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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百花亭【师徒】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潇湘溪苑】【原创】百花亭【师徒】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娘娘今日要在百花亭摆宴,你我小心伺候。
看香烟缭绕,娘娘凤驾来也。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第一章
九几年的北京戏台子,虽说是相比从前没落了,但还是热热闹闹的。那时还没那么多规矩,剧场里有聊天的,嗑瓜子的,甚至还有横张扁担躺着睡觉的。正值三伏天,人人热得满头大汗,慢腾腾的电扇全不管用。
杨天是开戏之后溜进来的。他对这小剧场太熟了,两个保安都懒得很,演员通道门不上锁,可以轻易从后台角门进观众席。他是个穷高中生,虽说戏票没几个钱,但日积月累的,还是出不起。杨天唯一的爱好就是戏,但凡有戏就钻进戏园里去,哪天听不见锣鼓声就仿佛丢了魂儿。
这天演的是一出《贵妃醉酒》,苏述远的杨贵妃,这两年全京城最红的角儿。苏述远一句闷帘,连相都未亮,台下都是山呼海啸的叫好。杨天在台下看着,虽说是个嘴欠的老戏迷了,也不得不认苏述远的好。扮相娇媚,嗓子清透,难得是做工极细致。那样厚重的一身行头,热得满头汗珠子,却仍旧袅袅婷婷的。在这一辈人里,再没有这样的台步了,传说是梁秋兰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不晓得下了多少苦功夫。杨天想起录影带里的梁秋兰。这是上代人里最好的旦角了,可惜在特殊年代坏了嗓子,脾气也古怪,等闲人都请不动他。这一辈子也就教了两个徒弟。
杨天是主意很正的人,轻易不肯放弃。散戏过后,观众闹嚷嚷地流水般走了,杨天又在演员出口等到了苏述远。正午天气燥热,苏述远套了件简单的白背心,卸了粉彩,露出了板寸与方脸浓眉,提着包急匆匆往下一场演出赶。
苏述远看见杨天,也是吃了一惊:“小朋友,学戏不是好玩的,我也没空教你。回去好好读书吧。”
扬天很倔,重复了一遍他上回的问题:“那梁大师呢?”
苏述远笑了:“你还想拜我师父?”
扬天点头,十分郑重。
苏述远心里叹了口气,又道:“你也是第二次来找我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十二岁头一回演出,刚开嗓便是满堂彩,老先生们都说多少年没这样的青衣了。但我师父呢?我刚卸了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回家之后又被打得满地打滚。只是因为我台上太紧张,腿抖手颤,扇子拿错了两回。你小小年纪,读书不好吗?”
杨天是资深戏迷,自然有耳闻梁秋兰课徒之严。但他断然说道:“我不怕。真的不怕,只要能学戏。我不会读书也读不好书,从小泡在戏里,只有这一个愿望。”
苏述远愣了一下,嫌弃地摇摇头,抬脚就走。
杨天开口就唱:“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苏述远回头看他,只见他身板瘦小,却一脸坚毅之色,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唱得虽稚拙,咬字却颇有梁秋兰的神韵。而且真是极难得的好嗓子,松弛却清亮。但一听也知道没人教过,气口全然不对。
苏述远这回真正地叹了口气,真是头胆大包天的牛犊啊。他终于认真起来,扳起脸一字一句说道:“我也不骗你。你的确是老天爷赏饭吃,但你这个年纪才开始学,吃的苦头至少得有我的几倍之多。我熬是熬出来了,但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这话说完,苏述远一琢磨他估计已经迟了,下一场还是师父督场的大戏,千万不敢耽误。于是他匆匆忙忙撂下扬天走了。只听到背后还有一句不甘心的:“别走——”
这小子啊,一看就没挨过打。掸子板子鞭子落下来,都是血肉之躯,谁不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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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天苏述远一踏进师父的四合院,就明白大事不妙。
这四合院是京剧院给师父的,端的是个冬暖夏凉的好所在。百年大槐树,几株垂丝海棠,还有清凉的老石桌石椅,搁在厢房边的竹条凳。当年苏述远考入戏校,被梁秋兰挑去,就不再上班课了。童年学戏十二载,都在这个院子里住。虽然戏校名义上是不鼓励体罚,但苏述远却在这里挨了无数责打。板子下讨生活,说来真是血泪斑斑。
苏述远已经出师,近年来几乎忘了疼是个什么滋味,这一刹那却冷汗如瀑。
树影摇曳,光细细碎碎地落下来。他的师兄,京剧院院长梁麒,正坐在大槐树下的那张石椅上给师父递茶。眼前这两人正坐着聊天,原本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可惜石桌上搁了条小牛皮鞭子。
