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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有生之年系列之——百年沉浮 by霜儿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百年沉浮

1.

滚金炉子烧着无烟的暖炭,窗外风声又紧过一回。

王盟恭恭敬敬地将一杯枣茶捧上前,半百的妇人也不客气,顺过啜一口,噼里啪啦又开起了话匣子。

“去年也是这个天,你三堂哥从营里回来,整个儿瘦了一圈,看着真真叫人心疼。我和二爷说,咱吴家的孩子去哪儿不是个前程,何苦在兵营子里吃雪沫子,这龙生龙,凤生凤的,我们吴悦又聪明,从小就特别爱摸算盘,你看……”

妇人说到这,故意留了个话头,看向上首那位二十来岁的青年。那位捧着一个暖手炉,似乎正听得仔细,话头切了一半,反倒疑惑地望向她。

妇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小邪,虽然这些年你回来的不多,姨娘也知道你不容易,家里头虽然有二爷三爷照看着,办起事来也挺杂,如果能有个体己的人跟着,事儿也做得灵巧。你刚刚接了几个生意,难免束手束脚的,倒不如让吴悦跟着你,一方面你能慢慢地熟悉家里的情况,另一方面,也给我们吴悦一个锻炼的机会,这事情岂不两全其美?”

青年诚恳地点头,想了想,一副笑脸迎人:“姨娘说的是,悦大哥从小跟着账房先生学习,常听说他在我们这辈里边儿算是天资聪颖第一人。我刚回吴家不久,二叔和三叔怕我坏事,只交代了点鸡毛蒜皮的小活,这‘杀鸡焉用牛刀’,不如我回头和二叔说说,请他给悦大哥谋个好点的差事,可别跟着我受苦了,惹姨娘你心疼。”

妇人听到这里,脸上变了几变,挤出个笑:“怎么好麻烦二爷,我们吴悦也没这么大面子,小邪你有这份心,姨娘已经很高兴了。”

青年笑容可掬,依旧捧着那个暖手炉,同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妇人给他绕来绕去,发现再提不起谋差事的事,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撩开帘门出二厅,妇人想着方才青年的左右推脱,越想越不甘心,一把火搁在心头烧得旺热,重重哼了一声,旁边的小丫鬟见了,顾不住不平道:“姨奶奶不要生气,什么少爷,刚回来不久,就爱乱摆谱。”

妇人冷冷一笑,啐道:“不过是张家养的一条狗。”

她甩开了手,让丫鬟讨好地扶着,仰头挺胸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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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小厮听见外头的步子声没了,终于忍不住咧开了嘴,笑得七上八下:“我的好少爷,你怎么知道周姨娘会来找你谈吴悦的事了?”

青年头也不抬:“谁叫我刚回来那天,有个爱听墙角的就在我面前不停唠叨,说吴悦那小子在营里犯了事灰溜溜跑回家,给三叔提溜着去赔罪了,我还能不明白吗?”

王盟嬉皮笑脸道:“少爷,我都是为你好。周姨娘背后没少编排你,说你回来抢吴家家业呢。”

青年哼了哼:“我二叔三叔活得可健康了!”

“你是吴家长孙啊。”

青年的眼皮子抖了抖,终究没说什么。王盟见状聪明地不敢再提,就把事儿过了。

雪花飘了满天,像北城落不尽的灰和尘,偌大的家里到处都是故事。

吴邪回来的时候刚入秋,院子里落黄一排的树,挂着空落落的枝桠,干瘦枯槁地立着,更显得清寂落寞。这偏静的院子是他二叔给他备的,隔了好几进门房,平素也不见人来打扰。王盟说他刚到不久,就有不少人想来见见他,都让他二叔一一拒了。吴邪一听,心底反倒松了好几口气,但转念一想,又感到其中的意思颇深。

他在这院子里住了一段时日,院中角落有一口被封死的井,他十分好奇,王盟便说这井枯了,就给封了。但是有个道士来说这井封得巧妙,把吴家的福气都攒在了里面,二叔就不许人填平。

吴邪知道他们家做的行当,最信这个事。二叔看着吃过不少洋墨水,比三叔通情达理多了,但是关乎家脉兴盛的事,他也一样不含糊。

这个福地需得留给长房长孙,所以他刚回来,就被安排住了进来。整个秋天除了二叔和三叔,他就没见过几个家里人。上个日子他才被正式介绍给吴家人,二叔不平不淡说了几句,将家里几个小铺子的生意拨盘给了他。

