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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常门事亲录(古风,郎舅)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文案】徐屏半年前秋闱中举,而后欣然入赘了常王府。

旁人都知他寒门出身,却不知文牒上写着青楼无名妓子之子,更不知连这套身份都是作假的。

恩师待他恩重如山,于是他求娶恩师掌上明珠,恩师气瘫在了床上。

妻子与他相敬如宾,于是半年后贤妻诞下一子,孩子自然不是他的。

这些年,每每遇上眼神不济的良医在床头感慨“老人家,这是您儿子吧?这么孝顺的儿子可不多见了”,徐屏都很努力地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总之,一句话已经难以描述他如今身份之尴尬了。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一章】

“爹。”风烛残年的老人瘫在床上,喂进的米汤漏出斜的嘴角。他跪在床沿,小心地用衣袖擦拭干净,再喂。桌子一贯被推倒,饭菜碎了一地,冷风在窗缝里呜呜地响着。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已临近开春了。大夫请过脉,叮嘱徐屏:“常王爷这病需好生调养,不宜大动肝火。公子是重孝道的人,不妨平日宽慰一二,顺着些令尊。”

徐屏便知他误会了,照例温和儒雅地将人送出门,倒也不执着于多听一句尴尬又不失惊讶的圆场——“女婿啊,这么孝顺的女婿可不多了”。

距离恩师常季渊中风半年有余了,靠他宽慰一二肯定是没用的,毕竟他才是这肝火的根源。

徐屏蹙着眉往回走,难免又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王府里都说他是个官妓的儿子,但他自己记得很模糊,似乎幼时半数在闹腾,半数在挨打,因为意识不到自己在闹腾,所以总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挨打,常常是被按在地上,咬人踢人每天都在进行。

具体如何进的王府也记不清了,似是常季渊某日便衣出游,只是那么随眼一瞥,而后震撼于此处民风彪悍才捡回来的。那时,常季渊自称季贤。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被带过去时,打架的凶性刚被激出来,还凶狠地看着他,满眼戒备,恨不得咬人一口。

奈何徐屏小时候脑子不好使,只狠在力道上,谁骗他他都信,季贤很自然就将他带回府中识文断字去了。倒是徐屏很怕被他厌弃,治好伤后谎称识字,倒拿着书哼哼唧唧磨蹭。季贤没那么多讲究,抽出戒尺直接往他脸上抽,徐屏当场就懵了,头回哭出来,季贤不明显地怔了下,犹豫片刻抬手将他抱在怀里,温声道:“接着念,”耳畔却只有抽泣声,季贤无奈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认识就不认识,不带骗人的。”

后来,王府被气走过不少先生。徐屏倒也遇上过喜欢的,那先生很客气,不怎么打人,唯独有些自己的小习惯,诸如——早上不授课,只手把手教他学琴。

对此,他是这般解释的:“呐,季先生救了你一命,你早上学的呢,是讨他喜欢的,文人都喜欢这些。我教你的呢,是考科举用的,以后可以报答季先生。早上那些,为了你自己日后好,也为了季先生高兴,是一定要学的,我这个,可学不可学,全看你自己的。”

徐屏懵懂地点头,那时年纪小有些傻气,听他授书解释经书意思全靠蜻蜓点水举例子,意在其中又妙得很,不自觉羡慕得紧。是人但凡游刃有余,瞧着总是颇有气度,徐屏描述不出这种气度,就只好说:“我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那先生听了只笑:“天下的读书人都在为之努力,所以,你也要好好下功夫啊。”

幸而,徐屏出奇的有几分读书人的天赋,常季渊正式收下这学生后可谓满意非常,简直视如己出。用王府大管家蒋全的话说,王爷是很喜欢这半个儿子的,以致府中上下,叫着叫着便默契地从“徐公子”叫成了“徐少爷”。

只是……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徐屏至今记得,常季渊错愕后那道狠厉的巴掌:“你知道我这么信任你,我什么都教你了,我待你如亲子,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常季渊攥着他的衣襟,将人狠推在书架上,上几层的书劈头盖脸砸在他头上,徐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却是用尽全力重复了一遍:“恩师,我真的很倾慕她。”

倾慕到要将生米煮成熟饭再来逼着求娶吗!常季渊脸色铁青,茶盏狠狠碎裂在地上,伴着声嘶力竭的呵斥:“出去!滚!!”

徐屏就站在门口,站了好些天,站到昏倒在门口。王府里下人目光躲躲闪闪,窃窃私语。教娼妓的儿子,和把女儿嫁给娼妓的儿子,终究不是一回事情。

常季渊的女儿,名唤清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徐屏初见她时,就呆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理了理野乱了的衣衫,还没等人望过来便拔腿便跑,那时才疏学浅,还不懂如果描述心里那种自惭形秽。后来秋闱中举,王府设宴那日,他醉酒不经意往阁楼上远远望过一眼。她娴静地坐在里头,忽而对侍女笑开娇靥,那一眼里,配得上世上一切美的形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怎么看,都该许配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家。

“爹,您不要这样对他,若非……”手刚搭上门就听里头凝泣般的话语,徐屏神色一变,骤然推门进去,强行打断了这句话:“清婉。”徐屏冲她隐晦地摇了摇头,开口时却依然温和:“别拿这些小事打扰爹了,让爹好好休息吧。”

常清婉眼角含泪,似坠未坠:“可是……”若非那夜……若非女儿家清白的名节被玷污,若非徐屏师恩深重,他原是不必冒着被父亲逐出师门的风险触怒求娶的。半年间,常清婉不止一次想坦白——“他不喜欢我的,他根本不喜欢我的,他也没有碰过我,是我去求他的”,可是,碰过她的是谁呢?她不能说,她便是死也不能说啊!

