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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年前我陪妈妈去体检。名义上住了十天院，其实大部分时间我拉着老人家到处逛逛。晚上我听她讲故事。她说庚子年不是好年份儿，容易出事儿，今年的那场灾，按照过去说法儿叫瘟疫。我说是的，是瘟疫，简称不是瘟，是疫。我妈妈说，我大姨今年70多了，在她刚刚一岁时，我姥姥老家发生瘟疫。那瘟疫有多严重呢？老家亲戚来人报丧，有时一天能接两波。分不开身，只能去最亲的亲戚家奔丧。我妈有个姑姑，那时候孩子刚刚跟我大姨一样大，我姑姥姥哭死活来要带着孩子奔丧，大家都说，报丧的人也说，不要奔丧，不要奔丧，心知即可，意到即可。姑姥姥哭着坚持。大家说那就把孩子留在家里。姑姥姥舍不得孩子，娘俩奔丧，结果染上时疫，双双没有归来。

唏唏嘘嘘声中，我摆弄着的一个项链掉落在地。我还摆弄好几种小玩意儿，有些是不能坠地的，比如说一副玉镯子。现在的玉镯子大都是机器雕琢的，接触手腕的内壁是平的，我现在玩的这副，里外都是圆的。我跟妈妈说这个不值钱，跟现在的玉镯子不同，不像是真玉的，如果是真玉的我也买不起。我妈妈听说不值钱，就想要。等我把项链捡起来，她觉得与玉镯子挺般配。我妈妈要我戴，我亮出脖子说我不爱戴这些东西。我妈妈收起来。

回到家就跟我姑谝，说虽然是便宜些，看起来也不差多少呢。我姑问我多少钱，我说10W+.我姑告诉我妈说有便宜又好看。

我陪妈妈去体检时我爸爸正感冒，不愿跟我妈一起去，怕给医院給医护人员添麻烦，天天量体温防新冠。等到感冒好了我又没有时间陪他，我哥哥陪他去，过了几天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问我忙不忙。我就知道老爷子想找我斗乐子。我去陪他下象棋，模仿他打呼噜与猫咪的异同。我爸爸还体检没有出院，我接到先生的电话，我公公即我夫家爸爸住院了，在救护车上点我先生和我的名，要我们去陪护。

一，

到了医院，做核酸检测，去跟公公打了招呼，乖乖地匆匆地給护士赶走。第二天上午拿着检测报告开始陪床。

我公公92岁，儿子四个女儿五个。现在住在37床。38床是个80岁的老太太，因为消化不良住了十天，胃病快治好了却摔了腰。因为老太太白天打吊针时睡觉，晚上睡不着，老是偷偷摸摸起床，她女儿一人陪护又累又困不知情，在医院走廊四处奔波，然后在走廊尽头的厕所摔伤了腰。腰老是疼，老太太不想出院，医生说治不好，回家慢慢养吧，别费钱了。38床接着来了一个胰腺炎的中年大叔，在家饿了三天没吃饭，住院后又饿了七天不给饭吃，当医生允许吃饭时也不过只准吃小米煮粥与煮烂面条，饿得这个大叔吱吱怪叫，惨啊，快过年了没有肉吃。他夫人给他洗脚给他按摩，还到处找小谢青蛙借奶嘴却没有找到红袖论坛的门儿。他妹妹給他送来四个菜包子，他夫人給吃了仨时，剩下一个給大叔夺走，啊哦一口吞下肚去，接着就听到啊哦啊哦悲嚎，肚子痛极。医生赶来給打了急救针，她夫人默默又补交了14000元住院押金，此前已经花了14000块。

39床男人也是得了与胰腺有关的病，一打针就哇哇哇地吐，护士只好停了他的药，等医生换新的，医生换了几次吐了几次，医生最后给他换了国产药，不吐了。大家都说他的病是思乡病。他的夫人陪床，帽子不摘，手套不摘，外套不脱，坐在椅子上侃山，38床的陪床夫人不得不給忙前忙后，过了几天，39床夫人提来一袋水果点心，感谢38床夫人的帮助。还以为她要给丈夫办出院手续呢，谁知她要拉着丈夫去收款，年前的应收款不能拖到年后去。此后再也没有看见她来陪床，我只听39床病号天天低声细语地说话，说他生意做得大，说他几个孩子学习好。还夸我公公说话底气十足，谈吐不凡，至少是什么什么书记。

