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街门，便听到三旗家老人在屋里爷呀妈呀声唤。走在前头的三旗回过头，愁眉苦脸问我：“五哥你听，我达这回是不是病得劲大了？”
我说：“这么高的嗓门，即便有病，也没啥不得了的。”
“依你看不甚要紧？”
“不要紧。”
及至进了厦屋，躺在炕上的老汉叫得更欢了。总其大意，不外乎子孙不孝，老婆子瞎了心，这一番笃定不得活了。
“达你不要起急，我给你把先生请来了。”。
老汉撩起眼皮瞄我一眼道：“这不是秦家老五嘛，狗屁先生，黑脊梁的乡棒也算先生么？ 我还当你忽然间发了孝心，把老沟的朱先生请来了。”
老年人对我们赤脚医生的不信服，遇上的多了，便不再与他们计较。他说的朱先生是二十里外老沟村里的一个四类分子，做过民国的县长，却把得一手好脉，开得一手好方子。常有县里、地区的官员用小车接他去看病。他所在的大队见奇货可居，乃决定朱先生每一出诊，病人家须给大队交十元诊费，否则不放朱先生去。如此高昂的费用，一般农户谁请得起。但三旗是本村数一数二的孝子，如若挖得出钱，决不会舍不得。
话虽说得难听，老汉还是按我的要求，乖乖伸出手来让我号脉，吐舌头让我看舌苔，由着我掰开他的眼皮看他眼球。问起病情，也一一回答。足见病人意识清晰，不是啥难得住我的大病。
我看完病，打开药箱，正待寻出几片西药，一股教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的的花籽油味却在此时穿门度户，钻进鼻孔。心下便有些热，揣摩着三旗家是不是在做谢我的吃喝。
乡下规矩，先生上门看病，病人家少不得备些好吃好喝招待。或一碗水铺荷包蛋，或两角子烤得焦黄的锅盔，一小碟铡铡辣子。但赤脚医生寻常得不到这般待遇。
“土霉素，咋又是土霉素哩？”老汉拨拉着给他的药，愁眉苦脸地抱怨。
“你老人家得的是急性胃肠炎，土霉素再好不过了。”其实我药箱里有的也就那几种。
“那……我达他又是吐又是泄的，还有啥好些的药？”三旗似不大放心。
我想了想，又包了几片阿托品、黄连素，叮咛若不再吐泄，就不必吃阿托品了。
看毕病出来，堂屋的杂木桌上，一只粗瓷碟子果然盛着三个烤得焦黄的油旋子，一个茶壶。
三旗边劝我趁热快吃，边从兜里掏出几张毛角、钢镚儿，一五一十地数着。
“药钱一总是二毛七分，你再数数。”
我收起药钱，也不和他客气，拿起油旋子就吃。全大队三个自然村千十来号人，看病全指着我一个赤脚医生。其间辛苦自不必说，吃他些喝他些算不得多吃多占。
乡下把葱油饼、油酥饼、千层大饼统统叫油旋子，各家媳妇、老太婆没有不会烙的，味道比县里饭馆子还好。只不过连饭都吃不饱的年月，哪儿有多的油盐麦面做它。
我像个真正的先生那般二郎腿搭着，不紧不慢地嚼，油旋子在牙齿间嘁嚓作响。因为掺了杂面，有股说不清道不白的怪味儿。但我知道这已是他拿得出的最好吃食了。
三旗媳妇抱着娃远远站着，看着我吃得香，笑了。
“盐甜（淡）不？要不要拿盐来？”
我说：“不咸不甜，正好。”
她怀里的娃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举一动。
“妈我也要吃油旋子。”
正待给娃取一块，三旗却瞪了媳妇一眼，女人便赶紧往街门外走。
那娃却嚎啕起来：“要油旋子嘛，我要吃油旋子嘛。”一路嚎叫渐行渐远。
“你这人真是。”我放下油旋子，责怪地望着三旗。
他摇着手说：“五哥你踏实吃吧，老人和娃都留的有哩。到了饭时自然会给他。”
三个油旋子很快就吃完了，我喝着新泡的马茶，又与他拉了几句闲话，出门时日已近午。
我骑着车子，出村不远就感觉一阵恶心。勉强撑着又骑了一段就压不住了，圪蹴路边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一点。
站着吹了阵凉风，那感觉很有些愈演愈烈的架势，大冷天出了一脑门子汗。便起了疑心，联想老汉自述吃了半个油旋子后上吐下泻的，我的不适也在吃了之后，莫非那油旋子有问题？
又思量一年到头，每口人只分得那几两油，便是我这样的家境，两三年没烙过油旋子了。三旗家家境不如我，他哪儿来的油？
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前个社员大会上书记说过的话，脑子登时嗡的一声。
我跌跌撞撞赶回三旗家，见了他就劈头劈脸地问：“三旗你老实交待，烙饼的油哪儿来的？”
他的脸红了，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得是从水泵房偷的？”我气急败坏地追问。
“既然你都知道了……哥，”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实话实说吧，只求你不要张扬出去。怪只怪我一时贪念，倒了浅浅一碗底子。”
“一总烙了几个油旋子？”
“就那么一点儿油，勉强只烙了六个，我达吃了半个，你吃了三个，下剩的两个半留给晚间喝汤时老小俩吃……”
“剩下的油哩？”
“没了，油碗都拿面擦得一滴不剩。”
“碗和剩下的油旋子通通拿来，我没收了。”我斩钉截铁地说，脑瓜子一阵眩晕，“我没时间和你细说，只告诉你你达的病是农药中毒，问题就出在你偷的油上。前个社员大会上书记已警告过，因总有人偷泵房机器上用的花籽油，昨个起油里已羼了农药，此后再有人偷，后果自负。不信你就没听见。”
他嗫嚅道：“听是听着了，只有些不信，那么好的油，他未必真舍得下药。”
我恨不得搧他几个大耳刮子，咬牙切齿地说：“现而今啥别说了，你赶紧寻个架子车把你达拉到公社卫生院去，那儿有解毒的特效药。”
说完不再听他絮叨，骑上车子直奔公社。
十来里乡村小路，往日里一忽儿就到，这一日却远得像没个头。我奋力蹬着，强忍着不去想有机磷中毒的种种预后，心脏却跳得越来越紧，肚子里刀搅般疼得厉害，沥沥拉拉的呕吐物在胸前发出浓烈的、大蒜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