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顾宥这天晚上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在房间里坐在他的小书桌前，连例行的饭后半小时动画片都忘记看。左然倒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看了好一会儿的篮球比赛，正陷入忘我之境的时候左萱突然把电视给关了，轰他进房间写作业。他还意犹未尽，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唧着进了房间，一推开门就看见顾宥又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写作业，腹诽了一句“小书呆子”就拽着自己的书包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顾宥不停地用余光瞟着旁边的人，他的作业早就做完了，之所以一直待在房间里是因为他要想个办法来解决早上的事。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一天，白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还点名提醒他认真听讲。这是他第一次被老师批评，他不想让吵架的事情再影响自己，影响爸爸和阿姨了。好几次左然在他旁边时他都想开口道歉的，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都被咽回去，再不说的话这一个晚上就要耗过去了，所以他决定把话写在纸上给左然。纸条他吃饭之前就准备好了，因为不知道左然什么时候回房间，他一吃完饭就进来等着了。
他看到左然拿出了书本和文具盒，想好等他写上几分钟后再把纸条拿过去，这样应该比较自然。计划成功实施，可是左然却在他刚一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叫住了他。
“喂！这是什么意思？”顾宥把纸条放在他胳膊旁边的时候他还正在脑补自己以后在NBA比赛灌篮时候的场面，突然被碰了一下，然后桌子上就多了个纸条。他打开一看，上面有三个方方正正的字——“对不起”。
顾宥被他问的有点儿莫名其妙，难不成左然不认识上面的字？可他已经三年级了啊。
“对不起。”顾宥乖乖给他复述了一遍。
“我知道这写的对不起，你给我这个干嘛？”
“道歉啊……”

“你为什么跟我道歉？”虽然左然不想主动跟他说话，但是气早就消了。他没有想到顾宥会这么快跟自己道歉。这两天他们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对不起就占了两句。
“我做错了，所以跟你道歉。”
“你做错什么了？”
“我都跟你说对不起了，你干嘛还问其他的呀？”顾宥被他问懵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他只是想让这件事快点儿翻篇。
“你跟我道歉我就一定要接受吗？你都不说你错哪儿了我怎么接受？”左然看他开始慌张，字儿都比以前蹦的多，一点都没有早上讨人厌的样子，又变得跟昨天晚上一样软绵绵，就更不想轻易放过他了。
“你要我说什么呀？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说什么……”顾宥的小脸蛋儿一下子憋得通红。
“那我给你个机会，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
顾宥自暴自弃地低下头，勉强地点了点。
“第一，你为什么把闹钟定那么早？还定那么多次？”
“我——”
“你看着我说！”左然两手捧起顾宥的脸，强行对视。“就这么说。”
“我早上起不来……”
“为什么起不来？”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总听不到闹钟，听见了还能睡着嘛。”顾宥有点儿着急，嘴皮子都变得利索起来。
“那为什么不让你爸爸叫你？”
“爸爸上班太累了，不想让他起那么早。”
左然胳膊举得有点累，只能把手放下来。可他一撒手顾宥的脑袋就又耷拉下来，他只好胳膊撑着膝盖俯下身去再偏着头仰视才能对上他的目光。顾宥看他这么费劲，就配合地把头抬了起来。
“第二个问题，你早上干嘛对我那么凶？”
“闹钟砸的疼，而且你把我吵醒了，很生气。”
“那你把我吵醒我就不生气了吗？”
“我刚醒的时候心情都不好。而且你对我也很凶啊——还说我是最讨厌的人。”
“是你先说不要我当你哥哥我才说你讨厌的！”
“我太生气了才那样说，我没有不想让你当我哥哥。”顾宥小声咕哝着。
“我也没有觉得你讨厌。你叫我五声哥哥，我就接受你的道歉怎么样？”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顾宥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着叫完了。
“行了，我原谅你了，去写作业吧。”左然潇洒地把手一挥。
“哥哥……”顾宥突然被他打开了话匣子，想一下子把自己想的全部告诉他。
“怎么了？”
“算了，你做作业吧。”

