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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小说、小说』【GL】《上官婉儿》——By qwerty67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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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GL,配对是上官婉儿x武则天
掖庭,这里是罪人之后、因刑被囚的女人们蹉跎余生的地方。她们的世界无生无死,唯一的点缀只有一格格的木笼和无边无尽的暗魅长空。
“可知那坐在皇位上下令血洗上官家的逆贼?那驱逐我们来到此地的狠毒妖女?”
灰沉沉的室内,女孩对着妇人温驯地点头,沉静的眸子是与仪态相合的恭谦,然眼底深处起伏着火苗似的光。
“因祖父的牺牲而成就了她,再由父亲的...鲜血铸造出这个时代。武砖ぉぁ雇裨记岷偷纳ぷ樱仍充满明显稚嫩的音调。“让日月当空的女子。”
“去吧,想尽办法飞奔到她身边,离开这个只会诞生更多不幸的掖庭。不是罪人而该是站在至高顶端的后人,该分享那踩着我们上官家尸首才得以绽放的荣光,就用的智慧去伺奉我最恨的女人吧。”
“母亲,婉儿早有打算。卑微出身使武桌钟谥赜煤门,只要稍等一段日子……再不然,婉儿也有太子欲助我脱身的承诺。”
后代世人或许会这么说她们。
**无道的女帝,堕落无耻的昭容。

夏夏书评:两个字——好文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上官婉儿(GL).TXT文件大小:290.42 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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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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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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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上官婉儿》作者:qwerty67(GL)  序  掖庭,这里是罪人之后、因刑被囚的女人们蹉跎余生的地方。她们的世界无生无死,唯一的点缀只有一格格的木笼和无边无尽的暗魅长空。
「你可知那坐在皇位上下令血洗上官家的逆贼?那驱逐我们来到此地的狠毒妖女?」
灰沉沉的室内,女孩对着妇人温驯地点头,沉静的眸子是与仪态相合的恭谦,然眼底深处起伏着火苗似的光。
「因祖父的牺牲而成就了她,再由父亲的鲜血铸造出这个时代。武曌——」婉约轻和的嗓子,仍充满明显稚嫩的音调。「让日月当空的女子。」
「去吧,想尽办法飞奔到她身边,离开这个只会诞生更多不幸的掖庭。你不是罪人而该是站在至高顶端的后人,你该分享那踩着我们上官家尸首才得以绽放的荣光,就用你的智慧去伺奉我最恨的女人吧。」
「母亲,婉儿早有打算。卑微出身使武曌乐于重用寒门,只要稍等一段日子……再不然,婉儿也有太子欲助我脱身的承诺。」
后代世人或许会这么说她们。
yin乱无道的女帝,堕落无耻的昭容。
当武则天突然出现时,李治吓得魂不附体,把废后的诏书全推到上官仪头上。忠胆为君的西台侍郎逾举宰相之权而在刀下慷慨就义,惟尚且不足使上官家逃过一劫,其子廷芝被斩首之后,妻子郑氏与强褓中的上官婉儿便被逐入掖庭,成了后宫女人里身份最为低贱的宫奴。
武则天登基后,上官婉儿随即被封为昭容,补足虽无官职却实掌御命诏书、涉议政事的身份。这嫔妃之位在女帝时期似乎也只是徒具虚名,然而,武则天对她的宠幸疼爱并不亚于历代男性皇帝对妃子们的言听计从。那年轻貌美且才华出众的上官昭容,人前是辅佐女中英主、把持朝政的权力掠夺者,人后是举世最伟大的女人身侧悦耳的政策献计者。
她巧立名目逼人下狱,她广兴文风尊崇诗赋,她为武则天杀了一个又一个的政敌,未料自己的生命也直接助李隆基奠基开元治世;她先是因抗旨不遵而步上其父后尘,却又在险被斩首之际蒙获天恩,最后仅以脸上丑陋疤痕便消弭武则天的满腔盛怒,让一代女帝如此恨她的绝顶聪明又舍不得毁灭她的激情气概。
她在情欲关系中的放荡使所有人唏嘘不已,大叹曾经的冰清玉洁终是染上比掖庭更深的污秽;她的谋略城府或许更让历史学者惊心,没有了她,那怡然高坐的女皇断然不会亲手毒杀自己的儿子、毫无犹豫地废了一朝的太子。武则天的存在左右着光辉的唐朝和女人专权的时代,上官婉儿的出现则动荡李武氏族与那不为人道的后宫繁华——她的新生从踏出掖庭开始,她的鼎盛灿烂与武则天相系相缠,她的鲜血和死亡全都挥洒在这个富丽堂皇的万重城墙之内——她从最卑贱的身份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后代世人或歌颂或鄙夷着武则天的事迹之时,他们也会这么说她。
上官婉儿,一个甘心浮沈于政治权力中心、才情横溢而光华万丈的女人。
一个对灭门仇人付出全部忠诚与年轻岁月的叛徒,忠良氏族中不可原谅的逆女。
那些人却绝对不知道,理应是武则天有名无实的嫔妃昭容,她亦曾夜夜入了帝王的帐逢。
她亦曾轻解罗衫,与染满亲族血渍的仇人共赴云雨。
打从最初,她对武则天的崇拜便盖过血海深仇。
十四岁那年在朝堂之上的皇后娘娘是如此光彩动人,卓然天成的气势遮蔽了连面容也易忘不清的懦弱皇帝,她在宴会决定由上官婉儿来赋诗添兴,而当那名锐不可挡的女性获得掖庭少女一首改变命运的诗歌后,她回赠对方的便是一个足以泯灭任何仇恨的微笑,以及此后二十多年书拟诏命的责任。
祖父与父亲?他们是谁?不过是一张张模糊陌生的脸。
上官婉儿比那些人在还要年幼之时就学会了,不该阻挡在政治洪流必行的大道上。
若要说对上官仪和廷芝有什么私人情怀……
感谢他们的鲜血造就了一名号令天下、至极巅峰的女人。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第一章  秋末近冬,长安城已是一片霜露,刚忙完每日粗活的上官婉儿站在狭小萧瑟的掖庭内,不断地将热气吹往红肿干裂的双手。她的脸颊被寒冷染上俏丽的瑰红,南方人特有、天生细嫩的肌肤显然永无法习惯这样干燥的天气,细瘦纤柔的肩膀与手臂一起往内缩了缩,倔强地想要单靠自己的力量攒取应有的热度。
「叶下洞庭秋……」
习惯性地眺望长空那头的辽阔,让她短暂遗忘正处于难堪木笼内的现实。黑泽卷曲的睫毛因思索而眨了眨,反衬出水润灵秀的瞳仁,只要不去探究眼底不符年龄的深沉,光从外表来看,上官婉儿那楚楚动人的姿容,亦散发出十四岁少女难以得见的艳色。在智慧根植的同时,肉体的成长也不惶多让,只需一眼便能明白,为何当今太子会对卑微的罪人之女念念不忘,不计他人眼光一有空便跑来掖庭嘘寒问暖——这名将于未来权倾天下的昭容,自有一股慑人心魄的美。
不用巧笑倩兮地大献殷勤,与才华相辅相成的高贵已能让她并驾齐驱于任何官宦千金。无论行事作风与先祖如何的大相径庭,那清高气节的血还是热切地留了下来,被埋在上官婉儿对某种事物的热烈憧憬和不灭的追求里。只是,先祖遗风与财富权势,甚至生命,这些薄弱不值一提的东西皆能轻易被其它人夺走,唯有才学知识是仅属于自己的利器,只有她才能决定要奉献给何人——成为不惜弄得自身血迹斑斑、玷黑污垢也要为其斩断一切阻碍的王者兵刃。
「……思君万里余。」
想起几夜前于宴会上与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曾有的交错。
武媚,那过于柔弱的名字,就像一层虚伪的糖衣,巧善修饰着誓言倒转乾坤的霸气。相比起胆小软弱的皇帝,摄政皇后的高瞻远瞩便如冲破云雾的烈阳,无人可躲藏那辉煌的荣耀,无人不被吸引。
还有那抹微笑。
上官婉儿冻僵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触同样稍感寒冷的唇边。
不论恩义私情、无视咫呎的两人之间存有多大的夙怨仇恨,皇后娘娘朝她扬起的笑,尽是对杰出才华的赏识与认可——那能让日月当空的女子。
「婉儿思思念念的“君”,可是那温良敦厚的李弘?」
耳旁传来一道低柔熟悉的声音,虽是调侃的语气却丝毫听不出一点笑意。
上官婉儿不置可否地笑了,转过头时,果然看到掖庭之内才智涵养唯一可与她相提并论的女子。「普世天下,也只有你才能将温良敦厚这词儿说得像愚蠢无知,义阳。」
「我可从不知道这两种词句代表不同的意义。」察觉闻名后宫的上官家后人,一如往常将太子的情意云淡风轻地带过,义阳也就没了追究的兴致,转而说道:「见你不停搓揉双手,可是冻着了?」
「倒也不是,只是干燥的天气……」
上官婉儿还未说完,义阳已温柔握住她的双手,大方地将自己的体温传递到冷冰冰的肌肤内。
自喉中发出舒服的叹息,对打小看她长大的义阳,上官婉儿总是理所当然、贪婪无遗地吸取着她的供给。
她喜欢义阳的关怀和温暖,更重要的是,她的学识和经历使上官婉儿的聪慧如虎添翼。义阳总是告诉她如何在官廷生存的哲理,如何用舌灿莲花的客套话得出所需的情报,又该如何在毫无生路的颓势中化解危机。只是,对于上官婉儿真正最想知道的事,义阳绝口不提。
如何周旋应付武则天的这件事,像是饮过毒酒般地侵蚀她的说话能力。
这位亲族被杀、同被贬入掖庭的义阳公主,一辈子背负着武后对其母萧淑妃的憎恨。当得权的武曌自地狱深处爬起、带着复仇和重掌朝政的雄心卷土重来时,昔日凭借天生地位优越而如跨不过的高墙,将她赶入尼姑庵受尽欺凌的萧淑妃当然是头号目标—— 被砍断手脚,浸入酒瓮里。
世人皆说那是残虐无人道的做法,说武曌也未免过于丧心病狂,上官婉儿却不这么想。人于有生之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现在已死,自然也得任人宰割。萧淑妃与她的祖父、父亲相同,他们站出来对抗武曌,而他们输了,于是他们成了挡在刀尖前的杂物,一个一个被清除殆尽。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义阳也清楚这个道理,于是她选择掩盖自身的智慧,选择认命地待在不见天日的最底层。
何苦?上官婉儿时常会这么想。世上岂有比于毫无颜色、灰黑朴拙的掖庭里终老一生还来得痛苦的事?