39床后来又换了一个病号，进来三天一直在睡觉，脸红脖子粗，说是喝酒喝多了。后来熟悉了，其他人开玩笑说现在注意养生了，喝个酒都要住院，早来就算醉死了也不过是喝水喝水再喝水，顶多去泡个澡堂子，哪有直接扎针的啊。他夫人陪床，头三天跟丈夫一起挤在小病床上睡，后来丈夫醒了，丈夫坐椅子打吊针，妻子躺床上玩手机。

二，


现在医院里防新冠之疫，抓得很紧，只准一个人长住医院陪护，进出都要验三道岗。我公公92岁，儿子四个女儿五个，博士一大堆，硕士一大堆，全家个个都呆头呆脑的，不管听谁说话都像听老师讲课，聚精会神的，却很少说话，说也就说很少的话。同学朋友贼多，医院里也一大堆，給弄了两张长期陪护卡，其他人随机探视給病房护士站打个电话，报37床，也能进来说一小会儿话。

我公公也懒语，70多岁时还挨我先生的几个奶奶批评，胡子那么长，还跟小孩子似的见了大人不会说话。老公公说话气息悠长，声音浑厚，可是说得慢，慢得我都受不了，起来給冲杯奶泡杯茶，回来耽误不了听第二句话。再看看我先生，聚精会神地在听，也不知听到了什么，两句话中间空旷的峡谷里难道会有水声风声木叶声？

我公公这次住院之前十天，已经住过一次院。公公说心口疼，又咳嗽，腿脚也肿，以为是心肌衰竭。到了医院住下，查验过程中突然感觉很好，恢复了往日的正常，能吃能喝，行走正常。查验结果出来，心脏正常。观察一天后就出院了，虚惊一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一直身体好好的，根本不可能刹那间得什么病啊。

没有轻松十天，公公又要求住院，态度很坚决，赶快打120。医生查验一番，说肯定不是心梗，老爷子说那也去住院。结果住进了消化内科。查验报告显示心脏非常好。但是肝也不好，肺也不好，怀疑是肝癌，然后转移。

全家人一听，无语。老爷子一辈子爱喝酒，爱喝茶，各种好茶和好酒一直在喝，到了76岁时脑血管堵塞，住了半个月的院，健康出院。全家都以为那一次把酒毒排尽了，从来不再想到酒之毒欺人如此之甚，本来一辈子身体硬朗，天天带着茶壶出去开荒山，刨出整片的地栽树，种花，回家喝酒。脑梗康复近20年后又出肝癌。公公一辈子住了两次院，这是第三次。年轻时候有算命先生給他算命，说一辈子住三次院，二子送终。他多次说这事儿，大家记在心里，嘴上却异口同声咬定，这是第二次住院，因为这是十天前一次的延续嘛。大家还自觉地注意错开探视病房，不让二哥单独去，也不让任何两个儿子同时出现在病房，怕犯忌讳。但是大家也心存侥幸，以为医生这次未必不跟上次一样犯错误。我读过7年医学院，看到CT上讲"占位""密度"云云，知道凶多吉少，默然担心老爷子会过一段生命质量和尊严不保的生活。

三，

这次住院期间，公公每天白天挂半天的吊针，睡觉。晚饭后再睡一会儿。夜里十一点准时醒来，开始咳嗽，气喘，吐痰，断断续续到凌晨一点。从一点一直到三点，肚子涨，一直想大便或者小便，我先生想让老爷子在床上用夜壶，老爷子很讲究，说一定要去厕所。顶多每隔十来分钟就上一次厕所，只是肚子涨，其实大多数时候并不小便也不大便。因为腿肿，起床比较困难，尤其老爷子很胖很重，我先生扶老爷子下床会气喘，扶上床躺好又会满头大汗。早上四点以后，一直到六点，老爷子慢慢恢复到舒服的状态，这两个小时一直喝茶。六点半吃早餐，然后躺在床上等着打针，入睡。我先生从早晨五点睡到早晨八点半，其他时间都站在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一直抓着他的手，悄悄脱出来吃口饭或者上厕所，老爷子很快就发觉，不停地喊我先生的乳名。睡醒，则与我家先生谈些心里话，几十年里遇到的事，几十年的朋友与敌人，几十年里的错误与教训，让我先生记下来，我先生记在ipad上，老爷子不高兴，我赶快去給先生买了一个好本子，他认认真真地写下来，老爷子还仔细看看，说现在写字不如小时候认真了，我先生于是改用正楷。