徐屏牵过她的手,很自然地对她笑了笑,安抚着领她出了院子。常清婉踏在石子路上,心里依旧被这种愧疚感绞得生疼:“我觉得这样下去不好,那时我骗了你,我怕你改变主意才刻意隐瞒了自己有身孕的事。可是我爹他不知道,他那时太难过了。”

徐屏停下步子,抬手轻轻环住了她,仿佛时刻当心生怕惊吓到她,试探性地吻了下她的额头:“我知道。”常清婉未料到他的举动,茫然的目光浮现一瞬,似是没听清。徐屏笑了,缓缓收紧双手,将头偏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也骗了你。”我很喜欢你,很喜欢。

点到为止,徐屏很快便松开了双手,转而复牵起她的手,退到了安全范围内,偏头却正见有人站在不远处,眉眼间淡淡的,像是瞧了一阵了。

常清婉下意识收回手,拘禁又恭敬地微垂下头:“长兄。”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二章】

自常季渊于二人成婚当日怒火直上中了风,一直半身不遂、口眼喎斜地躺在卧房里需人照料,莫说掌权主事,连进食活动都艰难,封地一应大小事宜便只能去扰常世子的清净。

幸而常世子是个妥帖人,不说底下诸人的来历本事,便是封地里里外外牵连着的关系也辨得分明,轻拿轻放,一概处置得井井有条,恰到好处,兴许还乐在其中。

徐屏入赘常王府,便按礼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照着常清婉对常世子唤了声:“长兄”。

“长兄”是个缓性子,为人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从亲眷到下人,便是讨人嫌的妹夫也是颇多照拂,但徐屏不敢对他省规矩。王府不是寻常人家,常世子这些年能让下头无论嫡出还是庶出的子侄都安安分分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不逾矩一步,便该知他的本事。

赘婿的身份已经足够尴尬,徐屏实在不想让常世子再想起“常季渊曾将他待如亲子”的旧事。这倒不是假的,毕竟他对亲子也就这样,当然,对常世子或许还要复杂些,对长子的倚重,对世子的猜忌,对孩子的疼爱,种种滋味交织在一处,若定要用一句话概括,便只能说——常季渊对世子的态度是很合规矩的。

“父王身体较前可好些了?”常世子只是寻常关怀几句,估计过会儿还是要自己去看看的。但徐屏还是答得毕恭毕敬,板板正正。

他与清婉成亲头个月,少了恩师庇佑,府里指指点点不少,常世子倒也没处理这些嚼舌根的,随手给他放了些实权,徐屏周围瞬间清净不少。这是施恩与他,他自然是要记得的。只是长兄如父,连常清婉对常世子都礼节周到得少有亲昵,徐屏这个妹夫自然也得时时刻刻叮嘱自己要将他当亲兄长般敬重。寄人篱下总不能太敷衍。

“这么紧张?”常世子问上几句便笑了:他常年噙着几丝无甚意味的笑意,少有这么自然流露的时候了,一时摇了摇头,轻声喟叹道,“是个当孝子贤孙的料。”

徐屏努力保持着得体的样子温声应着。常世子也没什么吩咐,摆摆手便放他们走了。待得牵着清婉回了院子,又是一堆事候着。

徐屏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自己是个读书人的苗子不假,却不是个能干实事的,便是真从科举之路踏上朝堂,当到头怕也就是个修书的料。常世子放权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落下的麻烦也不少,他为着几档事耗了好些时辰,到了夜里苦笑着吩咐下人:“天塌下来也别叫我了。”

可巧天还真塌下来了,徐屏从床榻上被轻声唤起时已经四更天了,他当心着没有扰醒常清婉,困顿地起身摸索起衣物抱着去了外间,倦容未退,对上灯烛才惺忪地瞧清楚来人。

“姑爷,世子唤您过去。”蒋全是老管家了,办事周全又妥帖,就徐屏匆匆将自己打理干净的功夫里还示好地提醒了句:“昡二少爷那儿出了些事。”

徐屏不甚清醒地怔了下,奈何吹了一路冷风都没想明白他和常亦昡能有什么大干系。待得下人提着灯笼将他引起院子,门口当即关门落锁,竟颇有几分严阵以待的架势。

徐屏心下有些不安,强自镇定地进了屋子,里头五花大绑着一个人,下人个个垂头站得静若寒蝉,唯独常世子如常坐着,隐约看得出从床榻上被闹起的影子,身上披着件衣袍,头发被簪子松松束着,眸色淡淡的,左手抵在扶手上托着茶盏,右手随意翻着膝上的纸页,像是没觉出他来,神色尚还算平和。蒋全担忧地看了眼徐屏,走近通报道:“世子,姑爷到了。”

闻言,常世子略略抬起眸子,茶盏陡然磕在桌上,磕出了四分五裂的气势,极重的一声响。屋里炭火烧得挺旺,却也没能驱掉徐屏心里的寒气。

“长兄?”他对常世子一直不敢多加揣测,此刻惴惴不安,想开口又找不到分说的话头,全不知前因后果,只得惶恐地枯站着,周围安静透了,唯余噼啪的炭火声,

常世子视线凉凉的,无端透着几分凉薄意味,好歹没打算刻意难为他,指了指地,将膝上的几页纸叠着几本账册一并递与蒋全:“给他瞧瞧。”

见徐屏半晌还未反应过来,蒋全暗暗给他使眼色:“跪下。”

徐屏一阵冷汗袭衣,顺从地敛袍屈膝正跪在地上,手上接过后一页页翻过去,始知何为无妄之灾,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确是倒霉到家了。常亦昡染上赌瘾从王府陆续盘了多少银两,他管了五个月的账当真是仿佛瞎了般没觉出半点名堂。

徐屏此刻倒回去看都要怀疑自己中了邪,按理他半年来心底多少存着常世子看他不惯,刻意分权与他想挑错处将他赶出去的念头,故而这位“长兄”便是轻飘飘说出句话来,他也必要尽全力给他办得妥妥帖帖,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如今这事……怎么可能呢?徐屏唇色发白,待看清后头几页上的字才晓得今夜根本上到底是源了什么才被深夜请过来训话,立时诧异地看向被绑死跪在地上的小厮,心中暗叹:常亦昡逛青楼逛出人命案已足够人才了,何苦再来坑害他!

