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
是夜，十八在自己的屋子里，依着角落的柱子，和衣而眠。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睁开眼，起身，就看到燕妃惊慌失措的跑进来。
他微微拧眉。
燕红玉此时衣衫凌乱，脸上数道爪痕，脖子上也有被掐的痕迹。她几乎是扑到十八面前，双目含泪道：“你有没有看见佑煜？”
“幼鱼？”十八装作不解。
“啊，是个大概……这么高的男孩……穿青色的衣衫……“燕红玉比划着，给他描述。
十八摇头，“没看到。”
“唔……他刚才发狂……现在不知去哪儿了……”燕红玉捂着嘴哭泣，几乎虚脱地倒了下来。
十八抓着她的胳膊，扶住她，“别急，我帮你去找。”
“……你……你能找到么？我怕他跑外面去……被人杀了……”
“我尽力而为。”

他只能尽力而为。赵佑煜，废帝的长子，当年出事时才六岁吧，十八依稀记得他幼年时候的样子。再相见已经是个疯子，整天痴痴傻傻的，又病得骨瘦如柴。十八没想明白皇帝为何留下他的性命，毕竟废太子，就算是疯了，也是一面可利用来反对朝廷的旗帜。

皇帝把他关在思罪院中，由燕妃照顾着，或许只是一念之仁。十八一边沿着宫墙搜寻他的身影，一边想，自己或许把皇帝想的太残忍了，很多事情背后，未必有阴谋。

他在思罪院中找了一圈，没有。就沿着永巷往外找，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找。直到次日天大亮了，才在一个种满桃树的院子里，找到了已经安静下来的赵佑煜。他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躺在桃树底下的竹席上，一个宫装的侍女，跪坐在他的身侧，捧着一个熏香炉。

这画面很美，十八却顾不上欣赏美景了，他从墙上跳了下来，走到侍女面前，“在下东宫侍卫，敢问姐姐是哪位主子身边的？为何在此照顾他？”
那侍女仿若刚从梦中回神，“啊，这儿是延禧宫，他昨夜忽然闯入，大喊大叫，我家娘娘叫人把他迷晕了，由我守着等人来认领。你是来认领他的么？”
“延禧宫？！你家娘娘是萧太妃么？”
侍女微笑，“是呀，您对后宫还挺熟的嘛。”
十八一时语塞。他当然不能说，萧太妃是他姑奶奶，他娘亲的姑姑。

侍女见他沉默，主动介绍道：“奴婢桃枝，是太妃娘娘的贴身侍女。你既然来寻他了，就带她回去吧。他跑到这儿好几次了，以前是我叫夏大哥送回去的。”
“……你知道，他从哪儿来？”
”这宫中，谁不知晓。“桃枝的笑容里似乎有了一丝悲伤，”您倒是新来的。下次遇到他不见了，往延禧宫，或者碧波宫找便是。他的脑子里大概只对这两个宫殿还有印象。“
十八点头。去扛了赵佑煜在肩头，准备回去。
“哎，等等。”桃枝拉住他的衣袖。
“还有事？”
桃枝拿出一个小纸包给他：“拿着这个，到家后……混在水中喂他，就能醒了。”

他扛着赵佑煜回到了思罪院中，燕红玉慌慌张张的前来迎接。
“没事吧？没事就好。”她眼中还有泪水未干，十八看了他一眼，扛着赵佑煜进了屋，在床上放下。然后从怀中掏出纸包，递给燕红玉。“喝了这个就会醒了。”
燕红玉接过去，转身去找水。
十八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丝疑惑闪过。但他并未深思。

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之后十八继续着他影卫的职责，早出晚归的守着太子殿下。期间倒好几次遇到了萧太妃，与萧太妃身侧的桃枝。对方并未看到他，他只是在暗中看着。

皇帝陛下又来了两次，赵熙的生母——萧贵妃也来过一次。
萧贵妃似乎和皇帝不睦，这些年来也一直冷淡着唯一的儿子，这让十八非常不解。一般来讲，在皇宫之中，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儿子应该是唯一的依靠了，萧贵妃为何是一副完全不在乎儿子的样子？
十八并不认为太子的位置不稳，因为皇帝对太子的喜爱溢于言表。而皇帝另外的儿子，二皇子赵胤，三皇子赵琦，都还年幼。远未到争储的年龄。

