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许四罗锅背驼，他是我二舅母的娘家兄弟，我得叫舅舅的。我没和他说过话。我的一班车轮高的表兄弟上午八、九点钟看着许四罗锅到西南河放羊，下午晚霞正红时又和羊群回到村里。西南河是冲切沟，一公里长，西接溧河，夏汛有水。许四罗锅对襟盘纽白粗布褂儿，大裤衩子，踩瘪后跟的针纳啪打板黑布面拖鞋，弯腰弓脊，搦着羊鞭儿，二十岁的人像个老年。羊群过去了，孬娃子们不远不近追着喊：

放羊娃儿，走大路，
撵不上母羊鸟骚胡（公羊）。

孩子们越喊越来劲儿，激越清脆的童声合唱一遍遍响彻村里，妇女抿着嘴笑。许四罗锅回来赶，娃子们散得比兔崽子还快。许四罗锅回家，长辈数落他：你没有一百哩，和娃儿们怄气？许四罗锅挂不住面子，站村边大堤上，祖宗八代母亲姐妹，唾沫都骂干了。骂得难听，惹得众骂，小叔和哥哥把许四罗锅捆得结结实实，拴在沤粪坑边的歪脖子枣树上暴晒。哪家没孩子，家家沾亲带故，他等于骂了全村和自个儿的祖宗。第三天头晌，许四罗锅娘找到大队会计冯舅爷，说：这孩子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天一黑就磨刀，攮子、镰刀、菜刀、刺刀、凿刀磨得寒光闪闪，手磨破了，磨刀水血乎乎的。冯舅爷说：许四有过，可事出有因，郁在心里，他要说人哩，别做了想不开的事儿。许四罗锅的二哥许二说，怕球，怕他日翻天？冯舅爷说你俛辈乱插话，你兄弟，没个疼热？当晚，许家备下猪头肉菠菜豆腐二斤白酒，请了村里场面人就着明亮的洋油灯捯饬这事儿。许四罗锅梗着脖子不来，后来撅在墙角不落座。冯舅爷顺毛捋，讲道理，把许四罗锅说服了，认了错，场面人保证各家管好孩子。这一章算翻篇了。从此，家家禁约孩子别招惹许四罗锅那二球货。

孩子们饶过许四罗锅，又挑中卞老大这个烘柿子。卞老大住村西邙，地势阴隰，一下雨就成了泽国。老婆死了，卞老大请瞎子相宅，半瞎子说宅临阴穴，不吉。村子和大中华地势一样北高；中间有黄河流向的掐腰葫芦池塘，种着荷花。掐腰位置有个公厕，肥水排到塘里。瞎子村东村西，村北村南，相中公共厕所那块地，说是龟背，旺地。全村对破坏公厕盖私宅不忿，卞老大起屋那天没一个人帮忙，卞老大是个舍得一身剐的犟人，一个人倒墙平地，亲戚看不过，后晌来几个人连夜建了一间土坯瓦房。起脊时正值夜半，放了挂浏阳花炮，不年不节的爆竹炸响像是鬼子来了，小孩有吓醒的。第二天新房矗立村中鹰眼睥睨。有人骂它是“小木屋”，骂卞老大是棺材瓤子。卞老大到城里菜市街卖豆芽，看中一对红眼白长毛兔，卖兔子的亲自把兔子送到小木屋。卞老大好酒好朋友，韭菜炒鸡蛋请他喝了两盅。秋初，兔子胤了十几只，毛绒绒肉敦敦雪花可爱。有一天后晌卖兔人打村里过路，第二天卞老大骂街，他的宝贝兔子一窝端，连笼子被偷走了。娃儿们呢，可不体谅，依旧在月光下围着小木屋喊：

深邃的历史背景
悲悯的人文情怀
口语化写作
民间文学的滋养
这篇小说：正八经的纯文学
没有读者

鸟筚不要鸟毛尾。

鬼精灵唱诗的声音排山倒海，卞老大赶鸭子下河赶散。散而复聚，周而复始。卞老大屋里孤独，不排斥孩子吵闹，何况是他说过的粗口，不是真生气。我到上学年纪，舅家就不住了。我家在的那条古街滨临淯水，就是李白诗中“白水真人居”的白水，现在叫白河。街东头结束五条街，东向小东关至回民区河街，南向古城梅花寨之一的"小寨门"，正北解放路有杨廷宝故居“杨府”，一度是军分区驻跸，杨府500米处，有董作宾故居，街尽头有一小旅馆，刘少奇 38年由延安赴竹沟新四军驻地曾经住宿。这条两公里长7米宽的小街很多年都是古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解放路东边东北向的菜市街驰名方圆2万平方公里（当地政府辖一市十三县），卖水产牲畜棺材农副产品。西向小西关街有个搬运站，门口一间塌房，上面张一件雨衣，住着神经病人赵老二。老二是食堂职工，不发病时到饭店上班，不是打碎碗就是和客人干仗，饭店支部特许他支工资不上班。我上学路上经过搬运站，老远就听到老二铿锵有力地演讲：