住了十八天，老爷子坚持出院，说是龙抬头以后刨一亩地，什么病都好了。因为他琢磨明白了，吃得太好，身体受不了，要多干活，多栽树，多铺路，多吃菜，多喝玉米粥。

回到家，洗澡，理发，刮胡子，剪鼻毛，修脚，穿新衣服，穿新鞋，坐着我的大马车上山转。五天之后，正月十四廿四点，也就是正月十五刚刚开始，我的大姑子与小姑子在老爷子身旁，其他人都困倒在各个房间，只听得老爷子气息悠长地吟到："地上忌日花不开，天上吉日月在圆。"几个弟兄起床穿衣奔到老爷子床前，老爷子已经驾鹤西归。大姑子与小姑子在身旁，还在等着老爷子吟第三句第四句。看看墙上石英钟，时针和分针停在廿四点，唯有秒针在不停地跳，滴答，朝前走一秒，滴答，又退后一秒，反反复复，没有终止。

四，

《青囊经》与《杨公救贫法》里说，正月份的忌日有两个，十一和十三，正月十五不用避丧。我的婆婆比我公公大两岁，拿出久备的寿衣，指导我们七手八脚穿好。我給公公做了些简单的遗容整容，两天后打开棺材去火化时，很多人惊呼，面目清朗如生前六十岁，和颜悦色。

大家一起合作分工，有人联系家族内管理白事的长辈讨论后来程式，有人联系舅家与姑家以及姨家。在吊唁亲友来到之前，家门各处已贴上醒目的贴士：家父遗嘱，丧事从俭，凡来访亲友，一概不收钱。此前半个月，村中另一个长者故去，收到现金十七八万，已失去丧礼的本意与心意，我家不愿。我先生负责去选够棺材与选林地。我公公生前颇好风水之说，但是不愿意给其儿女造成不良影响，生前并没有給自己备下棺材与生圹，百年之后进公墓。但是本地风俗，总要在祖坟老林里置一衣冠冢，于是我先生还要联系一个风水师。

风水学术，这是中国古老的智慧，现在已经給西方科学推入地下，没有人会公开提倡，暗地里也没有人会拒绝。因为世界上有些事情都是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比如那滴答进退的秒针，总是在熙熙攘攘的吊唁者的哭声里开辟一片惊奇，一片寂静。我公公原来好此术，儿辈找个风水先生，似乎也算作三年不改父志。

先生让我开车去棺材店，他一路上打电话询问方圆三百里内的同学朋友，问有没有精研地理的先生。风水师也颇能反映各地风俗之异。比如有个风水师，开价颇低，但是看林地时间却很长，要整整两天。价低而时长，乃君子之风哉。非也。他要从选地到最终完成砌坟，全过程参与，因此会随时提出一些参谋与方案，每一步都会收费。如此则颇浪费，也颇迷信，失去了礼的庄严。我家先生放弃了这个选择，嫌啰嗦，又担心其艺不佳，因为道德不磊落者才艺难尚佳。后来选了一个开口要价颇高的人，谈吐爽朗，自己开车来，不用我们接送，说我们肯定很忙；又说接下来几天都是吉日，他明天早上八点就到村头，不进家喝水吃饭，直接上山选地。

我先生在棺材铺里转悠良久，从两千元到一万两千块钱的棺材都看过，没有满意，他的理想是棺材要厚实，要密实，要沉实。后来，棺材铺的小老板令我们进了后院，说是有一个棺材存放了数年，因为比较贵一直没有卖出去，材料是某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时砍了一片楠树林，粗细均匀，选了一些做了一个棺材。进去一看，底部都是碗口粗的木，其他面板花纹均匀，素色不施漆，而有自然光泽，润泽，香泽。雕花朴素大方。我先生用力推拉提按，稳若泰山。店老板说至少需要十六个壮力才抬得放心。

