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二顺从地让人把他的衣服脱下，然后趴回刑凳。那背上，果然已见了血。
鞭子重新落在无衣物遮挡的背上，行刑的人对着小孩子还是心存怜悯，再打下的鞭子都尽量避开了伤重之处，但那么大点地方，很快就避无可避，每一鞭都肆虐上了再不堪刺激的皮肉。
单泠的眼睛微转开，轻轻吐出了口气。
十二都要被打懵了，却似乎比刚才更能忍，死死抠着凳子的指甲都因用力过猛而出了血，口中却只出来些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如果单泠此刻看得到十二的眼睛，就会看见，那眼里绝望的空洞。
愈见惨烈的伤让沈余看不下去了，目光略开单泠吩咐道，“把他绑起来，剩下的打臀上。”
单泠没有反对。对领主的决定有异议，可一不可二，他是沈余的师兄，但这里，是忘亓。
十二像个木偶般任人将他牢牢绑在刑凳上，手却没有放松丝毫。单泠看着那依然紧抓住凳沿的手指，蹙了蹙眉，再定睛一看，除了指甲里有血，嘴角似乎也有了些血迹。
单泠扬手示意暂停，几步走到了十二面前，俯下身抬起了孩子的下巴。
十二的眼泪汗水糊了满脸，头发都结成了一缕一缕的，口腔里定是被咬破了，血液顺着嘴角流出，混进其他的液体里，竟染得一片红色。
单泠看着那红色，目光又沉了一沉，怎么都有这些坏毛病。
“抗刑？”单泠对着那张小脸开口，“再敢咬，掌嘴。”
十二木木的，没做声。
单泠又蹙眉，“手，松开。”
十二失了神，竟仍没有动作。
“十二。”单泠的语气很不善。
听他唤十二，其他人心里都愣了一瞬。十二回到训练营里又有了新的编号，倒从未有人在这里这样叫过他。
十二也终于回了些神，依言照做，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面前的人，眼里那绝望一览无余。
单泠狠了狠心，松了手转身走开，“继续。”
鞭子放过了背，又转而去折磨尚且完好的尺寸之地，新鲜的痛感，一波一波刺激着已十分脆弱的神经。
数目加起来已过六十，可若从重来的开始算，不过三十余下。
裤子没有被褪，看不见伤，而就凭那鞭子抽下的声响，和那受刑的身子的颤动，都可想得见那一层布料下是怎样的惨状。
十二似是连声音都再没有力气发出，身体也有些抽搐着，终于在鞭子又落了几下后，行刑的人报，晕过去了。
单泠轻放开收紧的手指，淡淡发问，“还剩多少？”
“二十八。”
沈余心中一紧，未挨完就晕倒的话，一向都是弄醒继续的。
幸好，单泠没有再坚持，他的目光从那孩子的身上移开，“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剩下的，等醒了再罚吧。陈堂主，请派人送他去看看。领主——”
沈余自是点头。
单泠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赵笠甩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借着十二的事冲下面的孩子们好好警醒训诫了一番，让他们退下了。
“师兄，我……”
人散得差不多，沈余站起来想开口，却被单泠恭敬而强硬地打断，“请领主稍后。单泠还有事禀告领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否？您觉得呢？
沈余腹诽了一下自家师兄，一脸淡定地带着单泠去了自己的房间。
“师兄……”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沈余再强作不出淡定了，他再迟钝也知道，单泠生了气，并且此刻的这气与十二无关，全都是冲他沈余来的。
可他有些不明白。
单泠往椅子上随意一坐，“既然叫我师兄……沈余，该怎么做不用我说吧。”

十九
单泠很少在沈余面前这样摆师兄的架子，如今威势全开，沈余竟感受到了几乎不亚于他师父的气场。他无意识地一激灵，看了单泠一眼，乖乖捧来了鞭子。
“师兄……”沈余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试探性的讨巧。
单泠起身接过鞭子，“先自己说。”
沈余头脑风暴了一番，很久后才小心翼翼道，“师兄是怪我为十二说话？”
单泠不回答，却反问，“你还记得当初师父让你罚我的那五十鞭吗？”
沈余浑身一震。
“话我给你点明了，沈余，你是领主。”单泠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难道到了现在，还要被教训一样的错处？为了个孩子你沈大领主亲自到场不说，几次三番要开口维护，下面这么多人，你是要公然徇私吗？不过是训练营的孩子犯了错，竟弄出个三堂会审的架势，又不秉公来办，一双双眼睛看着，你以后怎么服众。”
沈余委屈了。
若不是因为那孩子是单泠送来的，他哪会这样。当了几年领主，他难道连这点都拎不清吗？现在好了，自己是为了他，他反倒怪责起来。
单泠又训，“近几月来师父都不曾揪你的错，是越发放肆了吗。”