「听婉儿母亲说过,当年身怀六甲,曾梦到一巨人手持天秤。算命先生便说,那是预言婉儿将掌握大权、衡量天下大事的天命。」
「确有此事。不过自我出生后,母亲也只当成是一场荒诞的梦罢了。」
「何解?」义阳细抚着上官婉儿长年劳动后带茧的指尖,恬静地微微一笑。因为她知道,这些茧里还粹磨着写字作诗的风骨。
顽皮地轻皱鼻头,上官婉儿暗示性地高高挑起眉。「义阳姊姊还未发现吗?婉儿是女子之身,那衡量天下的担子,可是比挑水两桶来得重多了。」
「婉儿如果真是这么想,也就不会轻易说出口了。」义阳的语气还是轻轻淡淡的,不起波澜的双眸掩盖下曾有的不凡。「如今,你已非带罪之身,小小的掖庭再也关不住你。你我皆心知肚明,这个被扭转山河的女人所统治的天下,才是你想去的飞鸿大道。」
或许是首度听闻义阳提起武则天而有的惊讶,也或许仅仅是无从辩驳的诚实,上官婉儿望着紧握自己双手的女子长久,默默无语。
义阳也是个貌美的女性,曾有的公主熏陶增添一抹难以亲近的高傲气质,但对待上官婉儿,她总是和蔼关爱。义阳是喜欢自己的,这点她一直相当清楚,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似乎就能轻易使所有人喜欢她。义阳也罢,太子李弘也好,就连宴会上仅有一面之缘的武曌皇后,上官婉儿也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喜爱——免去她自祖父那儿承袭而下的罪行就是最好的证明。
犹记得宴会上的李弘,在听到自己那位伟大的母亲终于赦免心仪的少女时、脸上惊喜交加的感激动容。温良敦厚的李弘,上官婉儿在心里琢磨着义阳的嘲讽之语。身处政治中心却如此不懂察言观色,谅他再朴实刚正又有何用?被武后看上眼的人,难道他还期望会分到一杯羹吗?上官婉儿明白皇后娘娘当时的浅笑所代表的另一层涵义,她已经是她的了,心灵被至高的权力烙印出武则天的名字,此后即便谁被扯下了台、谁又拿自己的血清洗了刀口,她与后代世人也会牢记宴会的那一夜,叹息歌咏着她成为她的、那一瞬间。
「回去吧,着凉了就不好。」拿开自己被包裹得温暖舒适的手,上官婉儿拢了拢粗鄙的薄衣,率先走回掖庭内院。
没有花心思转头看看义阳的神情,没有将那名教育自己到大的人生导师放在心上,因为她总是这么认为,需要的时候义阳就会在那里,哪儿也不会去,哪儿也不能去。
对武后绝口不提的义阳,其实与那神只似的女人心有灵犀,她们之间即便多年后仍建构着血泪的历史,彼此紧握对方惧骇之物,两个女人的手拉扯一条名为怨恨的丝线——武则天是那样伟大的女子,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政治考虑,她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偏偏,她对萧淑妃的恨,强烈地遗留在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身上。你可知为何后宫中不见有猫?为何堂堂的公主说不出御赐毒酒一盅的请命?
察觉这点的上官婉儿有些气馁,却不知究竟是对谁感到愤怒。
无处可发泄的精力促使她用脚尖踢走了沿路的小石子。
此时的上官婉儿是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自己对义阳的态度有多么不公平。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过于在意。
义阳之于她就如同她之于武则天,上官婉儿是武后的,而义阳是上官婉儿的,公平并不存在于这类关系中……不,这并不是支配,仅是纯粹到冰冷的憧憬,是不论对错公义也会追随到底的崇拜。
相较于低头生闷气的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在身旁的义阳总是抬头迎向前方,这是她让上官婉儿欣羡不已的特质之一。义阳是个会正视所有人的公主,而武曌是理应俯视下界的皇后,在这两名女性之间,上官婉儿只能当那名不参与其中、沉默无言的纪录者。唯有将这个平衡打破,她才能真正踏入舞台之内,演出等待自己的角色——那衡量天下事的巨人。
她来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还未抬起头,上官婉儿已能从义阳突然僵直的身躯探测到平凡之日中不凡的一刻。
这名能倒转天地的女人改变了她们两人的命运。
大厅是用来接送固定会到此处审查掖庭的官员,而在最深处,那本来最常被李弘占用的檀木椅上,破天荒地坐着一名无人可及的贵客。
厅内连同自己的母亲,所有掖庭女子皆跪在武则天跟前,这些同为女人却又无力与她对抗的昔日同伴们啊——上官婉儿神色平静地跪下行礼。「婉儿拜见皇后娘娘。」
义阳也轻声地说了“拜见皇后娘娘”,上官婉儿蓦地感到些微惊慌,祈祷武则天不会发现萧淑妃的女儿、更不会发现她与自己实是交情匪浅。在这点上她是极为功利的,尽管她们的友情如春雨滋润了干涸的心灵,尽管她既欣赏又憧憬着义阳的智慧魅力,但掖庭的女人们不与彼此交好也不谈论自己的过去,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正是能让彼此远离麻烦的共识。
「都起来吧。」一声令下,不急不徐的口吻,相较宴会那夜的昂扬气势,此时是更为平缓柔魅的声音。
无视众人的感谢应合,武则天走到上官婉儿的面前。「抬起头来,上官仪的后人至少该有直视摄政妖女的胆量。」
听到压抑不了的惊呼声此起彼落。
武后夹带嘲讽的取笑言语里,意外地流泻出一股难喻的亲密。
上官婉儿几乎要想,或许她挺喜欢那位惨死自己刀下、不知变通的西台侍郎。
「今夜子时到明熙宫来。」
还来不及正眼看她,武则天已经抛下命令,然后像是结束了一天最重要的行程,她袖口一挥激起冷风,怡然自得地走过上官婉儿的身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掖庭。
上官婉儿此时转头朝向义阳,不料却见到对方那双阴沉黯淡的眼神也正回望自己。
「何叹思君万里余?」她听到义阳喃喃地念:「明熙宫内召朝官,不过是日月当空。婉儿之才,终究也是坠星拱月。」
「义阳,我……」
「婉儿,多保重。」义阳不再看她,悄然地离开大厅。
母亲也不发一语,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才被传召的女儿一眼,跟随众人鱼贯回到工作位置上。
大厅里只留上官婉儿,不禁望着自己的手,细数其上因粗活和写字而生的茧。
纵是坠星拱月又何妨?她想见的正是那日月当空。  第二章  明熙宫——与武曌受封为皇后同一天建造完毕的宫苑。
这里是朝臣议事上奏、广揽知名学者建言的政治中心,多年来取代皇帝的御书房而成为大唐朝的权力枢纽。原本身为皇后早有自己的寝宫,事实上,那也该是皇帝的卧房,但武则天已厌了用女人之身侍寝的日子,她在朝廷的决策和对国政的改革不仅比这重要得多,也必须花上更长的时间,生性懦弱、体弱多病的李治自然不敢有怨言,在自己那名英明威武的妻子面前,他还得感激涕零地酬谢武则天的为国为民。
跟随太监魏安慢步于回廊的上官婉儿,纵使是早熟如她,也不得不如幼童般睁大了眼,震慑于此地所代表的含意,身子因兴奋和憧憬而禁不住地发抖。就是在这里!武则天在这里决定了青海填地、在这里编写《臣轨》、在这里不论贫贱亲疏地召见各方人才,那些被武后循循善诱“学文亦需学会从政”的北门学士,那些比三品高官更有资格不可一世的聪敏文人,全是在这里一起辅佐了那名宰制天下的女子。
从泰山封禅大典到后来的神都摄政,明熙宫见证了崭新时代的开始,率先打开女人当权的大门。
「皇后娘娘定会喜欢你现在的表情。」魏安平滑细柔的声音,幽幽魅魅地响着:「那有野心又有才华的表情。」
上官婉儿羞赧地克制下深受撼动的心思,无论如何,在年少之时便让任何人轻易察觉自己的不甘平凡,那并非好事。「魏公公,皇后娘娘可有提过……为何召见婉儿?」
「皇后娘娘做事无需理由,是我们这些人得想尽办法给皇后娘娘一个理由。」毒蛇吐信前的锐利眼神,魏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让武则天亲自到掖庭去的少女。「你也很清楚自己给了皇后娘娘什么理由,不是吗?」
上官婉儿没应答,只是柔顺地点了头。在魏安面前一字一言都得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因为过去曾有不少高官惨死在这名太监于武曌耳旁的三言两语中,当年上官仪与李治密谋草拟废后诏书的消息,不也是魏安给武后的通风报信?她知道若要确保待在武则天身边的机会,与魏安的同盟势在必行。
「比起魏公公身为谋士和心腹的地位,婉儿那首不值一提的短诗,想必早已被皇后娘娘遗忘了。」
来到武曌的寝室英贤殿之前,上官婉儿一句曲意奉承的赞美,得到了魏安嘴角稍感扭曲的笑。
「小的可以证明,那夜宴会上的诗与作诗的佳人,皇后娘娘从未忘怀。婉儿姑娘今蒙天后恩泽免去代罪之身,虽说理当竭力回报,但切莫急功好利——等得越久的人,越能见到永不坠落的朝阳。」
