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荒原绽放出丁香，春雨撩拨着萎顿的树根。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是记忆与想念的季节。我在四月想念死去的亲人，他们静静地聚拢在我的身边，来一场幽灵聚会。

舅舅是今年春节前去世的，死于高血压。春节前不到一个月时，从医院里抢救回来后，听说能自己走动了，能自己吃饭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死神带走，没能跨过2018年。舅舅过世后，表姐在电话里边讲边哭，说其实他还不想死啊。舅舅一生辛劳，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当兵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因是独子，一辈子困守家乡父母。死时，至亲之人都在身边，这一世人，不算好也不算坏，就这么结束了。

叔叔的死有点凄凉。两三年前的冬夜里，他踏上黄泉路时无人知晓、无人送行。叔叔年轻时爱读书，人聪明，小有才气，尤其能言善道，可惜生不逢时，未曾上过中学。但他的一生有过高潮，90年代时办过工厂，说小作坊可能更合适，也算发过点小财，也曾游历过全国。后来作坊倒闭，五十多岁的高龄还南下广东打工，在东莞凭着能说会道的一张嘴，混了几年。叔叔这辈子没有子女，只有一个养女跟在身边。待养女发现他过世时，已过了十几个小时了吧。不知他临死前想的是什么？可觉得冷？可想喝口热水？有什么话想说而竟无人听到？对自己这一生满不满意？小时候，父母总送我们姐妹回奶奶家过暑假，叔叔有不少书，三国水浒西游红楼封神榜东周列国志，也算是我的启蒙。有一年暑假回家时，我偷偷带走了唐诗宋词两本书，他很不高兴，是我不对，可是，到现在这两本书我还保存完好，其它那些书早已流失不见。现在，他也不见了。

舅妈是哪一年走的，我竟不知道，我跟舅妈实在不熟，只有小时候去舅舅家玩时，才能见到舅妈，印象里她从没离开过她那个家，一辈子是农村家庭妇女，忙忙碌碌，干农活、种菜、养猪，做饭，洗洗涮涮。死前几年，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据说两只手都蜷缩变形了，实在是干不动了。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想到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听到舅妈去世的消息我没有流泪，我真没有心。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在世上走了一遭，除了几个子女，什么也没留下。

再往上数，就是奶奶的过世了。奶奶走时八十三，算高寿。奶奶年轻时是裁缝，知书识字，喜欢看《封神榜》《红楼梦》，现在我一想到她，就想起她的笑脸。每年夏天，听说我们要来了，总是做好一大盆甜酒准备着，所有好吃的都留给我们，其实早已过期变质无法吃了。我们姐妹跟奶奶都很亲，因为从小是她带大。听到奶奶不行了，我们全赶了回去。她去世的时候，正是深夜，也许凌晨，大家都睡了，哪怕是陪在她身边的人也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跟奶奶有关，醒来得知奶奶已过世，还暗自惊奇是奶奶托梦给我。可惜记忆如此不可靠，我现在不但记不得梦见什么，甚至怀疑那晚到底有没有做那么一个梦，也许只是遗憾心理的幻化，千里迢迢赶过去，可奶奶居然就这么走了，遗憾，遗憾，我应该握着奶奶的手，看着她走，送她上路才对。

外婆死得更早些。她是典型的小家闺秀，裹过脚，记忆中，她走路时颤颤微微，晚年时要拄拐杖，才不会跌倒。小时候隐约听见外婆跟舅妈吵架后，喝农药而死。媳妇不孝，喝农药自杀，农村里十分寻常的事件。是什么让她如此激愤？也无人再去追究。现在我们也不再责怪舅妈，农村女人的一生，都不容易。

至于爷爷、外公，他们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我从未谋面，只见过照片，黑白的，爷爷外公分不清谁是谁，都是瓜皮帽八字须，从照片里严厉地看着我。在这个浅睡即醒的凌晨，他们也来参加幽灵聚会，面孔冰凉，拘谨。

我的朋友也来了，脸上挂着微笑，还是生前那张脸，定格我记忆中最后的模样，消瘦苍白。他远远地坐在聚会的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憨厚的他，总觉得世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无能为力，颇为沮丧。过于较真，常常跟人争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但他因为认真，比我更有出息。他走得沉静，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是解脱，我尊重他的决定，不怨恨。