梁麒四十出头,最是面冷心硬,本就是团里的煞神。苏述远小他许多,因此梁麒算他半个师父。看眼前这一出,苏述远顺从地在青石地上跪了。他不由得想起前几天那小子。好好读书,大好前程,哪里需要经历这些苦楚。
苏述远半月不见师父,大槐树下树影斑驳,但也看得出师父脸庞愈发消瘦下去,不免有些担心起来。梁秋兰教他们时严苛得不近人情,但两个徒弟都明白这片苦心。
梁麒一张国字脸,当院长年头久了,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放下茶盏,沉声说道:“师父气得很,生怕自己打不疼你,特意将我找来掌刑。”梁麒顿了顿,捏起跪在脚边的这张脸,反手给了他实打实的一巴掌,笑道:“你也可真是好本事啊。”
苏述远打了个冷战,脸上火热腾腾地肿胀起来,他沉默地跪直了。他知道皮肉之苦近在眼前,此时多说多错。论察言观色,天下比得过他苏述远就没几个。
梁麒丢过来师父的手机,苏述远连忙接过来,原来是团里的一个排练小视频,不知是谁随手发在京剧院群里的。那是新编的一个革命戏,词差曲差一无是处,找的交响乐团仿佛是公园里请来的。而他,女主角革命斗士苏述远,更是自由散漫,毫无半点英雄气概。
梁秋兰终于开口:“戏比天大。我从你十岁时就这样教你,如今你成角儿了,就可以在台上为所欲为了?”梁秋兰最近小病不断,说话中气不足,却十成十的痛心疾首。他气不过,鬓边白发都在微微颤动,猛地将一个青瓷茶盏往地下一掷。
苏述远一时哑口无言,找不到说得出口的辩驳之词。
他将鞭子递给师兄。不敢再迟疑,如幼年一样,褪下裤子,伏在那张掉了漆的竹条凳上。院子里阳光正好,鞭子点在光裸的臀腿上,苏述远害怕得浑身战栗,却不敢挪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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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麒握着鞭,何尝不心疼,也何尝不知道其中原委。只不过就算如此,这位小师弟实在该打。多久了?他得有两三年不用吃这苦了吧。
“二十。好生受着。我替师父教你。”
第一鞭裹着风落下来,立刻留下一道充血的棱子,丝毫没有防水。
苏述远像出水的鱼一样弓起身子,痛叫被压在喉咙口。这疼太过凌厉,折磨得他一时没喘上气,只能紧紧抓住凳子边。就算是之前,鞭子也是犯大错时才动用的,平常不过是鸡毛掸子板子之类。如今娇贵起来了,更难挨这重鞭。
许是知道他挨不住,一连五鞭落下来。在臀上留下整齐的伤口。
苏述远一口咬住衣袖,疼得在条凳上胡乱蹬腿。但臀部依旧停在方便落鞭的地方。十来年大杖小杖下的乖觉,又全部回炉。苏述嘴上一遍遍念着师父,是讨饶的意思。
梁秋兰近几年来上了年纪,倒是更加心慈手软起来。他看这打得狠了,折身进了房,索性眼不见为净。
又是一连五鞭,新伤叠旧伤,淤痕鼓了起来,好像随时要绽开。
只听见苏述远剧烈地喘息着,已经说不出话了。疼痛铺天盖地,只凭着最后一点意志依旧撑在条凳上,身子摇摇欲坠。梁麒举着鞭,竟有些落不下去。他随即自嘲地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当年谁不是这样苦挨过来的。
又是五鞭,斜着落下,贯穿之前所有的伤口。
这等狠厉的打法,就算当年的苏述远也承受不住。他”啊“地一声惨呼,泪水糊了一脸,整个人直挺挺地从条凳上滑落下去。梁麒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背,手起鞭落,收了些力道补完了最后几下。
看着苏述远撑过这阵剧痛,身子犹自在颤抖。梁麒勾起食指,为条凳上的苏述远擦了擦眼泪。“打完了总要哭成这样。”
苏述远转过脸去,自己拿帕子蹭蹭鼻涕。他真挨上了反而不爱说话。
梁麒将鞭子收起来,认真问道:“委屈吗?”
苏述远气若游丝,却格外坚定:“不委屈。戏比天大,活该。”
梁麒笑道:“就算你那天晚上还有两场大戏,必须要节省精力?就算这出革命戏已经定了推翻重排,排练都是白忙活?我看这场打你也想明白了。不是事出无因,但无论如何,敷衍舞台都是大忌。”
梁麒一指房门口。苏述远屈膝跪了过去,等着师父消气,把屋里为他备好的绿豆汤端出来。他浑身是汗,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他心道,索性这一场是结束了。亲师兄已经把后面三天的戏交给B角,让他可以先休息着。
清静日子近在眼前,只可惜杨天找上了门来。
蝉鸣又响起来了,这绵长的暑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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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天敲开梁秋兰家的大门,完全是因为一时冲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将做些什么。但他也隐隐明白,日后十来年的命运,仿佛湖水中的鱼儿,在这个晴朗的夏日黄昏暗暗流动。门外下课的女学生在跳皮筋,老人挥着蒲扇打麻将,饭香在胡同里悠悠地打着转,熟悉而平凡的胡同景象。
应门的是梁麒,很客气地:“您好,有什么事吗?”
