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渔夫与水鬼

从前有个渔夫，年近五十，没有儿子。因为家中冷清，每吃过晚饭，他总要提一葫芦酒到渔船去，独酌一回，再撒几回网，捕一点鱼。
那年中秋，家家户户赏月团圆，渔夫看着江中月影，只觉得幻美迷人。他打开葫芦，往水里倒下去半葫芦酒，祝颂道：“今夜中秋，风清月明，水里的孤魂野鬼，也来喝一杯吧！”
话音刚落，来了一个少年。
少年文质彬彬，穿着读书人的衣裳，他在渔夫对面坐下：“我来了，多谢你的邀约。”声音轻飘飘，但听起来很喜悦。渔夫知道他是水鬼，心里有点怕。不过，碰杯饮酒，两人说话蛮投契，转眼夜深，渔夫相见恨晚：“早知你在这里，以前就该唤你上来。”
“可不是吗？我在这块水域，已经待了二十年。”
放下酒杯，少年站起身：“我去给你赶鱼。待会儿听得水响，你就撒网。”
不一会儿，只听见“噼啪哗啦”，渔船边水声大作。渔夫撒下网去，沉甸甸拉起来，全是大鱼。
渔夫得到满仓的渔获，第二日卖鱼得利，远远胜于平时。

从那晚起，每一夜，那个少年水鬼都到渔船来，与渔夫饮酒聊天。渔夫怜惜少年早死，又慨叹自己膝下没有儿女：“要是你是我儿子，该有多好。”
少年笑着说：“渔父夜夜请我饮酒，我赶鱼你撒网，我与渔父，也算有父子的情分了。”
这样过了两年。
有一晚，渔夫来到渔船，少年已经先到了。他一见渔夫，就兴奋地告诉他：“我罪业已满，明日有替身来，终于可以脱难投生啦！”
渔夫很为他高兴，当晚说到身世，少年悲欣交集：“我原是江对岸柳树坊赵氏独子，溺死在这江里二十二年，也不知父母如何苦痛。如果他们尚在人世，也已年近古稀了吧——今日我为溺水鬼，虽然无能为他们做什么事，但内心仍旧记挂他们，明日往生投胎，这一点记忆，也将消逝了去，多么哀伤啊！”
渔夫宽慰他：“这件事你无须忧虑。咱俩结交一场，你脱难投生，我必定代你探望他们。”
少年谢过渔夫，起身去驱鱼。他往常只赶一次，这一晚，他连赶三回，直到渔船满载将沉，两人才洒泪分别。

第二天，渔人卖鱼归来，正要靠岸，忽然看见两名彪形大汉追赶一个少女，少女跑到江边，无路可逃，“扑通”一声，投江自尽。
渔夫来不及多想，急忙驾船过去，伸出竹篙，救起少女。俩大汉凶神恶煞冲到船边：“把她交出来！”
少女泪如雨下，双膝跪下：“大伯救我！”
原来，这少女父母双亡，被舅父卖到妓院，今日拼了死命，才逃脱出来。
俩大汉冷笑说：“除非你出得起二十两银赎她，否则就算她投江死了，也要拖她尸首回去。”
渔夫这两年渔获丰厚，身上刚好有二十两银，就出钱为少女赎了身：“你无家可归，我亦无儿无女，以后你留在我家，做我女儿好了。”
少女千恩万谢，跟渔父回家，拜了爹娘。少女勤快懂事，捋起袖子马上沏茶烧饭操持家务，渔父渔婆十分欢喜，一日间，满屋子漫溢欢声笑语。

晚间渔夫携酒到江边，少年上了渔船，埋怨他说：“今日替身已到，你却救起她，这不是坏我的好事吗？”
渔夫说：“我对不起你。那会儿见人投江，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如今我已收她为养女，以后我让她替你尽孝吧！”
渔夫带养女到江对岸，寻到柳树坊赵氏的家。这时赵父已经过世了，赵母年过七十，孤独一人，生活十分艰难。渔夫只说是远房亲戚，接了赵母回家奉养。
少年虽然不能脱难投胎，得知母亲安好，也十分欢喜。

这样过了半个月，少年又与渔夫道别：“渔父，明日又有替身来，这回不是人命，你可不能再管闲事了。”
“不是人命是什么？”
“城隍爷与我通了声气，明日会有一头猪到这江边饮水，我拖它下去，便可取得替身，去投胎畜生道。”
渔夫沉吟了好一会：“你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去做畜生呢？”
少年落下泪来：“一向不曾与你说得，溺水鬼在这江河里，真个是万分苦楚啊！晴天倒是没什么，一下雨，千万点雨滴，只像千万支芒箭，直楞楞射入身体。到得寒冬，江面结冰，冷入骨髓。这些苦楚我再不想捱受了，只要能得生天，就是做个畜生也好。”
“人到底是人，再苦，也不该堕落畜生道。你再忍耐一些时候，总有机会。”
少年一味喝酒落泪，不回他话。