「魏公公,当年对某名武才人,您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而你也看到了,我们身边这永不坠日的朝阳,仍正冉冉上升。」
闻言,自然地抬头仰望斗大金边的英贤殿三字,已无心神理会身后的任何事物,她无所畏惧地踏入仅属武后一人的寝宫。
未受开恩前不能直视皇后的仪容,上官婉儿正要朝坐于书桌前的身影跪下时,便听到无论声响高低皆能传达不容置疑气概的命令。
「免了,尽管到这里来。」
“谢皇后娘娘”,一边这么低低念着,她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总算再次得见武曌那袭人丽魅的身姿。
还有同样饱含深意的微笑。
眼神交会间便掷下毁天灭地的巨雷,上官婉儿几乎要匍伏在那样惊心动魄的瞬间。她出生于世至今,从不相信人们会因剧烈情绪而脚底发软,即便是亲眼目睹一个两个灭门抄家的仇人、如今仍安然享乐的光景,也没有带给她任何值得形容的震撼,但此时此刻,毫无阻隔地感受着英神气势、被包围在极天命运的光辉中——她明白了。
她会为这名女性奉献所有智慧,就只为了无愧于此刻的敬畏。
同时再次确定祖父与父亲惨死的事实,甚至是义阳与萧淑妃的遭遇,只是陈旧的舞台布景挡在了光明照射的路。上官婉儿将所有恩仇丢弃在推移的时间内,与此时相比,那些全是能轻易淡忘的人生点缀。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武则天一直在看她,含笑不语,像是正把玩着爱好的宝物,露出了津津有味的神情。那与平常女子相比还要来得高挺坚毅的鼻梁上,因笑意而皱起淡浅的纹路,减去了原本难掩精明的双眼会有的威吓感。唇瓣是最奇特之处了,上官婉儿心想,那彷佛永远都带着微笑的弧度,让人不禁勾勒着昔日风靡后宫、使太宗神魂颠倒的才人少女,猜测她是否也有今时令人神往的艳柔风貌。
半刻,坐在椅上的武则天伸手拉了她,上官婉儿纤柔的身躯便顺势坐在大唐皇后的腿上。「常听弘儿提起你,看来在掖庭的日子你仍相当忙碌。」
武曌是在暗指她与皇子们青梅竹马的过往。有意无意地周旋于三名李氏后代之间,使他们总为了谁才能取悦温柔解事的掖庭少女而竞争不休,然而,他们不时的殷勤馈送,偶尔只会换来少女的不理不睬。上官婉儿是胸罗机谋的,即使是在那理应的童年无知,她已深知当自己毫无自保之力时,便不能打破势力平衡的关系。如今,一个被废,一个被流放,只剩下太子李弘仍对她情有独锺。
「婉儿有幸得皇后娘娘恩典,自幼于学馆习文,自该勤奋苦读以报恩德。」
武则天摸着她的鬓发,使上官婉儿清楚感受到指尖意外的粗糙,这是一双历经磨难的手,无言地诉说曾付出的代价。
「十四岁稚嫩的娇躯——」摄政皇后还是保持着微笑,黑亮清澈的美目反射女人才能明了的神秘。她的手沿着柔滑下巴来到上官婉儿与心跳共同起伏的胸口,满意于怀中少女在紧咬下唇之前流溢而出的低吟。「——婉转娇啼,却又是如此不解风情。」
上官婉儿警戒地吸了口气。「皇后娘娘,婉儿与太子殿下清白可鉴!」
相较于她的胆战心惊,武则天连眉毛也没挑一下。「你与义阳公主又如何?弘儿也曾提过,你二人交情甚笃。」
上官婉儿真是没有比此时还要埋怨过李弘了。
即使他日后于朝廷之上为义阳、宣城的婚事向皇帝请命,使同在大殿的武后颜面无光之时,上官婉儿尚且未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子有过任何微词。但这夜武则天召见的前因后果已经表明了,全是基于李弘不知何时该闭嘴的坏习惯。另一方面,她也必须责备自己的漫不经心。原以为武曌晨日并未察觉义阳的身分,岂知她不仅发现了,还早就对两人之间的情谊掌握一二,离开掖庭时那袖口的阴风,不正是最明显的迹象吗?
「回皇后娘娘,婉儿与义阳——」
「在你回答之前,先让我说一个故事。」还是那平缓轻柔的口吻,武则天说话从不提高音调,她从来不需要。
上官婉儿还在讶异于皇后那不计礼俗、以平凡无奇的“我”为自称时,对方已经悠悠哉哉地道:「过去,总是会见到上官仪,就在大殿上指责我的嚣张跋扈、专权摄政。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他处处与我作对,美其名刚直肯谏,实则不过是睥睨女子之才!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感到头疼,既不是文才盖世又非胸怀天下,他根本不及你于宴会上施展才学的一半,但他有一点十分讨我喜欢— —上官仪从不对我说谎。」
听着武曌畅谈祖父的人品,就算是未曾谋面的上官婉儿都觉得老者的形象历历在目,有谁知道,真正最了解上官仪的人,正是让他惨死刀下的灭门凶手?
「他唯一一次的说谎,让我不得不杀他。」武则天的指尖回到上官婉儿的脸颊,大拇指细抚着娇巧细致的唇形。「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与义阳公主是否情谊深重、长年交好?」
上官婉儿连忙离开武后的大腿,在她跟前一口气重重地跪下。「回皇后娘娘,婉儿与义阳相识不深,惟重其才智学识,心有敬意。」
来自掖庭的少女额头谦卑低垂,语气诚惶诚恐,而悠然端座的摄政皇后仍是雍容大度,波澜不惊。
武则天一辈子看惯了这样的表演,显然,上官婉儿的态度并未让她印象深刻。
「起来吧,不过是随口问问。」
「婉儿谢过皇后娘娘。」
短短几句话,武则天主要是对情报旁敲侧击,但也大方地教了上官婉儿一课:谁该杀,以及为何而杀。这名站在皇帝顶端的女人,她果断的性格、处理政事的作风,甚至是那几乎带着艺术哲学的心狠手辣,全都深深地影响上官婉儿日后的命运,让她即便是鞠躬尽瘁、绝色的花容被印上了罪人标签也毫无怨言。
「这些奏折看久了实在心烦。」武曌把一份摊开的奏书丢往地上,正巧落在上官婉儿的脚边。「你来写首诗吧,好好利用这写满胡言乱语的纸张。」
上官婉儿点头领命,身段轻盈地捡起脚边的奏折,部分未挽起的秀发便自肩前流丽滑下,透着深夜禀烛的残光,营造出介于青涩与柔媚的醉人风韵。现在她已没有稍早之前的紧张不安,全然是一派悠闲平静、稳重自信的文人风范,彷佛她不经意间泄漏而出的稚嫩应对,只是场处心积虑、计划良久的独角戏。
武则天静静地笑了。本来,今晚她唇边的笑容一直未有稍减,此时更不由得增添心旌摇曳的意涵。
上官婉儿瞄了书写者的名字一眼,便向武后讨枝毛笔。即使现在朝廷上全为武则天的心腹,仍有几位大臣是长孙无忌的余孽,然则凡夫俗子岂能遮挡日月当空?就连自己都明白这些人的消失不过是时间问题,更何况是独揽朝纲的摄政皇后。今夜武曌的心烦意乱,恐怕是别有玄机——如果,连这份心情也是真实的话。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 叶下洞庭秋,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惆怅久离居。 」
绮丽浮艳的文字让武则天惊叹连连,一改今夜以前那对上官婉儿的所有思想了如指掌的模样,此时反倒像是寻获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密宝,双眼发出了赞赏有加的光。这已不单只是先天禀赋特异便可成,更需后天勤奋非凡地日渐造诣,武则天几乎能想象出,当年几个皇子围在埋头苦读的少女身边、却只得到一个烦躁漠视的景象。
「婉儿果真是文采斐然……」头一次。上官婉儿的名字头一次出于武曌之口,她终于还是承认了某种存在,而上官婉儿必须花费此后一生去证明这样的存在。
「谢皇后娘娘谬赞。」盈盈欠身,秀美的少女展现出与温婉名字不合的风流神采。
人的名声会被孤臣罪奴这些制式标记所定位,但骨子里传承自先祖的气节是不灭的——她乃上官家的后人,流着那愿以死明鉴的血。
武则天站起身,绢丝长袍如流水般垂下铺着西域红毯的地面。上官婉儿这才发现原来皇后娘娘在寝宫里是赤足的,又是一个有违礼教的爱好。没有平日那高耸累重的发髻与屏,反而任凭一头柔雅长发飘扬于身后,姿态实是娉婷窈窕;那脂粉未施的面容秀丽清雅,却像是一幅壮阔绚烂的四海图,令人望而怯步,亦自卑于己身的渺小。
武氏媚娘的一颦一笑,确实是风情万种。上官婉儿能想象出、当年已是臃肥之相的太宗是如何可笑地迷恋年仅十四岁的年幼才人,还有当今忠厚老实却瘦弱多病的皇帝,又是怎么对自己从尼姑庵救出的武昭仪恩宠弥笃。
她让年迈的李世民觉得自己又像个壮年男人,让性格软弱的李治有机会当一个拯救红颜的英雄。
她让这些人喜欢上她,然后一个一个地毁了他们。
「你走吧,把这首诗送给义阳公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武则天依依不舍地看了娟秀工整的文字一眼,便将其完好折迭,递给上官婉儿。「明日,你搬到明熙宫别苑来。」
「——婉儿明白,谢皇后娘娘。」
※※※
「书中无别意,惆怅久离居……惆怅久离居……」
离开掖庭之时,上官婉儿把写了诗的奏书送给前来送别的义阳。她神色凝重地看着多年好友低低发笑,和缓的笑声穿透耳膜,让人直想如惊弓之鸟般四处躲藏。
「曾几何时,婉儿学会嘲笑公卿以为乐了?」
「义阳,你知我是不得不为。」是她要我这么做的。上官婉儿低喃地辩驳着,在左右逢源之时,她其实比所有人更懂何谓道德良知。