杨天结结巴巴地说:“我来找梁大师.......梁大师和苏哥哥。”他头皮一硬,索性把苏述远也扯上了,显得他不是无事生非的小戏迷。梁麒一皱眉,想了想还是把他让进了院子。梁秋兰家极少有生人拜访,除非是两个徒弟又托人带好吃的给师父。
苏述远一身雪白的练功服立在石桌边,正在央求梁秋兰把井里的甜西瓜拿出来吃。梁秋兰大笑起来,像是拿他没办法,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杨天进了院子,也是实诚得很。他壮了壮胆,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气势:“梁大师,我想和您学戏。”声音扬起来又跌下去,在夏日的空气中微微颤抖。随后是膝盖着地的声音,那边的苏述远又跪下了,树影婆娑下低眉顺眼的。
梁麒背着手走到扬天面前,笑着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梁老师不收徒了,但如果你的确想学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
杨天仰起头,直接打断了梁麒:“不,我只想和梁大师学,从小就是这样。”一片蝉鸣聒噪地响起来,大槐树的枝叶如水般摇动。杨天擦了擦汗,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回答了问题:“苏哥哥的戏服包扔在后台了,上面写了这个地址,我琢磨着应该没错。”
苏述远心里一出窦娥冤都要唱完了。无妄之灾啊。是老天嫌他过得太舒坦了吗?膝下是晒不暖的青石地,他跪行了几步到杨天身旁,一张嘴利利索索地把这孩子的事儿说清楚了。苏述远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孤儿,从小伶牙俐齿的,毕竟是看人脸色生活。他从没有杨天这种直抒胸臆的机会,也自然识时务得多。
一片静默中,梁秋兰发话了。手上拖着碧绿的茶盏,难得的好声好气:“孩子啊,我知道你喜欢戏。但要吃这碗饭真的很苦。老戏班里都说啊,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没一天好日子的,多受罪啊。”
杨天也跪了,汗流淌下来蜇眼。他红着眼眶,眼睛却定定地看向梁秋兰。“我姥爷是拉胡琴的,他晚年退休了后很寂寞,天天带着我去看戏。但他不管看什么都说,这个青衣比不上当年的梁秋兰。梁秋兰是当世最好的,以后你要想学戏,就千万要去求他。”
梁秋兰愣了愣,仰起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好一会儿才又道:”你姥爷是谁?快起来吧,你不用跪我。”
杨天仍旧不动,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砸到地上:“张乐林,他拉了一辈子琴,七年前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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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秋兰笑道:“这是故人啊。张乐林当年和我们走南闯北的,可惜后来一朝失散,他也没再回团里来。”说罢叹了口气,又道:“那你既然想学,我就不与你客气。述远,去拿一垒砖头来,给他松松筋骨。”
梁麒见天越发热了,暮色四合,厚重暑气却一丝不消。他不插嘴收徒的事,却开口让梁秋兰回屋歇一会儿。梁麒搀扶着师父将门一闭,先抛下了院里的事儿。
砖头是垒在墙角的,也许是当年建院子的时候留下的,一块块粉砖规整得很。苏述远行动牵动着伤,被一身汗蜇得既疼又痒,还得尽量掩饰。他数好砖,看着杨天熠熠生辉的眼睛,总觉得于心不忍,多嘴道:“师父这里是老戏班的规矩,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是让你存个知难而退的意思。”
杨天在墙边坐下,这才注意到苏述远脸上红肿的掌印,暗自吓了一跳。台上遥不可及的雍容贵妃,回到师父这儿竟要遭受这样的折辱。苏述远,顶顶好的名角儿,是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苏述远抓住杨天的两条腿,在腿根与脚踝一块块加砖头,无奈地道:“你要真是来了,巴掌呀拉筋呀,这算是家常便饭。我当时反复和你说,可惜你还是要往这阿鼻地狱里来。”
杨天虽说天生筋骨算是软的,但到第六块砖头,也吃不住了。他这辈子从未这么疼过,筋骨里像是被烈火烤着,火舌一刻不停地舔着皮肉。他浑身颤抖,泪水扑簌簌地糊了一脸,嘴上不知道喊着些什么。苏述远看着,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只不过他当时全然不敢乱动乱喊。他自知无依无靠,被师父选中似乎是人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此拼了命地讨他喜欢。
苏述远摸了摸杨天的头,一手的汗。“还想学戏吗?”