第二日，果然有一头猪到江边饮水，渔夫驾船过去，一桨子把它打上岸，再一桨子把它远远赶开。
这天夜晚，他久久没有见到少年。
渔夫把整整一葫芦酒倒入江水，又是劝，又是哄，又是讲道理，那少年总不上来。渔夫自个儿撒网打鱼，他在渔船上，一直待到鸡啼，直到天色将白，那个少年才上来会他。上得船来，笑吟吟一脸喜色：“今夜城隍爷唤了我去，说你一月间连救两命，积了阴德，如今命中该有个儿子。又说你我修得有缘，教我投生你家，做你儿子。”

果然这一年，渔夫老妻怀孕，生下一个儿子。
渔夫有了养女，又晚年得子，只觉得人生圆满。他孝养赵氏老母，供奉她安度晚年。待老夫人安详离世，渔夫的儿子渐渐长成。
这儿子聪明能干，成年后当了渔盐商人，他经营得家业兴旺，子子孙孙养了一大帮。（完）

后记：我琢磨这渔夫水鬼型故事，也琢磨好多年了，手头故事资料足够多了，好几回尝试讲给人听，故事已经很完备。
然而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每想到蒲松龄的《王六郎》，我就失去述写它的勇气。再怎么写，我也写不过《聊斋》集子中一等一的佳作吧？
这两日整理书箱，翻出佛家的书来读，听从佛家教诲，慢慢放下内心的痴愚执念。只教自己心心念念，回到正念上来。我发现，没有了你我高下的执迷，每一个作品的生成，都回到它自身，变得自由、舒展。然后我翻开最初的目录，看见它，越过岁月的尘埃，它呼唤我：“书写我，你该书写我了。”
于是，我听从它的召唤，一字一句写下来，便有了这个文本。
读一遍，再读一遍，故事实在美好，它述说的是真正有价值的人际交往原则，人与人交往相处，互补互助，最后各自圆满，达至双赢——这一点，富有永恒意义。

本故事参考资料：刘守华《<王六郎>和渔夫水鬼型故事》；顾希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渔夫和水鬼故事解析》；浙江民间故事《抲鱼佬与河水鬼》 何淡英 讲述 边红英采录；江苏民间故事《落水鬼报恩》；广东民间故事《水鬼升城隍》 张日带 讲述 覃志端 采录；蒲松龄《王六郎》。

2

变成蟋蟀的男孩


古时候有一个皇帝，酷爱斗蟋蟀。但是，御花园花儿太香，虫子太少，长养不出强健的蟋蟀。
为了弄到天底下最善战的蟋蟀，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各州府长官，端午之前，必须进贡3只超级蟋蟀，否则革职查办。”
什么是超级蟋蟀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十战十胜而能毫发无损，是一级蟋蟀；百战百胜而毫发无损，是超级蟋蟀。
就这样，寻找超级蟋蟀的任务一层层派下来，从州府到县城，从县城到乡镇，终于派到竹筒村村长祝成名头上。
祝成名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地道的书呆子，既不忍收蟋蟀税，又不敢叫乡民交纳蟋蟀。怎么办呢？他日夜长吁短叹，愁得皱纹深陷。

祝成名有个男孩，当时11岁，酷爱荒野，异常顽劣，每天吃饱饭就往野外跑，不到下一顿饭不回家。
见父母一筹莫展，男孩拍拍胸脯，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个小蟋蟀，我去捉一只。”
说捉就捉，男孩钻到山脚下，伏在小河边，跑上荒废的大佛寺，循着蟋蟀的声音，找到蟋蟀的洞穴，灌下水去，等蟋蟀浮出头来，小网兜一盖，很快捉到10来个蟋蟀。其中一个金头紫背，10战10胜，成了一级蟋蟀，男孩给它起了个名号，叫“吉弟”。
吉弟送上县城，县太爷一看，大加赞赏：“这个蟋蟀模样俊健，鸣叫声悦耳动听，真是质优名虫呀！不战不见真功夫，咱来斗一斗吧。”
说斗就斗，吉弟对战全县冠军蟹壳青，大战30回合，两败俱伤，蟹壳青断了前肢，吉弟也没得到好处，折了后腿。
县太爷大怒，打了祝成名三十板子，责令他再交一个蟋蟀，如果比不上蟹壳青，到时吃不了兜着走。
祝成名回到家，愁得眼泪直流，一夜之间，头发胡子全愁白了。