不过想多了也没用，十八自嘲自己想太多了。太子殿下和萧贵妃之间的母子关系，与他一个影卫，又有何干？
不去深思的话，日子过起来挺快的，很快就是次年初春了。积雪消融，春暖花开。
十八和燕红玉以及阿佑——他跟着燕红玉如此称呼赵佑煜，已经很熟了。随着春天的到来，阿佑的身体似乎好了些，变胖了，但是脑子更糊涂了，十八一连半月，都没见他清醒的时候。
燕红玉依然不知道十八是赵靖宁，她以为他只是个住在此地的东宫侍卫，十八也不去说破。
这样甚好。他心底想。
腥风血雨之后，他还挺珍惜这样平静的日子的。

打破平静的，是寒食那日的刺客。
后来的史书上，把那日发生的事情，当作储君之争的起点，可当时的人们，并不知晓刺客来自何方，为何要杀赵熙。
那日恰好是十八执勤。

能看到图片么？

醒来却是在廷尉府的大牢里。
十八很熟悉这个地方，因为八年前，当他还是赵靖宁的时候，曾经也在这儿住过三个月。当时廷尉府的官员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饮食衣物都派专人送来，也没有用刑。直到舅舅来接他去镇远侯府。
想不到时至今日，还会来这里一趟……

十八回想了一下，在昏迷之前，他在东宫轮值，遇到了刺客，尽力保护了太子殿下……
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牢里醒来啊。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总会有人来审问他的，到时候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这般想着，又躺下去，闭眼睡了一会儿。
身上还是酸痛，肩上有伤，手臂依然有点麻。但是好像并不严重，手仍然是可以活动的。这点让十八心中欣慰，还好，假如真被毒药废了一只胳膊，等于就是半个废人了，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立身的本领。

就如他所想的，醒来后不久就传来命令，廷尉府少卿要过堂问话。
他被带到了一间普通的屋子里，看上去像书房。
一个接近中年的男子，穿着绯衣官服坐在案前。他身侧躬身站了一个青衣的下级官员，大概是书吏。十八被带进去，下跪行礼。
“本官问你话，你要老实作答。”
十八点头。

“前日在东宫，具体是什么情况？详细描述一下。”
已经是前日了啊，原来我昏迷了一天两夜。十八心中暗道。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陈述当日的景况：“那天夜班是我轮值，我傍晚大概酉时三刻与影九交班，之后在侧殿梁上守护殿下。后来……在殿下晚膳之后，我发现殿中似乎点了迷香，让人昏昏欲睡。随后殿下就在下面惊叫，其他护卫都倒下了。……我见势不妙，觉得应该先带殿下离开，就从梁上下来，对殿下说我会保护他，之后带他从后殿出去。一出去就遇到了蒙面刺客。”
“然后呢？继续往下说。”

“刺客人数颇多，我杀了两个，估计无法带殿下离开，就又退回殿中。找了侍女更衣的小厢房，让殿下躲入柜子里。然后我出去挡刺客，又杀了两个。……大人，太子殿下他平安否？”

“殿下一切安好。”大理寺少卿漫不经心的回答了一句，又问：“你是说你杀了四个刺客？一共几个？”
十八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九个。”
“真是兴师动众啊。”他停顿了片刻，又问道：“你确定么？”
“确定。”

“好了，带他下去。”大理寺少卿挥手，随后对身侧的书吏道：“都记下，明日呈给陛下。”

十八回到牢里，仍旧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次日，廷尉府卿李晔进宫向皇帝禀报审问结果。
皇帝问道：“他说共有九人，杀了四个，也就是说还剩下五个。”
“是的，陛下。”
皇帝沉默不语。之前郑将军的搜查结果是只有两具刺客的尸体。赵熙又年幼，慌乱中说不清具体情况，只说影卫十八忽然抱走他，把他塞进柜子里，威胁不许出来。
东宫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过刺客。
赵熙这么小，也不会与人结仇。
但是如果，是针对太子之位来的呢？

李晔见势不妙，出于他谨慎的性格，还是劝解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也不可妄断。唐将军带出来的隐卫，不太可能撒谎欺瞒陛下。”
皇帝的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了一会儿道，“吩咐下去，用刑。不招供不必出来了。”