「我知道。」义阳淡淡地望着她,却是透过上官婉儿正直视其它人的身影。「她灭了上官家一门,让你尚未出生就成了宫奴,但她也开设文学馆,让你能跟官宦之后一起读书习经——她真真正正地毁了你又造就了你。而我呢?我不过成了你飞奔到她身边的阻碍。」
「义阳,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我永远都会尊敬你、会一直喜欢着你,我侍奉她并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啊!」
「婉儿还不懂吗?」义阳叹息了,她将要教她最后一课。「她做事不需要理由,只有我们这些人能给她一个理由——别让我成为她第二度毁灭你的理由。」
多保重,婉儿。
义阳道别时,还是这样的三言两语,还是这样的不染纤尘。
此后多年,上官婉儿总能牢记今日掖庭的残阳,衬托着无法被任何奸险算计所剥夺的天生威仪。
纵使是下嫁卑俗的皇家禁卒那天,义阳公主也未曾为悲剧的一生流过半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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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明熙宫书房内,位于正中深处的伟岸长桌旁,细心地摆放着稍小一些的桌椅,一名绿衣少女便端坐在那里,手持毛笔对着一份又一份的奏章利落挥毫。她是如此专心于手上的书写任务,以致于疏忽了砚台墨汁极待研磨的干涸。
站在桌前的官员,机灵地主动向前磨墨。单看官袍上一品的爵位图腾,想必平日是连喝茶都不用自己动手的身分,现在却像个学徒般为少女磨起墨来,此情此景可谓离奇滑稽至极——然而,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此处的事件,他也并非是从事相同行为的唯一一人。
在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审阅奏书完毕的少女,总算抬起头来注视等待已久的官员,她甚至没发现对方还在替自己磨墨。那有违于谨慎性格的粗心大意,倒有种格外惹人爱怜的年少纯真。
「大人,判刑罪犯终生不得回家园,难道会比一死了之还算是从轻发落吗?不如命他们到北疆垦伐为大唐尽力,您意下如何?」
「本官受皇后娘娘指示,打算着手大修唐律,如今上官姑娘一番建言确实受用……不过,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婉儿不敢揣测上意,仅是一抒拙见。」
「原来如此。」在政治上的客套话总是别有深意,判断对方没有说出口的涵义正是为官之道。若有所思地抚了抚长须,这名对武后心愿抱持从善如流哲学的一品官,朝毫无官衔的少女拱手行礼。「那么,有劳上官姑娘修改奏章文字,替本官代奏皇后娘娘。」
「婉儿会妥善斟酌的,请大人放心。」
官员满意地离开了,上官婉儿马不停蹄地打开另一份奏折,继续完成她被武则天交托的责任。最初,日理万机的摄政皇后只是要她修饰诏书的文句,偶尔也会命她草拟典礼宣词或对朝廷百官的演说讲稿;最近,随着李治病重难愈,武后该处理的事务也愈发繁多,从琐事内政开始,到现在的刑律修撰、赋税调整、水利工程等的内容,也全都放心地交给她一一审核过滤。
能行的、有益的、不能遗漏的便送到武则天手中,能补足的、不完善的、尚待时机的便由上官婉儿私下向上奏的官员“请益建言”,修改一些其中的文字运用以达成双方皆能妥协的共识。至于那些定被武曌当成胡言乱语、食古不化的奏书,贴心聪慧的跟前新红人也不让主子有机会烦心,全都打发了回去,重新写过!
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光景是上官婉儿搬入明熙宫别苑时始料未及的。那夜听到武则天要自己就近伺候的命令,她还无法确定对方究竟从她那边在期望着什么,是这些日子以来、无间断暧昧暗示中的肉体情欲?是想培养心腹和扩张政权势力?还是单纯要一个闲暇之际能以诗添兴的玩乐道具?
上官婉儿脑中思绪万千,手头却仍振笔疾书。
武则天是一尊高耸的铁塔,她在人世间叱咤风云、顾盼神飞,但她同时也是个女人,比任何女子都要具有美艳女色——所以即便是未经人事的上官婉儿,也不可能天真到认为武则天对自己的抚摸细触仅是纯粹惜才爱才,但她又从未更进一步地发出命令,只是不断拨搔戏弄着,简直像是刺探品味某种未曾尝过的醇酒。
上官婉儿甚至在想,她宁愿就这样咬牙一口气上了武后的床,好让这事儿快些尘埃落定,更可免去两人之间浅尝辄止的意犹未尽,越过这一道道显然还无法完全深受信赖的测验关卡。
武曌对她的喜爱是蕴含情欲的,原本上官婉儿相当确信,但时间一久,眼见一个又一个体面俊秀的男子进进出出,听着传闻那些“采阳补阴”、又妒又羡的调侃,她越来越无法肯定了。事实上,如果照着理论思考,曾在尼姑庵备受折磨的武后,又深怀对萧淑妃的痛恨,最合理的解释应是武则天极为厌恶女人。
无论如何——上官婉儿望着残留墨汁的砚台,分神猜想怎么这次墨水还剩了不少,一边叹了口气,无奈地拨开肩前的发——无论如何,只希望当皇后娘娘毫不避讳地跟那群男子耳鬓厮磨时,能至少把她斥退而不是让她呆呆站在一旁观摩学习,毕竟她的时间能拿来做些比这个更有意义的事。
本来,在那种情况下她大可移开视线,但武则天总是望着她的一举一动,毫不掩饰的赤裸眼神、媚惑柔哑的低笑,让上官婉儿有种错觉,觉得她亲吻抚触的对象不是那些可轻易取代的男子,而是立于一旁、才名冠绝的年轻少女。
好几个夜晚,上官婉儿会因回忆起那样的轻笑而从梦里醒来。
那名妩媚丰仪的皇后娘娘,就是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让人想入非非。
「在想什么,婉儿?」柔缓的嗓音,掷地有声。
上官婉儿飞快地拉开思绪,回答的语气不见迟疑。「回皇后娘娘,婉儿正在看韩大人的奏书。」
「嗯……」翩然走入书房的武则天,熟稔地坐往桌前,她看来一如往常的淡定自若,令人联想起夏季晴空的流云。「那小老儿又有什么意见了?」
「皇后娘娘日前曾提议增兵吐番,韩大人以“边疆连年征战、百姓无能休养生息”等语,方才向皇上直谏反对了。」
「他怎么不告诉我边疆有几时不征战?」听了上官婉儿的转述,武则天只是斥之以鼻。「大唐对这些化外之民遣使通好,我还亲自接见外国使者,连他们的路费都设想周到。就算是叛乱传言不断的吐番,我亦采取扶持政策赠他们以农具、种子和管理人才,但那不表示我会轻饶侵扰边境的叛徒!婉儿,你写封信给韩老头,问他是要现在增兵施压防范于未然,还是被攻城略地后才派兵镇压搞得自己灰头土脸!」
「皇后娘娘,韩大人还提到南方治水工程需要大量人力,此时增兵恐匮乏国政民生……」
「荒唐!治水计划不是今年初就安排好了吗?现在才提需要人力,那个韩老头到底在想什么——」
武则天话嘎然停止,眼神突地一凛。
「婉儿,你说这奏书是先送到皇上那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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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点点头。「皇上已经盖了印,终止增兵吐番,五日后派千人壮丁与黄金百两运往南方。」
武曌的神色阴晴不定,一手仍在把玩着最近颇为中意的赤龙宝珠。比起被朝臣反对,他们越过自己直接找上李治这点才更是触及她的逆鳞。
末了,她扬起浅笑,一双看透天下辉煌的眼,弯曲成杀伐决断的弧度。「婉儿,过来这里。」
顺从领命,上官婉儿跪在武后跟前,秀颈微仰,望着她权秉国政的导师。
「这个给你,我腻了。」
感受着递来自己手中的鲜红珠玉,上官婉儿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道:「皇后娘娘,无论何事,婉儿愿为您分忧解劳。」
「我的好婉儿。」武曌还是在笑着,神态轻松、口吻温柔。她执起上官婉儿的双手,让彼此一起掌握同样的重量——赤龙宝珠。「你这双手是写诗作赋的文人之手,将来也会是教养婴孩的慈母之手,但是,若要拿起衡量天下英才俊彦的磅秤,这双手实在太过白皙、又过于细致了。」
「婉儿自知不足……然而,您花了几十年终于走到这一步,而婉儿亦是苦读多时才能来到您身旁,请让婉儿助皇后娘娘一臂之力。」上官婉儿直视摄政皇后的眼,将自己的纯洁与政权欲望娴熟流畅地互易交换。
这个交换狡黠而卑鄙,她也不意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又将是如何的丧尽天良,但武则天既然将自己留在身边,为朝廷掌诏命,参与政事,那么她的责任就跟朝堂上所有官员相同,她必须为国为民——为武曌的国、为武曌的民。
「好吧,就用你的手去把韩瑗的命带来。」
像是拗不过宠溺的孩子,武则天振袖一挥,允诺了上官婉儿踏入血渍漩涡的第一步。
一刻钟后,洋洋洒洒十二条罪状布满诏书,轻则除官放逐,重则抄家灭族!