男孩温了一碗酒给父亲喝，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蟋蟀，我再去捉一只。”
说捉就捉，男孩钻到山脚下，伏在小河边，跑上荒废的大佛寺，循着蟋蟀的声音，找到蟋蟀的洞穴，灌下水去，等蟋蟀浮出头来，小网兜一盖，很快又捉到10来个蟋蟀。其中一个全身墨黑，油光铮亮，10战10胜，成了一级蟋蟀，男孩给它起了个名号，叫“小黑”。
小黑送到州府，知府一看，大加赞赏：“这个蟋蟀体格虽小，机灵活络，正所谓浓缩就是精华，真是百里挑一呀！不战不见真功夫，咱来斗一斗吧。”
说斗就斗，小黑对战全州冠军麒麟王，大战了60回合，两败俱伤，麒麟王断了头，小黑也没得到好处，折了腰。
知府大怒，打了祝成名六十板子，责令他再交一个蟋蟀，如果比不上麒麟王，到时让他生不如死。
祝成名回到家，卧在竹床三天三夜起不来，男孩端饭到床前，见父亲气若游丝，呻吟着说：“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好。”
男孩一跺脚：“一个小蟋蟀，什么大不了！”一转身就跑去捉蟋蟀，却在门坎上绊了一跤，一头撞在地上，不省人事。
祝成名悲痛万分，顾不得身上的棒伤，挣扎着站起身，夫妇俩抱起儿子，放在木床上，哭哭啼啼守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男孩终于睁开眼，然而目光呆滞，神情萎靡，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整个人失去了神采。
眼看儿子成了废人，不可能捉到超级蟋蟀了，祝成名心如刀割，眼前漆黑，整个人仿佛浸在绝望冰冷的墨汁里。他缓慢踱步，来到门前半枯的水井前，正要往下跳，一激灵，看见井沿的朝颜花上伏着一只小蟋蟀，墨黑里透着金红，个头比小黑还要小一半，呆滞木讷，仿佛石头做的。忽然它“啾”一声，跳到祝成名的后脖子上。祝成名吓了一跳，伸手往脖子一抹，抓住小蟋蟀，往地上一甩。那会儿旭日东升，一个大公鸡雄纠纠气昂昂正在井沿觅食，见地上落了个黑虫，快步上前，伸嘴一啄，那蟋蟀身子一弹，跃上鸡头，不偏不倚正伏在鸡冠上，死死地咬下去，死死地不放松。
大公鸡惊恐万状，又是跳，又是叫，又是翻身，又是打滚，却始终无法摆脱小蟋蟀。祝成名看得心花怒放，连忙抱住公鸡，捉住蟋蟀，把它养在最好的青竹笼里，喂给它上好蟹肉和黄金碎玉米，还给它取了个名号，叫“小金龙”。

没多久，小金龙送进皇宫，皇帝一看，满脸嫌弃：“什么东西？又小又木，斗得过我的蝴蝶花吗？”
说斗就斗，小金龙对战蟋蟀榜眼蝴蝶花，只斗了3个回合，小金龙一跃而起，跳上蝴蝶花的头顶，死死咬住，转瞬之间，蝴蝶花蔫了。
皇帝欣喜若狂，让小金龙对战蟋蟀状元白虎星，斗了10来个回合，小金龙高高弹起，瞅准时机，落到白虎星的后背上，头部紧紧咬住，尾翅高高翘起，仿佛变成一位潇洒的骑士。
白虎星浑身不自在，驮着个小金龙，左奔右突，冲上腾下，就像年节里表演舞狮子，大狮子背着个小狮子，跳舞取乐儿。
皇帝乐坏了，命人分开两个蟋蟀，把小金龙养在最新打造的纯金笼子里。
从那以后，小金龙被封为蟋蟀状元，成为蟋蟀中最闪亮的明星。最奇异的是，每当听到琴瑟笙箫的声音，小金龙就会应和着音乐翩翩起舞，它的舞姿精妙有趣，能使人忘掉忧愁。
皇帝宠爱蟋蟀小金龙超过最美貌的妃子，他表彰进贡小金龙的州官，赏赐他黄金、锦衣和名马。州官没有忘记进献小金龙的县令，赞美他政绩卓越，承诺给他升职加薪。
县令饮水不忘掘井人，不但免除了祝成名的徭役，还让他进了学，做了秀才，中了举人。没过多久，祝家住上了高楼大厦，有了百亩田地，鸡鸭牛羊不计其数。
过了一年多，祝家的男孩才恢复正常。他说，他曾经变成一只超级蟋蟀，百战百胜，所向披靡，能够表演杂技，闻歌起舞，因此住上了纯金的房屋。