我和先生回到家里，村外早已听得村口四处哭声明灭起伏如山峦，家里则是哭成一片海涛。公公遗体入棺，哭声一时更高，仿佛也更遥远，更深远。

五，


我驾着大马车，我先生指引着路，风水师跟在后面，迤逦来到山上老祖林。山上春风料峭，四野苍茫，喜鹊高飞低鸣，不像是上元节。风水师简单吃了点白煮蛋，喝袋热牛奶，吃了块葱花饼……问了一些有关老爷子的话题，然后看地。

未曾论山先论水，山隐气势，水藏神韵。风水先生边看我先生的祖父曾祖父的坟地，边说我先生兄弟姊妹家的某些情况，我先生听得仔细，语焉不详。风水师嫌老林里地方略小，又有附近正在修路，想另择新地。于是去了我先生高祖的老林，风水师仍嫌地方不宽敞。地不宽敞则水势不灵也。我夫君告诉风水先生没有其他地。风水先生顺着老林往下走，蜿蜒曲折来至某地，以脚踏地，赞不绝口。背靠大山，面扶案山，左有层层护卫，右是团团拥抱。远水应，近水送。只听得山风如怒，至此地而息。暖意升平，推及绿芽初吐。

正不知地属谁家，忽听山中牛哞羊咩。转入林屋，双狗起立，高吠迎客。院中一老者正饮牛喂羊，满地鸡鸭鹅走。老者不问我们何事，先邀进屋，落座，泡茶。我先生喝了三碗。我起身四处看看，非常喜欢老者家里的一些石头与葫芦。老者才问起来意。听我夫君说我公公去世，老者略显惊讶，喊出隔壁正在睡觉的老太太，说贤侄走了。老太太突然大哭，说怪不得过年没有来坐坐，一起吃个烤鹅。原来是我公公的故人。后来我夫君告诉我，他与家父是至交，他们家不吃鸡鸭鹅，却经常宰鹅杀鸡，炖至至美，请老公公去喝酒喝汤喝茶。这个老者小时候七八岁与一群小伙伴进山捉鸟逮兔，失群，失路，三天三夜未归，及归，自云一直有两只大狗一直陪着他。众人于是皆知此子迷失在狼山，曾与狼相伴数日夜。老者一生爱丘山，比我公公小五六岁，论辈分我们应该喊爷爷。爷爷奶奶说贤侄有事，诸贤孙身有文学，我有些土地，可送给贤侄安息。我夫君连道不敢当，闲了送些薄酒孝敬爷爷奶奶。爷爷取出一白瓶茅台，没有标签，笑道，好酒我已品过不少，门外对着许多酒瓶，都是贤侄带来的。我夫君看看酒瓶，果然依稀我家的旧物。爷爷领我们去看地，出门之前送我一石，大如鸭蛋，细若岷山玉。说，此物最清气，你家丈夫敦厚泼赖，最宜送给你玩耍。我觉得这个爷爷太厉害，临出门才刺我不喝茶。

爷爷说他有几块地，指给我们其中两块最好的，送給我公公其中一块。我夫君说，爷爷送的地都是厚意厚礼，都最美最好，这两块万不敢承受。请风水先生在其他地块选一个墓地。风水先生也愿意显示自己的才艺，在进屋前的第三块地上下了罗盘，很快定了山水走势与阴宅山向。并说道，此穴地他年可验，未来男男女女都性格和平，心地平实。

听风水师所言，乃知风水之论，以地理决富贵虽属虚妄，然而慎死重生之意却终归于实在。自然之气流行，或正气，或逸气，或浊气，古人重葬，給逝者选择一个佳山佳水之地，自不必担心逝者腐化引发瘟疫，是安生重世也。未知生焉知死，丧礼，凭棺论世也，风水，临墓论生也。

六，

正月十六早晨起来，阳光大明，春风小媚，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升起一些懒懒的意思，仿佛在昨天的嚎啕大哭四起声中有了一丝停顿，疑滞，一刹那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自身谁身。那一丝迟疑和凝滞，是天昏地暗哭声中的一抹光，在这光里，哭声中的人确认了自己是谁，自己正在哪里。昨天的哭声是个人随心的，从村外哭到家里。今天晚些时候，哭声将从家里哭到村外，哭得路立起，哭得山倒下。今天的哭，仪式感更足。