李晔领命退下。
皇帝批了一会儿折子，心中烦闷，便吩咐道，“叫唐黎将军过来，朕要问话。”
郑羽尧此刻也听说了此事，正想着要见陛下，听到皇帝召见，连忙赶了过来。

唐黎赶到勤政殿后，皇帝挥手屏退了下人。
“唐将军，”皇帝说，“这个暗卫，是你一手训练出来的，故而朕想问一问你对东宫遇刺案的看法。”
“陛下，”唐黎诚恳道，“臣在宫外，并不太了解具体情况，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随意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
唐黎犹豫了片刻道，“臣以为刺客并不想伤害太子殿下。”
“哦，何以见得？”
“如果刺客真想伤害殿下的话，以十八的一己之力，恐怕无法保护殿下周全。”
“唐将军，你是不信任他的实力吗？”
唐黎点了点头，“暗卫都从小训练，但他却是半途出家，性格已经成型，并没有舍命保护主人的习惯。这几年来，就算日夜苛刻他练习，也终究时间不够，武艺在暗卫营中也不过是中上程度。”
“没有舍命保护主人的习惯啊，”皇帝忽然冷笑，这次可真巧，却偏偏保护了太子。”
“陛下在怀疑什么？”唐黎问道。
皇帝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挥手，“唐将军先下去吧。”
唐黎只好忍着疑问，退了出来。
他本想为十八说几句话的，结果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皇帝显然在怀疑着什么？难道是怀疑十八有伤害太子的心吗？不，这点绝不可能。但皇帝不明说，他只好借机说刺客并不想伤害太子殿下。
这个东宫遇刺案件确实奇怪，他也听说了郑羽尧那边只找到两个刺客的尸体，可是十八那儿却偏偏招供说，有九个刺客。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皇帝怀疑，连他也想问问十八，或者说，问问赵靖宁。

唐黎的疑惑，十八也有。
自从被廷尉府少卿问话，十八的心中升起了不安的火苗。这火苗很小很微弱，却让他无法安眠。
他努力回想了一遍，仍是想不通为何皇帝要把自己下狱。是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太子殿下吗？可是明明廷尉府少卿说，殿下一切安好。

一夜未眠，次日迷迷糊糊的被人拉了起来。直到被绑到刑架上，十八才猛然惊醒，“你们要干什么？”
他心中又惊又怒。
行刑的狱卒，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笑得狰狞。“当然是好好的招待你一下啊。”
话音刚落，浸了盐水的皮鞭，就往十八身上招呼过来。一鞭撕裂了囚衣。





。

数十鞭子下来，衣衫尽碎。狱卒扯下破碎的布料，忽然看到了十八身上的累累伤痕，以及一个巨大的“奴”字。发配雁返禁卫营为罪奴……狱卒一字一字地读着“奴”印旁边的小字，忽然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个受刑的护卫，实际上是一个奴隶，而且还是个**的军奴。


呵呵，怪不得这几十鞭下去，一声不吭的，忍痛的能力不错嘛，不过既然是奴隶，就别怪小爷不客气了。


狱卒们互相看了一眼，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十八看到他们得意的神色，心里也有一点担忧。他知道罪奴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果然，那两个狱卒下一步就是剥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衣裤。全身赤裸，毫无遮掩的身体就这样暴露在他们的眼中。并不白皙的肌肤上那累累交错的伤痕，从十八的背部，延伸到胸部，甚至臀腿处也无一幸免。那几乎全是旧伤，昭示着过往的黑暗岁月。


十八非常冷静的，默默等待着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那两个狱卒的眼神，他看得懂。那是男人的眼神，带着猥琐，兴奋，和不怀好意。但此时他无能为力，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牢牢绑在刑架上任人宰割。


笑嘻嘻地，其中一个狱卒手中的鞭子，直接往他的下身抽过来。
啪——
十八闭上眼睛，咬牙，咽下了喉咙里那一声惨叫。
狱卒呵呵呵地笑着，又加了几鞭子。


“够了，别废了他。”另外一个狱卒小声的提醒。
“那你说怎么办？这贱奴这么倔，一声不吭的，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上面的大人可是要听他的实话。”


十八忽然睁开眼睛，问：“哪个大人？”
“放肆！哪个大人是你该问的？你只要乖乖说实话！说，谁指示你谋害太子殿下的？”
“我没有。没人指使，我也没有谋害殿下。”


“看来不给你一点厉害的，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狱卒开始搬来一个火盆，点火，把几根烙铁横放在火中烤着。
“现在你还有机会说实话，说吧，小爷们听着，会仔仔细细帮你记录的。”