看似九牛一毛的活,因为和三叔那边的大铺子连勾上了,里头油水也不小,不过几日,就有一些套近乎的来向他讨点好处。

吴邪常年在外,知道他的人都对他保留观望,一窝蜂过来吃蜜,想贪这些蝇头小利的多半是短视之人,不值得被笼络。吴邪就权作了好人,三分诚恳,笑脸相迎,一一化解了去。

王盟和几个伙计看他面慈心善,懂得他忽悠人那套,私下里都喊他“小佛爷”。

二叔说:“可见你是能服人的。”

吴邪站在屋里,倒不受用:“都是下面人乱叫的。”

二叔说:“外头有个张大佛爷,我们家多个吴小佛爷,也算不输人了。”

吴邪不懂他的意思,沉了声不应。

二叔叹了口气:“你别多心,既然回了家,家里都拿你当自己人,这个月进账不错,你的确比你那些堂兄弟能干多了,张家把你教得很好。”

二叔说完,顿了顿,倒自己说开了:“想想也是,二叔知道你养在张家族长膝下,几十年来独一份的恩宠,张家待我们吴家不薄。”

“只盼学以致用,不让二叔和三叔失望。”吴邪从容道。

二叔点了点头。

吴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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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不久,张家就差了封信,要让吴邪“回门”。

三叔颇为不屑,极想撕干净了事,在二叔瞪视下终究没敢造次。吴邪第一年回吴家,本来不该随意离开,但是个中缘由复杂得很,他今天就来和二叔商量,年前还是回张家一趟,呆上十天半个月再作打算。

二叔没说什么,倒是不得不同意了。

然而私下里,总归是不情不愿的事,只遗憾当年因,今日果,走一步再看一步。

吴邪是吴家的长孙,刚出生时,吴家老太爷突然撒手归西,吴家长子吴一穷也莫名遇难。吴家一夜大乱,全靠吴二白吴二爷、吴三省吴三爷力挽狂澜,撑起了整个家族,其时还未稳定,就收到了张家族长的来函,口口声声至交仙逝,念及无辜幼孙,愿意养于膝下,以慰老友在天之灵。吴二白差点拧碎了手上的玉佛珠,然而张家下令,九门无人敢违。小小稚子连奶都还没断,就让两个乳母一并几名仆从离开了本家。

吴邪这一去,整整二十来年。

二十个春去秋来冬又回,吴家没少派人去探听,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回应。

亲生兄长唯一的骨血流落在外,想到嫂子难产的时候临终嘱托,吴二白就心痛。他想起当年抱起一身血污的小小奶娃,双手颤抖得全不像个顶天立地的丈夫,浑然手足无措,这份感触一直存留至今,永世难忘。

他发誓要把吴邪接回家,这么多年终于做到了,却迎来截然不同的局面。

窗外雪花飘得更急,吴二白放下一卷账册,重重垂下了眼帘,无动于衷的面孔下是一种倍感悲凉的心境。

吴邪坐在马车里,细细聆听车辗细微滚动的声音,手上的暖手金球炉转出了花样。

他在去张家的路上,天寒地冻,车里铺了厚厚的毛垫子,窗子堵了严实,只留一点小透气的孔。窗下摆着几只食盒子,装着各色小点,王盟启开小桌,随意摆上两样吴邪爱吃的,再揭开一个小炉盖,里头烫着热酒。王盟取了一壶出来,给吴邪满上。

“少爷,天寒,你喝一口暖暖吧。”

吴邪接过酒杯小口啜饮,挑个蟹黄嫩芯卷吃着,俨然神游物外了。

王盟喜滋滋地摸着身下厚实的毛垫子,嘴上说:“张家真气派,这车坐着一点不颠,稳稳当当的。少爷,听说他们送你回来的时候坐的还是汽车,这是真的吗?那玩意走的比马车还快?”

“唔……”吴邪想着心事,又吃了个鹅肉蜜花卷。

“少爷,你听我说了吗?”王盟喊了几声,吴邪总算回过神。

“嗯?你说汽车啊……”吴邪回忆了下,说,“那玩意窄,不够舒服。我二叔不也有一辆,他倒觉得不错。”

他似答非所问,倒不见得在意。

王盟好奇问:“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吴邪喝着酒,愁眉苦脸地说:“我想啊,这次过去带了你,卖不了几个好钱,怎么办呐?”