脱口欲出的话在肚子里滚了一圈方镇静下去。青楼里头弄出人命的不少,闹出人命的却不多,常亦昡平素吃喝嫖赌占全了,今夜乍一摊上这人命案心神大乱之下,大抵是不敢惊动常世子,求钱私了的信竟是打算往他手里送的,却也不想想,人命都出了怎么可能不惊动他长兄。

小厮当是被审过一波了,身上早没几块好地方,夜里带信翻墙进来又怎可能躲得过常王府的耳目,还没寻着徐屏便被拿下了,此刻头重重地往地上磕,哆哆嗦嗦地重复“口供”:“这事二少爷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告诉世子,世子……世子若是知道……能活活打死他。”

这骨气得……徐屏既知大难临头,也只好苦中作乐地想:真是好险没让他碰上自己。恩师待他亲厚,他要放任不管实在不合适,但管了横竖也不落好,出了什么事便全是他的不是。

搁下手中的账册纸页,徐屏见常世子正悬腕执笔写着什么,并无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得端端正正垂眸跪着,其实常王爷教学生不大罚跪,他也跪不住,兼着他与恩师多少亲近些,惹急了也能讨个饶解释一二,但常世子这种实在不好开口。

他摇摇晃晃良久,终于听得前头很轻的吩咐:“去请家法来。”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三章(1)】

夜深不宜吵嚷惊动外头,常世子是打算趁夜直接处置他了。院里的下人十分行动有素,烧水、搁屏风、清桌案,出出进进备齐了白布与瓶瓶罐罐的伤药、附笔墨纸砚若干,手脚很轻,不光取好了他的贴身衣物,又搬张小榻去了隔间,连大夫都请来候着了。

“世子,家法都备着了。”蒋全将家法请到桌案上,躬身退开几步。

徐屏匆匆过来身上本也没穿几件,此刻由着下人去了外袍叠在一旁,留着中衣走过去,桌案上已置了垫子不至于硌到。后头当即拉起屏风,人都退到外头,只留下三个。两个绕到眼前就着他俯下的姿势死死抓着他的手按住肩膀,蒋全叠了白布请他咬着,是真不打算让他出声。

炭火烧得屋里温热,身侧灯烛也亮得很,徐屏攥着桌沿也不欲深究常王府的家法是个什么名堂,瞧着总比自己这血肉之躯硬气,左右黑灯瞎火不敢看,落在后头才是好看。

家法被常世子从支架上取过,划出了徐屏的视线范围,臀上即刻炸开三四响,刀锋样的凛冽,疼却未来得及泛出三波来,已被第四道劈裂开,嘴里的白布堵住了嘶嚎,漏出辨不出含义的呜噎。徐屏指节青白,被死死按在桌上,听不到空气里的风声,只觉出身后席卷的痛。

院里垂眸静立的活人不少,耳畔清清楚楚是什么声响,徐屏连羞惭都费不出精力。他开始知道什么叫做拍在案板上的死鱼,除了打到弹起外什么都不能做。

“啪!啪!”常世子性子缓,动手做事却是风卷残云般迅疾,徐屏气都喘不匀,额上的热汗沁进了眼睛也腾不出手擦,只待一道重捶似利刃狠狠割开咬进皮肉,拖出一道痛极又持续的豁口,徐屏躁乱的灵台清明一瞬。他什么都看不到,痛得快觉不出每道深浅,他只是突然很确定地想:见血了。而后骤然汹涌出更大的慌乱。

“啪!”徐屏手上已经没有知觉了,嘴里发麻,身体也像断了,疼得要死,什么力气都没有,随时都会滑跪在地上,唯有身后永远忽视不了,迅疾又刻骨的,让他无能为力到这辈子都不想再挨第二次的,一道道道地斜劈下来。

可能是二三十下,也可能是四五十下,总之徐屏觉得已经挨到下辈子,常世子收了手,也可能是打不动了,随手将东西搁在了水盆里。徐屏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水中一片晕开的血红,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满面泪痕,当得起一句涕泪横流。

下人松了手,蒋全扶着他勉强立着,从他嘴里取出白布,许也觉得他是不可能有力气叫喊出声了。院子里都是活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什么,没有一个动作,一道声音,更不要提冒死开锁迈出这道门。

常亦昡那句听来滑稽的“世子若是知道能活活打死他”大概不是夸张强调。徐屏十分艰难地跪下,或者说跌趴下去更为合适些,他脱力地看着常世子在另起的温水中净手,手上干净得连个薄茧都没有,由人伺候得十分精心细致,甚而接过新砌的茶时闲闲地啜了口。若非大把人的生死都掐在他手里,真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个矜贵公子。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四章(1)】

徐屏养伤未愈,次日就被府里的消息震了心神。常亦昡祠堂刺杀长兄被擒,常世子至今昏迷不醒。王府失了主心骨,事情全数归到他手中,而此刻距离那句“将府里全数处理干净,别遭人带累闹到我跟前来是你的本分”还不到几个时辰。

徐屏觉得常世子像是知道些什么内情,王府始终在他掌控之中,他知道什么旧事都不稀奇。但常世子不是个有人情味的人,这大概只是他妥帖的一部分,需要让他成为一个好兄长。

“清婉,”有蒋全从旁协助,主子多少都卖他三分面子,徐屏难得在伤愈后的鸡飞狗跳生活中摸出了头绪,也能抽出时间给贤妻梳发配簪了,窗外日头正好,徐屏手中拢着她的秀发,忽然起意问她,“爹寻常是待长兄还是亦昡更好些?”

