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这样看你。用所有眼睛和所有距离。就像风住了，风又起。

占楼

序


沈言没遇见林然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丧心病狂。


他从小就不讨喜，被家里人念叨着长大，或说他一事无成，或骂他好吃懒做。他一向懦弱无能，所以根本懒得回应，只是把门反锁上，继续钻回房间打游戏而已。


高二那年，他被沿街过路的小混混捅了一刀，送进医院后，护士让他给家属打电话。


可沈言说：“对不起，我没有家人。”


护士皱眉：“那咋办，医药费谁给你出？”


“死了算了吧。”


沈言的前半生，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活脱脱的八个字。


生得颓废，死的窝囊。


沈言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废柴，像他这样的人，活是不想活了，死又不敢死，左不过舍不得房间里那台电脑，还有每天都趴在阳台上睡不醒的猫。


他最难过的时候，就会给猫说说话：“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死一死，反正也没人在意。”


猫不会说话。


跟人相处了十八年，沈言就觉得自己最喜欢猫，反正就成天窝在藤椅里晒太阳，也不碍着谁，饿了就吃条小鱼干，困了就眯眼睡觉。


很自由，很舒服的生活。他明白，这些都与他无关。


所以沈言第一次看见林然时，就觉得他很像一只猫。


林然当时坐在公交车末座的最里侧，脑袋不轻不重地抵在玻璃窗上，正微垂着眼眸，手捧一本小书，不甚专注地随意瞟一眼。


车厢摇摇晃晃，风吹进来的时候，书页就会翻上一面，除此之外，林然再无动作。


沈言一开始很羡慕，而后是铺天盖地的嫉妒。


凭什么他这么自由。


他想去摧毁这份自由，想看那个人书本掉落，尊严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样子。


这很病态，但却可以成为现实。

（一）


沈言的高中班主任刘老师是个中年男人，拥有这个阶段所具有的一切恶劣特征，抽烟、喝酒、赌博，就差没去嫖娼了。


虽然沈言对老刘厌恶至极，但他觉得此人有一句话说的还算对。


“你们这些小崽子，是不是觉得我打你们骂你们在伤害你们啊，我就伤害你了，你能把我咋地？好像谁没个暴脾气似的！”


所以当沈言被老刘的粉笔头砸中时，他谨遵教诲，毫不犹豫地向老刘给扔了回去，不偏不倚，正巧打中老刘七百度的眼镜片。


全班安静了一秒，随即哄堂大笑。


在众人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老刘气急败坏地走下讲台，提起他就是一顿乱踹，直接把他一路从倒数第二排踹到了墙角。


老刘骂骂咧咧道：“沈言你长本事了啊……马上给我袞出去，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他把你领走，我没有你这种学生！”


沈言根本躲也没躲，甚至还趴在墙角一直笑，几乎要笑岔气了。


“笑！你再笑？”老刘瞪圆了眼。


听了这话，沈言差点笑哭了：“你让我笑我就笑，我十几岁还要不要面子，未成年人保护法搁您脚底呢？”


全班绝倒，有人嚷嚷道：“说得好！”


“哈哈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沈言是个人才呢……”


盛怒之下的老刘许是看见了自己的教师挂牌，也或许意识到了作为公民还是要遵守法律法规的。


于是他又踹了沈言几脚，就把他打发到隔壁班听课去了。


沈言想都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林然。


公交车上，他还是没能把林然的书踩上几脚，因为当他脑子里生出这个想法时，那人已下了座椅，站在他旁边，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话。


“请让一下，谢谢。”


很舒服的嗓音，就像冰糖梅子敲在玻璃杯上，就连尾音都是脆的。


于是沈言下意识地给冰糖梅子让了道。

（二）


在隔壁班教室后面站了一下午，沈言得出了一个结论。


冰糖梅子不爱笑。


隔壁老张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叫谁都是咆哮声，唯独喊冰糖梅子时，语气会缓和许多。


“林然，你上来解一下这道题。”


林然吝惜于给众人一个微笑，只平静地起身，匀速走上讲台，捻起粉笔“唰唰”地写下答案。


那些数学公式沈言根本看都看不懂，可他觉得林然的阿拉伯数字很好看。


下笔有力，落笔轻缓。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才写得出来这样的字。


沈言喜欢温柔的人。他愿意将冰糖梅子弄哭，然后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愿意将冰糖梅子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碾断，听他用温柔的嗓音喊出竭斯底里的痛呼。