“少爷卖我做什么!”

“换点零花钱。”

“少爷你还缺这个!”

“当然,当然,把你卖给张家几个少爷小姐,一人使一遍,我还能月入几银呢。”

王盟苦了一张脸:“少爷,别拿我寻开心了。“

吴邪呵呵一笑:“你那么会寻人开心,不分租出去岂不浪费。“

王盟转了几圈眼珠子:“我只哄少爷开心。“

吴邪悠悠道:“那我回吴家前,你又在哄谁的开心呢……”他看似无意轻言,却是听者有心。王盟噤了声,也不知该劝他什么,说他什么。

只留吴邪喝着小酒,若有所思般沉默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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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吴邪刚进院,合着丫鬟们就闹出来接他,打头的就是云彩。

“小少爷回来了!”云彩笑着来拉吴邪的衣袖,俏圌脸立刻板下来,“这么寒的天,又忘记围毛脖子,你存心让我们挨骂啊。”

吴邪耸耸肩,把王盟抱着提着的几个食盒递给她,让拿下去分了吃。

云彩哼道:“你一去大半年,就带这个给我们?”

吴邪朝王盟挤眼睛,后者赶紧会意,将一些精巧的女儿家喜爱的玩意拿了出来,足足收了有两个大盒子。云彩喜滋滋地把东西分给众人,依旧看着吴邪笑。

等姑娘们走了,吴邪才从怀里拿出个小锦囊递给她:“别让人瞧见。”

云彩嗔道:“看见又怎样,这院子里除了我,还有谁当得起这份礼的。“

吴邪便笑她仗势欺人,云彩眨眨眼,轻声说:“这叫‘恃宠而骄’,小少爷不也是这样,族长大人才疼你的?“

吴邪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没发作,摆出个主子气势来,说:“你乱说话,小心被管房奶奶抓去关屋子,烫舌头。“

云彩吐吐舌头:“我才不怕呢!“

吴邪就说:“知道云彩姑娘好架子,族长大人身边的红人,就麻烦带一带我这位小笨蛋吧。”他指了指王盟,机灵的王盟立刻喊了声“云彩姐姐“。

云彩很是受用,就带王盟下去熟悉环境。她悄悄告诉吴邪,那个人等他有一会了。

吴邪等他们离开,这才脱了身上的旧衣,换上一套素色常服,想了想,翻出条黑狐围领仔细戴上,拿起小金球便出了门,径自朝隔院走去。

他在张家一直住这个偏院,隔一堵墙就是那人的地方。

仔细想来,比起这里,他更熟悉的反而是那人的居所,他记事起就在那人身边,同吃同喝同住同寝。隐约记得一张大桌子,那人在办公,小小的他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埋头练字;还有永远空空荡荡的大圆桌,摆着无数山珍佳肴,那人和他同桌吃饭,小小的他乖乖地吃着那人夹过来的菜;晚上睡觉的时候,偌大床上小小的他裹在被窝里,害怕了却不敢朝那人的方向多靠一些。

他的童年似乎除了那个人,便再没有其他了。

吴邪走过回廊,远远看见一位温婉的女性,穿着厚棉袄,发髻上簪着一枚白玉蝶。女人对他轻轻一笑,伸手推开了门。吴邪紧跟着她,在温暖的通道中走过三道门,终于到了厢房。

屋里飘着淡淡的暖橘香,一位形貌和吴邪相仿,不过三十来岁的黑发男人正翻着一本书,他穿着一件薄长衫,袖口挽起,露出一节白圌皙手腕,上头戴着一个玉环。

吴邪看他打扮顿觉屋里热,就把黑狐围脖解了,抬眼看见几盘新鲜的橘子果盘摆在案上,看来屋里的香气不是那些香片香精。

男人抬头看了吴邪一眼,淡淡道:“回来了。“

吴邪恭谨地站在一旁:“嗯。”

“习惯么。”

“挺好的。“吴邪顿了顿,“没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男人丢开书,站起身走近吴邪,他们身高差不多,男人比吴邪可还纤瘦些,但吴邪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他对视,这态度俨然是对长辈。