“我没有谋害殿下，即使你们杀了我，还是没有。”十八坚持不改口，胸中涌上愤怒的情绪。这些年，他从未记恨过父王放逐他为奴，也未曾过怨念唐黎将军借口暗卫营的训练来折磨他，在赵熙面前做个护卫，他也安安分分的不曾违规。就算如此，今日作为天子高高在上的父王，也要冤枉他么？


“是么？”
狱卒看似随意地拿起了其中一根烧红的烙铁。
“我不会承认的。”
更加随意地放在了他的右大腿上。使劲按压。
伴随着细微的“嗤嗤”声，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窄小的牢房里弥漫开来。


“没有就是没有，你们问一万遍也是没有。”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又一根烙铁，这回放在了他的左腰上。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随后昏迷过去了。


再被一整桶盐水泼醒过来。
“再来一遍如何？”
狱卒还是笑眯眯地问他。
他低头，依旧沉默。这样来回四遍之后，还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狱卒最后终于放弃了这一场审问。


拷问时段过了。狱卒们看着湿漉漉地、赤裸而又毫无反抗之力的身体，倒有了另一个主意。


“我们玩点好玩的。既然你不肯说实话，就陪小爷们玩玩。”


他们从刑架上解开锁链，放下了他。他趴在地上，像一滩软泥一样摊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于是他们拿了麻绳过来，把他的左手和左脚，右手和右脚绑在了一起。再拿一根三尺左右长度的铁棍，横在了他的肩上。把双手分别绑在铁棍的两端。这样一来，他就只能以奇怪的姿势趴着。


十八迷迷糊糊的，在半昏迷中，任由他们给摆布了。等到稍微清醒了一点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剧烈挣扎起来。
“你挣扎不开的，不如乖乖陪小爷们玩玩。”
“你们……”十八咬牙切齿。他不蠢，知道这几个家伙想羞辱自己。但是自己若真的这样让他们给羞辱了，哪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奇怪了被吞了帖子么？好像少了一章

心下一横，一用力，倒也把捆着手脚的麻绳挣开了一道缝隙。然后十八就使出几乎吃奶的劲头，把右手从绳圈中抽出来了。手腕处磨破了皮，鲜血流淌。他也不顾上那么多了，趁着狱卒们还未反应过来，迅速解开了另一边的绳索。随后就利用那根铁棍当武器，把这几个狱卒都打晕过去了。
被羞辱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可是之后呢？
十八看着横七竖八倒在自己周围的男人，觉得眼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但是纵然绝望，人也得往前走的。这样什么都不做，等狱卒们醒来，悲剧的就是自己了。
十八想了片刻，用麻绳把狱卒们都捆起来了，打了死结。然后去找趁手的武器。找了一圈也没有顺手的，囚牢里除了鞭子就是棍子，他最后只好拿了原来拿来帮他的那根铁棍。长期以来，他最擅长的是剑术，不过枪法也会一点，勉强够用。

随后他就提着棍子，守在监狱的入口处。
进来一个打晕一个。
他并不逃走，也不真正伤人，只是在把事情闹大，大到可以惊动上面。

两个半时辰后，天亮了，也终于惊动了廷尉府的官员。廷尉府卿李晔，亲自过来查看。
“狱中伤人，可不是轻罪。”李晔平静地看着十八，“你身为军奴，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么？”
他并不知道十八的真实身份，不过现在身上的伤，是看到了。狱卒对十八用了重刑，以至于现在他赤裸的上半身皮肤上鞭痕交错，鲜血淋漓。但是对他用行刑是皇帝命令的，李晔亲自吩咐属下的，他并不认为一个军奴会因为被用刑而激烈反抗。

十八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伤口很疼再加上用了内力，还激烈动作。见到李晔这么问，便坦诚道：“下奴自知卑贱，不敢妄动，但下奴不堪受辱。”
“受辱？！”李晔毕竟主持廷尉府多年，立刻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便道：“本官可以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欺辱你，但你最好早点招供，省得继续受罪。”
十八垂下睫毛，微弱地答道：“我没有害殿下。”
李晔听到了，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个做东宫暗卫的军奴，对太子殿下的忠诚。只是皇帝陛下不信，他身为廷尉府卿，只能顺从陛下的命令，对十八刑求逼问。
只是没想到还是个刚烈的家伙，他还是略感意外的，在没有女人的军中待过的军奴，竟然会因为不愿受辱而反抗？这种事他不是应该习惯了才对。