女子秀气柔软的字型,成了此后武则天所有政敌在消失之前必经的无声嘲笑。
※※※
某日下午,李弘来了。
当时上官婉儿难得清闲,正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看书,午后柔光照得雪白肌肤更是红嫩通透,青春亮眼。久未见面,她自是对李弘喜悦招待,不仅亲手沏壶、婉约上茶,还一改向来不多话的习惯,与李弘幽默应对,妙语如珠。
——她想知道义阳过得可好。
「婉儿,你在明熙宫这段日子,我跟义阳可是思思念念得紧呢。」
「怎么,殿下是怕我被吃了?」
可不是。李弘靠着嘴型无声地承认,惹得上官婉儿一阵轻笑。
「看来你过得很好,这样我们也安心多了。」李弘和善地道:「母后为人虽严厉,但也有温柔的时候……母后的温柔确确实实地令人心醉神驰。」
身为孩儿却以如此艳丽的词语描述自己的母亲,李弘的话外之音非常明显了,打从他听到上官婉儿被接到明熙宫别苑的消息后,寝食难安尚不足形容他这阵子的焦虑担忧。幸好,心仪的少女仍与过往一样散发纯净青涩的气息——她还是自己那个全身充满书卷味、时常不解风情的青梅竹马。
「皇后娘娘极富人格魅力。」顺着对方的话温驯响应,上官婉儿随即将话题兜到在意的项目。「殿下,您方才提到义阳……她过得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地完成工作,有空时就收拾一下宣城的烂摊子。」李弘喝了口茶,润润喉。「两位姊姊待在掖庭实在不是办法,婉儿你可有任何脱身的计策?」
「义阳、宣城是皇上与萧淑妃仅剩的骨肉,听闻皇上病体初愈,人在心有喜事之时大多颇具慈爱,若能避开皇后娘娘耳目,私下向皇上求情的话——」上官婉儿的话语顿了顿,想起日前的事件,突然之间,她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了。要避过武后耳目,太难。「——算了。纵使能免去代罪之身,她们也无处可去。」
「义阳和宣城年逾三十,不如请命让她们找个人家嫁了。」
别开玩笑了!
上官婉儿睁大眼睛,一时忘了该怒斥李弘的愚蠢还是对这个天方夜谭一笑置之。
她希望李弘只是在无计可施之余才说点笑话纾解忧愁。
她不想相信堂堂太子竟真会如此不识大体、自招危难。
她才刚要开口,李弘便从石椅上跳起来。「惨了惨了!居然忘了先去向母后请安!」
「殿下,刚才您说的——」上官婉儿也匆匆忙忙起身,焦急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往门口。
「唉,婉儿,下次再聊。你也知道母后脾气,现下就先容我告辞了!」
「可是、殿下、太子殿下!」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官婉儿站在原地,看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呆若木鸡。
她说了傻话。
现在,她只能祈祷李弘不要跟着做出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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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腊八节,上官婉儿人生中第一个危机到来。
虽然不想承认……
简单来说,她迷路了。
人来人往的长安城大街上,只见一名茫然不安的少女仰天呆望。她身上的小袖襦装、披帛和长裙全是被纳为大唐贡品的特殊丝绸所制,原本的玉貌雪肤因冷风冻成羞涩盛开的桃红,那与现今仕女丰腴体态不同,清水似纤柔娇俏的单薄身子,妥善地外罩着锦绣制成的短襦——质地厚实、袖口宽大的半臂,既华丽美观又具御寒的作用——虽然掩饰不了踌蹴神色,但少女眉目如画的风华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停留注目。
这是当代最有权力的女人要她这么穿的。
“婉儿所穿戴的衣形样式,不久后宫中女眷们定会争相模仿,最好是现在先打量一番好确保将来耳目舒坦——就让那群女人主动穿上我喜欢的颜色和我喜欢的衣服。试想,几个厌恶我的大臣们,回府后却见到自己的妻女有我的影子……”
“……婉儿还以为皇后娘娘目空一切。”
当时,极不习惯地由着宫女整理衣领,下意识想逃避端坐大位上的女性所投来的审查视线,这名执掌诏书的上官家后人只能低头呐呐念着。
“你现在还看不到我所看到的东西。”伴随意有所指的话语,正是无暇唇边永远不变的浅笑。“你要仔细聆听没被说出口的话,好好记下眼前之物背后的真实样貌。你若胸怀凌云之志,便更要站在比志向更高的地方,否则最终你只会被自己的志节吞噬…… 虽然我想那也会是一幕美丽的光景……但我确实会感到可惜的。所以,小心行事,婉儿,小心行事。”
那笑意盈盈的转身,全是残忍血腥的污垢,但她还是伸手紧握了残留在凶险环境中的一线生机,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双手执起衡量普世英才的天秤。
「——大爷您真有眼光啊!这些诗词可全是出于上官仪孙女之手,买回去让您家孩儿背诵学习,难保将来不会是我大唐第二个寒门宰相!」
身后几步之遥的画摊,传来让人介意的对话,上官婉儿好奇地凑入三五客人之中,有些讶异会看到几卷画轴上飞舞着自己所作的诗。
「那上官婉儿虽是皇后娘娘的红人,但宰相什么时候也换她当了?」看来有几个闲钱也准备学人附庸风雅的客人,装成正品味作品实则完全是门外汉地粗鲁翻着滚动条。
这段日子虽然忙得天昏地暗,整日不是审核修改诏书便是纪录订正朝臣们的谏言功过,但她毕竟是个天生文人,骨子里总是钟情于千古诗篇和雅士墨客的风月清谈,一旦真的耐不住诗瘾,不管手边几迭小山似的奏书,上官婉儿会就近找份空白纸张,放任思绪奔腾于文字之间,捻笔如羽。
同在书房处理朝政的武曌,偶尔会停下自己的进度,含笑安静地看她完成一篇篇的作品。越是在繁忙之时诗瘾便越是汹涌,上官婉儿有时会怀疑,武则天莫不是故意丢给她这些彷佛永远修饰不完的奏章,只是为了能看她突然像发疯似地埋头作诗。
「人人都知朝廷是皇后娘娘在管事的,上官婉儿为皇后娘娘执掌诏命,出自她之手的命令不就等同圣旨吗?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说她是前所未有的女宰相也不为过。」
「主子是那样,做下人也是那样。」一个客人听得饶有兴味,加入对话。「有实无名、有实无名……我看实名相符的那天也不晚了。你们瞧,皇上一天到晚待在洛阳养病,养得都不回来了。放个太子巩固京师嘛,却连自家内定的太子妃都被奸淫夺了清白— —老子那样,儿子也那样。」
「这世道,女子当权,男人难为啊……先有摄政皇后,现下又出了爵比公主、权比宰相的才女。咱们回去得跟娇妻努力点,多生些女儿来养老啰。」
几个客人心有所感,重重点了头,然后自嘲地朗声大笑。
「要是皇后娘娘真取而代之一统天下,上官婉儿的这些诗词又要大大加价啦,现在不买可是爷儿们吃亏呦!」对国事没兴趣却很会兜售的小贩,此言一出,客人开始争相抢购。
上官婉儿怔怔地望着他们,心湖被对话中的含意激起了一片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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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确实是深富野心的,不仅大权在握,还获得好几个贤能有名的谏官、学者、臣子的效忠追随,所有人都在猜测武氏皇后何时将夺去李家天下成了女主帝王……不,应该说,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到来。
越来越近了。在那一天之前,上官婉儿必须成长,成长到改朝换代之时,武曌会将她视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而不是该一脚踢开的累赘玩物。没错,再这么漫不经心,她将走不到巍峨山端,看不到高坐朝堂的导师御宇四海的一刻。
「嗳,这位姑娘,你也来看看吧?」小贩老板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在一片人声喧嚣中静默无语的秀丽佳人,想必又是哪户人家的千金趁着节日出来游玩赏乐。「上官婉儿说来也是跟姑娘你一样年纪,她的诗词或许会让你深觉如逢知己呢。」
「唔……谢谢,但是我……」看到自己的诗流传到民间,还成了画上的提字,这让上官婉儿感到莫名害臊,双手表示回绝,无措地挥了挥,耳根子泛起潮红。
直到逃离现场、平抚着剧烈心跳之时,她还不晓得,她还预见不到,不久后的自己将会站在富丽宫室中,就于那些奇珍美酒的盛宴前,悠然自得地让底下一群有名的文臣或饱学之士,个个皆须惶恐焦虑地等着她来评判他们的文章——只要是被视为最权威的 “评委”上官昭容所认可,他们的文采将享誉天下,他们的作品亦会由皇室编修传世、千古传颂。
现在的上官婉儿还不知道许多许多的事。
东走西退了好一阵子,上官婉儿终于找到通往目标地的路。毕竟是她首度出宫,纵使道路设备井然有序的长安城,还是会因人潮推挤而觉得东西南北摸不清方向。这里,太平观,有别于庆祝大唐国教的佛家大典盛况,通往道观的路被刻意保持得清冷寂寥,当冬风瑟瑟吹起时,别树一格的气氛使建筑物孤傲遗世,全然地不屑红尘。
走进道观深处,绕过三四个院子和回廊,上官婉儿有意识地避开几个下人,一溜烟地闪进某间静寂的屋内。在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诵经修行的房间中,她恭敬地朝前方一名穿着道袍白衣的女子跪安。
「太平公主,婉儿奉皇后娘娘指示,想请您明日午前进宫一趟。」
「这里是道观,就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尽管称我名讳便是。」品茗热茶的女子自茶桌移开,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后,竟伸手直接拉了她一把。
上官婉儿愕然起身,楞楞地看着眼前噙着一抹如花笑意的太平公主。
「穿得真美,我都快认不得你了呢……婉儿。」
用着如熟识老友般的语气,不着痕迹地调侃一改之前的朴实无华、上官婉儿此时瑰丽高贵的装扮。那柔柔轻笑听来却杀伤力十足,细长深邃的眼闪烁某种危险暗示,无声地警告着,无论这张脸如何地浅笑亲切,其实太平公主根本一点也不高兴。
「公主笑话婉儿了。沐猴而冠,不足道也。」
「可不是,就像我虽然穿着道袍,住在道观里,也很难说是个出家道士呢。」
「公主,婉儿并非是暗指您虚有其表。」上官婉儿又谦恭地低下头,语气少见地透露一股反抗意识。
「你非是指我,但我可是指你呢,婉儿。」太平公主又发出笑声,冷彻心扉。
「公主,请饶恕婉儿的失礼。」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再次跪下。
虽然很清楚太平公主没办法随她喜好除掉自己这个心头大患,但表面上碍于身份,还是得忍受她心血来潮时的嘲讽取笑,默默隐忍地吞下一口口怨气。
「都说过别叫头衔了,婉儿年纪虽轻忘性却如此之大,母后可不会太满意你的“能力”。」眼角邪魅的弧度,无掩饰她的弦外之音。
「婉儿谨遵教诲。关于明日进宫一事——」不让对方再有机会插话,上官婉儿速战速决地道:「贺兰敏之的丧期已定,皇后娘娘希望您能前来……」
她迟疑地顿了顿。不能称呼公主,叫个道士打扮的女子为姑娘或夫人也不太对劲。抬头望去,太平公主又是那张兴味昂然的神情,她也正等待有趣的反应吧。
「……见证死有余辜之徒,令月。」
「死有余辜之徒?」李令月笑得花枝乱颤,听到了天下第一的笑话。「他可是神通广大到能跟我祖母私通的男子,于情于理我还得叫他一声祖父呢!」
上官婉儿没有应答,探测到声音中尖锐的分叉,那份化不开的浓浓恨意一如黏稠糖浆,包裹着身处环境的一章一瓦,令人喘不过气。
外甥贺兰敏之性好渔色,甚至奸淫预定太子妃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此等**恶行使武后暴怒不已,一声令下连诏书都没写就将他流放到雷州去,并剥夺其原本的武姓,彻底与他分清关系。太平公主在七、八岁的幼年之际,时常往游祖母荣国夫人宅邸,贺兰敏之藉接触频繁,强行奸淫了随行的宫女——曾有传言真正的受害者是太平公主自己。
当他到韶州时,被人以马缰缢死,尸首在昨日运来宫中。武后连看也没看,随便叫几个下人处理,想在明日简单的入殓仪式后就快点把棺木丢给贺兰家。
今夜秘遣上官婉儿来道观通知,也算是间接证实了传言,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武曌愿意让她知道传言的真实。机智过人、心肠冷硬的公主当然了解上官婉儿出现于此所代表的意义,居然就这样对着外人泄漏出她的遭遇……做事永远隐含复杂真意的母后,原来已是如此信任这名出生掖庭的少女了吗?
