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where better than this place .①




四月的德国充满花香，阳关下的矢车菊好似爱人温柔的眼睑，拉扯行人随风而动的裤脚。


黑瞎子右手夹着书，慢悠悠地往教室走。
午后的校园十分安静，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春天慵懒的阳光里。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很多年前时常活跃着的肌肉记忆突然苏醒，他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Surprise!”
彩带铺天盖地地落到他的身上，他带着笑推了推墨镜。


这是他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他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天，后续交接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三天之后他就要启程回中国。


“齐老师，恭喜！”
有学生递上用精致的包装袋装好的礼物。


他原本打算在最后一节课跟学生们告别，但他们总有途径提前知道。


“齐老师怎么突然要回国？”
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生问。


其实也不算突然，从他开始准备到现在也过去了挺久的时间，但他做出回国的决定的确只花了很短的时间。


“我在这里待了太长时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
他的声线很平淡，像在讲述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但那个女生莫名觉得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与此刻类似的场景了。


“回去看看朋友和家人？”
一个系着方巾的男生问到。


“可以这么说，”黑瞎子看了他一眼，“我的爱人还在那儿。”


周围果然响起一片惊呼声。


“你已经结婚啦！”
“原来你的爱人不在这里，怪不得从没见你提起过！”
“那分隔两地的确很辛苦，她是在中国工作吗？”


大家的性质都很高，也看得出来是真的很为他高兴。
黑瞎子脸上带着微笑，等他们渐渐平息下来，才开口：


“他已经去世了。”














解雨臣离开以后，黑瞎子在北京呆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他在北京的熟人已经不多了。


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熟人都已经不多了。


但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一个阶段，像他和张起灵这样不能以常人的时间来衡量的生命长度，就是注定要多次经历与人相识到分离的过程。


在他遇到解雨臣之前，他就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这样的阶段。






解雨臣刚刚去世的那一段日子里，苏万经常过来看他，以为他会伤心过度。但其实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除了他本身的性格使然，经历丰富也是一个原因。
他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苏万放着自己分分钟几十万的生意不管，天天来探望他这个年过一百加半百的老人。
苏万现在在外人面前已经非常稳重了，毕竟大大小小也算个总裁，只有在黑瞎子面前他还呛得起来。虽然其实他们俩现在坐在一起，他才是看起来像师傅的那个人。
他说，解老板那种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人，不还是跟你一起苟且了这么多年。


黑瞎子笑着骂了他一句，然后慢慢就不说话了。
他并非看不出来苏万一天天地往他这儿跑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确实没有什么无法抑制的伤感，他甚至不太能太清楚地认知到解雨臣的离去。






他曾经攥着解雨臣的手腕，感受他皮肤下的脉搏有力地跳动，也曾经在亲吻的时候看着他脖颈下的青色血管平稳起伏。那是一种几乎满溢出来的蓬勃的生命力。
那时解雨臣应该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黑瞎子时时刻刻都感受着他强大的存在感，甚至有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他永远不会离开。






有一年他们一起去法国，在巴黎铁塔附近坐公交环绕。
那天巴黎下着小雨，空气潮湿，暗色的云将城市压得很低，唯有铁塔的顶端刺穿雾气，矗立在一片静谧里。
那仿佛是电影一般的场景。
解雨臣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头轻轻贴近玻璃，注视着不远处的庞然大物。玻璃上的水珠衬得他的皮肤苍白，他的睫毛好像也沾上了湿气，这让他的眼睛温柔得像沾透朝露的木槿。


那时黑瞎子想，解雨臣非常适合下雨天。那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的气质衬到极致，那些烈日下的喧嚣，在此刻归于沉静。










黑瞎子占据了解雨臣生命力的大部分时间，他的角色不只于爱人、对手、或者老师。
有一年他和解雨臣还并非是伴侣的时候，他跟着解雨臣一起去了一趟四姑娘山。当时的具体情况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无意冒犯了那里的人的什么信仰，整个村的人都围着他们。


当时把解雨臣气得不轻。他们那次出行本来就要尽可能低调，而且当年的他还不如后来那么稳重。


解雨臣没有跟那些村民过多纠缠，直接买下了一百只羊。黑瞎子还记得他让伙计过去付钱的时候，他回头有些好笑地看了自己一眼。那个眼神里混杂着无奈和一点恼怒，但又有着少年人眼中明亮的光，群山映衬下他和旁边的所有人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举一动中都是让人难以抵抗的生命力。


之后解雨臣再没出现过类似这样有些无措又烦恼的神情，更是再没有过这种看似“莽撞”又“夸张”的行为。
但很多很多年以后，黑瞎子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再没见过比那时更美好的景象了。






解雨臣生命最后的那些年，仍然像他年轻的时候那样具有生命力，仿佛他是天地得意的造物，有权利肆无忌惮地向山川河流挥洒他的热血与活力。
黑瞎子从未见过他的头上出现过一根白发。他很诧异，还曾经借此调侃过解雨臣，那时的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是笑的时候仍会眯起眼睛，非常得意的告诉他自己得天独厚。