男人伸手抚上吴邪的肩膀,捏了捏,说:“瘦了。”

吴邪说:“……要学的东西比较多。”

男人点头,也不再问,就向小里间走去。里面早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男人坐下,吴邪恭敬地跟在旁边,直到男人对他说了“坐”字才入席。

两人吃着饭,席间沉默一片,没有只言片语。男人不时夹了菜放入吴邪碗里,一双清透的眸子看着吴邪安静到近乎乖巧地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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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两人回到外间,方才的女子进来报事:“族长,红爷来了。”

原来这个黑发男人就是张家的现任族长张起灵。

他点了头,女子很快退去,吴邪立刻站起来要回避,张起灵打了个手势,要他留下,吴邪只好继续坐着。

一阵温暖煦风的味道席卷而入,二月红带着一只卷轴进来,对张起灵笑道:“我来晚了。”他侧目看到吴邪,又失笑,“还来得不巧。”

张起灵淡淡道:“哪里的话,你进出这里还有什么限制。”

“你家小邪回来了,我不是阻到你们相聚?”二月红笑意盈盈。

张起灵说:“小孩子肯回家就好。”

吴邪听了,心里略略一慌,这话中有话,实在令他紧张。

二月红倒不在意,说:“过年我是没法来了,你知道我家丫头好不容易找到根,我得陪她走一趟。”他转了转手中的画轴,递给张起灵,“这幅墨宝就当作提前的贺礼。”

张起灵接过,展开看了看,却道:“需要帮忙吗?”

二月红一怔,倒是苦笑了:“你的消息倒灵通,不妨事,我同启山打过招呼,他派两支部队护送我们回去。”

张起灵便点头。

吴邪听了,隐约猜出二月红要带妻子回乡,怕是不太平的地方,这才找张启山借了两队人马。

二月红又说:“日前听说启山送回来一个贺礼,是从极为凶险的地头取的,对外都不好声张。难道是极有年头的东西?”

张起灵将手推出,说:“就是这东西。”

二月红双眼一亮,捧着张起灵手上的玉环看了几眼,赞叹道:“竟然是‘二响环’,难为他有心,一直这样孝顺你。”

张起灵收回了手。

二月红又寒暄了几句,天色早已入夜,就告辞了。

吴邪洗了个身,换了睡衫回到房里,就看见张起灵坐在床上,正折起一封信。

他走过去抱住张起灵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张起灵顺势揽住他往后带,靠在床榻,一手摸上吴邪的头。

吴邪低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情绪:“他们说我是你养的一条狗。”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张起灵把下颌搁上吴邪的头顶,从容的嗓音里含了一丝愉悦:“这说明他们开始怕你了。”

吴邪闷声说:“我不喜欢那里。”

“你也不喜欢这里。”张起灵说。

吴邪沉默了,半晌,极微小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带了浓浓的疲倦和深刻的迷茫:“小哥,他们不当我是吴家人,我也不是张家人,那我又是谁。”

张起灵淡淡道:“你是我的人。”

吴邪抬头去看他,那只手顺着他的头顶落到他肩上,像往常那样捏了一捏,仿佛安慰。

这个人从他记得事起就是这个样子,二十多年没有老过,自己早已长大,在他面前却又似没有长大。

张起灵拿过一个长形绸盒,里面躺着一只玉环,另一个空槽,正是他此刻戴在手上的。

他抬起吴邪的手,将玉环套了进去,在上面轻轻一扣。

一声清脆的叮响,细微的震动传递开来,张起灵手腕上那只玉环也跟着鸣动,好像互相回应。

吴邪稀奇地看这一切。

张起灵嘱咐他:“带着,不准拿掉。”

吴邪点头,他忽然笑了,带点得意和小打趣:“小哥,红爷说这个是启山叔孝敬你的,你就这样给了我,恐怕他们又要说我‘恃宠而骄’了。”

话没说完就给扣了个暴栗,吴邪疼得嗷嗷叫。

张起灵道:“你敢吗?”

