩提树下,两尊菩萨像南北对向而坐。南边的菩萨像已经土没至胸。佛法将要灭了。

2010年,她的婚姻结束了,她走过从前的中学。初二的时候,她转到镇上的这所中学,没有人和她说话,放学后她一个人在操场上坐着。操场边上有一个凹陷的角落,长着厚厚的一层茅草,茅草的中央有一棵小树,她躺在那里看书发呆,那里无人打扰也不会被发现。那里是她放学后休息的地方。

2012年,她带着孩子在饭店吃饭。一个孩子和母亲在一个书店楼上的饭店吃饭,她前几天答应带孩子出来吃饭。她们买的书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告诉孩子,她们要去敦煌,过一会儿她们要去看电影,现在她要到外面吸一支烟。这时的街道超然的宁静。 玄奘大师走进了莫贺延碛,他死在了莫贺延碛。他来到伊吾国,他来到高昌国。他死在了高昌,玄奘大师开始翻越葱岭,他死在了雪山上。

2018年8月1日,我在郑州火车站广场遇见了花姐,她正在翻弄一个垃圾桶,我是徒步走到郑州的,我想去广州。花姐看着我,我低下头,装作不认识她,她在我身后喊:“是我推的。”我转过身。我说:“我知道。他们也来找过我。”她不再说话。我走到她的身边,我想给她钱,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的手没有拿出来。她抚摸我的脸,对我说:“走吧。” 我拥抱她,转过身继续向南方走。

女画师走出了洞窟,她沿着河岸走远。云是一个灯盏,照亮了半个夜空。

有一年的秋天,一个叫乐遵的僧人拄着锡杖来到敦煌,在落日的余晖里,他看到鸣沙山上佛光闪动。云影空明,乐遵把锡杖刺进三危山的岩壁里,再用力提起锡杖,岩石渐渐裂开,岩石的裂片花瓣一样落下,阳光如同水中的涟漪,铺展到四方,沙海中的每一粒沙子都在发光,每一粒沙都藏着一个佛像,万千的人影走过敦煌,万千滴泪水堆积成沙海,万千的家园被炸成瓦砾,沙粒仿佛萤火飘动。千万人的痛哭,无尽的洞窟彩画,经卷如同流水。乐遵站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叹息,眼前的光影连同他自己,被阳光从天边轻轻抹去。

玄奘大师走过了敦煌。

楼主:杜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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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20-12-19 18:44:11

更新时间:2020-12-24 17: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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