杨天挣扎着拼命点头。苏述远叹了口气:“那胯放下去,不然我要在胯上加砖头了。立腰,筋不压开你身段没法做。这砖头要加到第八块才行。你看,世间千万条大路你不走。”苏述远又加了砖,一看杨天整个身子都软了,知道是怎么疼法。板子或鞭子的疼,一会儿就消散了。压筋仿佛身处火场,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周身火焰。
苏述远是个冷面菩萨,听杨天扭着身子声声求饶,那颗豆腐心正天人交战。苏述远正想偷偷给他卸下两块砖来,只听梁麒一声断喝:“哪有这样舒服压筋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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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头一个月,杨天放学后几乎日日都去梁秋兰家。踢腿,压筋,圆场,台步,虽说都是基本功,但也是刀尖上滚一回似的疼。每天旧伤叠新伤,浑身青紫,就没一块好肉,不过进步也快。也就二十来天,杨天的脚已经可以踢上脑门了。
大多数时候是苏述远教,梁麒也来监督过,但却没见到梁秋兰几面。劳动这两尊京剧界的神仙人物,只为了给他打基础,杨天也挺不好意思。不过苏述远说:“师父也是想磨我的性子。别看我如今是红了,也不能任性妄为,要记得当年是怎么苦练挨打的。”
入门一事梁秋兰从没提过,学费也没谈过,大约是想着杨天坚持不下去。不过对于杨天来说,习惯了这日子倒也不难捱。苏述远不打他,除非是师兄梁麒来盯着,才意思意思挥板子。苏述远是苦大的孩子,因此是最见不得旁人受苦的。他苦口婆心地警告杨天,日后要是上了他师父的课,就没这么舒服的了。
扬天却是打定了主意,那日回家便找父母商量去了。他家十个兄弟姐妹,手头虽紧却也不差钱,因此父母宽容得很。杨天要学戏,他们不反对,毕竟戏曲演员相当于是吃公家饭的,也是个过得了日子的铁饭碗。更何况那是大名鼎鼎的梁秋兰,杨老爹喜欢了一辈子的角儿。
这日暑尽秋来,杨天将梁秋兰的寥寥录像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就往小四合院去了。梁秋兰总算要给他开嗓子。杨天昨夜因此辗转反侧,没睡上多久。
庭院寂寂,九月天气转凉,满树满城的蝉大半都不见了。
梁秋兰在正房里等他。杨天推开门,只见一屋子昏昏沉沉的,模糊看见墙上许多字画,灰尘在光线里翻腾。梁秋兰正戴着老花镜,在一本曲谱上写着什么。玻璃桌面上放着把戒尺,和两个正冒着热气的茶杯。
杨天吸了一口气。“梁大师。”
“叫老师就好了,坐下吧。”
那是本新书,绿封皮的振飞曲谱,翻开的一页写着《牡丹亭·游园·步步娇》。梁秋兰看着杨天,笑道:“如今的京剧演员都不会唱昆曲了。但我那个时候啊,昆乱文武不挡是基本功。要想唱京戏,得先有一两年的昆腔底子才行。你姥爷张乐林当年的笛子也是一绝。
杨天心道不好。说实话昆曲他是一窍不通,虽说硬着头皮听过,但也只记得水磨调兜兜转转的。
梁秋兰用手点点谱子:“等我先唱一遍,你仔细点听着。前面几拍是散板。”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杨天越听越惊讶,这声音和三十年前录音带里一样,只不过少了咯吱的杂音。梁秋兰的嗓子只怕不比年轻时差,那又为何不唱了?
余音袅袅,口齿留香,一时满室仿佛是六百多年前的春光。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第五章
正如苏述远所料,杨天吃了大苦头。
口型,音准,咬字,行腔,节拍,错了任何一点都是十下手板子。没有笛子给音,没有鼓板给拍子。别说初学了,以昆曲小腔之多之复杂,就连今日的苏述远都不一定能安安稳稳地走下来。
“这个丝字错了,牙关要咬紧。”梁秋兰评论道,倒也不显恼色,只是慢慢悠悠的。他不是不喜欢杨天,只是这孩子条件虽说是一等一的,记性却不够好。
杨天任命般地伸出手去。他几乎一张口就定会挨打,课才上了半小时,手上已挨了几十上百。
梁秋兰眼看他疼得浑身是汗,狼狈极了,却是半句宽慰的话也不说,力道一份不减。他自己是戏班子出身,也只知道这一个教人的法子。
又是带巧劲的十下,窗外的野猫被板子声一惊,叫唤着窜出了院子。苏述远总爱留些剩饭剩菜,搁在墙边的印着京腔十三绝的大碗里,因此这些猫就常在院落里徘徊不去。杨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千方百计总算上到这节课,每一刻却都是磨难。得偿多年夙愿,讨了一顿好打,这对比真是可笑得很。
“歇过了,再唱一遍吧。”
杨天头昏脑涨,只好战战兢兢地又张口。手上一跳一跳地胀痛,已经被打得鼓了起来。他唱到“吹”字上板,却一下子不知道将调子丢到哪儿去了,无论如何接不下去。杨天吓得清醒了些,抬眼去瞄梁秋兰,见他面上已有一层怒色。
杨天害怕得都要哭出来了,下一遍当然还是接不上调。听得门外风声萧萧,脑袋里念头纷杂一团浆糊。梁秋兰突然抓住了他受罪的左手,肌肉记忆太过清晰,杨天不禁颤抖起来。他看着梁秋兰,老人年轻时秀美的眉目已模糊不清,皱纹肆意横行,如一湖被搅乱的春水。这张脸庞他曾凝望过,敬仰过,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惧怕。
梁秋兰说道:“闭眼。”
杨天耳听戒尺带起风声,夹着十分怒气横扫过来。等回过神来,杨天整个人被打得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捂住左脸,在地上蜷起身子,嘴里含糊地呜咽着。
梁秋兰把曲谱往地上一贯,气还未消:“张乐林的小子,连调都记不住,算我替他打的。”
杨天瞪着梁秋兰,只觉得心中郁怒难平。他倔劲又上了头,借着不知哪来的胆子,冲梁秋兰吼道:“你这是不教而诛!”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睡前给自己顶一下~晚安呀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梁秋兰竟没有再动手,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很落寞的样子。
杨天呆呆愣愣地在地上躺了半晌。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环顾四周,此情此景连院子里的猫都跑光了,真是空落落一片凄凉。
梁麒穿着一身李宁运动服来了。他将杨天拎到了东厢房床上。看他汗泪俱下的惨样,调笑道:“今儿晨跑,赶胡同口儿就听见这乌鸦叫唤,敢情是您老人家倒霉了。”杨天这会儿脑袋像是被门夹了,琢磨半天才知道梁麒在嘲笑他。
东厢房是师父给梁麒留的,只见布置虽简,物件倒也齐全。梁麒仔细看了看杨天脸上那一片青紫红肿,摇摇头评价道:“打轻了啊。师父这些年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了。要是述远当年敢犯这事,早拖到他那头的厢房去挨鞭子了——因为明天肯定下不来床。”梁麒一边说,一边轻车熟路地把柜一开,挑了两罐伤药出来。
杨天还没转过弯来,梗着脖子准备去撞南墙:“可他的确不教而诛,我也好,苏哥哥也好,无论学得多努力都逃不过打。”他一咬牙说出来了:“这根本不是教学生。”
梁麒嘿嘿一笑,放下药猛地折身扑过来。杨天只觉得眼前景象一换,已经被压在了大花布床铺上,是前些年流行的一块钱一匹的牡丹绿叶图。梁麒抄起戒尺,点了点他的屁股,沉声道:怎么叫人的?”