“你就不猜他待我最好?”常清婉蛾眉微蹙,抿着朱唇嗔怪,尽力抹去心底听到庶弟名讳时的不自然,最后还是释然一笑,轻叹道,“爹就是偏疼他。”

徐屏也笑了:“寻常人家也这样,父亲疼小儿子是应该的。”

常清婉却摇头:“爹一贯偏疼长兄的,我们自小都是看**色,只有他敢给**色看,”生下来不久就请封世子,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连实权都能早早过给他,“爹很宠他的……嘶……”常清婉偏过头觑了徐屏一眼,赶忙救出自己的头发,掩着唇笑得险些跌在地上:“徐屏,徐屏,你现在……现在脸上就像刻了一句话——世子这种人有什么宠的必要。”

徐屏无奈得紧,常清婉却很肯定:“你没见爹看长兄的样子,爹待亦昡也好,要什么给什么,不要也给,”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哪里能看给什么,常清婉自小心思细腻通透,常季渊面上不说但她都看得出来,“但单就爹看长兄的眼神,也知道他偏疼谁了。长兄这人自小很矜贵的,磕着碰着都不行,他记仇。你一定得罪他了。”

成婚以来,常清婉凭栏忧愁的日子多,少有这般笑得明媚的样子,看得徐屏一时恍惚,醒过神来才与她告饶打趣:“贤妻,可盼着我些好吧。”

这半年来,常清婉无端失身于前、恩师猝然中风在后,现今幼弟骤然被拘,常世子却大权在揽……可是找不到理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由。徐屏想,自己或许有些多虑了。

但疑邻窃斧,总是越看越像,不多久常亦昡生母郑氏突然悬梁,留下她多年前与下人偷情诞子的“遗笔”;徐屏抽空去探过常亦昡,他疯疯癫癫惊恐着说不出个所以,不外乎“错了,再也不敢,我是喝醉了,向她道歉,当时喝醉了,饶了我,别杀我”。

常亦昡吃喝嫖赌并非由来已久,就半年的光景,许是也日日惊恐着想**自己,他说当时是喝醉了,徐屏是相信的;郑氏就是个寻常陪嫁丫头,说她身份低微见识粗鄙那是自然,但要她真去与下人偷情苟合还敢诞下孩子,徐屏是不信的。

他伤愈后继续日日侍奉恩师榻前,却也没提这件事。常季渊如今零零碎碎能含糊说上几句话,做不了大动作,徐屏来看他他难免压不住火,但徐屏不来他竟更添几分郁怒,经此一番竟像是忽而想开了些,也不为难他了,勉强续着原已破碎不堪的师徒情分。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四章(2)】

只不巧,某日徐屏起晚耽搁了个把时辰,再去时便赶上里头有人,却是转醒后多日称病不出的常世子。这本没什么,可惜徐屏于门口稍一迟疑,耳畔就滑过句不该听的。

“父王,我以前年轻不懂事,总想着您是在给您心尖儿上的人留着,”常世子的声音轻柔和缓,就像寻常闲话家常,没有半分杀伤力,“我还纳罕,您心尖上的人,不是哪位妻妾,不是我,不是徐屏,如今瞧着好似也不是庶弟……没成想竟然攥在您自己手中。”

徐屏下意识往后退,正欲返身,却见廊外一道深色的长影,顿时心底一阵惊跳,寒意缓缓爬山背脊,冻得他面色煞白——是蒋全:“姑爷怎么在此处?”

不过隔层门窗,里头的话外头既然听得清楚,里头自然也清楚。常世子被扰了也不怒,难得佯作出了副破罐破摔般的负气样,无奈地叹气笑道:“行吧,那您便带着入棺材吧。”

常季渊此刻十分激动,挣扎着似是想说什么,但情绪越失控越说不出话来,拼了命想做些什么,努力地伸出手去,也只能徒劳地任着一片衣袖从手指间滑过。手里落空的瞬间,他怔了一刻,发红的眼眶在听着关门声响时,终于静静地淌下了两道泪水。

常世子出来静静地带上门,恭敬得一如寻常子侄对待长辈,和常日里例行关怀着“父王身体较前可好些了”的样子无限契合。那个入府以来诸事稍做照拂的长兄照旧对他安抚了句:“妹夫别怕,恰好有事交代你。”

快开春的时节冷得刺骨,徐屏猜测,自己在他心中大抵已经是具温热的尸体了。

刑罚换汤不换药,若是上回徐屏称得上慌乱,这次便是惊惧了。青天白日的没几个人敢冒头,他被扔到院里,上半身死死压在长凳上,双脚拖着地,下人取了碗口粗的板子来按下就打。一杖开眼界,两杖就打断了文人的骨气,徐屏死死抓着凳腿喊得痛极。

落了足有七八杖才停,徐屏冷汗淋漓地趴着,形色全无狼狈至极。下人搬了把椅子,隔着几丈远搁在他正前方。

“妹夫很有本事,”常世子眉目疏淡地托着他的茶盏坐着,面带倦意,有些畏寒,瞧着似是累了抑或是真的卧病数日:“你很好,近日别出现在父王身侧,他要休息。”

徐屏没应。他听全了常世子询问恩师暗令的过程。暗令这茬徐屏听常季渊提过,这名字起得糙,也列不清用途,只能求个意会,林林总总混了一堆,大略是常王府没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见徐屏没听进去,常世子却像是意料之中,甚而夸赞了句:“确是个当孝子贤孙的料。”

板子复又狠狠击在身后,徐屏痛苦地扬起头,三两下抡完将他被疼痛绞成一锅混沌的脑子打得出奇清明,他双手攥得死紧,目光却聚得深邃又温煦,他压住本能的呼痛声,逼迫自己开口稳住声线、咬字清晰,务求将每句话都说得清楚明了,说得让人听不出丝毫歧义。

“世子,恩师说:所有的东西都到他手里了,我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板子落得有股雷霆万钧之势,徐屏每段词句都要死死咬住嗓间的痛喊,身后的衣裳晕开一片血色,他险些喘不来气,“他是我儿子,我太了解他了,他会把我踢到一边去,再也不刻意记着我了。”

“啪!啪!”板子抡得想要卷起风,带着逼杀人的痛苦。徐屏青筋毕露:“他很善良,我可以等在屋子里,享受无上的尊荣,比之往先更好,然后等他哪日兴之所至愿意来看看我。”

常季渊中风在床,说话很慢,含糊不清,多数时候只能靠一只手颤抖地在徐屏手心一字一划抖个轮廓,交流十分艰难,常常陪上几个时辰也就能拼凑出几句话来,多数也只是年迈的回忆。

——“以前他要来顶撞我的,不高兴就要摆脸色,我至多就打他,后来他不顶撞了,轻车熟路孝心满满,温温和和地跟我打太极,我知道,他开始想分我的权了。”