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它还未曾被摧毁罢了。如果非要是他做那个刽子手，那么沈言心甘情愿。


因为他一向见不得别人好，别人越难受，他就越开心。


这样的心理令他的父母感到很恐慌，总害怕沉默寡言的沈言有一天会挥刀砍向他们，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但沈言其实胆子很小，四岁时看见门前蹲着的那条大黑狗，他都甚至不敢过路。他做过最恶毒的一件事，就是被人捅了两刀之后，不争气地拨打了120，救活了自己。


所以他才喜欢猫。猫很温柔，而且识趣。它不像人那么贪得无厌，你只要给它一条小鱼干，它就乐意靠近你。也不像人那么纠缠不休，你不给它取东西吃，它就会自动远离你。


对于这样恩怨分明的等价交换，沈言很满意。


所以当林然的书签从书里掉落时，沈言顺手拾起了那片银质的枫叶。


沈言说：“林然，你的书签掉了。”


林然转过身，一眼就瞧见沈言捏在手里的书签，他看了看沈言，然后接过书签：“谢谢你。”


“冒昧地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言笑了笑：“我们见过的。”


林然皱了皱眉：“抱歉，我不大清楚。”


“无所谓，我叫沈言，现在清楚了吗？”


林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还没来得及说上更多的话，放学铃声就响了。沈言理所当然地被老刘认领回班，并应老刘的要求，站在讲台上做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


底下的同学听得昏昏欲睡，沈言讲得津津有味。


“三班的女同学长得丑，但男生都长得好看，尤其是……”


在沈言被老刘追着打之前，他本可以说出冰糖梅子的名字，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讲出来。


林然，林然。


这个名字从喉管穿过，停顿在喉咙口，硬生生挤出齿缝，却又不会从舌头上滑出来。


哪怕是让同班同学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都令他无比妒忌。


这样温柔的人，还是留给我一个人折磨吧。


沈言弯腰鞠了个躬，权作潦草谢幕。

（三）


反复无常的梦，在密室里横冲直撞，挣不脱也逃不掉。


沈言这几周一直在做这样的梦。


梦中他可以操控一切，放任自己尝试各种死法，一头撞死，割大动脉，咬掉舌头，喝一百瓶兴奋剂，毒品换着吸。


可悲的是，即便他在梦中死了千万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心脏还在跳动。


心脏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振响如雷，压得他喘息不过，只能起床找出医疗箱，给自己注射镇定剂。


柱塞将液体缓缓推送进血管，沈言浑身痉挛，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这些流程，几乎是他每天必做的事。


但今天不同，沈言意外地入睡得很快，甚至睡前还饶有兴味地给猫端了盆猫粮，把窗前的绿萝重新端回桌上，插上电源，给房间点了盏小夜灯。


可能是因为喝了牛奶的缘故，沈言莫名觉得胃里很暖，像加了一勺蜜，搅和着热度渗入肌肤，全身都蒸腾出甜滋滋的气味。


这时他就在想，冰糖梅子是不是睡前也喝一杯牛奶，是否也会往牛奶里放上一颗安眠药。


如果多加几颗，就会在梦中死掉。


但沈言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因为他听说吃安眠药死会很痛苦，不仅口吐白沫，死相还难看。


可能是因为那晚他少吃了一颗安眠药，所以才梦见了林然。


沈言在梦中做了一切恶劣的事，听林然哭喊，哀嚎，身上脸上满是鲜血。


按理说沈言应该会很开心，可他摇摇头说：“你不是林然。”


梦里的林然笑着流下眼泪：“为什么？”


“他怎么会哭。”


明明知道这是个假人，沈言清早醒来时却还是忘不掉这一幕。


他感觉脸上湿湿的，抬手揩一把，挨着嘴触了一下。


咸的。


沈言愣愣地看着手，隔了厚重的布帘，微光穿过指缝，指头上的液体是透明的。


这是梦。


沈言感到恐惧。他在梦里摧毁了冰糖梅子，一个仅见过两面的人，可他居然难受得要死，甚至还哭了。


在伤害一个人的同时，却又止不住地为他哭泣，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