哭，有三类。一是奔丧者从各个家庭奔公公灵堂，一般都是哭着进村到灵堂，我的那些姑姐叔伯妯娌哭迎跪迎。二是从灵堂到土地庙，整个家族以及来奔丧的所有人一起哭着去祭祀土地，共七趟。三是出殡，哭到山上老林。并不是每个都哭，也不是每个人都真哭。哭声高的也未必最动哀思。但哭丧确实是丧礼的重要事情，有很多地方的家族人口少，所以甚至花钱雇人哭。公公村里多少年前就有一个青年不哭亡故的父亲，领着三任妻子，花钱雇人哭丧。丧礼毕，家兄数人再也不认这个弟弟，最终不知所踪。岂料多少年后，买哭竟然成为公开流行的丧仪。

今天出殡之前，我跟夫君还要外出忙碌。丧礼，人多事杂，丧家的主人其实非常忙，想哭都得憋着，先把事情做好。临事与人交谈，或逢人问起老爷子种种，往往未及开口先哽咽，然后低低压住，把事情张罗明白，把人接待周到。我跟着夫君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其实就哭了几次，跪迎姑舅姨数起，祭祀土地三次……有时候根本不敢哭，需要仔细扶着哭晕的亲友，与那些腿腰不好的长辈。哭丧的女人，根据亲疏远近披着不同长度的白棉布，披在头上的方式也不同，男人们的白布孝帽也有好多种款式，我根本没有办法记住，男戚的白腰带也有各种不同规格的系法，更是难以明白。公公家是个大家族，舅家姑家也特别大，公公各地朋友来吊唁的也很多，兄弟姐妹的同学和老师组队来吊唁，兄弟姐妹妯娌也都跪老师跪同学，有些同学当场呆了，手脚失措。因为我跟着夫君到处跑，跪哭的次数少，很多重要的场合我都没有在场，所以我把身边带着的几副跑步护膝送给几个姑嫂，我自己撕了一个文胸帮在膝盖上。

现在我陪夫君上老林地，看看工人挖圹砌墓，給工人送茶送饮料，送烟，也送酒，因为山上冷，有些工人喜欢喝两口。我夫君一直呆在老林里，确保风水先生确定的走向不給无意中改变。并且安排车拉黑酥土，这是当地最肥的土，把林地垫成合适的地势，以后也好种花栽树。

土圹有两个合在起砌成，一个是我公公现在要住，另一个待我婆婆百年之后。到了11：00左右，我把夫家两个舅舅送到林地，他们都是来守林的，工人此时竣工，把林地交接給舅舅守着。我把夫君也接回家。临走，舅舅跟我夫君交代了一些话，平时忙而乱，没有机会说。

他们说的是方言，好像又牵扯到一些当地的风俗，我听不懂，走到车旁，我问夫君说什么事儿，夫君回答，说了一些可以忘却的旧事，和一些难以说清楚的心事儿，以及一些大部分人都难能做到的事情。回头看看林地，躺在山上，阳光覆着，鸟声，风声与寂然无声里，过去尚未过去，现在难言现在，而未来正在到来。当此时也，凝目山外，浮想心中，沈吟身下，宁无惚兮恍兮之感乎。

七


正月里太阳一直很好，在立春之后
虽然阳光那么柔弱，那么稚嫩
可是它们一直都在成长。天下众生都在等待
终有一天它们会克服风吹的摇摆，大大方方来到花颜上发亮
在这天之前，众生都小心翼翼
鸟儿的嘴角和土中的菜芽，都彼此害怕
怕鸣声刺破嫩光，太阳怕折断嫩芽


彼此小心，彼此慢热，彼此总像是有些隔阂
因此蓝天上起白云兮，流灰云兮
仿佛地上哭丧的人群，以白云为孝服
以灰色作哭声，从周朝的礼仪里缓缓走来
先是走到汉朝的土地庙，再走到老林


东村连着北村，哭声转似哀怨的歌谣
每个人自由地叙事，自由地诉说遥远的童年
言下挨着兄弟姐妹，深处是自己的心事
各种各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腔调
像身上的疲倦与困意，升起来落下来
像祭台上的酒浆，浆果与香火
欲飘逸到天空的湛蓝与灰白，却又信守在这个个漫长的下午
从周朝，经过汉朝，一个无尽的白昼
仿佛把我重生，仿佛我已经非常苍老