——“亦昡常跑到我面前来,要这个那个,零零碎碎的,他不会。他像他娘,性子凉薄又专情,小时候就喜欢过一样东西,后来弄丢了,我去寻过,寻不到了。后来,我其实也知道他要什么,但我就喜欢他难得讨好的样子,温顺听话愿意让我拉着他的手说说话。”

——“你也有孩子了,以后会懂的……他会有很多很多你不能忍受你孩子有的习惯,不喝药,不碰新东西,从小到大……有时还会有些刻薄,但不刻薄在面上,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你不能理解的举动,但你不能一直追问他,不能天天唤他来问这问那。”

这并不如何,只是恩师眼中的常世子,与他见过的常世子,差别太大了。

徐屏辗转杖下,衣衫湿尽,气若游丝,有那么一阵他像是都快感觉不到痛,脑子全数放空地在咬字眼,竭尽全力想在记忆深处搜刮出他知道的所有。他生怕自己声音轻,前头听不见,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在喊,却也仅似蚊蝇呓语。

“前些日子清婉与我讲,爹一贯偏疼长兄的…..长兄这人自小很矜贵,磕着碰着都不行。”

“啪!啪!啪!”徐屏将头磕在长凳上,被打湿的头发黏在两颊,徒劳地张着嘴,身后是成片的血迹,疼得终于蹙起眉头目光涣散。他已经看不清眼前,他入坠地狱,生不如死,他未出的惨叫再也无力喊出,他只记得自己还有两句话,只能靠着这两句话。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命往前够,下人早已松开了手,没料及他还有力气挣动,长凳瞬间翻倒,板子险些扫断他的腿骨。徐屏被地面砸得眼前黑了一阵,却是固执地吊着口气往前爬,衣服磨破了一片也不管,没什么文人体统,没什么温和风度,再不像个儒雅文生。

他艰难攥过常世子的下摆,手上擦出的血点点星星,仰起头去看人,心里却空空的。他极大可能会死在这里,也许现在,也许今晚,但他还有他要拼尽全力做完的事情,无关生死。

徐屏嗓子里焦火一般,咬字生生咬出了一股血腥气来,他死死地看着常世子,意图在他眼底看到哪怕一丝动容与摇摆:“世子,他不是想压你一道,只是东西历代祖先都是临终榻前传的,怕子嗣年轻出格没个救场,”历代都如此,常季渊最初怕都没想起来提前给这念头,“但后来恩师与我说过:那是备给你的冠礼,但还是舍不得给你,总想留一留你,就耽搁了好些年头。”

常世子始终没看他,或者已经不想听了,他托着茶盏品了口凉茶,又拢着衣衫轻咳了几声,起身吩咐道:“取壶酒来。”徐屏惊痛非常,几乎想当即化了厉鬼与他搏命,却被下人死死按在地上,只得撕心裂肺地厉声质问他的良心:“常祯!他是你父亲,他视你如命啊!!”

常世子起身的动作微顿,竟似有些出神。其实,常季渊最初在他手心划出这个名讳询问地看他时,徐屏都没反应过来,琢磨许久才试探道:“世子?”

常季渊纠正他——常祯,他的名字。徐屏冒着冷汗幼童学声一般生涩地念过一遍,自他们师徒失睦后,徐屏头一回见常季渊笑了。常世子如今大权在揽,身份贵重,他是世子,是长兄,没人敢称他的名讳,连唯一能叫的那个人也险些再也叫不出口了。

常世子出神许久,才垂眸从下人托盘中取了杯子,他一贯是这样的人,做出的主意既然想清了便绝不改了,便是横剑架在他脖子上也是不改了:“妹夫,自你秋闱中举、入了王府,我们还未正经喝上一杯,今日趁着天色好,便补了这份遗憾吧。”

徐屏视野中尽是血污,唯独眼前那双鞋子清白无暇。他木然瞧着搁在地上的酒杯,恍惚间又想起了阁楼上的那个姑娘,想起了那年别院里抄着戒尺要他好看的恩师,想起梦里的前程似锦、四海升平。

他闭目遂了常世子的愿,余下最后无力的祈求,却是平静无比:“世子,再想一想,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他对你很好,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徐屏求你再想一想,不要留待他日后悔终生。”

院里寂静了足有几炷香功夫,常世子起身无端轻笑一声,在徐屏逐渐涣散又震惊的目光里,闲闲地也为自己倒了几杯酒。徐屏心底觉得有些不对,但他已经无力分神去想,他只能努力睁着眼睛,想清醒些,再清醒些,却也只能瞧见他看着很远的地方,目光一如既往般不见波澜,兴许是有些寂寞的。喜欢喝酒的人,总是有些寂寞的。

他道:“徐屏,我将这常王府……托付与你了。”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五章(1)】

徐屏醒时已被看锁在了屋里,黑灯瞎火疼得游魂一般,脑中恍恍惚惚闪过常世子的警告,却是如何想都不对。挣扎间只听“吱嘎”一声,窗口颤颤探出道黑影,伴着悉悉索索一阵响动。竟是常清婉!

“当心!”徐屏惊呼出声,眼看着常清婉提着裙摆艰难落地,“你……”

常清婉食指贴唇示意他放轻声响,压着嗓音道:“我趁着长兄出门才进来的。”她如今进不去常季渊的屋子,连见徐屏都十分勉强,更不知长兄意欲何为,心中十分忐忑慌乱,“徐屏,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长兄不在府中?”徐屏声音嘶哑,气息微促,像是抓到了症结,“什么时候的事?”

“快开春了,说是除夕守岁邀各地藩王赴京,爹这般也去不了,长兄身为世子总要去的。往返大抵几个月的车程,若是宫里念着也会多留一阵,长兄以前也去过的。”

常世子曾赴都为质过?!常清婉女儿家不懂里头的意思,但徐屏听得懂。常王府与都城皇族路途遥远、亲缘寡淡,宫里能念什么,无非为了解除兵权抑或除掉隐患。常世子此番交代得如此彻底,莫非是已经做好了兴许会死在京城的准备?