毛泽东大败蒋介石……
他在讲历史，就像我的小小说，反复几个词。老二中气亢足，嗓音洪亮，鸡鸣即唱，直至日中。有时改了词，过去老远了，还听到老二洪亮的声音：
八路军，（被）国民党铁丝穿着肩膀游街，到白河挑水，扁担往河里一撺……

有一天搬运站门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听说老二和人打仗，我挤进人堆里。街心空出月亮地，地上一条扁担两个空箩头。老二雄赳赳地和一个醉汉撕跤。醉汉摇摇晃晃扑上来，老二接腕、扳腕、脚下一扫，醉汉跌倒地上；再起再跌，一连跌了七、八个跟头儿，跌得醉汉坐在地上不起来，直着嗓子骂。老二心性不赖，没有刻意虐待醉汉，只是说：你起来，再干，今儿非打服你不可。我看那醉汉灰脸秃噜，鼻青脸肿，正是卞老大。他到菜市街卖完豆芽，到饭店喝了两盅，路过老二的寒舍瞅了一瞅，巧和老二对了眼，老二说：
瞅球啥？
瞅也不中？卞醉汉说。
就不中。
晚了，瞅了，拔不出来了。
非得把瞅的拔出来。

老二抖擞精神，腾挪虎步，冲到街上；卞老大扔了空筐，攥拳捋袖，当着家乡父老的面当街干上了。亏得卞老大喝醉了落了下风，要不还是对手。这红薯村三个二球都是光棍，许四罗锅年龄小，薛三毛更小，只有十九岁。三毛1米89，身挺腰直，满身驴力，是个美少年。他由于和亲爹干仗被叫做二球的。他的轶闻是躲在牛屋里搓一只老公鸡，那公鸡受惊扑棱棱跳窗飞走了。这是哥哥们编排没趣他的，哪有那回事儿。三毛懒得辩解，他拎着铁锨守堤浇地，看到哪儿管涌了就补几锨土。我跟着他来来回回在堤上走。他晒黑的脸有一股英气，倔脾气像个英雄。大热天正午，我们坐在紫荆花下用蓍草算命，草从一头撕开，两半了说生男孩，劈叉儿说生女孩。我有他一半年龄和个头，我兴趣盎然他却无聊不玩了。他坐在堤上，揭腿上的伤痂，那化脓的血痂核桃大，他用木棍揩着脓水，后来血水顺腿流，我觉得他是不怕疼不怕死的汉子。他不和姑娘说话。他想参军。我说他是当兵的料，战场上肯定是杨根思黄继光。他蹲在地里解手，邻村两个少年隔着河堤喊：
拔橛儿的起来吧，龙王庙的鬼来了。

天上起了荫翳，乌蒙蒙的，数点寒星隐去，远处天幕低垂，乌鸦一样黑；过一阵子又明亮了。雪花落到手上就化了。洇湿的泥土成了润泽的深色；雪花舞着，渐渐匍匐开，田野朦胧的白光成了瓷实白。远远近近，弥望价白。麦秸垛成了晶莹的雪球。下雪不冷下雪冷，我觉得暖和。回家没意思，我喜欢在亮天地里，一两个人，孤孤独独地看着下雪。多年以后，我的一个舅舅辞世，我回到暌违多年的红薯村。许四罗锅已经是蔫巴糊涂的背锅老头子，记不得我是长年赖在舅舅家的城里少年。卞老大死了多年，他到菜市街卖完豆芽，中午喝了酒，天擦黑回村走在大堤上滚到河里淹死了。我向侄儿们打听薛三毛，有人知道这个人。薛三毛当兵的第二年，部队炸山修路，遇到一个哑炮，三毛察看时哑炮突然响了，碎骨血肉埋在石头里。我现在知道，三毛十九岁时解放三十年了，崔二旦在三十年代就病死了。他的苦大仇深是屁话。我还记得当年揶揄他的童谣：
芝麻叶，呼兮兮（xie风吹的样子），
薛家儿，会打铁，
打俩钱儿，给他爹，
他爹买个红缨帽，他娘买个咯噔靴，
咯噔咯噔上马车。
上面换一个姓就是换一个嘲谑的对象。娃子们以磅礴的活力对抗着恶劣的生态。送殡的酒宴上我喝了很多酒，向壁而哭，侄儿们劝我节哀顺便。没人知道，我哭薛三毛。舅舅寿终天年，在农村叫“喜丧”，我是哭那位英俊少年，那位揣着英雄梦，渴望一番作为的我的童年玩伴。倘若预知这普天大雪的日子是我和薛三毛最后一面，是他最后一个冬天，这倾泻的泪流就在这雪野里淌下了。雪越下越大，我们在麦秸垛上掏洞挤进去，看着牲口回村，红薯村蔼蔼而上的中饭的炊烟，炊烟缭绕在飞雪里，烟突撅起在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