扬天终于是清醒了些,不敢再开口顶撞。只听身后梁麒又道:“脸是不能打了,手也挨不了。你还能再熬一顿吗?”
杨天被奚落得气上心头,倒也不怕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奋力挣扎起来:“你又凭什么打我?”
没有意料之中钻心的疼。梁麒松了手,揉了揉杨天的脑袋,倒是气笑了:“跟了述远这么久,连他一分说话的本事都学不来,也是活该得很。你那时反复说你不怕,我以为你小子明白得很呢。”
“你进了这个院子,教刑扑责,日日折磨。也许哪天冤打了你,更冤打了你苏哥哥,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是徒弟,师父打我们天经地义。我是出师的师兄,打你也是天经地义。这是梨园行的老规矩,与你学校里的老师不同,没有道理可讲的。你苏哥哥明白什么叫逆来顺受,所以才三番两次劝你。”
梁麒见他沉默不语,从水井里舀了冰凉的水给他敷着,又去院子里露天的小厨房开火,忙活着给他下了碗西红柿鸡蛋面。杨天抱着那碗刚出炉的面,脸上的伤口被热气扑得痒痒的。他一早上没吃东西,这会儿狼吞虎咽起来,倒觉得这位煞神体贴得很。
眼看天又热了起来,秋老虎愈发嚣张,一院的花草树木被熏得了无生气。梁麒将木门闭上,一字一句说道:“你听好了。今天我和你耐着性子讲道理,但你要是执意进这个门,日后就没怎么轻易过关的。”
看杨天急着张口,梁麒拿起刚才那把戒尺挥了挥:“别急着答应,再好好想想。先去把碗洗了。”
小电扇呼啦啦地转着,梁麒往掉了漆的木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这鬼天气,真是热啊。”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梁大哥终于有主场了(摇旗呐喊)
本来想周五开文周日结的,看这样子还差着一点写不完~但我会控制住的,绝不拖成大长篇水文。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第六章
秋至冬来,冬去春来。
这年三月,北京天干物燥,连月不见雨水,终于刮起了沙尘暴。
天气晴好的时候,院里景象是一年中最好看的。迎春、芍药、海棠、无数花影重重叠叠,香气终日不散,总有野猫懒洋洋地躺在树影下。这日梁秋兰将摇椅摆出来,泡上一壶春茶,看苏述远与杨天在这方小院里唱《游园》。
《游园》是昆曲的基础戏,《牡丹亭》里的一折。讲的是南安府杜丽娘与丫鬟游花园,伤春而亡的故事。杨天这戏已经磨了四月有余,不知多少血泪,将小姐与丫鬟的身段唱腔都学了下来。
杨天的倔要是用对了地方,那是精卫偏要填海的气势。他是想明白了,既然要学戏,那无数苛责都得受着。不过梁秋兰虽是严师,对他却格外宽容些。杨天揣度着也许与张乐林有关。他听梁麒说过,二人当年似是师出同门,但张老爷子却从未提起。这其中怕有许多陈年往事。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苏述远穿着练功水袖,将金漆扇子一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没有彩妆头面,但苏述远却走出了杜丽娘弱柳扶风的步子,已有了些名角的沉稳意思。
杨天跑着圆场,手上耍着团扇的红坠子,是玩得尽兴的小丫头:“啊小姐,随我来呀!”他因为学得晚,身段上总是差着些。但天生的好嗓子,低音高音如溪水流动。
这日原先是极舒服的一天,摇椅上的梁秋兰喝着春茶,虽然斥责苏述远退步了,但手上的板子却一直没举起来。苏述远也说些俏皮话,百般哄着师父开心。
可惜这一切正如戏词。好景不长。
刚唱完这出,梁麒走进院来,带着满身怒气,面目在耀眼的春阳下模糊不清。
他喝道:“杨天,跪下。”
“你不是张乐林的后人,为什么要撒谎?”