沈余更委屈了，干脆直接跪了下去，“师兄要罚便罚，我没有二话。”
单泠愣了一瞬，沈余怕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跪下吧。看着这闹起脾气的小师弟，单泠心中产生了些说不出的感觉。
“要罚便罚？师父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答话了？沈余，如果师父在这里，你今天非得褪层皮。”
沈余的委屈更盛，没头没脑来了句，“沈余自然是比不得师兄。”
“如果你觉得我管不得你，我现在就走，不会打扰领主。”单泠定定地看着他，声音也定定的。
沈余自知失言，见单泠竟真的抬脚欲走，忙出声唤师兄，又小声开口，“管得……”
单泠停住，道，“那就好好说话。”
沈余心内翻江倒海，咬唇道，“我知道，我这个领主一直都当得不合格。”
“沈余。”单泠的声音严肃起来。
沈余却不看他，又开口，“师兄，我知道，若不是你不愿，我不可能当得上领主。你十岁就跟在师父身边，从小受他教养长大，一点一点的被师父悉心教导了那么多年，这个领主的位子，本来就是你的。而我，不过是无奈下被推上位而已。我很感激师父给我这个机会，也感谢师兄一直以来的帮助，我很珍惜，也很努力想做得更好，可终究是不够的。虽然名分上是领主，但我知道，在师父和师兄眼里，我什么也不是。”
沈余是个何等肆意的孩子，那点自卑，全留在了单泠面前。
沈余又苦笑了一下“师兄，只要你想，我可以随时让出这个位子。”
单泠听着小师弟说的这番话，心中竟是隐隐发涩。他没想到素来没个正形的孩子，内里竟还有这般敏感的心思。
其实对沈余，单泠是自觉有所亏欠的。这孩子在师父揠苗助长般的手段下成长起来，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可又总是个大大咧咧的模样，倒常让人忽略掉，这孩子所承受的，比起他当初不遑多让。而现在做了这两年的领主，还要时时被挑刺和怪责，今天又因为十二发罪于他，也难怪会说出这样自轻的话。
单泠叹了口气，俯身把人扶起来，“我知道，委屈你了。”
沈余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单泠这话一出，倒让他无所适从起来。
单泠拍拍他的肩，“你说得没错，这个领主，本来是我要当的，可不管当初如何，小余，现在是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忘亓是师父的心血，若是不看重你，你以为会将领主之位交给你？师父从来不喜夸人，但这不能否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然，师父怎么会越来越放心你。你自己也发现了吧，师父现在过问忘亓的事很少了，也不再让我插手，因为他知道，你都能做得很好。”
沈余险些落泪，他没想到今日一番话会得到单泠的如此回应，这几年他咬着牙诚惶诚恐努力着，今天终于有人告诉他，你做得很好。

二十
“师兄，对不起……”这声对不起，是为刚才的话。
沈余并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孩子，听到单泠这样说，他哪还会再别扭下去，只盼师兄别因为自己的话生气就好了。
单泠自是道无妨，又跟沈余说了几番心里话，才又说回正事，“但今天的事，我依然不饶你。”
沈余心下感动，连听到单泠说不饶他，也只是乖乖承了错，没有带上其他的情绪，倒说得单泠很是满意。于是单泠扬起鞭子，“你事情多，只五下，小惩大诫。”
沈余松了口气，自然地转身欲脱衣服，却被单泠阻止。
“伸手。”
沈余羞死了，“师兄……我还要见人的……”要是不小心被别人看到，怎么解释。
单泠却又不再容他，轻轻朝他垂着的手背上甩了一鞭，意思不言而喻。
沈余咬咬牙，将双手举到了单泠面前。
不轻的五鞭尽数打在手心，沈余一动不动地忍了，见单泠收回鞭子，忙去看那伤，还好还好，虽然红肿得厉害了些，但要遮掩也能做得到。只是手一动就疼得紧，今天有得受的了。
单泠看着他那孩子样摇摇头，“怎么，嫌打轻了？”
“哪能够呀！还是师兄好。”沈余一开心，嘴就特别甜，又惹得单泠不禁失笑。
而单泠面上笑着，心中又不由得心疼了一下小师弟，这孩子，正因为他的这样子，才总让人忽略他的委屈啊。
沈余欢起来，又惦上了十二，看了看他师兄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师兄……师兄罚我我认，是我今天做事说话都不妥当，但……我依然觉得，师兄这样对十二，过分了些。”
单泠的语气淡淡的，“他犯下这样的错，不该罚吗。”
“该罚，可师兄今天又是加罚又是重来的，分明是有意为难。”沈余是真的心疼了那小家伙。
单泠不置可否，道，“如果真是较真起来，这点数目谈不上为难，况且依着规矩，他受罚时掉下刑凳本就要重来的。”
沈余叹气，就算是纯粹按规矩办，也不至于这样的，他轻道，“师兄，如果那孩子是你的徒弟，或是自家弟弟，犯下错怎么罚都是应当，可是，他还没有得到你的认可，却承担了不该有的苛责啊。”