李令月的眼神冰冷,嘴角却依旧带笑。
「回去告诉母后,明日我定去“观礼”。」
「是。」上官婉儿忍不住呼出一口心安的气。「那么,请恕我告辞了,公……令月。」
「好好伺候我母后,婉儿。」李令月邪邪一笑,像是正玩弄着不久后就会被丢弃的物品。「明日再见。」
明日再见。上官婉儿走出道观,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明日,还要继续忍受这番嘲弄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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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明熙宫,上官婉儿马上便去了寝室英贤殿,却没见到通常情况下仍会秉烛批阅奏章的武则天。跑去问了魏安,那名太监仅是抿下唇,露出犹豫的表情,上官婉儿认为他原先并不打算告诉她。
「——去大殿吧,皇后娘娘一定在那里。记住,你得一个人去。」
深夜在大殿做什么?来到武则天身边已有一段时日的上官婉儿,还是首度发现她有这样的习性。一边猜想可能的缘由,一边提着能照亮长廊的灯笼,她独自走往晨日容纳百官的金銮殿堂。
原本该守在大门外的侍卫不见了,上官婉儿来不及深思其中的意涵,心神已被沿着殿内而去、长如赤龙的两旁烛火吸引。那些辉煌鲜艳的红似乎全撒在了同一个地方,毫无遗漏地聚焦在立于大殿中央、面向龙椅的翩翩秀色身上。
武则天身着锦绣图腾的深黑大裘,她铮铮不屈的背影,宛若扶摇直上的黑龙;平日在阳光照耀下近乎蓝紫的缎黑长发,盘成讲究高雅的峨髻,翠鸟的羽毛粘在金簪上,为嵌玉镶金的威严增添一股清丽风情。
「皇——」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
这份连呼吸都困难的强烈震撼,几乎晃开手中碍事的灯笼。
她必须双膝跪地,必须膜拜天照圣恩,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如何向武则天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声名势必千秋万世的女子传达她的敬畏。
「……婉儿?」转过身的武曌,神情有些讶异,但很快就恢复指挥若定的原貌。「原来如此,魏安告诉你了。」
「皇——」努力将声音挤出缩紧的咽喉,上官婉儿断断续续地道:「皇后娘娘、婉儿、婉儿已将消息通报给太平公主。」
「辛苦你了。」武曌扬起慈爱的笑,为人母亲的气息使上官婉儿不惯地眨了几次眼睛。「令儿性格娇纵了点,但敢作敢为,聪敏工谋,跟婉儿都是难得的女中良臣。」
「太平公主确确实实是皇后娘娘的孩儿。」不自觉地咬了下唇,她想自己永远都不会跟李令月和平相处。「手腕强硬却又八面玲珑。」
既然已经待在武则天身边,她就不需要再跟与武则天相像的女子拉拢关系。有些人一见面就知道会是自己的天敌,李令月对上官婉儿的敌意只会越演越烈,但那也无所谓,毕竟天下不需要存有“像”武则天的人。
她的政治导师是独一无二的尊贵。
既然认识了第一名,谁还会需要第二名?
上官婉儿自己也是,就像正看着一场精彩绝伦的戏,无论如何都想看到戏的结局,看到那必然震慑人心的终末。
她不想成为武则天第二,只是想陪着她走到最后。
「我的好婉儿,别气了,气鼓鼓的脸可不适合你文人的形象。」
武则天嫣然低笑,隐藏嗓音中的幸灾乐祸。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相同,年纪轻轻已看到自己的天命,饱富野心且才能卓越,更深受武则天亲自教育熏陶,比起太子李弘,她们两人才是武后真正的后继者。然而,就像历史教训所告诉世人的,越是相同的两人最终越会相互厮杀,谁也容不下谁,因为谁也不需要谁。
没有什么景象比旗鼓相当的敌人对战还要振奋人心了。
可惜,或许那会发生在自己看不到的未来。
她对两名学生都极有信心,结果无论成败,其过程定会累积出后人引以为鉴的政治文化。所谓千秋万世不是万寿无疆,而是思想的传递——即便肉体消灭,依然能在他人血液里重生的灵魂。
气抒大悦,武则天拉着上官婉儿的手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站到了龙椅旁。
「这几步路,花了我几十年的时间。」她慨然地抚摸椅背,侧脸线条柔和却凛然,回忆着权力岁月中的风风雨雨。「现在,就只差一步了。」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唇,彷佛尝到酸涩的青梅。将手中灯笼放在地上,她突然二话不说地坐往龙椅。
就连冷静如斯的武曌也得为这个大胆行径挑高了眉。
「任何人都能坐在龙椅上,反正,不过是一张椅子罢了。」凝视着武则天黑如子夜的瞳,上官婉儿知道,自己早已在这双眼底见到了日月当空。「但是让婉儿还有效忠大唐的朝臣,每日高喊万岁伏拜在地的,可不是这张龙椅,更不是在这张椅上再也坐不直身的人。」
「你可知当你说完这些话,你已应该是死了千百遍?」武则天按住椅子扶手,另一只手则靠向椅背那金碧辉煌的青龙雕刻—— 她将上官婉儿锁在自己的怀中。
这年少气盛的女娃儿,居然还有胆量微笑。
「但婉儿并没死,不是吗?」
「你没死是因为我不让你死。」
闻到少女身上的馨香,武则天不禁低低叹息,她就是喜欢上官婉儿那彷佛带有砚台沉香的气息,质纯緎润,干净清澈。
上官婉儿正要开口说什么,一只青葱食指便轻柔地抵住唇瓣,使她只能疑惑地眨着眼睛,凝望武则天那能轻易使任何男人魂荡神飞的容颜。
「婉儿,莫再说出大逆不道之言。你也很清楚,处在皇宫得学会长袖善舞,但奸臣忠良的定义会随时代改变。我不管世人如何批评你我这样不依附男人的女子,只要无论何时,我们皆保持一种原则、一种在害自己陷入麻烦之时也知道放弃不了的气节,我们便是应当宰制天下主宰苍生的命。」
懂吗?