黑瞎子看着他从微弱的火星燃至焮天铄地，最后烟消灰冷。
时间太长了。


解雨臣离开很久之后，他每夜闭眼时都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曾真正存在于他身边。他好像一团炽烈的火焰，不允许有人忽视他的存在。
黑瞎子想或许是他出生太早了，所以需要更长的生命去见他必须去见的人。可他和解雨臣在一起度过了几十年，却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把那些经历当做回忆。






三天以后黑瞎子登上德国飞往中国的航班。


那天之后有学生问他，远离与他一起生活的地方是否真的能够减轻悲伤。
他想起自己的回答。


“他离开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我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忘记一些和他在一起时的生活。但每当我发觉关于他的记忆真的开始在我脑海中消失的时候，我又会迅速动身回到北京补全那些记忆。


“有好多年春天的时候，我走在不同国家的街道上，看见有掉落花瓣的树，我都觉得我或许永远不能真正忘记他。


“我身边有太多他生活的痕迹。他的字迹，他的游戏记录，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有很多次我以为我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但当我翻开书柜上的书，看见里面他做的批注时，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承认，我非常非常想念他。”




他说完那些话，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有一天解雨臣的生物钟难得失效，他醒来时正好看见解雨臣阳光下颤抖的睫毛。他的眼睛慢慢睁开时，颜色过深的虹膜在阳光下也显得透明。


他想，原来他现在还记得他年轻的时候。






对他这种生命长度的人，很多东西都不太可能是唯一的，他也没刻意去想过要怎样度过接下来的生活。但情感不受他掌控，舌尖下的火一直燃烧着。


稳定对他来说就像在荒野追逐虚无的风，幸好他生来就并不对一层不变情有独钟。


有的时候他会想，那些长于常人的时光应该如何与挥霍。虽然他并不是唯一拥有这一困惑的人，但拥有这一困惑的人都和他一样烦恼。
他甚至有时感觉到，身边的鬼都是曾经熟悉的人。






二零一五年的一个夜晚，他和解雨臣在家里的小影院看《万物理论》。电影中的霍金说他相信可以用一个优美的公式来解释万物的时候，解雨臣问他，是否相信真的有这样一个公式能解释所有。
黑瞎子当时说，从他对于学术的尊敬态度来看，理论上是存在的。
夜色透不过厚重的窗帘，但蓝色的电影打光投射在解雨臣脸上。
他记得他是在笑。






很多年之后的一天，他独自驾车驶向意大利的风神岛，风吹进车窗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想起来多年之前那个静谧又暧昧的夜晚，他们无心提过的那句话。
他曾经在网上看见有人提问，如何用一句话来表示爱。下面的回答有很多，他看了两条就关闭了网页。
是否有一个公式能够写进所有的爱？
他不打算再去考虑理论的层面，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也并不重要。
就像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北京，即时见不到他想见的人，但这个行为的出发点他从来都心知肚明。


后来他又将那部电影找出来看了一遍，到电影的最后，一切倒退返回至原点的时候，仿佛已经置于记忆深渊的他年轻时的记忆突然零零散散地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看见那些刺眼却温暖的阳光，看见那些懵懂的数字与音符，看见午后的草坪和月下的河流。
那就是最初的时候了。


他的生命里和解雨臣错过的时间比交织的时间要多出不止一倍，但那其实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同步，从此直至永远。②


在那之前他依然会奔波于各个最终归属地是北京的旅途，也许他会经历很长时间的孤独与寂寞。
但那也不甚所谓，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爱人。
而他是最好的。③








end.








①Felix Gonzalez-Torres UNTITLED
②Felix Gonzalez-Torres 1988年的一封私人信件，原文是“We are synchronized, now and forever.”
③这里我的本意是想写出《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第一季男主角最后那句“She is good.”那种感觉，但是好像没有成功，大家自己体会吧。


*
《完美爱人》这个题目其实也是来自Felix Gonzalez-Torres的另一个作品。
那是两个初时位于同等位置的时钟。
“这两个相同的电池供电的时钟，最初设置为同一时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一个钟表会在另一个之前停止走动。如果它们两个均停止在同一时间的话，会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就像一对爱人，不论生与死都永远在一起一样。”


然后其实之间我还用了另一个我最爱的Felix Gonzalez-Torres的作品《PLACEBO》
这个作品的内容是将相当于Felix逝去的爱人同等重量的糖果堆置在墙角，供路人随意取食，而不管被拿走了多少，最后都会被补全至最开始的重量，就像为爱人提供重生的可能。
而我自己还有一个不同的对于这一作品的理解是，被取走的糖果就好像不在人世的恋人的记忆正在缓慢消失，而补充糖果则是指，不管记忆如何远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也就是我在文中写的瞎哥一次又一次返回北京的行为。


Felix Gonzalez-Torres的作品我爱了很久，他对于爱描述是独特且浪漫的，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