单泠久久沉默，然后道，“师兄给你培养一个接班人，如何？”
沈余一惊，“师兄的意思，是让十二……”
单泠的目光投向远处，“嗯。我想过了，这孩子潜力很大，不过几月就进步极快，这次虽然犯下过错，但终究有因，凭我之前对他的了解，也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年纪又小，不对的都可以慢慢教……”
单泠又叹口气，“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小易，说不定我就已经收了他。他如今这样，跟我也脱不了干系，若能好好把他教出来，对他也是一个交待。我会去先跟师父说，然后问问十二的意思。你觉得……”
“师兄培养出的人，那自然是没话说。”沈余调皮地笑了笑，“只是，我以后怕得更心疼那孩子了。”
单泠淡笑，“他如果愿意，那这就是他必须承受的，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沈余应声，又犹豫了下道，“那师兄要去看看那孩子吗？这次是真打得不轻。”
十二看单泠的那眼神，沈余看到了。罚得多重，都不及心里的绝望，那孩子那么小，要怎么去承受。
单泠顿了顿，他亲眼看着打出的伤，他知道是什么程度，“不去了，现在怕也没醒。你看着点，等他伤好些告诉我，不管怎样，忘亓的规矩不是摆设，剩的责罚要行完，我要在场。”

二十一
对单泠的想法，单亦群略吃惊了一下，却并不意外，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单泠这些心思瞒不过他。他早就知道，单泠不可能放下那孩子，就算不明着给个师徒名分，迟早也要带身边来教的，至于领主——
单亦群看着面前绷紧了身子站着的孩子，“你想把他当成领主培养，是真觉得他有能力，还是只为了个留他在身边的理由？”
单泠不敢说谎，“都有。不过师父……”
单亦群扬手止住他的话，“不管什么理由，你要知道，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一旦决定了，可没有后退的余地。”
“单泠明白。”单泠敛首，“我是师父一手带大的，师父相信我。”
“我自然相信你。”单亦群的话说得没有半丝犹豫，又问，“你跟那孩子说过了吗？”
单泠道，“没有……我想过几天等他伤好些了，去问问他的意思。”
其实单亦群对他这么多年来的严苛，单泠虽在那些苦熬着的岁月里感到过坠入深渊般的无助和痛苦，甚至有时有些微的委屈，却从未后悔，也从未怨怼过他师父。不仅如此，他还带着些愧疚。他师父把他当做领主的继承人一点点教养长大，付出的心血何止一点半点，可就因为他甚至没有明确表达出过的对那个位子的不喜，他师父终究随了他的意。
其实，师父有过失望的吧。
单泠想，如果可以，他要用心教好这个孩子，他做不到的，让十二来做。
这对十二并不公平，所以，他需要问十二，愿不愿意做这个领主。
单亦群轻笑起来，“泠儿，我问你，如果当初我问了你愿不愿意，你会怎么回答？”
单泠愣住了，随即明白了单亦群的意思，这根本就是个不会有第二个答案的问题。就如他自己，即便他无心当领主，一来那时还小，意愿并不那么明晰，二来，一个孩子在自己满心尊崇和依赖的人面前，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十二，也是一样。
“单泠明白。不过，责任二字不是说说而已，得到多少就要承担多少，如果承诺了要担起那一份责任，那就容不得退缩。师父，如果没有小余，那单泠当那个领主，也会甘之如饴。”单泠看向他师父，眼里亮晶晶的，竟如个孩子般纯粹。
单亦群心中一软，他的泠儿啊，总是这般体贴又懂事。他何尝不知道，单泠这话里，都是对他的宽慰呢。
“就按你说的做吧。”单亦群点头，“以后也不用事事来问我的意思，连小余我都能够放心了，更何况你。”
单泠这才突然感受到，他今天对沈余说了那认可的话，沈余是怎样的心情。
再接到沈余的消息，已经近一周后了。
十二已经能下床，其实两天前就可以了，只是沈余存着让这孩子多休息一下的心思，又拖了拖才通知了单泠。单泠哪会不知，只是也不点破，等到沈余的电话来才去了忘亓。
单泠走进十二呆着的那房间时，十二正有些呆愣地倚在桌旁，这几天他一直在养伤，过得从未有过的清闲，又浑浑噩噩得很。哥哥走了后，这是给他最大的一个打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成绩被取消，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可是，那个人对他失望了，成绩再好，拿了再多的第一，还有什么用吗。
刻骨的绝望蚕食着瘦小的孩子，印入单泠的眼中，只觉得那孩子像是随时要晕倒一般，竟不由得心中一紧。
“十二。”
十二闻声转过头，整个人都滞住了，然后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