“清婉。”徐屏面色苍白地嘱咐她,他势必要再见次恩师,越早越好。常王府并无重权在手,何至于此?常世子既将王府诸事转交给了他,想必军政事宜也已交接妥当,恩师究竟知不知道?不,徐屏骤然反应过来:恩师定然是知道的,否则便不会被禁行探望了。

他如今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只攥着常清婉的手艰难开口:“这件事很重要,若实在不成,你便硬闯进去问爹要一份手书,府中人必然不敢拦你。”

“手书不必非是亲笔,代笔的伪造的都好,但一定要印上爹的印鉴,即刻将常世子截在封地境内。就说常祯品行不端仁义蔑闻,心怀异端祸引诸弟,王爷欲要废世子之位另立。”

常清婉惊震当场,轻启朱唇不敢稍应,半晌才道:“可是,爹不可能……”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五章(2)】

徐屏虚弱地开口,语气坚定:“你得以他看得懂的方式阻止他,让他知道他非回来不可。”

良善人充不得几日,反角却日日上演,徐屏亦忍不住喟叹自己的运道。不论恩师的手书能成几分作用,至少料理完王府之前,常世子大抵是不会想上京了。

常清婉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屏,惊愣间仍在犹疑。闺阁小姐不涉正事,她秀眉蹙得很深,半晌终是轻跺着脚仔细翻窗走了。

徐屏笑容随即淡开,痛苦地任着额上的汗珠淌下。他昏沉胀痛足至黎明,才被门扉推响声牵出三分清明,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年。一门之隔,外头似已换了风景,直至徐屏被搀扶至恩师跟前见着常清婉才意识到,历代先王扣下一道暗令,常季渊究竟是与了谁。

那日微冷,有几分春寒料峭的意思,只枝丫干秃秃的还未着上绿衣,勉强适合踏青。徐屏坐马车冷汗淋漓停下时,湖畔已跪了一圈,常世子负着单手往水面削石子,他离了王府后不大笑了,瞧着有些意兴阑珊。常王爷意欲传报朝廷请废世子的手书该是送到了。

徐屏周身全无力道,被搀下马车便软跪在了地上。经与恩师一面,他终于有些领会了。

可能在常世子眼中,整个王府,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写满了麻烦,一个手握暗令却瘫痪在床的无能父亲,一个被满门获罪侥幸流落的余孽妹夫,一个与庶弟一夜翻云覆雨珠胎暗结的嫡亲妹妹,一群虎视眈眈的亲族,一群野心勃勃的政客,还有京城悬在头顶的一把剑。这些人纵横交错,互相成全,他或是过去了结麻烦,或者为了再也不见到这些麻烦,确是一点也不让人高兴。

徐屏眼前浮现恩师匣子里的信,讲着宫廷政变,讲着后宫与前朝,官僚重臣如何被陷害,名门小姐如何沦落成官妓。纸醉金迷的脂粉香里闪过隐隐约约的刀光,都是死去的冤魂。那年街头围殴,常季渊不是便衣出游随手一救,他是几经打探在寻挚友的遗孤。挚友姓余,生前官居一品,位极人臣。

他闭目长跪于地,俯身下拜,周身不便行不了三跪九叩只得将头重重磕到地上。常王府于他有大恩,万死不能报之万一,他却害王府险些父子永诀。

常世子似要气笑了,眯着眼喟叹:“徐屏,两次打不疼你啊,”他也不叫起,返身没什么恶意地瞧着,语气难得包容,像是在哄骗一个孩子,“回去吧,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

“世子,奉王爷密令,诸事查清之前您不得迈出王府一步,”徐屏艰难正跪起身,丝毫不见退让,极度平静地补下了六个字,“违者格杀勿论。”他不惧常世子在手书上察出什么破绽,他自小临恩师的字帖,几可以假乱真,便是有半分差池亦可推作恩师大病初愈手上乏力。

“他能有什么密令。”常世子声音轻极,却不沾半丝疑问。

徐屏眼见唬不住却分毫不乱,说得煞有其事:“王爷还让徐屏转告世子——袭位的藩王就不能如此赴京为质了。”请废世子朝廷尚可不允准,但若是常王薨了嫡子顺袭爵位便不一样了。

若说常季渊因嫡子德行有亏、不睦诸弟意欲重立世子,连常清婉都脱口而出要质疑;但若说常季渊为保爱子万全,宁可重立世子甚至横剑向死,徐屏也不知恩师做不做得出来,端只看常世子敢不敢赌了。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六章(1)】

“徐屏,你很好,”常世子缄默良久,竟是笑了,笑得徐屏寒意袭背,“好得很呐。”

回府后,软禁彻查的阵势摆得煞有其事,常世子大概是有所顾忌,也未反抗只说要面见常季渊。徐屏能拦着常世子赴京,却没法拦着世子见王爷,只得吞了把止疼药向恩师先行陈情请罪。

出乎预料,常季渊听闻后也未责怪,只闭目艰难摇头不欲见人。

他不见,常世子便在外头候着。徐屏知道,他有非见常季渊不可的理由——“父王性子软和又有妇人之仁,只知割让封地上缴兵权以向朝廷求和,连守成之主都不算。这回他不必像十几年前一般摇摆痛苦,他不用做任何决定,这决定我帮他做了。”

在常世子心中,常季渊确是个无能的王爷,没有制衡兄弟子女,没有掌控军政大权,冒死收留挚友之子、失去朝廷的信任却又不敢为之平反。虽说拥兵自重、富庶一方难免遭嫉,但待宰的羔羊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在宗室,权力和生命几乎同等重要。如常季渊这般稍被拿捏便忍痛保全的,待他退到极致得朝廷无限信任之时,便是常王府覆败之日。

他深知他父王优柔寡断,却未料到心软至斯。其实朝廷的剑既已出鞘,何妨他赴京多做打算?他在京,方可与上周旋顾护王府百年基业;常王府长盛不衰,自可保他在京性命无虞。

常季渊与他耗了一早,常世子许也不想与他再耗下去了,径自推开门,里头骤然传来瓷盏摔碎地上的声响。常世子怔了片刻,没往里间再走,他在人前总是重孝道的。

常季渊的脸色也确是很难看,张嘴翕动几下——“去把插着的竹戒尺取过来。”