“不说不许走。”左然最讨厌别人话说一半，欲言又止，他一把拽住顾宥的胳膊不肯他走。
“晚上睡觉的时候告诉你。我作业都写完了，你快点写。”
左然松了劲，被他一下子把手掰开，看他又坐回去，心里想着“小屁孩儿还开始学会炫耀了”。
成为顾宥哥哥的第二天，左然成为了第一个和他吵架的人，第一个知道他喜欢赖床还有起床气的人，第一个让他说出那些甚至被他自己忽略的想法的人。
“哥哥，我们以后能不能不要吵架啊？”
晚上两个人肩并肩躺在床上的时候，顾宥问左然。
“为什么不要吵架？”
“吵架好累啊，我今天一天都不开心，下午苏之诚给我玩他新买的拼图我都不想玩儿，动画片也没看……”
“可以啊，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跟你吵架。”
“那如果我不乖呢？像今天早上一样呢？”
“那我就会揍你，揍到你乖乖的为止。”
“哥哥，你打人疼吗？”
“当然疼了。可是你脸被砸一下就红了，我可不敢打你……会被妈妈骂死……”
“你打过架吗？”
“当然了……以后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
……
两个人头挨着头，说着话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左然还是被闹钟喊醒，不过这次是放在他这边，时间也是他定的。他跟顾宥说好了，以后闹钟负责叫醒他，他负责叫醒顾宥。可是第一天实施计划，就发现了问题——顾宥实在是太喜欢赖床了。明明眼睛睁开了，说马上就起，可他刷牙洗脸完回来发现小屁孩儿又睡着了。
左然心生一计，趴在床边捏住他的鼻子。顾宥换不过来气立马就皱着眉睁开眼睛，左然依旧不撒手，他只能张开嘴使劲儿换气，不一会儿就彻底醒了。
“不许瞪我。你自己说要我叫你起床的。”左然松开捏他鼻子的手，指着他发出警告。
顾宥不能生气，可是又忍不住生气，无处发泄之下一口咬住了左然戳出来的手指。
“顾宥！你属狗的吗？你真以为我不会揍你？！”
顾宥被他吼得起床气瞬间烟消云散，在他准备挥手的时候立刻撒嘴跳下床钻进卫生间。
左然看着自己光荣负伤留下两个齿印的手指，悲愤不已却又无计可施，他知道如果一会儿跟小屁孩儿算账的话，他又会那个样子跟自己道歉，忒没劲儿。
所以他把悲愤都蓄了下来，打算在以后叫顾宥起床的时候慢慢释放。
比如用手去搓他眼睛下面的小黑点，等他被搓醒了解释说自己以为那儿脏了，没想到是个痣啊。
再比如把洗漱完冰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肚皮上，等他被冰醒再感叹弟弟你的肚子好软好白啊，像小绵羊一样。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顾宥的起床气就这样一天天地被左然磨没了。

Chapter 7
顾国斌在六月中旬，终于给顾宥把所有改名的手续办完，到了下旬才确认已经正式更改，那天下班一回家他就告诉了顾宥，从这一刻起他的名字写作“顾佑”，还帮他把书本上的的名字全部改好。
顾国斌从没有考虑过改名字这件事顾佑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只是同音不同字，而且七岁的孩子理应不会对字形字义有多少关注，他的出发点也纯粹是为了抹掉孩子身上往事的痕迹。所以如果不是他看到左然总是追着顾佑问“你怎么了”，他根本不会发现顾佑的情绪有异常。察觉之后，他失落，也对自己失望。
“佑佑，爸爸说你喜欢吃鱼，多吃点儿，别光吃饭。今天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左萱把鱼肚子的刺剔掉放到只顾低头吃米饭的顾佑碗里。那会儿顾国斌专门跑到厨房，让她吃饭的时候问问顾佑心情不好的原因。顾国斌军人出身，做事虽然够细致，但在表达和沟通上并不擅长，尤其是面对自己寡言少语又听话懂事的儿子，很多时候他不太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更不知道如何让顾佑跟自己说出心里话。
“没有。谢谢阿姨。”顾佑已经渐渐习惯的左萱的照顾，接受她所有的爱意也会给予回应，但依旧礼貌而周到。
“佑佑，你是不是不喜欢爸爸给你改的名字？”顾国斌忍不住问。
“没有啊。”顾佑否认得很快。
餐桌上又恢复了沉默，顾佑没多久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好啦，今天作业好多，我回房间去写了，爸爸阿姨哥哥你们慢慢吃。”
顾佑再怎么掩饰，也只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演技，拙劣得让左萱和顾国斌一眼看穿，甚至没能骗得过左然。他迅速地解决碗里的饭，打了声招呼也钻进房间了。
“佑佑，你怎么了？怎么动画片都不看了？”左然跑到顾佑桌子旁边，想看到他的表情。
“作业太多了，我怕写不完。”顾佑并不配合，头越来越低，快要埋进胳膊里。
“你都要钻进书里面去了，不怕近视啊？”左然一下抽掉他的笔藏到自己身后。
“你给我——我要写作业——”他的尾音里有些哭腔，然而左然并没有发觉。
“不给，你自己来抢啊。”左然退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可他没有跟过来，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也看不清表情。左然走近一些，才发现他被刘海遮住一些的眼睛里有泪光，眼眶已经红了。
左然有些不知所措，把铅笔塞回他手里就灰溜溜地出去了。