我们安葬你三次，我们也重生三次
我们在周朝的土地庙安葬，你骑着白马走天堂
我们在汉朝的林地哀悼，你守着宅前溪水活在新大陆
我们在心中安葬，用沉默，仪式，想象和语言
在现实生活守着你的面容，心志与身行
不要论悲，切勿言喜，天上太阳和云不离须臾


那天下午，二三百人先是哭行到河边的土地庙，送公公骑上白马奔西而去，然后抬着棺材迤逦进山。在起棺之前，我跪在地上，随着各路亲戚作揖行礼的节奏叩头而哭。我夫家舅舅的作揖，仪式非常复杂，却又很美。亦进亦退，亦揖亦拜，亦张亦弛。我相信这就是周礼，经过汉朝改良的礼仪。我夫君说，他见过爷爷教习很多人演礼。在村里，不会行礼的人才是文盲。我与夫家诸硕博学士，皆地地道道的文盲，村人厚道，委婉称我们书呆子。

山上土葬毕，众宾客回家吃饭而后回家。我与诸兄弟姐妹妯娌仔细收拾林地，所有废弃物尽皆清理，自家干净，邻家清净。此时，暮色与云色越来越厚，风也密实起来。

八，


傍晚，下起雨来。绵绵密密，到了十七早晨，变成大雪，山野皆积白。我夫君说，他祖父去世时，棺材刚刚落葬而大雨滂沱，祖父丧礼上的记账簿給大雨淋得稀巴烂。老林山下的沟与河都涨起来，路人受阻，只好揭厉跋涉。按照史记，或云，山河异色。

文艺，始于模仿自然，忠于模仿自然。这是西方传统的诗艺观。自然者，nature，一层意思是客观的自然，另一层意思是自然的天性。所以，西方传统的模仿说，在中国传统里称为：外师造化；内师心源。心与物合一。

泛泛而言文章，可以说那是心与物合一。具体而言，则每个人的文章的合一之道又都有不同，有人的心离笔下的事物远，有的近。譬如读鱼小溅的诗，感到她整个人在她的诗里，泥巴的诗读起来则不同，仿佛他正在看着他的诗像一股细细的气缓缓地从他的心里浮上来。说起气息，在六星听过几个人的歌声，鱼小溅音色很美，节奏感很好，听上去与读她的诗一样，她整个人都蹦蹦跳跳在歌里。萱刀的歌声，气息控制得非常细致入微，低则低到大地之中，高则高到云天之外。秦川先生写梦境的几篇文章，有些仿佛萱刀的歌，气息忽焉表里。

桃花的文章又有不同，她写人与事，文章读起来不冷不热，就像她一脚踏在自己的事与文里，一脚迈出事外文外，她人走在心与物的边缘，不即不离。

写文章如作画，要有距离感，以透视法作画，距离感不稳定，则容易失焦。桃花的文章，在这一点上很准很稳。即便是随手即兴涂鸦，不做二次润色，仍然不失准确。这是很多人不及的。有的人耳有绝对音高感，所以音乐不用费心，随便就通。有的人音高不准，再怎么练也容易跑调儿。

基本功一般都是天赋的，而且从小开发得早，或者保护得好。汉语写作，可以用写字技巧做比喻，因为汉字是象形字，本质上也是模仿。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论写字："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这一段所谓"提得笔起"，"倒辄能起"云云，即是我所说的距离感。

此外才是文章技巧。文章技巧，小事耳。黄庭坚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而悟笔法，此事亦可移喻桃花的写作，只不过是左一摇右一晃，就像人走路一样简单。好像算不上什么技巧，可是能把这简单的技巧用好，也足成名家。黄庭坚是盖世书家，也不过是学长年荡桨而已，我猜想桃花小时候写的钢笔字，肯定数一撇一捺最风姿绰约。


如果我对桃花的文章的感觉没猜错的话，那么我还要肥着胆厚着脸再猜一下桃花的个性：强项而天真。因为犟，反而保护住了内心的柔软。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相反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