后记：在《聊斋志异》近500篇作品中，《促织》独放异彩，其笔墨之跳脱灵动，其形象之深邃传神，我在每一个时期读到，都深感受益匪浅。
因其故事精彩意蕴无穷，林语堂、汪曾祺都重述过它。细读过前辈们的文本，我也拿起笔，笨拙地重述它，一字一句写下来，再次感受重述的美妙与艰辛。
这几年浸润在民间故事的汪洋里，直觉这个故事与“枣核孩子”型故事（即西洋“拇指汤姆”型）相类，它的核心来源于民间故事，彰显小孩子的游戏力与洪荒力，蒲松龄以天才笔墨写成《促织》，希望我的重述能让这个故事成为地道的童话。



本故事参考资料：蒲松龄《促织》；林语堂《中国传奇》；汪曾祺《聊斋新义》；陈涛《鲤鱼 猛虎 促织——林语堂在《中国传奇》中的形变与神不变》

3

穿墙术

一苇 述

古时候有个老神仙，住在崂山上。他已然长生不死，但仍在修行，期望永葆青春之心；他已然法术高强，但仍在锻炼，想要抵达更高深的境界。老神仙拥有一座殿宇，名叫太清宫，建筑在崂山深处，那地方高耸入云，人迹罕至，金鹿看守药圃，白鹤为仙人传递书信。
很少人能找到太清宫，多数人在崂山迷路，兜兜转转，最后原路返回。

一天，少年王七背着简陋的行囊，攀山涉水，来到太清宫，跪到老神仙面前：“弟子诚心拜师，求道修仙，请收我为徒，请收我为徒。”
老神仙坐在蒲团上，睁开眼，注视王七的眼睛：“你从小娇生惯养，恐怕吃不了苦。”
王七伏在地上，大声说：“能吃苦，能吃苦。”
于是老神仙给他一把斧头，让他去砍柴。老神仙原本有12个弟子，有砍柴的，有舂米的，有炼丹的，有种药的，如今加上王七，合共13个。
砍柴一个月，王七手脚长满茧子，腰腿酸痛难受。他后悔了，一再想：“在家高床软枕惬意自在，干嘛跑来活受罪？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霜风吹落木叶，时节到了中秋，太清宫来了两位客人。王七砍柴归来，天色昏暗，屋里还没有点灯。老神仙说：“月色澄澈，就把月亮清入太清宫，照耀今宵的盛宴。”
他随手取过一张白纸，剪成月饼形状，往墙上一贴。
霎时间，清光皎洁，满屋光明，天上的月亮竟然当真移到屋子里面来了，彩云绕着梁柱，缓缓地飘动，月中丹桂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真香啊！

一位客人说：“彩云追月桂花香，怎么能缺少美酒呢？”
客人招来白鹤，白鹤飞进月亮，衔下来一个小巧的酒壶。客人把酒壶交给王七，让他给大家倒酒。酒香醇厚醉人。
王七心里嘀咕：“小小一壶酒，怎么够呢？”
没想到，一杯一杯接一杯，美酒像泉水一样源源不绝。大伙儿一次次举杯畅饮，壶里的酒仍然是满的。

酒到酣处，另一位客人说：“佳肴美酒好时光，怎么能缺少嫦娥的歌舞呢？”
他捉住一根筷子，微笑着，朝月亮掷去。
筷子没入月宫，不一会儿，飞下来一个美女，初时像筷子一般高，落到地上就和常人大小了。那嫦娥细腰柔软，脖子像天鹅一样优雅修长，神情半带喜悦半带哀愁，翩翩然跳起了《霓裳羽衣舞》。跳完《霓裳羽衣舞》，嫦娥唱起《广寒曲》：“仙人呀，回来呀，为什么幽禁我在广寒宫呀？”
歌声清脆明亮，像箫笛一样悠扬，神仙和弟子们都陶醉了，纷纷赞叹、击掌。如此醇香的仙酒，如此美貌的神女，如此婀娜的舞姿，如此迷人的歌声，人世间是不可能享有的啊！王七沉浸在美妙时光里，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嫦娥缓缓转身，向每个人鞠躬道谢，然后跳上茶几，变成一支筷子。

老神仙把筷子放入箸笼，叹息说：“嫦娥回去了，神女如此寂寞，我们为什么不上月宫陪陪她呢？”
话音刚落，三位神仙已然移到月亮里，坐在大丹桂树下。吴刚放下伐木的斧头，为他们斟酒。嫦娥抱着玉兔过来陪酒，四位神仙谈笑风生，十分逍遥自在。
弟子们抬头看上去，人物虽然小得像米粒似的，眉毛眼睛却都看得一清二楚。