吴邪看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隐含了笑意,当下也不怕他生气,抱住人蹭了蹭:“我才不管呢。”

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背。

“睡了。”

他推吴邪躺下,拿被子裹个严实,自己也和被睡下。

吴邪舒舒服服地蜷着,满足地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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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色蒙蒙,张起灵便醒了。

他不动声色坐起身,看一眼仍旧睡得香甜的吴邪,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下床的时候想起什么,又伸手去摸他的脚,手中感觉暖热,这才放心盖好。

他披上一件外挂出门晨练去。

吴邪一觉睡上三竿。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窗纸透亮,一下子便惊醒了。

张家规矩极严,饶是孩子也不能免责。每日晨起、请安、练身、习书,一样马虎不得。吴邪年幼时一次贪睡误了时辰,让张起灵责罚了一回,就再没犯过。时隔多年再染陋习,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翻下去,慌慌张张套鞋穿衣服,惹出好大动静。

昨天那位温婉女子一手拎热壶一手举木盆走进屋,见到他这样,忍不住笑了:“看你吓的,族长吩咐了,今天让你好好睡,不追究。”

吴邪刚睡醒,迷糊中又吓懵了三分,愣是没反应过来。

女子放下木盆,往里加热水,再走过来替吴邪穿衣整装。

吴邪木头人似的穿戴整齐,女子才拧好面巾递给他,又递上漱口的水液。

吴邪洗漱完毕,终于清醒了。

他问:“族长呢?”

女人道:“长老们回来了,今天族长会很忙,你就不要等他了。”

吴邪点点头,想起昨天“送”给云彩的王盟,打算回院看看。女人也不留他,确定他穿得保暖,就送他出去。

吴邪才走到院门口,就听见王盟告饶的声音。

“两位姐姐,不能再多加了,我撑不住了。”

吴邪进去一瞧,王盟头顶一摞碗耍杂技,云彩正踩着小板凳往上一个个叠着,面前还有个穿红衣的姑娘咯咯地笑,声音银铃般动人,吴邪一听就想起来了。

“霍秀秀。”他喊她。

红衣姑娘闻声转头,喜出望外:“吴邪大哥。”

云彩也放掉王盟,上来接自己的少爷。

可怜王盟头顶一摞碗,走不是,碰不是,紧张兮兮地保持平衡。

吴邪看他可怜,说:“先帮他拿下来吧。”

云彩这才帮王盟解了围。

“少爷……”王盟委委屈屈地诉苦,“你再不回来,我就给她们拆成骨头了。”

“那好啊。”吴邪说,“耳根清净。”

王盟瘪了嘴巴。

秀秀便说:“我一大早就来找你,云彩说你不在,我就知道你昨晚住张家族长那儿了。”

吴邪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特地来找我?”

秀秀说:“我和小花都要回来,你怎么能不回呢。”

吴邪懂了。

秀秀又说:“他原本和红爷一道来,可是红爷有了其他行程,就把他丢在张大佛爷的军营里,这会应该在路上,送什么好东西来吧。”

吴邪心想张启山的东西早送给小哥了,一半还在我手上,难道还有其他东西要送不成。又听霍秀秀说:“我们快点走吧,赶不上中午的家宴可要挨骂了。“

吴邪还不清楚什么事儿,听她一说家宴又吓到,这才明白方才那女人仔细装扮他的用意,当下也不敢延迟,和霍秀秀一路往正院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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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家宴,不过张家本家比较亲厚的几位亲戚,算不得正式,却也不能敷衍。霍秀秀是外戚中比较特别的一位,吴邪则从小在张起灵身边长大,所以也少不了他们的份。

霍秀秀拉着吴邪一路小跑,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开宴前赶到。刚刚进门,张家一位老人冷哼了声:“跑什么,这么没规矩。“

另一位女人道:“你们年轻人做事,毛毛躁躁的可不好。”她有意无意瞟了眼霍秀秀拉着吴邪的手。

霍秀秀立刻松开手,站在一旁不说话,吴邪也当作没听见。

对面扫来一道尖锐的目光,吴邪抬头,看见张海杏冷着一张脸,满目的不屑和厌恶。

吴邪心中一震,张海杏是张家外族某个偏房生的孩子,以往都未出现在这种场合,今天居然能来,难道张家又生了什么变化?