他心中这么想，面上仍然呵斥道：“快把铁棍放下，束手就擒。廷尉府的大牢，你是逃不出去的。狱中伤人是什么罪，你也清楚。”
十八松了手，再也坚持不住的跌倒在地上。
他相信李晔的承诺，此刻他也只能相信。

五月榴花盛开，明媚如焰。

唐黎轻装简从，只带了两个士兵策马进城，最终停留在廷尉府前。

廷尉府衙的建筑高大威严，在日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中，廷尉府卿李晔带着下属官员等候在那里。

“唐将军，里面请。”

唐黎也不多做寒暄，只是道：“末将奉命来带走我雁返营的军奴。”

“下官早已接到诏令，恭候将军。”李晔笑着道：“唐将军不如先喝口茶再走，下官命令狱卒把贱奴洗刷干净了再带过来给将军。”

“不必。”唐黎硬梆梆地拒绝了，“他还在狱中？那本将军去狱中接他。”

“这个……将军，不太好了，廷尉府的大牢不吉利，将军您贵为四品大员……”

“没啥吉利不吉利的，李大人，请带本将过去吧。”

李晔只得道：“那唐将军请随我来。”


于是唐黎跟着廷尉府的官员，进了廷尉府的地牢。他是第一次来，里面的状况倒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会看到满目血腥，听到鬼哭狼嚎，结果都没有。穿过两道厚重的铁门，门后是一个寂静的过道。过道两边是囚室，里面的囚犯却很少。空气里微微有一点血腥味，还有一点甜味，不知道是什么香料散发出来的。

囚室尽头是一间布置普通的屋子，座椅板凳，简陋的被褥，是狱卒们值班的地方。当值的狱卒看到他们进来，行礼示意。

人呢？

唐黎心中疑惑，这一圈下来，并没有看到十八。

却听李晔吩咐道：“沈大，唐将军来提重犯。”

被叫做李大的狱卒，便从身后被褥里摸出一大串钥匙，“请将军大人，李大人随我来。”



狱卒往回走，在右侧倒数第二间囚室里打开了门。

囚室里并没有人。

唐黎望向李晔。怎么回事？

李晔笑着解释道：“唐将军有所不知，二十几天前这军奴试图越狱，打伤了不少狱卒，本官只好吩咐手下，把他关到重刑犯的囚室里去了。”

他说着做了个手势，“唐将军，这边请。”

眼前是一道石壁。

狱卒沈大上前两步，在墙上摸了一把，然后掏出钥匙，嵌入其中一个孔洞之中。这石壁上的孔洞，如黄豆一般大小，插入钥匙转动片刻之后，石壁移动了，发出沉闷的声响。

唐黎看了心想，要不是有人带领着还真是发现不了囚室之中还套囚室，怪不得至今没人劫狱成功。


进了石门之后，又是一道铁门。

铁门之后，才是几间狭小的囚室。唐黎举目望去，大概也就六七间的样子。空气中的甜味更浓重了一点。

唐黎终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李晔也是不知，狱卒沈大道；“回将军大人，是安神香。”

“呵呵，你们廷尉府的囚犯待遇还挺好嘛。”

沈大道：“大人有所不知，狱中日常用刑拷问，用香是为了让囚犯安静。”

唐黎便沉默了。



终于，在最里面的囚室里，看到了他的军奴十八。

其实唐黎本来也不能确定那是十八，但是这里层囚室里，只有他一个囚犯，靠在里侧墙边，蜷曲着身体，静静睡着。

唐黎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低头穿过低矮的牢门，走了进去。
但是十八毕竟是受过死士训练的人，即使睡着也非常警醒，再轻微的脚步，也能吵醒他。何况他还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翻了个身，挣扎着坐了起来，仰头看着唐黎。
“唐将军，您过来是说明此案了了么？”他很冷静，也很清醒。

唐黎低头看他，在这廷尉府的大牢里住了一个多月，显然也受了不少重刑，十八比入宫时候还要更瘦一点了。长发像稻草一样乱糟糟地堆在头上，
满脸血污和煤灰一样的黑色，身上的囚衣松垮垮的，不知道被鲜血浸染了几次，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但是精神气还在。

唐黎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来之前，他就怕十八被折磨得疯了，残了，这样他再带回去也没有意义了。