夜深了，月亮暗了，仿佛一盏灯熄了。王七劳累了一天，又喝了酒，深感困倦，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老神仙说：“客人走了。你们收拾收拾，歇息去吧。”
大弟子点亮灯笼，只见老神仙独自坐在蒲团上，墙上的月亮失了神采，还原成一张月饼状的薄纸。吃剩的佳肴仍在，喝剩的残酒也还在，酒壶却不见了，梁上的彩云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王七暗暗下决心，不论多苦，多累，一定要坚持到底，务必修道成仙。

接下来，仍旧砍柴，王七手脚上的茧子更厚了。又捱了一个月，王七再也抵受不住，他扔了斧头，跑到老神仙面前：“师傅，我想回家了。这一趟修行历尽艰辛，纵然不能得道成仙，好歹教我一两样法术吧！”
老神仙笑了：“我就说你不能吃苦嘛。没关系。你想学什么呢？”
“师傅平日走路铜墙铁壁不能阻挡，就教我这穿墙术吧！”
“没问题，你跟我来。”
老神仙把王七领到墙边，教给他穿墙的咒语：“心聚神凝，无欲无求，入无物无我之境。”
王七念熟了，老神仙说：“闭上眼，跑起来，冲过去。”
王七念诵咒语，奋力奔跑，猛冲过去。果然，面前空无一物，墙壁全然消失。再睁开眼，已经到了墙壁外面。
老神仙叮嘱他：“王七，你记着，须心存善念正念，不得有歪念邪念，否则法术不灵验。”
“知道了，多谢师傅。”
王七满心欢喜，辞别老神仙，下山了。

一路念诵咒语，一路穿墙过户，一路狂奔猛跑，半个月后，王七回到家中。一到家，他就向所有人吹嘘：“我见了神仙，上了月亮，喝了吴刚的桂花酒，听了嫦娥的《广寒曲》，还学了所向披靡的穿墙术。”
人们半信半疑，有人说：“你有穿墙术，想拿谁家东西就拿谁家东西，不就发财了吗？”
有人说：“你有穿墙术，想看谁家美女就看谁家美女，不是太爽了吗？”
又有人说：“穿墙过户，口讲无凭，你倒是穿给我们看看呀！”
王七心想，他们说得太对了，我原先怎么没想到呢？
他想着别人家的财宝，想着别人家的美女，念诵起咒语来：“心聚神凝，无欲无求，入无物无我之境。”
一边念诵咒语，一边奋力奔跑，猛冲向一堵厚墙。
没想到，“砰咚”一声，那王七硬生生撞到墙上，额头立即冒出一个大包，有中秋月饼那么大，比鸡蛋还高。


后记：小时候读过一本《白话聊斋》，最喜欢《崂山道士》。大学时的暑假，我应聘到一个小学生兴趣班做写作老师，第一节课就给学生讲这个故事。讲完，让孩子们展开想像的翅膀续写它。我坐在讲台上，也跟他们一道写，写呀写，越写越好玩儿。
总有人说，古代中国没有现成的童话作品。我怎么能同意呢？只须拿出蒲松龄《劳山道士》，就可以说明一切——它是最地道的童话，不惟引人入胜，而且深有教益。


本故事参考资料：蒲松龄《劳山道士》；陈蒲清《中国古代童话鉴赏》；张静岩《《聊斋志异》道士形象研究》

4

大法师与小商贩



从前有个大法师，有个小商贩。
夏天，小商贩推着木板车，在摊档上卖西瓜。大法师穿得破破烂烂，来到小商贩跟前：“哎，老板，给我一个瓜吧，我又渴，又饿。”
“别挡着我的生意，去去去！”
“给一小片，行吗？就一小片。”
小商贩切下一片西瓜，自个儿津津有味吃起来：“瓜是我的，凭什么给你？去去去！”
大法师有点难过，就说：“给我一颗瓜籽儿，可以吧？”
小商贩吐出一颗瓜籽儿，喷到大法师脸上：“别再没完没了的，去去去！”
大法师向前走了几步，在路旁挖了一个坑，把西瓜籽儿埋进去。然后他解下葫芦，拔开塞子，一葫芦酒浇下去，绿芽儿“蹭蹭蹭”冒出来，藤蔓儿仿佛跳舞似的，越长越欢畅，一忽儿工夫，开出一片水灵灵的西瓜花。
大伙儿纷纷围上来，一个说：“长得真快呀，能结西瓜吗？”
一个说：“瞧，花谢啦！结西瓜啦！”
就那么眨眨眼的工夫，藤蔓上结满了硕大的西瓜，绿油油，脆生生，看得人直流口水。大法师摘下西瓜，一个接一个分给围观的人：“不争不抢，见者有份。”
大伙儿破开西瓜，水津津，甜滋滋，真好吃呀！
小商贩凑过来看热闹，越看越惊奇。
大法师摘下最大的西瓜，分给他：“来来来，这个给你。”
小商贩欢喜得眉开眼笑：“好瓜好瓜，多谢多谢！”
他抱着大西瓜，回到自己的摊档，傻眼了：车子空荡荡的，一个西瓜也没有。
西瓜哪里去了呢？