武曌没有等待上官婉儿的回答。
两人的双唇终于相依接触。大殿两旁的宫烛火焰跳跃,烘托出坐在龙椅上的少女和身穿大裘宰割世间的女性。她们的亲密,她们的野望,她们使大唐朝辉煌灿烂的飞鸿梦,全被骄傲地呈现在殿堂之内。
上官婉儿闭起眼睛前,牢牢地记下这片彷佛要燃烧世间的赤艳之色。
许多年后,提着刀杀进宫殿的李隆基所见到的,也是与今夜相同,凄凉深夜烛火闪耀的皇族仪风——以及傲然站立其中、衡量天下的上官昭容。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2-16 22:06:52
第五章  或许是在外面跑了一整夜,也或许只是由于在紫殿玉座上与武后眨眼即逝的亲昵,上官婉儿很早就拖着疲惫的身体更衣就寝,省去全部睡前惯有的行为——早朝之前先草拟御前会议的主要事项,或是读完朝中哪些大臣又写了几千几万字的律法谏书、国政奏表、法度礼章。
把脸埋入枕头里,嘴唇一接触到纤密柔软、蕴含香味的质地,随即发出疼痛般低弱的呻吟。
那让上官婉儿想起今夜。
想起武曌如南海鲜荔枝的丰润唇瓣,想起两人分开后那萦绕缠绵的热切吐息。
她无奈地翻个身,朦胧视线透过摇曳烛火,瞄到了桌上一堆不堪累积的高度、看来实是摇摇欲坠的暗绿色奏折。
最近,代表祥瑞之兆的绿奏青藤如春芽滋长,堆满武则天的桌案,而万众蚁服的皇后娘娘却总是无暇顾及,只命上官婉儿挑几份有意思的看看,再赏赐给上奏者适当的金银珠宝或小官小吏的职缺。无论是出于刻意人为或真天有显灵,不断送进宫的绿章都代表百姓对朝廷的顺服——对武则天的朝廷。
那些是期盼改朝换代的蓬勃民意。
“还不是时候。”
武曌当然看得出上官婉儿的心思,但她还是沉着如昔地摇摇头。这位除灭异己唯恐不及、巩固政权犹如己之鼻息的摄政皇后,真是让人始终无法参透。
在上官婉儿看来,病情时好时坏的李治表面上巡幸洛阳,实际是他自知无法力挽狂澜,宁愿在离长安城六百五十里的东都度过衰圮残生。这时候武则天无论要废太子或自立为王,李治是大气也不会吭一声的,也许在夜阑人静时,他会对着死去的太宗帝道: “皇儿留了片江山给您的武才人了……”。
然而,武曌不知在等待何种时机,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上官婉儿的心神迷迷糊糊地进入浅梦里。
……正如武则天说过的,现在的自己还看不到她能看到的事物。
就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感觉到床铺模糊的人影,上官婉儿并未端详来者,本能地因惊慌而发出低叫。
「别怕,是我。」
「————您是、」对方为了安抚而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传来踏实的热度,但上官婉儿仍旧惊魂未定地提高声音:「皇后娘娘?!」
「婉儿,清醒点,我有事问你。」
武曌穿着一袭白紫相间的长袍,肩批雪狐制成的御寒大衣,长发流泄而下腰际、发尾如孱弱夏柳般垂在纯白的棉被上,勾勒出一幅引人遐想的美艳风貌。
「是、是!婉儿在!」
那张绝色秀容被霸悍之气点缀地令人不敢直视,纵是襄王入梦的神女也不过如此。上官婉儿毕恭毕敬地跪在床上,双手于大腿紧张交迭,等候武则天讲述深夜急召的缘由。
「别那么拘谨……」
听来甚至能形容成不好意思的口吻,有别于印象中披荆斩棘的女中英豪,上官婉儿得要猛眨几次眼睛,才能确定眼前人是真非梦。
过了好一会儿,武曌连句话都没说,只是眉头紧锁地在床延来回踱步。
「皇后娘娘……?」
「我被风声吵得睡不着,睁开眼时又看到院里树影幢幢。」武则天揉揉太阳穴,背对着上官婉儿。「好像在声音中听到什么,听到某些话,北风刮过树林,在每个角落响起凄厉的叫声,还有那些摇曳的影子——」
「婉儿这就命侍卫搜索察看……!」
以为武则天是忧心宫中有歹人暗算,上官婉儿正欲起身要几个卫兵彻底搜查明熙宫,未料武曌却抬手制止她。
「不、不是那样。你不懂,不是那样的事。」
「……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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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一直喃喃念着“你根本不懂”,左手臂像是要保护自己而环住腰际,右手放在嘴中,皓齿毫不留情地紧咬手背,终于渗出斑斑血丝。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快步趋前,战栗的双手握住武曌的右手腕。「您都咬出血来了,请别咬了……!」
以她的力气无法与武则天此时紧绷的蛮力抗衡,更何况若硬是将手拉出,只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势,上官婉儿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并放柔了语气轻声道:「皇后娘娘,婉儿在这里,您方才说有事想问婉儿……还记得吗?」
武则天那双焦虑暗沉的眼闭了起来,犹如最后一口气、深深地将所有空气容纳至胸内——终于,牙齿结束折磨右手的酷刑。但以防万一,上官婉儿还是牢固地握住她。
「婉儿……」原本气盖山河、飞扬跋扈的女人,现在却如受惊的鸟儿,额头靠住上官婉儿的肩膀。「婉儿……可曾惧怕黑夜?」
「婉儿未曾。」裸足、衣襟凌乱、神色苍白的上官婉儿,就这样透着冬夜冷风站在室内,任由武则天从自己身上撷取所剩无几的热度。「婉儿怕的是白昼,皇后娘娘。」
这个回答显然吸引了武曌的注意力。她抬起头,两人视线平等地在空间相遇。
「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祖父上官仪触怒了您,所以每个白天都让婉儿害怕……看着罕有人出入、简陋却又如此沉重的木造大门,婉儿总是害怕皇后娘娘降罪的懿旨会送来掖庭。只有在晚上,婉儿会就着渺小星光,想象那名将会夺走婉儿生命的人,究竟是长着一张怎样的容颜?她究竟每日都看到什么样的光景,每天都做着怎样的事情……」
她的一生究竟杀了多少人以及还要杀多少人。
上官婉儿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思绪回到幼年时期的掖庭。刚学会读书识字的她,在某间杂草丛生的木屋墙角,发现曾被关在那里的女人以指甲和石头所刻成的文字。就在那片已是斑驳脱落的木板上,刻满了她们对武则天的恨与诅咒。
「你一定想象不出……」武曌僵硬地扬起嘴角。「那会是个、一到夜晚便让树影风声吓得心惊胆跳的女人。」
上官婉儿知道她惧怕什么,事实上,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萧淑妃临死前的来生咒言,混着血水的索命痛骂,成功地化成夜夜侵袭而来的恶梦,使武则天不得安宁。
但上官婉儿是个务实的人,她在将武后当成理想而憧憬之时,也深切明白彼此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她们是在后宫中历经艰辛、如屡薄冰地生存下来的女人——所以武则天纵使存有一两个惧骇之物、纵使是为了如此荒诞不羁的理由,她所想的也只是该如何实际解决主子的难题。
「皇后娘娘,婉儿尚未完成明日御前会议的章程,奏折也全都放在英贤殿……您能允许婉儿叨扰一会儿吗?」
少女诗人发出了善体人意的请求,武则天却没有答话,只是将肩上的雪狐大衣解下,亲手披住眼前这已是冻得发抖的纤弱身子。
挺起那不该弯曲的背脊,武后缓步走出房间。
而上官婉儿、一如往常安静地随侍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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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卫队伍全被杀了,贺兰敏之的遗体也下落不明。皇后娘娘,吏部尚书正在外头等候传召,欲为自己的失职辞官谢罪。」
「先要他找,翻遍全国上下也要找出点眉目来,否则本宫无法面对武氏宗亲。至于官位问题暂且不论,吏部尚书毕竟政绩清明,没道理为一个野狗也不想吃的尸体而丢了官位。」
「皇后娘娘圣明。」
下了朝,宰相裴炎随即被召到明熙宫书房,为运送贺兰敏之遗体的队伍在出了官道便全数被杀一事,诚惶诚恐地前来解释。幸好武则天并没有太大怒气,不管是官位或人头也都保得住了。
「婉儿,把运送的卫兵家世整理一下,本宫要亲自接见家眷,聊表遗憾。」
武曌对着总是站立一旁纪录建言的上官婉儿如此下令,使裴炎讶异地开口:「皇后娘娘,您无需玗尊降贵——」
「他们为罪人遗首牺牲生命,对象还是那个让本宫都无可饶恕的外甥,我大唐是欠了他们的。」
「这个……即使如此……」
「本宫心意已决,宰相,你就别再操心了。婉儿,你——」
因为一直没听到响应,武曌和裴炎便看向上官婉儿。
少女轻摇着身子,甚至还不停点头。
裴炎愕然地大吸一口气,这小娃儿居然在打盹?「上官姑娘……!」
武则天挑起一边的眉,严肃神情遮蔽不了眼底的笑意。
「——啊?是?!」上官婉儿猛地抬起头,朝裴炎楞了楞,那名老者瞠目结舌的表情,使她以为自己仍在学馆。
那段连授课先生都对她的才学惊叹连连的时光。
「先生,您叫婉儿?」
裴炎曾是上官仪的学生,当郑氏被关在掖庭时,还是因为有裴炎的格外关照,上官婉儿才有机会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入学馆,和官宦之后一同习字学经。对于提拔这名上官家绝代文人的贡献,裴炎实是功不可没。
「放肆,皇后娘娘在此,你却如此失礼!」抢在武后可能发怒前先行训斥,提醒上官婉儿此时情况险峻。然后,他双膝跪地,拱手作揖。「皇后娘娘,上官婉儿有失礼节,全怪老臣教导无方,请皇后娘娘看在女娃儿年幼粗率,饶恕一回!」
上官婉儿抿紧下唇,这才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失误,但她并未流露恐惧之色。望向端坐一旁的武则天,当对方也看向她时,不禁羞稔地笑了笑,尴尬无比。
今早,当上官婉儿自伏案而睡的姿势醒来时,一身正装的武则天早已站在桌前,浅笑盈盈地看着她。这名仍睡脸惺忪的上官家后人,当然马上想到要跪安,但才一站起身,便因罕有的腰酸背痛而软脚,还是武曌伸手拉了她一把。
“等会儿更衣时,记得将脸上的墨汁擦一擦。”
武则天说完便走去前厅,一会儿,五、六个武后的贴身宫女进来了。眼见皇后娘娘的寝宫居然有除了皇帝以外的人留夜,对象还是同为女子的上官婉儿,她们依然毫不惊讶,有条不紊地为熟悉贵客整装仪容。只有在发觉上官婉儿脸颊上印着大大“御前会议 ”的字迹时,才彼此看了看,面面相觑。
这群武则天的宫女,随着她防备其它后妃的暗算,也跟着她一起陷害剩下的后妃、公主、皇子。上官婉儿对皇宫的见识恐怕还不足她们,像侍寝这类天经地义的房事,她们当然屡见不鲜,纵使是同为女子。上官婉儿又是武后跟前的红人,会发生这种关系,也就不是过于离奇的事了。
倒是侍寝能侍得满面墨汁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看在宰相的面子上,饶你这一回。」武则天说话慢条斯理,连唇边也扬起浅笑。
裴炎没有查见,于是感激不尽地三次跪拜。「谢皇后娘娘!」
「……谢皇后娘娘。」上官婉儿喃喃地回答,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好了,宰相先下去吧。」挥了挥手,武曌悠闲地喝着茶。
最后还挂心地看了上官婉儿一眼,裴炎摇头叹息,退了出去。
这女娃儿,虽谨小慎微,偶尔又莽撞得很,就像已故的西台侍郎,终生在朝廷战战兢兢,谁也没料到他最后会哉了这么大的筋斗,落个满门抄斩、祸延子孙的下场。只希望上官婉儿别步上祖父后尘,不然上官家唯一的血脉,尤其还有她才情横溢的天分,定能光耀门楣,使先祖含笑九泉。
「……婉儿为方才的失当举措道歉,皇后娘娘。」
「免了,你终是其情可恕。」
看着恢复常态、武后神采奕奕的脸色,上官婉儿几乎要以为昨夜在自己怀中发抖恐惧的女人,不过是一场发生在寒冷冬末的迷雾之梦。但是,当她的视线停留在武则天那浮现清晰齿痕的右背时……
「唔、皇后娘娘,婉儿这就去整理卫兵家眷的名册。」神游的时间过了,现在该办正事。上官婉儿清了清喉咙。「请问您是否 ——」
蓦地,书房的门、与其说是被打开还不如说是被撞了开来。身着清风道袍、竟也是一派潇洒离尘的太平公主,挂着她独特暗魅的笑,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
「令儿,不可这么没规矩。」
「有什么关系?反正母后这里……」李令月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笑得是极尽嘲讽。「又没“外人”。你说是不,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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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幕Ⅰ - 流转虹  他已经七十岁了,一生待在金玉满堂的皇宫,成为一个自私势利,嘴脸谄媚的妖怪。既然无人期望他有任何忠良之心,那么变得无法无天也就是他该走的命,身为太监,随波逐流正是活下去的基本能力。
直到民间传闻“花解语、玉生香”的武才人,首被太宗皇帝临幸后回到永巷,张着一双泛泪却柔艳的眼,轻轻抽噎地握住他的手说:“先生,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该怎么伺候皇上……可是,好痛,好痛哦,先生……”
李世民是从刀口中杀出一片天的男人,不可能温柔耐心地对待房第之事,太医们早就治疗过在承恩之际被弄得伤痕累累、甚至还昏迷数时辰的嫔妃。有几名才人在之后会打赏太监们,而那些八面玲珑的女子当然一个个地升品为妃,但没有一人如这位武才人,毫不嫌弃地紧握住他的手道谢;没有人如武媚娘,打从心底将他当成后宫中唯一的浮木。
突然,他不再是人人轻视的宦官,更不是贪婪而面目奸险的妖怪。
“武才人,奴才听到了风声,皇上今夜非常满意,明晚还会挂牌传召您。”
“明晚……还会这么痛吗?”