“唐将军？！”见唐黎沉默，十八又问了一遍。
唐黎便微笑道：“陛下命令我来接你回去。”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陛下相信我是清白的了？”
“没有。”唐黎残忍地打碎了他的希望，“陛下说此案再调查。”
“那现在就放我出去？”
“不是放你出去，是换个地方再审问你。”唐黎忽然有点不忍心，又添了一句话，“陛下还不想你死。”

“……我明白了。”十八扶着墙，勉强自己起身，“那走吧，唐将军。”
“你的脚……”他一站起来，唐黎倒发现他腿上伤的厉害，似乎是上了好多次夹棍，伤口腐烂，血肉外翻，脚腕处甚至已经显露白骨。
十八沉默以对。他不习惯求饶示弱，此时便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黎走过去，一把抱起了他，低头出了牢门，再把他扛到了肩头，“别乱挣扎，我带你出去。”

十八很希望日子就这样平顺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也可以把廷尉府狱中的那些苦忘记掉，就像忘记死士营的那些艰辛和不甘一样。

可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往往都是人与愿违的。在他回宫还不足三天的黄昏，黄公公出现了。

作为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黄公公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黄公公笑眯眯地道：“陛下请你去一趟。”

他一边忐忑，一边又略有期待，“去哪儿？”

“清凉殿。”

十八心中雀跃。清凉殿是宫中避暑的宫殿，不是刑房，也不是牢狱。皇帝在正规的宫殿里召见自己啊……他是想见自己么？

八年了。自从八年前御阶一别，两人已经八年未曾相见。虽然进宫后作为东宫暗卫，他数十次在梁上檐下暗中看着皇帝出现，默默看着皇帝亲自教导赵熙，可这并不叫见面，皇帝大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十八跟随黄公公去清凉殿的路上，幻想了许多见面的场景。皇帝见到他会怎么说呢？他并不奢望皇帝叫他儿子，也知道不能再期待父子亲情，但是能见一面，说几句话，他就觉得很开心了。

十八原以为，自己已经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了。赵靖宁的性格和情绪，和自己已经关系不大。那个热情开朗，正直到固执的赵靖宁，已经死了。活着的十八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馈赠，安静，顺从而忍耐。

结果一句轻巧的皇帝召见，就轻易打碎了用五年时间才慢慢垒起来的高墙，他可以听见砖块哗啦啦地倒下的声音。原来，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做那个天真的孩子，希望成为赵靖宁的。

晚上有空再加一段

不好意思昨晚在床上写着写着睡着了，今天补上。
这个案子快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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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就到了清凉殿外。清凉殿是沿着宜春湖而建的宫殿，和一般规整高大的宫殿不同，反而如一个江南的小家碧玉一般，蜿蜒曲折，极有风致。
比如一般的宫殿，往往用青石铺地，最高等级的太和殿，用白玉铺地；清凉殿却是别出心裁的，用了鹅卵石。殿外更是便植翠竹，青影重重，如同纱帐。
黄公公进殿去通报，就让十八候在殿外等候。这一等候，从黄昏等到了天黑。夜深月出，宫娥们来来往往，却依旧没有一个人叫他进去。十八的心就慢慢凉了。
他一直站到了子夜，喧闹退却，万籁俱寂，唯有竹影丛中，隐约有鸣虫的叫声。这时殿中才传来一句话，“人不必进来了，叫他外头跪着回话。”
十八默默地、屈膝跪了下去。
他的心底凉透了，皇帝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黄公公出了门来，见他已经跪下了，也就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去禀告了。十八耳力不弱，显然也不需要黄公公来回传话。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句话：“陆丰瑛这个人，你可否记得？”
十八愣了下，低声答道：“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陆太傅，那是官至太傅，做过东宫讲席的一代大儒，荣休后又到永王府教他读书的先生。
“上次刺杀太子一案，廷尉府查出主谋是他，你有何看法？”
“不，不可能，老师他不会的……”
“他已经承认了……”
“……不会。”他还是不敢相信。
殿中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黄公公出来了。
“陛下说你可以回去了。”
“黄公公，我想见一下老师，可以么？”十八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请求黄仲敬帮忙，也不管合不合适，有没有效果。