秋天，小商贩推着木板车，在摊档上卖秋梨。秋梨又甜又香，价格老贵老贵的。大法师摇着破蒲扇，来到车子跟前：“给我一个梨子吧，我又渴，又饿。”
“别挡了我的生意，去去去！”
“给个小的嘛，最小那个也行。”
小商贩挑了一个小秋梨，自个儿吃起来：“梨子是我的，凭什么给你？去去去！”
大法师有点难过：“给我一颗梨籽儿，可以吧？”
小商贩听了这话，觉得有点儿熟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儿难过。但他没有多想，一口吐出个梨籽儿，喷到大法师脸上：“别再没完没了的，去去去！”
大法师向前走了几步，在路旁挖了一个坑，把梨籽儿埋进去。然后他解开葫芦，拔开塞子，一葫芦酒浇下去，绿芽儿“蹭蹭蹭”冒出来，小苗儿仿佛跳舞似的，越长越欢畅，不一会儿，长成一棵粗壮的梨树，比大法师还要高一点儿。一忽儿工夫，开出一树水灵灵的梨花。
大伙儿纷纷围上来，一个说：“长得真快呀，能结梨子吗？”
一个说：“瞧，花谢啦，结梨子啦！”
就那么眨眨眼的工夫，树上结满了硕大芳香的秋梨，黄澄澄，脆生生，看得人直流口水。大法师摘下秋梨，一个接一个分给围观的人：“不争不抢，见者有份。”
大伙儿咬开秋梨，水津津，甜滋滋，真好吃呀！
小商贩凑过来看热闹，越看越惊奇。
大法师摘下最大的秋梨，分给他：“来来来，这个给你。”
小商贩欢喜得眉开眼笑：“好梨好梨，多谢多谢！”
他揣着大梨子，回到自己的摊档，傻眼了：梨子没有了，车子也不见了。
“哇”一声，小商贩大哭起来。

大法师把小商贩招到跟前，交给他一把斧子：“哎，别哭了。来来来，这棵树送给你，这把斧子也给你。”
小商贩一边哭，一边砍那棵树。
斧子钝极了，树身硬得像生铁。小商贩从中午砍到黄昏，人们全散了，月亮升上柳梢头，黄澄澄的，像个香饼子。
小商贩又饿，又渴，砍下最后一斧子，梨树终于断了，倒在地上，却又跳起来，变成了一辆木板车。
哎呀，太奇怪了，可不正是他丢失的那一辆吗？
小商贩把钝斧子放上木板车，把车子拉回家。
回到家，铁斧子竟然变成了金斧子。
吃晚饭时，小商贩对他的老母亲说：“这一回，我认得那个乞丐了，他肯定是神仙。下回他再来讨果子呢，我一定把最好的给他。”
可是呢，小商贩再也没有遇上那位大法师——有时候，会有乞丐来讨果子，他会把好果子施舍出来。
后来，一直到老，他的生意都很好。