“当然不会。但才人您仍要装作稍感疼痛的样子,您今晚的稚嫩正是吸引皇上的因素之一。”
“媚娘明白了,先生。”少女用华贵的袖子轻拭泪水——他得记得教导她改掉这种下等百姓的习惯。“谢谢您,先生。今夜隔着幕帘,媚娘聆听您嘱咐该注意的种种细节……您的声音让媚娘感到深深的温暖,再也不害怕了。”
他不再是妖怪。
至少在这名少女的面前,他是她在皇宫中最敬爱的导师。
于是,既非他的责任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每当武才人被皇上召见、直至深夜才回到永巷掖庭宫时,他会点着一盏灯笼,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她。
太宗死后,所有嫔妃被赶到尼姑庵,为了保守后宫的秘密,强迫她们出家为尼,隔绝于世。武才人在离开永巷之前,转头看了送别的他一眼。
“先生,您一直都在这里守着……”彷佛怀念又像是深思,武媚扬着浅笑的容颜,光华袭人。“打从那一晚,直到现在。”
皇帝临幸的当晚,不解人事地哭着喊疼的少女,此时已完成勾引李治的计谋,所以只要等待就好了,等待李治将她从感业寺迎回宫的日子。
“您一定要活着,先生——活着等我武媚娘回宫的那天。”
语毕,她上了轿子,再也没回头。
直到轿子离开视线,魏安还是在原地,恭敬弯腰。
***
「魏公公,婉儿能叨扰您一下吗?」
「不能在这时候,婉儿姑娘。」
御膳房,正为了难得进宫的太平公主准备膳食,魏安在吩咐监督厨子的过程中,连看也没看那个从门口探进一颗头的女孩一眼。
「什么时候您才有空?」
「半个时辰后。」
「那婉儿在门口等您。」
说完,那颗装着千篇诗律万卷书的头,从门口敏捷地消失了。
魏安还是没回看一眼,倒是一名颇有资历的太监鞠躬上前道:「魏公公,这儿就让奴才们看顾吧,婉儿姑娘也许有要事商谈。」
「有何要事比得过咱们伺候皇后娘娘最宠爱的女儿、这件事?」魏安淡淡地说:「我说半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她能等则等,不能等也与我无关。」
「可是公公,婉儿姑娘可是专门在替皇后娘娘办事的……这、这要是有什么延迟……恐怕不妥。」
魏安以一种犹如慢动作般的速度,偏头望着身旁建言的太监。「你是在暗示,如今连我也得仰上官婉儿鼻息?只因为她是我大唐的“内宰相”、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新红人?」
「不敢、不敢!奴才绝非此意!」被猛蛇似的眼神盯得冷汗直流,太监的头低得几乎能碰到肚子。
「……作孽。」魏安轻啐一口,转身往门口走去。
踏出御膳房,他很快就看到上官婉儿坐在石阶上的身影。
那身衣服可是连高官女眷都穿不到的贡品诗绸,向来只保留给公主皇子的料子,居然被那个女娃儿当成破布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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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皱起眉,来到上官婉儿身后,沉声开口:「婉儿姑娘,找小人有何要事?」
「魏公公。」顶着诗人头衔的少女快速地站起身,朝他弯腰一拜。「婉儿是想谢谢您,昨夜承蒙您指点,婉儿才知道该去哪儿找皇后娘娘。」
「婉儿姑娘多礼了。」魏安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像是从来就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实在想象不出他阴狠的一面。想象不出,他也是抄了上官家一门的加害者。
「魏公公,您为何会告诉婉儿昨夜皇后娘娘的所在?」
看着那对好奇又谨慎的眸子,他顿时无语。本来并没想过告诉她的,到底是为什么呢?第一次做出连自己也不懂为何而做的行为,明明是在那么遥远以前的过去,是那段提着灯笼守在永巷的日子,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末了,魏安回答:「因为婉儿姑娘想到皇后娘娘身边——因为你只想到皇后娘娘身边。」
对了。其实不是毫无理由的。
从前,只是想陪着曾握住自己的手道谢,泪珠滚落、我见犹怜的才人,一起走回扭曲残酷的皇宫罢了。现在,只要也能回忆起自己不是个妖怪的感觉,那就能把所有对皇后娘娘忠心的人送到她身边,并化为毒蛇咬向任何不利于她的事物。
如果没有昨夜魏安的提示,上官婉儿与武则天的关系不会有近乎飞跃的发展,一切正如当初所预料的,这名太监是决定谁才该持续待在武后身边的关键人物。
「魏公公,婉儿今日来找您,除了道谢以外,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婉儿知道只能找您一人商量。」不让魏安有机会以客套话回绝,上官婉儿紧接着道:「前几日,被皇后娘娘派往南方监察治水工程的太子殿下回宫了,为迎娶裴居道之女当太子妃一事准备——您也知道此事吧?」
「是的,此门婚事乃皇上亲自决定。太子妃贤淑有德,皇后娘娘也相当满意。」
上官婉儿瘪了瘪嘴,双手别在后头,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但太子殿下本人不满意。」
魏安没有让警戒的神情流露其外,仍旧维持平稳仪态。「您听到什么风声了吗,婉儿姑娘?」
「刚才,殿下来找婉儿了……」上官婉儿的双手还是别在身后,一脚踢着小石子,那是当她无法随意发泄情绪时的习惯。「殿下说,他不想娶裴小姐,他想……想纳婉儿为妃。」
「太子殿下想纳婉儿姑娘为太子妃?」
或许是因为魏安的反问太过自然,使上官婉儿自嘲地笑了笑。
「正是。婉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这事儿也不能大肆宣张,才特来求教魏公公高见。」
「婉儿姑娘,小人不过是个太监……」
「魏公公,您是陪在皇后娘娘身边最久的人,您的意见比谁都珍贵。」
魏安思索地沉吟一声。
太子向来是个性情中人,当然会想迎娶自己喜欢的女性为妻,今日李弘对上官婉儿的请求,可以说毫不意外。使人惊讶的,反倒是这名在动人美貌中犹透露青春稚气的少女。
「婉儿姑娘,您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纳您为太子妃是不可能之事。」
上官婉儿点点头。「婉儿也是这么回答,但太子殿下却说要去找皇后娘娘赐婚,婉儿不想让皇后娘娘多所烦心,便随口应付了过去……」
「婉儿姑娘不想当太子妃?」
「就算当了,能当多久?」水泽绮馜的眼底是一片由智慧磨砥出的了然。「不怕告诉您,魏公公,婉儿曾向皇后娘娘进言废了太子弘之位。因为他仁厚无能、稚拙爽直,借着慈爱仁德为由,一次次跟皇后娘娘作对,不罢免他的话——」
上官婉儿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狠心与无情,是她唯一想到能保护友人的方式。
「——不罢免李弘,他会死的。」
魏安终于笑了,但那更像是牵动风干的树皮。「小人并没有听见方才婉儿姑娘的话。那么……小人问您一句,婉儿姑娘有比当太子妃更高的愿望吗?」
「婉儿的愿望只有一个,待在皇后娘娘身边,在最近的地方亲眼目睹她摇指山河的一刻。」
「这么说来,太子妃之位反倒是屈就婉儿姑娘了呢。」
「公公,此话何解?」
「婉儿姑娘,能在最近的地方看到一统天下之人摇指山河之日,不就只有登上皇后之位而已?」
「——公公?!」上官婉儿睁大了眼,脸色红青相交。「婉儿从没想过、如此……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婉儿从未想过的!」
「若有朝一日女子也能登上紫殿玉座,世间岂还有骇人听闻之事?」魏安嘶哑细柔的声音,魅魅幽幽地飘着:「不然,您便屈就于这个短暂时日的太子妃之位吧。」
上官婉儿沉默地注视着他。
「还有其它要事吗,婉儿姑娘?」
「魏公公……」咬着下唇,低头望向自己干净无污的手,上官婉儿低声说:「我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所以,我们不能屈就。」

楼主:夏名傲

字数:135999

帖子分类:腐小说

发表时间:2012-12-22 23:05:00

更新时间:2019-02-16 22: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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