感觉自己最近好勤劳啊
这更是爹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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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只能回去。
除了等待，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只是他所不知道的是，清凉殿中除了皇帝，还有另一个人。在他离去之后，那人就走到了窗前，远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叹道：“陛下依然恨他入骨？”
“你不恨么？”皇帝赵晟反问。
“他确实害死了阿姊，和很多人。可臣妾以为，他不会害熙儿。陛下不该怀疑他。”她回过头来，含笑看着皇帝。那是个美貌的妇人，衣着华贵，薄施粉黛，竟然是贵妃萧莹瑶。
在烛火的映衬下，萧贵妃的笑容中似乎隐隐藏着一点悲伤。
赵熙，是她的儿子，可赵靖宁，是她姐姐的儿子。虽然他的背叛，带来了一连串的后果，害死了姐姐，也逼迫得她进了宫当了姐夫的后妃，毁了她原本可以美满的婚姻。可她却从来没有对这个孩子，有过一点恨意。她能理解别人的恨，也不阻止别人去怨恨，但在她的内心深处，赵靖宁依然是那个曾经拉着她的裙裾喊小姨的孩子，她终究是不忍心。
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道：“朕不过是试探他。”
“那陛下应该已经试探出结果了。”萧贵妃敛了笑容。

皇帝是在试探赵靖宁和陆丰瑛以及废帝余党还有没有联系，而从十八毫无掩饰的回话来看，他确实是一点都不知情。但是陆丰瑛也并不是刺杀太子的凶手，这点皇帝心知肚明。所以证明了死士十八和陆丰瑛毫无关系，并不能证明他在刺杀太子一案中是清白的。赵晟怀疑他，是出于一个很明显的理由，如果赵熙死了，那赵靖宁就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得不原谅他，甚至把他扶上太子之位。
想到这一点，赵晟的心情就迅速败坏了。
自登基为帝已有八年，赵熙出生也已经五年多了，这些年宠信的妃子并不少，却没有再给他生下几个皇子来。以前，在还是永王殿下的时候，他曾有四个儿子，可结果还是死了三个，剩下一个，他现在也不认了。而如今只有赵熙一颗独苗，他不免忧虑重重。

皇帝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去见他的老师。
依然是黄公公带他前去，道：“陆太傅不在廷尉府的狱中。”
十八心有疑惑，想问终是没有问。

等到见了陆丰瑛，十八才发现是他是被软禁在陆府。在他还是赵靖宁的岁月里，陆府他曾经来过几次，记得是很热闹的一个大院子，陆家世代大儒，聚族而居，陆太傅本身也有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一串孙子孙女。
十八还记得他上次来，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围着他要糖吃。一个清秀的少妇，匆匆赶过来向他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当时赵靖宁回答了什么？十八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永王谋反的谣言初起，赵靖宁满心焦虑，急着向老师求教。
如今前来，陆府已经是荒凉的废屋。庭前院后，荒草丛生。要不是门口有宫中禁卫轮值，守着不让人进去，恍然都会让人觉得，这是鬼屋了。

“陆太傅在里面，老奴就不进去了。”黄公公对十八一向是客气的，他显然知道十八是谁。
十八沉默地跨进门去。
一路走去，都是荆棘荒草。
他找了两个院落，终于在东园的书房旁边，找到了老师。
陆丰瑛一身白衣，站在水池边上，头发胡子也是雪白的，似乎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平静地望着水面，听到十八的脚步声也不回头。
“陛下派你过来何事？”

十八停住了脚步，物是人非，八年的时光，老师也仿佛老了二十岁。
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道：“有人说陆太傅您策划了东宫刺杀案。”
陆丰瑛猛然回头，看着十八的脸，“你是谁？”
十八道：“属下是东宫侍卫，刺杀案发生之时，属下在场。”
“你想说什么？”
“不是太傅您安排的杀手。”
“何以见得？老夫都承认了。”
十八又沉默了。目前看来，陆丰瑛的精神还不错，又只是软禁，皇帝并没有对他用刑，他为何要承认刺杀？
除非，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的凶手。

见他沉默，陆丰瑛翻过来问他，“你究竟是谁？”
一个普通的东宫侍卫，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得到皇帝的允许前来此地的。要么，是为了来套他的话；要么，是有特殊的身份。
陆丰瑛心道现在皇帝已经没有套他的话的必要了。皇帝想要处死他，杀鸡儆猴，让朝廷那些话多的老臣们都乖乖听话。而他想要保护那个被诬陷杀人，在廷尉府大牢里已经待了数年生死不明的小世子靖宁。彼此心知肚明，知道东宫刺杀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而之前，皇帝居然会怀疑是赵靖宁刺杀太子，而把他下狱了。
陆丰瑛觉得太好笑了，赵晟身为人父，居然连亲生儿子的心性都摸不清楚。靖宁这孩子忠义正直，是绝对不会做暗杀这种下三滥的事儿的。他若贪恋荣华富贵，贪图太子之位，当年早跟着永王谋反了，岂会让自己落入背叛父亲的境地。