服侍久了,徐屏多少能辨得出恩师唇间的意思,方才照着一个震怒父亲的心思摔了茶盏。但事实上,常世子回府时的彻谈早已逼得他哑口无言,徐屏知道,若他处在常世子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的。常季渊割权保他也没有用,这是摆在明处的弱点,有一即可再二,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常季渊想也知道徐屏的动摇。他知道他老了,府里都觉得他昏聩了,脑子不清醒了,但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他甚至晓得他儿子的主意就是对的,可这能怎样呢?常季渊卧病在床,这般受惊下可吐出些零碎的话来了,拼拼凑凑揣摩得出意思——“徐屏,我年轻时也这样,觉得什么苦都吃得,可是老了,我什么苦都不舍得他吃。”

徐屏愣住了。他渐渐能接受自己敬重的恩师是个不怎么称职的王爷,他已经老了,须发都白了,丝毫不硬气了。他只是想尽其所能当个称职的父亲,尽管难免有些偏心。

照着常季渊的意思,徐屏取了戒尺掀帘出去行礼:“世子,王爷不见人,您且回去吧。”

捧着戒尺来劝退,阵势已是摆得十分明了了。常世子默了默,撩袍正跪下去,双手接过搁在他手心的戒尺跪得端正,衣袖自上举的胳膊上滑下,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他的手保养得极好,似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被照顾得极好的世家公子,但动作很娴熟,幼时大抵也是在祠堂里头犯错跪过的。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六章(2)】

门帘垂下又隔着半道屏风,常季渊看不清外头,只想起以前。他的这些子嗣里,他确实偏爱常祯,先王虽也曾教导过他,为防万一不宜与要袭爵的世子一并出行,但本朝君主尤惮藩王,他立春入京一则不敢带旁人以防出岔子,二则也不敢将常祯单独留下唯恐有人行刺。

因着常王府家训森严,常季渊平素不忍轻动,少有几回急怒之下对常祯施责也多在京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必须在长子扑过来抱他时推拒开,时刻保持合规矩的疏离,越疏离越安全。

当中罚得最狠的一次,常祯接连高烧了三天,灌药时神志不清却咬紧牙关抵死挣扎。常季渊往年每见他被王公贵族掐弄调笑都道自家儿子乖顺讨巧得有几分缺心眼,却不知他也是怕的。那时他想:我总得保他平安啊。

年轻的孩子都道他如今老了,可常季渊如何不晓得里头的厉害,他分明比他们更早意识到这个死局。早在常祯还是个孩子,余家尚未满门抄斩,袁相权倾朝野如日中天之际,他就已经被逼到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的地步了。进则就诛,退了可能也撑不过多少年头,真正的无计可施。那时他也想顾全大局:他就将人在京城放一个月试一试,就一个月。

常季渊与长子也是这般说的:就一个月,爹爹来接你。只可惜时局不遂人心,耽搁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他远在封地迫于形势绝不能入京,然后瞧着京里一波波血流成河的大清洗。

三年,三年足够让一个漂亮的小孩子长成常季渊不能预估的样子。十来岁的长子温和凉薄,一举一动都像从典章制度上复刻下来,瞧着很陌生了,他已经能很正常地表述清楚自己的念头,也已经学会了不再表述。

这些年来常祯仿佛只对他说过一句交心的话,就在三年后重逢的那一日,他好像终于弄懂了自己为何要被留在这里,他说:“父王,你送我入京为质……三年……至少三年。”他语气平淡,没有不解,没有啜泣,就像曾经在心里练习了很多遍,就为了这一个重聚的场合,即便已经淡了心思,也寻思着要说出来圆个念想。

常季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交接兵权,割让封地,退了又退,终于将人带了回去。常亦昡畏生,有些怕常祯,缩在生母郑氏后头,畏畏缩缩不敢唤人。常季渊悬着心忐忑地半蹲下身将长子环在臂膀里,生涩地问他:“祯儿,喜欢弟弟吗?”

常祯安静了很久,久到常季渊不自觉收紧了手臂,然后他听到了回复,常祯说:“喜欢。”

常季渊心疼地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脸色很差,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常祯入京三年,家里不仅多添了孩子,他甚至还从外头领了个孩子好生养着。

他想说,他收了个学生就住在别院,但他生父是你爹爹的挚友,曾经冒死力保过常王府,救过你爹爹数次,连你此番为质最初几年都是靠他周旋才得以安稳生存,他是本朝最后的清流,爹爹会像对待亲子一样善待余府的遗孤;他想说,庶弟生母人家现今是草根将领不能亏待,如今常王府势微,兴许以后他也还会有别的子嗣,但不会动摇到你的地位。

但常季渊没法说,他只能看在眼里。常祯不大像个好长兄、好世子,总会给他庶弟下绊子,看不上也不该体现得这么明显;但常季渊还是欣慰的,至少他还愿意装个好儿子。

常季渊最初将暗令暂交与常清婉时还与她解释过——“你长兄以前不这样的,他有很多方式是从京城学来的,我不知道具体哪里学的,怎么学的,就是学会了,然后成了他的一部分,但你必须忍受这部分。若有朝一日王府乱了,爹爹相信你,劝住你长兄,好好活着不要复仇。”

时隔多年,那个不怎么顾全大局的人终于变成了自己。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七章(1)】

帘外的徐屏却不知这中间曲折,他不及常世子果决,不论常祯先前干脆将人打得下不得床的方式何等立竿见影,他都实在做不出代师行责的事,如今瞧着常世子便似瞧着个烫手山芋。

永生不能返回封地,是再会无期,或者意外“病逝”,或者老死他乡。常世子深知其情,却到底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在逼谏常季渊松口上始终异常坚决,却未料及事随时变。

蒋全匆匆而来,神色少有的带着几丝慌乱,见此情势欲言又止,好险才稳住心神:“世子,”他向内室一礼,“祁文漪递帖欲拜会王爷。”他唯恐常季渊不知名姓,有意多提了一句:“袁府昔日门生。”

