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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海平:父亲(转载)

楼主:九公茶坊  时间:2021-04-07 16:56:34



六年前的今天,父亲走了。

现在想来,父亲那一代人,要比我们叛逆的多。“匆匆的过客快忘掉,叛逆的心向着北风跑……雄壮的兵马闪光的刀,崭新的山河翘望着拂晓”,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激荡青春!只是,对于年轻的父亲来说,忘掉的过客是总也摆脱不了的背景,叛逆的心就只能在拂晓凌厉的北风里翘望、飘摇。

父亲是1930年生人。那一年,席卷整个西方的大萧条进入第二年,纳粹希特勒崛起,国内中原大战爆发。整个世界都是乱糟糟的,倒是有点像今日之世界。

父亲出生后不久,浑身长满了疥疮。族里长辈视之为不洁亦或不祥,弃之于宗族祠堂。唯祖母不离不弃,搬入祠堂拼命维护,总算捡回一条小生命。也许是经此一劫,父亲一生体弱多病。



父亲的童年,想来大约是“岁月静好”的。一方面,祖上在皖南做着蚕丝和杂货生意,商铺就占了当地的半条街,生活总是富足的;另一方面,祖父任教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在故乡也是很体面的。只是好景不长,日本人的铁蹄踏碎了父亲的“静好”童年。

1937年,国民政府西迁,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等四所知名教会大学(燕京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也辗转西迁至成都华西坝(加上在地的教会学校-华西协合大学,史称坝上“五大学时期”,英文叫“Big Five”)。七岁的父亲随着父母和长兄,出皖南,走水路,经重庆沙坪坝短时期驻留后,在成都华西坝渡过了他的少年时期。



这一渡,便是九年。在成都,父亲从七岁孩童长成十五岁少年。尽管世界大战、烽烟四起,但是大后方的成都,生活还在继续。祖父拿着教授的工资,一家人的日子总还是过的去吧。父亲上的都是教会学校,受的都是西式教育,就连犯错的惩罚也是默写英文版的《圣经》。想来父亲在成都,饭是有吃的,书是有念的,英语应该是过关了的。我只是很奇怪,很多年以后,父亲依然可以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却只能说几句很简单的英语口语。难道是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了选择性遗忘?

抗战胜利,举家返迁南京。只是父亲的长兄,我的伯父,“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学生兵,已随新一军先缅北后东北,远征再远征去了。胜利后的和平很短暂,中国的老百姓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和和平的幸福,国共内战再起。



1949年4月,解放军跨过长江,此时的父亲已是东吴大学二年级的学生。热血沸腾的父亲响应新政权的号召,投笔从戎,并更名为“兵”(原名“慈生”,文革前又更名为“宾”),随叶飞兵团一路南下打到台湾海峡的西岸。说起来也真是讽刺,祖父是一名老国民党党员,两个儿子却都加入了共产党的队伍(伯父随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可以想见,当时中国之人心向背。父亲晚年时,我也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国共之争,你们这一代人是投过票的——用脚,用子弹”。


父亲的军旅生涯很短暂,大约1951年前后,父亲便转业地方了。至于离开部队的原因,父亲从来都是讳莫如深。直到父亲离休以后,与原已失联的战友又有了联系,我才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真相:父亲当年上调政治部时“政审”不合格。所谓“政审”,大约就是对一个人政治身份的审查吧。父亲的父亲是老国民党员,“哥哥”曾经是国军新一军军官,自己又是由教会学校培养长大的,“政审”的结论可想而知。与其说是转业,还不如说就是退回吧。

父亲曾经跟我说,抗战胜利、新中国建立、粉碎四人帮,是他这一辈子感到国家最有希望,人生最有奔头的时候。我虽未亲历前二者,但是现在的我,完全能够体会父亲当年的希望与失望。只是,北方的风,将吹向何方?叛逆的心,去何处安放?

父亲转业后,没有选择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而是选择了一座江南小城--安徽当涂,在那里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直到退休。

在当涂,父亲遇见母亲。后来,便有了姐姐、哥哥和我。



童年于我,已经很模糊。只记得文革初,父亲关进了牛棚,三岁的我去送饭,因为小,“工宣队”不会搜身,口袋里可以藏个鸡蛋。再就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安排我们兄弟姐妹,每人学一门“手艺”,将来“上山下乡”,日子可以轻松一点。于是,姐姐学了小提琴(拉的我头痛),哥哥学了个板鼓(京剧乐队的指挥),我学了个小锣。想着将来在农村可以偷偷懒。文革期间,父亲的状况一直不太好,书也不让教了,好像在校办工厂劳动,家里也常常是“低气压”,直到文革结束。

记得那是1977年年初,父亲很郑重地跟我们讲: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们要努力了,可能有机会上大学了!后来,当我们兄弟姐妹都考上了大学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父亲一生中最满意、最舒心的时光。其实,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上大学于我人生的意义,更不会想到它将颠覆性地改变我命运的轨迹。时至今日,我依然感念父亲的先知先觉,感念父亲对于子女教育的重视,当然,也更加感恩为我们打开大学之门的邓公和邓公的改革开放。

再后来,我远去他乡读书,“父母就只有背影,故乡就只剩下冬夏”。再再后来,工作了,有小家庭了,更忙了,父母和故乡就都只剩下了春节。

直到更后来,在父亲最后的两年里,我们父子间才有了更多的相聚和交流。




父亲多才多艺,记忆中,父亲能够熟练地演奏小提琴、二胡,写得一手挂得出去的毛笔字;父亲爱读书,除了上课、睡觉,就是在书房看书、备课、批改作业,离休以后,呆在书房里看书的时间就更多了;父亲一生清清白白,勤勤恳恳,不愿求人也害怕求人;父亲一生真诚,年轻时真诚,年纪大了更加真诚。父亲一生坎坷、怀才不遇,是为不幸;父亲一生不谙世故也不屑世故、不懂经营也不屑经营、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愿意掩藏自己的好恶,却能安身立命、养家糊口、善始善终,是为幸也。幸与不幸,不知天国里的父亲,以为然否?



好在,天国里大约是不用世故的,天国里大约是不需要经营的,天国里大约是可以直抒己见的。愿天国里的父亲岁月静好!永远!

吴海平

楼主:九公茶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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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关天茶舍

发表时间:2021-04-07 06:41:18

更新时间:2021-04-07 16:5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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