后记：前几年，我读《搜神记》，读到徐光种瓜，想到《聊斋》的种梨，莫名地高兴，于是把故事讲给孩子听。
讲呀讲，讲成了这个样子——瞧，这是不是地道的童话的样子？

本故事参考资料：干宝《搜神记》之《徐光种瓜》；蒲松龄《聊斋》之《种梨》

5

朱尔旦

一苇 述

从前有个青年书生，名叫朱尔旦，生性坦荡，勇敢无畏，然而心智稚拙愚钝，总读不通经典，写不好文章，一连考了十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有一回，他的同窗高中举人，邀请文友聚会饮酒。夜渐渐深了，有人对朱尔旦说：“都说你胆子大，敢到十王殿去，把左廓的绿面判官扛过来吗？”
大伙儿齐声起哄，都说如果朱尔旦做了这件事，就凑钱请他上望江楼，吃鲍参刺肚，喝六十年的花雕酒。
朱尔旦咧嘴一笑：“这事容易，我去去就来。”
他放下酒杯，出了门，大步朝十王殿走去。
那十王殿阴森可怖，大殿中央供奉着十大阎王，满屋子鬼神个个栩栩如生。夜间灯烛飘摇，时常传出狼嚎般的鬼哭，教人毛骨悚然。
朱尔旦推开半掩的门，果然看见左边廓下站着个绿面判官，怒目圆睁，一部红胡须杀气腾腾，相貌狰狞凶恶。
朱尔旦走上前，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说了声“得罪”，就把绿面判官扛上肩膀。那判官是个木雕，不重。朱尔旦走得轻快，没多久就回到宴席，高声说：“诸位请起立，大胡子宗师来啦！”他把神像往桌上一放，端起酒，敬了三杯，然后把酒倒在地上，祝颂说：“弟子礼节不周到，请大宗师多多包涵。我家不远，以后高兴了，随时找我喝酒。”
一屋子文人吓得面无血色，跑了大半。新举人身体抖得像筛糠，上下牙齿直打架：“朱，朱，朱尔旦……你，你，你赢了……送，送，送回去吧。”
朱尔旦很开心，恭恭敬敬向那绿面判官鞠躬，说了声“得罪”，一把扛起来，送到十王殿，放回原先的位置去。

过了几天，同窗果然凑了钱，请朱尔旦上望江楼，吃了鲍参刺肚，喝了六十年的花雕酒。
回到家，已是三更，家里人都熟睡了。朱尔旦半醺微醉，觉得不过瘾，于是点起灯，搬出酒坛子，取出一碟炸鱼干，自斟自饮起来。
忽然帘子一动，进来一个人。身材魁梧，神情粗犷，绿面红须，不是十王殿那个判官是谁呢？
朱尔旦连忙站起身：“大宗师，那晚多有冒犯，要杀要剐，随你喜欢。”
判官哈哈大笑：“不杀不剐。承蒙邀请，盛情难却，我来喝酒的。”
就这样，一人一神相对饮酒，谈天说地，越说越欢喜。
朱尔旦问判官姓甚名谁，判官说：“我姓陆，名字太久不用，已经忘记了。宗师不敢当，你叫我陆判就行。”
朱尔旦马上拿出新写的文章，摊开，请陆判批阅。陆判把文章收入怀中，说：“今晚只喝酒，不看文章。”他酒量豪放，一连喝了十碗酒毫无醉意。朱尔旦不知不觉醉倒了，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也不知道陆判什么时候离去。
天亮了，朱娘子见朱尔旦伏桌熟睡，桌上摆了个空酒坛，两副碗筷，碟子里还剩两块炸干鱼，就唤醒他：“半夜三更，你跟谁喝酒？”
朱尔旦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妻子又担心又害怕：“人鬼殊途，还是不要来往为好。”
“娘子放心。我平生不做亏心事，跟陆判交往又不求名不求利的，怕什么？”
从那以后，陆判常常来找朱尔旦喝酒。时间一长，一人一神无话不谈，竟成了心无介蒂的好朋友。朱尔旦每回写了文章，一定拿给陆判批阅，陆判总是摇头叹息：“不通，不通。”

一天夜里，朱尔旦从睡梦中醒来，肚子又麻又痒。他睁大眼，往下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陆判坐在床前，不知什么时候剖开了他的肚子，取出他的肠子一条条细细观察，除去油腻污垢，捋得清净通透，又再一段段放回去。
朱尔旦急了：“陆判，咱俩无冤无仇，你干嘛杀我？”
“别怕，我不是杀你，为你做个手术而已。你心地纯真，胆气雄壮，可惜心窍堵塞，文理不通。我先清理你的肝脾肠胃，再给你换一颗慧心——以后，你不愁写不出好文章了，说不准能中个状元。”
朱尔旦身体不能动弹，费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千万不要。我虽然愚钝，心肠是好的。一旦换了心，心就变了。变了心，中状元又有什么用？”
陆判打开包裹，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这颗心七窍玲珑，聪颖绝伦，万里挑一，我为你等了好久才等来，你真不要换吗？”
“不要，不要。你嫌我心窍不通，为我疏通疏通就好。”
“你的心资质平凡，即使通了心窍，顶多中个举人，没有希望考上进士。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于是陆判关上包裹，为朱尔旦疏通心窍。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如同最优质的工匠，疏通一窍，又再疏通一窍，一直工作到东方发白，才终于完成。
陆判把朱尔旦心脏摆正，腹部重新缝好，站起身，离去了。
朱尔旦全身内外清通灵澈，深深进入睡梦之乡，在内心广袤的森林和原野，发现了无尽的矿藏、绝美的花海。
直到旭日东升，朱娘子唤醒朱尔旦：“陆判为你换心了，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娘子放心。陆判确实带来一颗七窍玲珑智慧心，但我没有换。瞧，还在桌上呢，咱把它埋了吧！”
朱尔旦抱起那颗七窍玲珑智慧心，朱娘子拿来花锄，夫妇俩来到后院，把心深深埋在半枯的老梅树下。朱尔旦上了一柱香，鞠了一个躬，道了声得罪：“心啊，愿你融入花魂，从此安息。”第二年，这株老梅复活了，开了一树繁花，花香清澈幽远，沁人心脾，令人心神灵敏，耳聪目明。
疏通了心窍，朱尔旦记忆力大大增强，四书五经读通了，还能举一反三，写文章也不再结结巴巴了，每句每段都流利畅达，大有深意。从前看不起他的文友们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没过多久，朱尔旦考中秀才。第二年，他竟然中了举，排在榜末最后一名。
朱尔旦很高兴。