十八垂下眼帘，看着地面的石子，“属下是东宫的侍卫。”
陆丰瑛挑眉，换了一个问法：“那你叫什么名字。”
“十八。属下没有名字，排行十八。”
“你是影卫？”陆丰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是。”十八握紧了手中的软剑。
“出自雁返禁卫营的影卫？”所有的宫廷影卫，都是禁军所属。陆丰瑛记得，世子殿下也是去了那儿。
“是。”
“你见过一个人么？”
“谁？”
陆丰瑛迟疑了一下，笑了，“不了，你肯定没有见过。”

发不上来怎么办，两次都被系统删除了

十八忽然有个冲动，想要告诉老师自己是谁。
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这时候相认，对老师并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徒增伤感而已。
比起这些小情小义，更重要的是，得想办法救老师出去。十八心里估摸不准，皇帝让自己来看老师，是不是故意的？或许他是在等待着自己去做什么。

陆家，曾经的大儒世家，如今除了满地荒草，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当年永王攻破京城，刻意放纵了手下的士兵，洗劫了朱雀巷里的高官旧臣。特别是陆家。这是报复陆丰瑛，在永王赵晟和诸多跟随永安起义的将士心中，正是陆丰瑛教唆世子，才造成了永王府的灭门惨祸。

当然赵靖宁知道事实真相不是这样的。
老师并没有教唆自己，是自己心中的忠义观念，促使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他决定，去救老师。
正如老师为了他甘愿背负罪名。

回宫后十八一直默默无语。
他想过了，去求皇帝放过老师是不可能的，何况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请求。那么只能走暗路了，把老师劫出来。

对于东宫刺杀案的案犯，朝廷定的是秋后处斩。时间已经不多了。
十八没有一个同伴，他也不需要同伴。
他只是密切关注着老师在陆府的动向，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所以他去找了唐黎。
唐黎很意外他的忽然到来。
“你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回来做什么？”
十八道：“有一句话，我想了很久，想对唐黎将军说。”
“什么话？”唐黎不觉得自己和军奴十八、或者前世子赵靖宁有任何交情。

十八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抬头，直视着唐黎的眼睛道：“我喜欢您。”
“你说什么？”唐黎没反应过来。
“很多年前，您第一次出现在永王府的时候，世子赵靖宁就喜欢上了您。但您是大哥的朋友，所以他一直埋在心里没说。”
唐黎还是不敢置信，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你发烧了？”

唐黎觉得十八大概是受了点意外的刺激，才说出这种话来。他并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如今世道，龙阳之好并不罕见，但唐黎很确定十八不是。至少曾经是赵靖宁的时候不是。

他虽如此想，十八却确实来得勤了。三天两头的，就往雁返营跑。来了也不做他事，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唐黎做事。

唐黎被他盯得浑身难受。他心想奇怪了，以前的十八恨不得离暗卫营越远越好，如今竟然转了性子。

终于唐黎忍不住呵斥他，“你身为暗卫，职责是守护太子殿下的安危，天天往此处跑，就不怕治你擅离职守之罪？之前的教训都忘了么？还想再下一次狱不成？”

十八笑了笑，不说话，转身就走了。此后果然是好几天不来了。唐黎心下稍安，不料此时却听到了陆太傅失踪的消息。

唐黎听闻消息时候久久不语，从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可是心中却如龙卷风刮过，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这家伙……
居然被你这家伙蒙了，真是大意了……

唐黎立刻带着部下前去陆府查看。荒草依旧，守卫依旧，却已不见囚犯人影。
他在陆府门前，遇到了奉命来查案的大理寺卿陈涛生。
“陈大人以为此案如何？”
唐黎为皇帝心腹，陈涛生也不隐瞒，坦诚道：“陈太傅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而此地守卫森严。不是有人帮助，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但正因为要避开守卫，人数应该不多，本官估计是一到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士。”
唐黎微微拧眉，“陈大人，您觉得……一人能做到么？”
陈涛生沉吟片刻，道：“可以是可以，但是……"
" 但是什么？”
“陈府布局复杂，除非对陈府地形与守卫状况非常了解。”
“我明白了。”
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就如他之前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