房间里的顾佑用手背把眼泪擦掉，忍住泪意，继续坐回去写字，房间外的顾宥蹿进厨房找左萱问弟弟为什么要改名字。得到答案之后他就进去了，先求知若渴地找出新华字典查了两个字，花了一会儿记住之后才慢吞吞地把自己的作业拿出来写。晚上洗漱之前他都没有再跟顾佑说话，直到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关上灯准备睡觉，他才靠近背对自己的顾佑，碰了碰他的胳膊。
“佑佑，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睡觉吧。”
“你是不是不愿意改名字的？”
“没有。”
“我晚上去问妈妈了，她说现在这个‘佑’字比之前那个好。你就别不开心了。”
“我没有不开心。”
“那你转过来让我看看，我一看就知道了。”左然抓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转过来面向自己。
“名字是妈妈起的……”顾佑感觉自己快要被他拽得躺平了，害怕自己又像之前那样忍不住哭出来，他不想让左然看到，只好选择开口。可是一开口的哭腔很快让他暴露了。
“佑佑，你想妈妈了吗？那这周末我陪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找不到了……找不到妈妈了……妈妈已经不在了……再也找不到了……”顾佑再也扛不住，一边哭一边说。
左然听着他的哭诉，鼻子里也一酸，他扶着顾佑哭到颤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然后搂进怀里。这次顾佑没有反抗，两只手抓住左然的衣摆。
“佑佑不哭，你还有哥哥呢。哥哥也改过名字，以前我是跟爸爸姓的，后来跟妈妈姓。我更喜欢跟妈妈姓。我爸爸妈妈离婚了，虽然妈妈不想让我知道，可是我清楚的，爸爸是偷偷跟别的人在一起妈妈才不要他的。我见过那个女的，一点都不漂亮，跟我妈妈比简直差远了。幸好妈妈帮我把名字改了，我才不要跟一个瞎了眼的人姓呢。”左然一边学着左萱哄自己的样子轻轻拍着顾佑的背，一边跟他讲自己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的故事。

“哥……哥哥，你会想爸爸……吗？”顾佑还在抽泣，但也认真听着左然的话。
“有时候会吧，以前跟妈妈两个人住的时候总是会想，可是不想让妈妈知道，她知道了会难过的。虽然爸爸以前对我很好，可是妈妈也对我很好，他让妈妈生气难过，我就不想喜欢他了。不过来这儿以后就很少想他了，我有你了呀，叔叔也对我很好。”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她没有跟别的人在一起，她只是生病了……很疼的病……然后就去别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说着说着顾佑又忍不住哭出声音。
“可是她永远只爱着你和你的爸爸呀，不管她去哪里都不会忘记你的。”
“爸爸已经想要忘记她了……他把我的名字改……改掉……就是准……准备忘……记妈妈了……”
“叔叔是希望你更好才给你改名字的，我查过了，我跟你保证。你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他不可能会忘记你妈妈的。”
“真……真的吗？”顾佑真正得到了安慰，从左然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想得到进一步的肯定。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骗你。”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左然隐约能看到他布满泪痕的小脸，他用自己的衣袖帮他揩了揩，又摸了摸他的头。顾佑一头的小顺毛软软的，跟自己扎手的寸头不太一样。
“哥哥，所有的感情都会变吗？”平静下来以后，顾佑靠在左然肩头问。
“当然不是，我是你哥哥，就永远是你哥哥。”
可这个时候的左然不知道，这句话再加两个字，就变成了许多年后他们难以冲破的桎梏。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来是顾佑先睡着的，大概是哭累了。这是左然搂着顾佑入睡的第二个晚上，他看着怀里的小孩儿，觉得很神奇，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他这样独一无二的小孩子。他跟所有他见过的比自己小的人都不一样，不调皮捣蛋，不给大人添乱，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坦白，给人感觉硬硬的，又会变得软软的，像他吃过的秀逗糖一样，外面一层是酸的，让人不敢尝试，可是等它的外衣化了就能尝到里面的甜，原来可以甜到人的心坎里。而这样的人，成为了他的弟弟，让他想要永远保护着，不让他受委屈，也不让他受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