顷刻之间昏天地暗,仿佛春雷落地。扬天张张嘴,也不知道怎样辩白。四月以来苦心经营,一刹那付之东流。
张乐林不是他亲姥爷,只是住在他家隔壁那个落寞的老爷子。但张乐林从小带他看戏,给他买乳酪鱼,教他分辨花旦与花衫。他那挤在兄弟姐妹之间的童年,半数这样度过。
杨天向着梁秋兰跪着,后背冷汗浸湿了上衣。他原想着早日坦白,只是日渐害怕,因此做起了隐瞒的打算。但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五一十地说了。
梁秋兰的反应之大,连梁麒都大吃一惊。只见老人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手中茶杯叮咣作响,他的眼眶都泛上一层水光,泪痕在沟壑丛生的脸上蜿蜒。梁秋兰止不住地咳嗽,好像连心脏都要吐出来。他缓过一口气来,沙哑着声音道:“你走吧。”
杨天不敢辩驳,只是跪着拼命摇头,一时悔恨得只想以头撞地。春风落在身上,却觉得遍体生寒。
两个徒弟都围到梁秋兰身边,替他顺着气。梁秋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长得多像他啊。这几月我反复只有一个念头,老天有眼,师兄有后。当年我百般寻他不见,以为他丧了命——可他为何不来见我呢?”
苏述远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失态,如此的悲痛与苍凉,一时也呆住了。
杨天却猛然灵台一片清明:“姥爷——我打小叫他姥爷——右手断了两根手指。好像是当年在工厂里出了事故,齐根切去的。”
梁麒将那扇朱红大门打开。吱呀一声,胡同里的喧闹声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对杨天说道:“这里容不下您,请吧。”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修了个文。时差党准备洗洗睡了,各位看官晚安。有什么想说的,请千万别迟疑告诉我~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第七章
那是一九二五年的冬天,满城风雪几日几夜不停,人们都说是乱世之兆。但元宵庙会连演三天大戏,名角粉墨登场,军阀点起满城灯笼,强撑起一片金粉太平景象。
梁秋兰那时才八九岁,在北京西城一个破院子学戏。残瓦破墙,雪厚得直堆到窗户下。那么个窄小地方,挤了二十来个男孩,三个师父,也是个缺粮少钱的戏班子。后来许多人说梁秋兰苛待弟子。可他常想,这哪比得上当年半分啊,那是生死都在一口气间。
冬末,院子里冻死了一个学花脸的小孩。高烧三天,总算请了个大夫,摆摆手就走了。在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深夜,张乐林被人带来了院里。梁秋兰记得清楚,他约莫十三四岁,讲话斯斯文文的,穿着夹绒棉衣,是戏班孩子从未见过的好料子。很快谣言就传开了,说他是官家子弟,世代簪缨,祖父曾陪慈禧进宫看戏的。只是一朝势败,沦落至此。
张乐林被班子里的乐队师父挑去,从此不用吃吊嗓踢腿的苦,只消坐在院子里拉琴吹笛,使一众孩子眼红极了。但梁秋兰怯懦得很,只专心学他的旦,也没留心这事。
等到张乐林拉得出整段整段的曲子时,教旦行的师父趁着天气放晴,积雪消融,正好叫他配乐,挨个抽查徒弟。轮到梁秋兰,就让唱了一段《白蛇传·释疑》。小秋兰本不是戏班里出挑的,但扮相纤瘦好看,又不怕下苦功夫,倒也应付得过去。
“盗灵芝受尽了千磨百难,方救得许郎夫一命回还。谁知他病愈将我冷淡,对妆台…..台”
偏在这时,京胡也停了。
师父这日得了庙会演出的钱,脾气颇好,因此倒也不追究:“重来。”
只见张乐林站起身来,不卑不吭地道:“我忘记了。”倒是认得光明磊落。
那日之后的事梁秋兰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张乐林挨了很重的打。等入夜之后,看油灯都熄了,梁秋兰蹑手蹑脚地去寻张乐林。反正那样疼着,一定是睡不着的。
“是我把词忘干净了,你为什么要袒护我?”小秋兰虽说闷声闷气的,但也不傻。
“我并非护着你。但毫无道理地责打稚子,我看不过去。”
梁秋兰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张乐林自小读圣贤书养成的清高脾气,看不惯世间不平之事。
“不是毫无道理,词是我该背的。”
张乐林摇摇头,眉眼在夜色中隐隐约约:“不是的。你师父不懂戏,也不会讲戏,只学到一层皮毛。你也不明白,这才背不下来。你不识字吧?”
“从来没学过。”
梁秋兰仍旧记得,夜里万籁俱静,只有雪扑簌簌落在窗棂上。张乐林虽满身的伤,却很耐心地给他讲戏。忘恩负义的许仙,一往情深的白蛇。梁秋兰躺在张乐林身边,第一次明白那哀哀怨怨的戏词。
之后是出师,搭班,天南海北地去演戏。梁秋兰在天津唱红了,满城的报上都有他的名字,每出戏都有人山人海争相来看。后来日本人进城了又撤走了,国民党来了也去了,张乐林始终给他拉京胡,处处照应提点。
本来梁秋兰以为一辈子都是这样,可惜风波骤起。
特殊年代,张乐林被查出来地主身份,百般批斗折辱过后,发配到甘肃钢铁工厂里去。梁秋兰身不由己,只能去唱样板戏。一出《沙家浜》演了上千遍,全国上下地奔走巡演,也没有张乐林的半点消息。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师兄死在了戈壁大漠,尸骨无存。因此心灰意懒,推说嗓子不好不再上台。
梁秋兰回过神来,眼前仍是一片春日景色。杨天依旧跪在院中,他带着哭腔道:“姥爷每周都走去京剧院,看有没有您的戏。他去世前仍在等,但终归没有等到。”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各位看官早安。
争取十章完结~但我太废话了不一定……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第八章
梁秋兰一言不发,回屋去了。
杨天跪得摇摇欲坠,正午的太阳在他身后拉出短短的影子。梁麒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厉声喝道:“你还不走?”