中了举，身份高了，当地的达官贵人都来跟他交往。时日一长，朱娘子不高兴了：“我容貌不美，累你丢面子。你另外娶个美人，让她去跟那些官太太交际吧！”
朱尔旦不想换娘子，他跟陆判商量：“陆判，你有改心换心的本事，也能改头换脸吗？能不能为我娘子改换头脸，美化容颜？”
陆判咧嘴一笑：“这有何难？我去去就来。”
他放下酒杯，出了门，半柱香工夫，提进来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天啊！竟然是个美女的人头。
朱尔旦大吃一惊：“这是要干嘛？”
“等夫人熟睡，我给她换上这颗头颅。明天醒来，夫人就能得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貌了。”
朱娘子吓坏了，不敢睡觉：“虽然头脸丑陋，我到底是我自己。换了头，我还是我吗？我不在了，纵然变成绝世佳人，又有什么用呢？”
陆判想了想，对她说：“既然如此，不换也罢。我照着这美人的样子，为你整理容颜。”
当天夜里，朱娘子熟睡后，陆判照着那美人的样子，为她整理容颜。他的工作缓慢而细致，俨然天地间最杰出的工匠：先整理额头，再整理眉眼，然后整理鼻子，接下来整理嘴唇和牙齿，又摆正耳朵，最后整理脸颊，敷上桃花。等到工作完成，已然东方发白。陆判站起身，舒展筋骨，对朱尔旦说：“我累坏了，需要好好休息。下个月再来找你喝酒。”说完，他踉踉跄跄跑出门外，消失了。
朱娘子一觉醒来，对镜一照，五官端正，光彩照人，比从前美多了。不过呢，她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谁都能认得出她还是朱娘子。
朱娘子十分满意，朱尔旦简直乐坏了。
夫妇俩把那美人脑袋抱到后院，深深埋在牡丹树下。朱尔旦上了一柱香，鞠了一个躬，道了声得罪：“头啊，愿你融入花魂，从此安息。”第二年，那牡丹开了一树繁花，花朵硕大鲜艳，从初春一直开到深冬，看过的人都说，待在那牡丹花前就能心满意足，忘记所有的忧愁。

那以后，陆判只来过一次。
他是来道别的：“人鬼殊途，我不能再到你家了。天上地下，万千鬼神，万千凡人，熙熙攘攘，然而能有几个可以相对喝酒？我们有缘相识，说得上有福了。虽然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每次想到你，都觉得欣喜。你也这样吗？”
朱尔旦说：“我也是这样的。”
陆判送给朱尔旦一把古剑，剑上铭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尔旦送给陆判一坛90年的花雕酒。陆判抱走了那坛酒，从此不再来。
后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朱尔旦头发白了，背驼了，眼花了，耳聋了。一天清晨，他领最小的孙子到十王殿，走到左廊，来到那个绿面判官面前，对孩子说：“他就是陆判，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
说完，他倒在地上，死去了。

后记：我一直喜欢《陆判》，小时候看朱尔旦背陆判、陆判找朱尔旦那两段，深深地向往。人生得到这么样一个朋友，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但我不喜欢换头的部分——建议给妻子换个美人头，这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完全不把妻子当人的丈夫啊！《聊斋志异》很多故事都这样，永远站在男性角度，完全不替女性考虑，诸多狐仙花妖美女鬼，大部分属于没有自我的“阿尼玛”意象，源于作者某种臆想的投射。
重述这篇故事，我没有换掉朱尔旦的心，只让陆判为他疏通心窍；我也没有换掉朱娘子的头，只让陆判为她做整容手术——采用这么一个折衷方案，以期达成我内心的平衡。

本故事参考资料：蒲松龄《陆判》；汪曾祺《聊斋新义》；陈蒲清《中国古代童话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