大声喧哗的是几位幽灵阿姨。她们不是亲戚却胜是亲戚，生前是妈妈的朋友，在父亲去世后，在妈妈独自支撑这个家时，她们陪着妈妈一路走过来。徐姨、两个黄姨、还有涂姨，妈妈的老同学，或老同事。在这座城市里，我们独门独户，没有亲戚，逢年过节没有走动处，小时候，妈妈常带着我去徐姨家拜年吃顿饭。徐姨家住在七弯八绕的老巷子里，印象中长长的石板路总是湿漉滑腻。徐姨的丈夫李伯伯年纪比徐姨大很多，身体不好，总需要徐姨的照顾。可是最后，徐姨竟先他离开人世，大约操劳太过之故。涂姨是妈妈的同乡兼同事，她一生不幸，晚景更是凄惨，年轻时丈夫对她非打即骂，丈夫死后也没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糖尿病晚期，想依靠子女，子女却不孝，等不及她快点死。老境凄凉，妈妈摇头叹息，我不想指责任何人，这时候不应该，也没有用。涂姨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瞧她现在很快乐，高声大笑的就是她，在另一个世界她很快乐，多好。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无喜无忧，能够rest in peace，死未尝不好。还有两个黄姨，各有各的故事，其实都一样，世上本无新鲜事。生前这些阿姨们并不熟识，在这个幽灵聚会上却亲亲热热，高声谈笑，真好。

而我只想做个小女儿，陪在爸爸身边，我这一辈子最缺的就是爸爸。爸爸走得太早，在我年轻迷茫时，不知如何抉择时，多希望有爸爸给我指点迷津，告诉我该怎么做，替我分析，指明方向……我好放心地走下去，不犹豫，不后悔，那多好。这是永远的遗憾，无法弥补。爸爸年轻时十分英俊，翩翩美少年，小时我常常得意地向朋友们展示他年轻时的照片，那么英俊那么帅。爸爸死于肝硬化，年纪轻轻便染上血吸虫病，肝脏一直有问题，年轻时历经多次大手术、抢救，每次康复后他会去照相馆拍一张相，并在相片上写“大病不死”、“久病初愈”之类的字，以作纪念。父亲去世后，我们母女常常翻看影集怀念爸爸，相片上的爸爸，总是鼓着嘴，目光十分严肃。死前一两年的照片，爸爸明显地苍老了，其实不过四十才出头，再看看他二十多岁的照片，岁月是如何摧残一个生命的？

爸爸去世前一直住院，快到春节了，妈妈带我去看望爸爸。我记得爸爸很高兴，他最喜欢我。他笑着说我又长高了，还拿起我的手，贴着他的手掌，跟我比手的大小，说我的小手又长大了。医院食堂里因春节来临，给病人添加了好菜，那一餐有鱼，爸爸特意留着给我吃，他最疼我。我记得他斜倚在床头开心地看着我吃，手中还拿着英语书。爸爸以前学俄语，病中还在自学英语，为了工程师职称，为了提高收入，为了全家人生活得好一些。不能说高尚，也不能说不高尚，就是这么实际。那一面是最后一次相见。再后来去医院时，就被大人们系上黑头绳，戴上黑袖章。我明白，爸爸走了。葬礼上奶奶在恸哭，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个聚会上，我看到爸爸嘴角还有一滴干枯的血。病情恶化时，正值春节，一时竟找不到值班医生，未能及时抢救，爸爸吐血而亡。年幼时不懂事，我因此仇恨医生，仇恨那家医院，现在我不怪任何人。只是每每想起，爸爸临走时这么痛苦，眼泪就要流下来，要是能有点止痛药，让他平静离去，多好。

死亡终结了生命，却没有终结我们之间的亲情。凌晨四点，我默默怀想另一个世界的亲朋好友，邀请他们来参加这个幽灵的聚会，消失的他们慢慢浮现，在我身边聚拢，重又团圆，我穿梭于幽灵之间，言笑晏晏。

今日清明，此地无雨。

谢谢大家。我这是学小米，想想自己家人，不过谈不上家族，更谈不上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