“我不走,这是姥爷唯一的遗愿。”字字掷地有声。
梁麒见他坚定得很,竟没有再撵他走,反而一折身带他进了中堂。这是清末的老宅,木柱雕梁,一派庄严肃穆。正中金漆匾额,上写《雅部正音》,是民国时候一个曲家所赠。几十载倏忽而过,依稀可见梁秋兰昔日辉煌。
绳子与厚重的毛竹板子就放在梨木桌上。杨天知道眼下有一线希望,怕极了也不敢反抗,任由梁麒将他吊在了倾斜的房梁上。脚碰不着地,浑身重量悬在胳膊上,实在难受得很。也许是春装单薄,挡不住这么重的板子,倒也没让他脱衣裤。
梁麒缄口不言,掂了掂板子,抬手就是一记。
这疼太过沉重,杨天仿佛听见背上骨头碎裂,皮肉被打散的声音。他疼得想弓起身子,却被绳子牵着动弹不得。厅堂里安静极了,只有他剧烈的喘息声。
梁麒抡起板子,又是毫不留情的五下。
杨天被打得向前一倾,又荡了回来,压抑不住的痛叫脱口而出。梁麒听他嘴里呜呜咽咽的,知道是在求饶,也明白他在真正的剧痛之下,终于起了退缩的意思。
梁麒面上如常,心里却深深叹了口气。他喝道:“还想学戏吗?”
杨天知道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就可以立时结束这场酷刑。但他此时偏偏想起了姥爷病逝前落寞的样子,反而咬紧了牙关。
梁麒抬手又打,数到第三下的时候,却见苏述远飞身扑了上来,用身子挡在杨天身后,替他受了最后实打实的两下。
“述远,让开。”
“师兄,他挨不住的。”苏述远极少违逆师兄。但他一片菩萨心肠,坐如针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尤其杨天还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找上这儿的。
“你受得住,他凭什么挨不住?”
苏述远不敢再解释什么,只是背对着梁麒,稳稳地立在原地,仿佛一座巍巍高山。
梁麒又举起板子,正要落下去。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人开口:“停手吧,不用打给我看。”
杨天挣扎着转头看去,原来梁秋兰站在门口,已静静地不知看了多久。
杨天哀哀戚戚地叫了声:“老师…”嗓子已经喊哑了。
只听他回答道:“你啊——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以后叫师父吧,和他们俩一样。”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啊啊啊啊啊打出全文完三个字太爽了!!我要出去跑三圈!!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第九章
十年日子虽长,说过也就过了。许多古庙与古楼塌了,大楼大桥建起来了。城市的夜晚灯光辉映,听京剧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这十年间,苏述远拿了梅花奖,梁麒抱上了女儿,梁秋兰也一天天地老了下去。远远一看,就是个慈眉善目的瘦弱老人,再也看不出一代名旦的绝代风华。
这日杨天照例去京剧院的小剧场看戏。他大咧咧地在侧幕拉了张椅子,手上一包瓜子,边嗑边指手画脚:“这个音又没唱上去,是个哑的阎惜姣吧。”“这文袋又没扔好,他下台又要骂骂咧咧了。”毫不顾忌扔了一地瓜壳。
音响道具舞美组众人愤愤,但也无人敢管。毕竟他小师兄是台柱子,大师兄是院长。
后脑勺被狠狠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果然是梁麒。他已年过四十,眉目间纹路丛生,肚子也鼓了一圈。梁麒无奈地道:“你就给我作吧。晚上演出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我包你一个星期起不来床。”
杨天丝毫不惧。他学戏也就前五六年苦些。后来梁秋兰心越发软了,都说隔代疼,毕竟看他也就如小孙子一样。而梁麒也不是古板守旧的人。他虽说经常吓唬这两个师弟,并且以此为乐,却也其实不愿动手。按他的话说,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苏述远手里拿了个点翠偏凤过来了。杨天叫嚷起来:“大师兄又欺负我了!苏哥苏哥——”苏述远看他活蹦乱跳的,甩手就走了。杨天自顾自地:“还是苏哥疼我。”
梁麒笑着摇摇头。当时收下这孩子以为是个倔脾气闷葫芦,没想到十年后成了位小爷,仗势欺人不亦乐乎。
晚上要演霸王别姬,是在当年杨天堵苏述远的大戏台。按这位二师兄滴水不漏的性子,此时正在桩桩件件检查服装道具。都是拿了梅花的角儿了,不仅连点架子没有,女朋友也没个影子。
而杨天即将出师,按照梁秋兰的意思,今夜三四两场挑出来给他演。杨天虽说看着心大得很,却已经连着一星期睡不好了,每夜拖着二师兄在排练厅磨到深夜。这毕竟是院里的大演出,也是师父头回展示这位小弟子。
剧场里早就换了一列列的红布椅子,也有了会拿手电筒晃人的接待员。提前三天装台,当日两小时化妆,国际惯例七点半开演。准备充足了,票却慢腾腾地卖,直到这天还剩下十来张。
梁秋兰亲手给杨天化妆勒头,行头也是他从箱底拿出来的,四十年代的物件,真正金线绣的,娇贵而沉重。杨天坐在后台的镜子灯泡之间,听见台上苏述远已开嗓了,掌声如水波翻腾,不由得心跳如鼓。
他粉面带妆,长裙鬓花,突然张口问道:“师父,我是不是天赋不如两个师兄?毕竟他们是您千挑万选的,而我是......”