他正好奇,众人突然肃立,垂着手恭敬地面向主座,吴邪连忙收神。

张起灵正式入席,他说了个“坐”,众人方按照族中排位大小依次入座。吴邪和霍秀秀按身份本该坐后边,挨边缘的地方,但是吴邪身份特别,还是一如往年坐在张起灵旁边,霍秀秀挨着他,不是正式族宴也不过于讲究。

等张起灵说完几句话,众人方开动吃喝。

先前的老人向他敬酒道:“今年的放野收成极佳,全仰赖族长悉心栽培,张家才能如此人丁兴旺。”

女人也道:“远老说的是,虽说族长领导有方,但也要是良驹才能日行千里,我张家人都是万里挑一拔尖儿的。来来,我也敬族长一杯。”

霍秀秀偷偷捏了吴邪一把,吴邪暗暗拍她的手,让她不要介意,那些话他全当没听见,自顾吃喝。

几个老资格和张起灵聊起来。

说的无非放野成绩出色的那几个年轻怎么安排,是不是给些提拔和机会。张家的生意今年又多做了几条线,库收多少。哪哪又发现了大斗,是否安排下去收几样明器。地方势力博弈又归了几处在张家掌控下,上缴收成。军中利益分配,张家人在里头又晋升了几位,等等。

有的消息与其说是透露,不如说是炫耀。毕竟吴邪和霍秀秀在场,一些极为私密的事那些人也不会说,更多像在张起灵面前邀功,再借着话头损外人。

张起灵淡淡听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一盘鱼刺。

“族长,邹县的事起得突然,幸好我们处理即时,没有什么损失。张海客这小子的确能干,光这一趟少说也进账了七十万两,后生可畏呀。”

“是呀,我瞧他像年轻时的启山,好好栽培起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族长您看是不是干脆把鲁地的事儿都交给他办?”

吴邪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海杏今天能出席了,她就是张海客的妹妹,看来他们兄妹遇到了愿意提携的族内长辈。

一个接一个唱双簧,这戏演得可真好啊。

吴邪在心底冷笑,可惜他们和张起灵相处了大半辈子,丝毫没明白他们这位族长最不喜人在他面前玩手段,这套早该过时了。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果然,张起灵半晌没说话,手上不紧不慢动着筷子,像在思考刚才的话,又像压根不着意。

那两个唱双簧的白了脸,大气不敢喘,喉咙突突地像是要咔嗓子眼。

吴邪正觉得好笑,抽动了嘴角,就见张起灵抬眼看他,他立刻把嘴角放平,移走目光盯着饭碗,不敢再造次。

张起灵手中筷子一紧,熟练地将去骨的鱼肉褪下大半,夹进了吴邪的碗里,这事做得再自然不过,就像往常吃饭时他替吴邪布菜。但在这个场合,他亲自挑了鱼骨,将置于面前的这盘头菜半数夹给吴邪,显然太过亲昵,更是不合常理。

同席众人都愣了,吴邪也怔住,霍秀秀看看吴邪,又看看张起灵,意识到自己唐突又收回了视线。

张起灵淡淡道:“先这样去办。”

那两位这才反应过来,族长这是应了,连忙堆起笑脸恭维起来,众人继续吃喝,心照不宣地将方才那幕忽略去。

4.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放在吴邪和张家兄妹身上还轻了。霍秀秀说,你们哪里是冤家,根本就是命中相克!吴邪不置可否,张海客怎么看待他不得而知,张海杏却是处处与他作对,从见面第一天起就对他恨之入骨。

仔细想来,当年不过是年幼的张海杏被一位婶子带进来,遇到年幼的吴邪,两人争一块桂花糕,那婶子知道吴邪是张起灵养的孩子,就将桂花糕给了吴邪,张海杏当时气白了小脸,哭得雷声震天。那婶子不耐烦了,便打了她两下,骂道:“也不看你老娘子什么身份,往大院里作威风!若不是看在你那尚有几分孝心的哥哥面上,姑奶奶才懒得带你见世面,疯妮子真不识好歹。”

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本该不明那些话的意思,但张海杏怕是从小尝惯了人情冷暖,那些话她竟一字不漏记了下来。也从那天初见面开始,她恨上了吴邪,这么多年来更是恨之入骨。

长成后吴邪第一次见到张海杏是在公学堂,那妮子教唆了几个爱奉承她的张家子弟对吴邪使绊子,吴邪吃了暗亏,被泼得一身水淋淋,当时他还小自尊心又强,只以为学堂中的张家子弟不喜欢他姓吴,这种被人欺负的丢脸事更不想让人知道,晚上特地清理干净才去见的张起灵,不料张起灵只看了他一眼,就问他怎么回事。吴邪最不敢对张起灵撒谎,虽然面皮薄,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张起灵听了,也没说什么。

