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子时节雨水总是格外繁多，滴滴答答，弹珠似的在瓦檐间不断跳跃，偶有那么一两颗滚进阿九单薄的衣襟里，激得他不禁打了个颤颤。

阿九拢了拢领口，手上利落地挑起两个快有他半个身子高的木桶，小心翼翼穿梭于各个院落之间。其中不断有人招呼他：“阿九！这边这边，趁着主子没起，快把热汤备足了。”

忙前忙后一大通，阿九全身上下被雨水淋湿了不少，在初夏微凉的清晨里有些瑟瑟，可他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又准备赶到下个庭院。雨水混着氤氲热汽洇湿了他微微发黄的鬓发，连同那张气色总不见好的小脸也有些水润。

阿九今年已近十三了，因为手脚迟钝又一根筋，在罗府当差的两年多里，做的都是些劈柴烧水的杂活儿累活儿，一年到头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却也从不叫苦。

管事的李叔见他太愣太呆，又心疼他那小身板，便想给他寻个轻松点的差事，让他去刚出生的小公子那边伺候——想来姑子婆子一大堆，阿九去了那儿只需在门前一杵就成，做了主子跟前的人，月钱也得跟着翻两番，底下不知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插上一脚。

可一向不太会拒绝人的阿九这次却回绝了，对着李管事那张诧异的脸千恩万谢，直叫被拒绝的李管事都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这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李管事摇头叹息。

撞上这样大一桩肥差也能放过，总免不了被人暗自取笑是木头一个，或尖酸地嘲讽心眼太高却没那个福分。

“看不上小公子那头的油水，难不成还痴心妄想到罗三公子跟前服侍不成？”有人朝阿九的背影啐了一口。

那人音量不小，显然是看准阿九没脾气所以不打算回避。果不其然，只见阿九动作顿了顿，而后不发一言地抬脚离开了。

而在背对人的那面，阿九紧抿着唇神情恍惚，哪怕用尽全部力气，也无法抑制自己不去在意那个名字。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罗三公子罗梵迦啊。

早在他还身处街头流浪时，就听说了罗府有个名声赫赫的罗三公子，天生聪慧且精通佛法，生得也是端明秀雅，宛若神佛。曾有高僧为他批命：说其乃是金佛转世，此行注定要为众生降下福泽。

阿九起初听了只觉得荒谬，人间真佛么？若真到了凡尘，若真能像人们口中说的那样降下福泽，他月九不求大富大贵，只需有碗饭果腹就好。

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告祷，就在他被人牙子捉住，反抗不成奄奄一息时，有人拨开车帘悲悯一瞥，高贵矜持恍若云端神佛，开口即定了阿九的生死。自此他可以不用在人牙子手下讨生活，而是以良民的身份进罗府成为一名仆役。

能遇上罗三公子，可不就是他此生莫大的福泽么？可他太没用。阿九心里苦笑，愚笨如他，哪来的资格去服侍公子，报答公子对自己的恩泽？

在进罗三公子的院子前，阿九下意识地去拍衣摆，才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已然湿透了。他有些苦恼地皱眉，只好粗粗整理了番领子和袖口，这才伸手提起木桶，一路上小心地轻拿轻放，最后安静地守在门前等待。

负责伺候公子的小厮捧砚这时也在，他穿的自然不会是府上仆役们清一色的短褐，而是一身嫩绿罗衫，衬得他本就清秀的脸更多了几分灵气。

捧砚这时见到阿九也不意外，反而习以为常地招呼他上前：“你看你，今日也这般早，都说了院子里自会有人去取，哪需要你这样来回跑。啧，瞧这衣裳都湿了。”

阿九却没挪一步，只低头腼腆道：“我早就做惯了的，若是突然不来了，耽误主子们起早岂不是给大家伙添乱。”

“可哪会像你这样挨个儿跑！叫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见了可少不了埋汰你，吃力不讨好……你就像我说的，只挑几个位分高的亲力亲为，再顺便表现一下……”

眼见阿九脸上越来越慌乱，捧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人，就是太老实，老实到叫人想欺负。”

忽然屋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想必是公子醒了。

见状捧砚连忙领着其他人进去伺候，阿九自觉垂下头，却在门开的一刹望见里边那人惺忪的睡眼，眉心一抹艳红，而那道潋滟眸光朝自己扫来时，阿九竟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只听得见檐下淅沥的雨声，杂乱无章一如他此刻心跳。

第二章
“公子今日醒得真早，可是雨声太大扰了您歇息？”

捧砚问完顿时有些惴惴，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家公子一向寡淡不爱多言，关心不成不说，恐怕还会觉得自己嘴碎。

罗梵迦接帕子的动作顿了顿，却也没回答，一如往常般认真洗漱完毕后，才摩挲着手中佛珠状似无意道：“门外站着的是何人？”

“那是炊房烧水的小伙计阿九，”捧砚眼珠转了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您别看他年纪小，干活却踏实，每日各房的热汤全靠他一个人跑腿，叫他偷懒还不乐意呢。”

闻言罗梵迦默了默，侧过头静静听了会雨声，而后温言道：“去拿件披风吧。”

捧砚点头应是，连忙捧了件月白披风到罗梵迦面前，罗梵迦看了他一眼，道：“既然都为他说话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公子果然仁心。”捧砚乐呵乐呵地跑到阿九面前，嘻嘻道：“喏，公子赏你的。”

阿九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件披风，一时间不可置信：“这、这……”

“这这什么？难道你不要？这可不行，公子赐下的东西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还不快披上，跟我进去向公子谢恩。”

阿九几乎是被扯到了罗梵迦跟前，脚步磕绊的同时整颗心也几乎要跳出胸膛，嗵嗵作响。

他努力将自己站得笔直，好像能借这姿势汲取到什么力量，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胆怯、上不了台面。可当他尽量坦然地看过去，见到手持经书的罗梵迦抬起头与他对视时，脑中霎时有闷雷炸响，嗡嗡作鸣。

他立马垂下头囫囵道：“阿九谢罗三公子赏赐。”

朦胧的湿汽扑面而来，在满屋子檀香中宛如一场新雨初至，令罗梵迦的鼻尖有些微的痒。

他将目光移到手里的经书上，竟一时不知道该看什么，只盯着眼前几个字在心中细细描摹，而后平静道：“下去吧。”

阿九莫名的有些失落。就连一路上淋雨回去也没什么感受，那件披风被他护在怀里，直至回到炊房时还带了点余温。方才经历的一切就仿佛一场梦般，梦里雨声切切，温和矜贵的白衣公子抬头与他盈盈对视着，两人仅有一步之遥。

炸开的火星子猛地飞溅，在阿九的手背上烫出一道红印，他连忙吃痛地缩回手，看着醒目的伤痕，纷乱的思绪也终于回归现实。

他不会忘记，自己如今仅剩这点体面，也是罗三公子随意施舍给的。

尊卑之别如同天堑，而罗三公子那样的人物，就连肖想也不能够，他注定只能仰望，或偶尔卑微乞怜罢了。

而他在面对罗三公子时，那副强行自尊的模样，也真是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