今春再令诸王携子赴京为宴,仿佛撕碎了最后粉饰的太平。暗流滚滚,空气里都滋生出政变的躁动与试探,乱世的先奏如紧绷的琴弦于寂静中伺动,一触即发。

“父王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常世子面上不见焦躁,只离去时脚步略显仓促。徐屏正欲跟上,常世子草草阻了,就像在看一个温柔乡里泡傻了的读书人:“妹夫,且顾好自己的事。”

他从院里出去,脑子里尽数闪过祁文漪可能劝反他的游说之词。

征元三十三年,藩王世子全数留质京师;同年二月,承王因擅离封地获罪被掳,幽禁京都;又四月,袁崇以犯上为由当朝鞭杀祖父子三人,今上下诏明令削藩。

征元三十四年,御史台郑谢携袁府门生郭序收集罪证,联合同僚举朝弹劾袁崇无果,反被以“勾结藩王、意图谋反”之名斩杀于午门外,而后株连满门,清流派以余继正为首同罪得咎、血洗朝堂;次日相府大设私牢,门生无论出仕与否尽皆下狱严刑拷打,其间杖杀七人,余皆流放徭役,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是谓“征元宪乌惨案”。

征元三十五年,明王、宗王、泰王获罪远迁,三月后召回京师、废位幽禁,又三月触上赐死;同年六月,昌王被告欲行政变,无法自证,当夜阖宫自焚而亡。

杀人疑人不需缘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绝对的杀伐手段下,一切智慧谋算都显得可笑。凡此种种已不胜枚举,浴血半生、养病装疯皆阻不住本朝削尽藩王,杀尽宗亲之势。他于京城为质的三年,恰是本朝最血腥的三年。那些见血的、抑或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养就了常世子温和含笑、极合典度的作风,也酿足了他杀伐决断下的漠不关心。

朝廷也晓得拿软柿子捏,幽禁赐死一概先绕过大头,常王府如今已是苟延残喘,兵权交了大半,讲不得何时今上再一疑心便要随个“莫须有”的名头亡了。祁文漪身受宪乌惨案之害,自然是盼着袁崇倒台、改朝换代的,但这于常王府便无所裨益了。兵荒马乱,败了就是乱臣贼子。这又立不得纸质盟约,只要一人背盟,袁崇奸臣当道,征元之祸便是前车之鉴。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第七章(3)】

徐屏心神大震,但常季渊却像是真的想开了。那日,他眼瞧着常世子从屋里揽着常季渊的肩膀扶他缓步出来,吓得赶忙上去搭手。常季渊还站不大稳当,每步都拖得往下倒,最后被搀坐下来晒太阳瞧着还挺高兴。父子二人再瞧不出什么嫌隙,也不知是互话衷肠消解了芥蒂,还是生死当前芥蒂也无甚心思念着了,只余下长久的习惯与陪伴,落得个熟稔些的归宿。

常季渊那时有许多话想说,但安定齐全的温馨日子掐着手指便能倒数出来,他无端不想扰这份清净。他是在本朝盛极一时后触到了腐朽的衰败气息,徐屏这代毕竟生不逢时,连瞧都没亲眼瞧见过真正的盛世。如今这世道要么假作太平,要么号角一吹便伴着几百年再不平息的战乱,四处征战割据、烽烟四起,也不知后半生活着还能否得见太平。

他有时也会想,凡事杀不尽都晓得该留一线,这不是逼人造反吗?后来想想,大概也唯有袁崇这般有大眼光、够手腕又狠得下心的人,才能亲手逼杀心腹杭政生,才能将准女婿蒯之洲都重刑拷打、赶赴徭役永不录用,才能将一手培育出的人才各个逼到穷途末路愤而反抗。论狠心,除开谨慎善谋、通晓他心意亲自递刀的郭序怕是无出其右。他日城破之时,硬以一人之力推翻旧政的袁崇大概终能含笑将项上人头下了酒。

常季渊仍有许多话想叮嘱徐屏,譬如“不要心生怨恨,济不得别人,也要守好自己”,又如“守好自己,守好妻儿,余下的也没什么值得守的了,好好活着吧”,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前半生他无端喜欢“风骨”这个词,后半生他却怕尽了这句宁折不弯。

袁父功高震主,晚年扣上叛国罪名时,幸存的儿子唯二,袁华晖十七,袁崇六岁,那时他们也世代忠良、立身持正,沙场夺去生命未曾夺去热血,安宁却还了他们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骸,寒尽天下将士心。他们在等一个清白,却等到了全族刺配的圣旨。不肯承认这句叛国贼,教幼时被夸作“文曲星下凡”的袁华晖碎了指骨、受尽八年折磨,护着幼弟学尽文章,最后挺着脊梁骨死于二十五岁的冬日。那年袁崇十四,家破人亡尽。

常季渊想着当年鲜衣怒马,保疆拓土,恨不得万世太平,却不知袁崇究竟何时终于觉得这世道没得救了、不乱起来不得治,也不知余继正何时与袁崇从官场断交反目发展到不死不休,更记不得自己从何时开始安于退让,安守一方。

日子过得总是快,由他想着想着便过去了。徐屏离府那日,常王府张灯结彩,喜庆热闹,他们没有见面,也没有话别。

毅王府的小姐孤身一人忍着眼泪与恐惧迈进大门,她牵着的红布很凉,传不来一丝安心的味道。她与常祯恭敬有礼地三拜成婚,成就这段不怎么需要祝福的联姻,带着风雨欲来、十足的血腥味。

常清婉那时坐在马车里还回不得神,又生怕孩子闹出声响来,许久才问:“为何不一起走呢?”

“为了重聚,”徐屏放下帘子,笑得有些苍白的宽慰,“为了日后……能得重聚。”

但徐屏那时不知道,战乱消息闭塞、寸书难传,这句各自心中默契的“有缘再会”足足在七八年间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生死一方,了无音讯。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已完结】

楼主:潭砚辞  时间:2019-02-13 18:32:46
【正经宣群】欢迎无聊人士玩耍——潇湘的江 528092611 敲门砖:文章任一角色完整姓名

楼主:潭砚辞

字数:16523

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9-01-17 00:33:00

更新时间:2019-02-13 18: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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