梁秋兰打断了他,笑道:“胡思乱想什么。我在院子里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注定要收下你了。只是我那时想做师父的要凶些,倒让你吃了许多苦。”
舞台灯灭,灯亮。胡琴声与锣鼓点中,八宫女持符节、掌扇引虞姬上台。
杨天背过身,台步端庄,杨柳腰娇媚。他在左右宫女簇拥间落座,张口念道:“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何年得遂还乡愿,兵气销为日月光。”最后水袖一抛,收得规整极了。
懂戏的观众们却顿时炸开了锅,压低声音的讨论遍布整个剧场。
“这和当年的梁秋兰太像太像太像了,尤其是还乡两个字的念法。”
“这就是苏述远的师弟啊。”
“我的妈呀,你看过梁秋兰五十年代的录像嘛?”
杨天面向观众,深深拜下身去,提气念道:“妾妃接驾,大王千岁!”
——姥爷,您在天之灵看见了吧?
【全文完】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时间:2019-04-07 17:17:06
番外一(第十章)
戈壁大漠,沙丘起伏,雨水不至,冬天刮起大风来,满天满地都是一片昏黄。
张乐林被派往的工厂,落在瓜州的边陲地带。六几年的时候闹过饥荒与传染病,厂里的人死了小半,挖了个大坑埋在大漠里,边上是低低矮矮的汉长城。活下来的人,仍然一声不吭地做着玻璃。
瘟疫盛行的时候,张乐林饿得皮包骨头,昏迷了三天。厂里监工的不管不顾,但他却强撑着活了下来。张乐林那时常想,他总要回千里之外的北京的。天下第一的京胡,要是葬送在黄沙里,他死不瞑目。
熬到快要平反的时候,却偏巧出了事故。在厂里一不留神,右手三根指头齐根断去,那个年头这样的事多得很。本来要回原单位,张乐林却再也碰不了琴笛,于是在甘肃兜兜转转,直到八十年代才回到北京。
那是他最落寞的时候,须发斑白,背也直不起来了。他自认是个废人,几度寻死,却被救了回来。于是他听了居委会的安排,拿了把扫帚扫胡同。昏昏沉沉几年后,却碰见了杨天。
那是多好的孩子呀,看见录像带里的梁秋兰,会跟着手舞足蹈地模仿。张乐林攒下所有的钱,挑着名角的戏带他去看。小杨天一点点长起来,每天嚷着说要去学,孩子气的半真半假的坚决。
张乐林终于打定主意——豁出去去见梁秋兰一面。本来以他之落魄,他穷死病死都不会去看他一眼。
那是个灰蒙蒙的阴天,云层沉重,夏日的空气湿漉漉的。张老爷子佝偻着背,一手拿伞一手抱孩子,找到了梁秋兰的院落。路长得很,怀里的杨天已困得沉沉睡去。
却见院门半闭,里面正有人在喊嗓,很稚嫩的少年声音。
站在院子里的,不正是他朝思暮想十几载的师弟秋兰。
他手里拿了条圆头棍子,立在槐树旁站着听。他也上年纪了,但仍然是匀称挺拔的。美人老去,但眉目间风韵犹在。
少年瘦小得很。怯生生的,好像不敢张口,终究是喊了出来:“:“咿——”
梁秋兰很威严的:“你这声音全是嗓子挤出来的。气往上去,找共鸣音。”
还是不对,手里的棍子就飞舞了起来,实打实的落在肉上的声音。多像当年在戏班子里啊,少年被打得跌在地上。棍子立刻追了上去,撵得他辗转翻滚,脸磕在坚硬的青石上。
张乐林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温和极了的梁秋兰,这十几年是怎样过来的?
梁秋兰恨铁不成钢的,半是泄愤地骂起来:“述远啊,半个月了,连个音都出不来。你这样下去是要废了。”
只见小少年很勉强地站起来,想哭却拼命忍住不敢哭的样子。
张乐林一动不动地立在院外,心却突然揪起来,多年没流过的泪快淌下来了。是废了啊,拉了一辈子琴,到头来一切成空。他是多骄傲的人,与其让师弟弃嫌,不如再不相见。
顷刻之间天乌云密布,水汽暗暗滚动着。然后夏天的暴雨猛地落下来,豆大的雨点在伞面上蹦跳。杨天被吵醒了,见姥爷抱着他在胡同里急急走着。
“我们去哪里?”
没头没尾的一句,很慌乱的:“你想学戏——但姥爷没用,没法帮你了。”
颠着颠着,小杨天又睡着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世间一切因果,众生善恶业缘,皆有定数。

楼主:牙刷与牙刷杯

字数:14937

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9-03-23 20:47:00

更新时间:2019-04-07 17: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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