后来吴邪以退为进,小忍不动,学堂中针对他的人渐渐觉得无趣,只那几个想讨好张海杏的子侄辈依旧捉弄吴邪,有时玩闹过头,吴邪也是咬牙忍下,不声张,不闹架。那天后张起灵没再问过,他也就不再提,处处退避,只以学业为重。

学堂中的孩子总会将新鲜事和房里的大人们说,小孩子们不明就里,大人们心里可明镜似的,传来传去,那几家欺负吴邪的孩子的长辈听见了,好一顿惊吓,立刻把自家的熊孩子叫回来一顿臭骂,问清前因后果,知道是张海杏那丫头搞的事,几房联名要求把作乱祸事的人踢出公学堂,面上也算帮自家娃撇清干系了。

原本按理,事情到不了这个地步,然而,张起灵活到现在这年纪统共就养了这一个孩子,就算他姓吴不姓张,那也是族长从小养到大,捧在手心上疼的,别说平日里大家看不见,谁能忘了当年那件事呢?

那时也是入秋不久,张家生意上出了大纰漏,严重得传到张起灵这里,不得已开了临议族会,一直折腾到深更。面对张起灵面色凝重只待问责的态度,合族长老们大气不敢喘,这恰如山雨欲来之兆,刮了大半夜的穿堂风,个个叫苦不迭,也只得吊着惺忪睡眼强打精神,生怕一点动静就要回张家族置的外乡田庄颐养天年了。结果一个踏着小拖鞋的奶娃娃跑进来,一头扎进张起灵的怀里,奶声奶气地抱怨:“小哥还不睡觉……”

在场的人全赶跑了瞌睡虫,半数惊得说不出话,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刻跳起来厉声道:“这谁家的孩子,快抱走!”

谁知张起灵抱起了那个孩子,淡淡瞟了他们一眼,也不管那几个当下腿软瘫坐,只语调平淡地对孩子说:“如果你怕得睡不着,明天起一个人睡,什么时候不怕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孩子给他吓着,话也说不出,委屈地红着眼眶。张起灵也不管,轻轻紧了紧孩子身上的衣服,交给低头进来的奶娘带出去。

这件事第二日传遍了合族,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起灵对人对事极为严苛,但如此上心的孩子,怕就只有那一个了。在场的人事后才想起来几年前的确听说有个九门里不知哪家的孩子被送来了,只是没想过张起灵竟然亲自养着,连当年的张启山也不过得他一年数次的私下授业,在族中就已声名日俱。

张家人不禁稀奇这个孩子有什么天资,竟然能让族长亲自抚养,但那孩子平日都养在族长居所的隔院,从来不见外人,日子久了大伙的震惊也渐渐消退,只余好奇和观望。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吴邪进公学堂是按张家子弟的惯例,刚进不久就出了这个事,谁都怕影响到自己这一房的前程,是谓“枪打出头鸟”,保不准牵连上,那可就冤枉大了。反观张海杏本就是分家外族的孩子,生母又是个偏房,小小年纪就懂得利用美色做些不正之事,自然令人看轻了去。于是整件事以张海杏被赶出公学堂告终,这却成了张家族史上第一个被赶出公学堂的案子,张海杏虽为自作孽,但她和吴邪的仇简直不共戴天,此次事件她在分家里颜面扫地,受尽了冷言冷语,一度还影响到其兄张海客的名声。一直到她外野拔得头筹,才终于扬眉翻身,敢出来见人了。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吴邪对张海杏的仇恨始终知其意不解其味,平素能避则避,也是无有化解之法。

霍秀秀倒劝他说:“这个女人迟早会坏你大事,你别指望化解什么仇恨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防备她为上。”

吴邪思忖道:“可我和她毕竟没什么交情,也犯不着特别去注意她吧。”

霍秀秀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你太天真了,我前头还想劝你先下手为强呢。你看今天家宴,不过一件小事,她就能当你又和她们兄妹过不去,直接记上你一笔。“

吴邪苦笑,家宴散后他和秀秀刚出外院,就碰上故意来找茬的张海杏,牙尖嘴利的秀秀把人呛回去,拉着吴邪就走,一进屋子便让吴邪交待和张海杏的恩怨。这趟下来,他终究还是连累了旁人。

霍秀秀继续说:“你现在是和她没什么交情,可是将来若有什么牵扯上,她准会把你啃成骨头。这样一个明面上的敌人送到眼前,你竟然还能无动于衷,那也太太太笨了。”

吴邪沉默了片刻,道:“那……如果是你和小花会怎么办?”

霍秀秀冷笑:“如果是我,她现在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看吴邪一脸惊讶,说:“最毒妇人心,你听过没?我也是女人,最知道女人的仇恨可以深刻到什么地步,相信我,吴邪哥哥,你情愿上战场对抗一千个士兵,也不想和一个对你恨之入骨的疯狂女人纠缠,她会让你下半辈子都噩梦连连。遇到这种极端的人,让她消失就是最好的方法。”

吴邪感到十分压抑,又问:“那小花也会这样做?”

霍秀秀摇头:“小花才不会像我这么简单。他会留意对方一举一动,把那个人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然后在她以为自己要成功的时候,将她实施的计划摧毁,甚至让她反噬自身。”

吴邪笑出声:“你说的小花跟活神仙一样。”

霍秀秀不同意:“我才不是瞎说,小花哥哥有这个本事,不行……今天的事我得让他知道,你既然被盯上了,我也得罪她了,我们三个也算集体落了水……”

“等等。”吴邪打断他,“最多我们俩惹的事,何必脱小花下水,他又没得罪张海杏。”

霍秀秀说:“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我们关系要好,在对方眼里就是一个阵营的。”

吴邪失笑:“你这也太极端了。“

“本来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就是互相笼络才成的人脉,凡事都有立场,不是偏这边就是偏那边,要不你说说,如果我和小花被人欺负了,你会站哪边?“

“当然是你们……”吴邪很快会意,只好叹气,“好吧,你说对了。“

霍秀秀得意一笑。

吴邪有意挫她锐气,故意问道:“那你再说,如果族长碰到这件事,他会怎么做?“

霍秀秀愣了,反常地静下来,微蹙秀眉,面上几分不安。

“怎么了?“

她抬眼看吴邪,欲言又止,咬了咬檀红的唇,终于还是开口道:“如果是族长,他什么都不会做……但他会让你以为,他什么都做了。“

吴邪皱起了眉头。

霍秀秀说:“就是……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结果某一天你突然发现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还把你害怕的事一件件都做了,你只剩万劫不复。或者,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但你会觉得他什么都知道,还安排了好多你害怕的事在等着你,你就一直害怕着,害怕着……然后,你就疯了。“

吴邪怔怔看着霍秀秀,她潦草地说完,双手绞着一方帕子,神色小心又紧张,似乎她说了非常害怕的事。

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霍秀秀忽闪的双眼中,局促的神情里,微微颤动的双肩上,缓缓流进了吴邪的身体,顺着他的心脉血液流淌过四肢百骸,最后深深印刻在了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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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风紧过一阵接一阵,窗体轻轻震动,引了细细簌簌的响声。

吴邪盯着手里的书,蝌蚪大的印字在眼前慢慢不清晰了,飘糊成扭曲的活体,他逐渐神游太空,许久不曾翻过一页。

旁边泡茶的云彩偷偷瞧了他的神色,转头拍王盟,悄声问:“少爷怎么了?”

王盟耸耸肩,意思他也不清楚。

云彩捧着茶盅到吴邪桌前“咔噌”一放,故意整出动静,吴邪浑身一激灵,像给人打醒了一样。

“少爷,喝茶。”云彩抽抽面皮,扯个面具一样的假笑。

“哦,谢谢。”吴邪放下书,端起茶掩饰自己的失态,砸吧砸吧嘴,“嗯,这白芽尖子不错。”

云彩忍不住道:“我的少爷,这哪里是白芽奇兰,你到底怎么了?”

吴邪一愣,再细尝一口,果然是武夷岩。他面上尴尬,就摇摇头:“哎,我看书看昏头了罢。”

云彩还要再问,王盟挤兑了她一下,朝吴邪道:“是是,少爷看一早上了,头昏脑胀的,要不歇歇?”说完讨好般看云彩,“姐姐不是说,昨天族长差人送了不少零嘴小点,快拿出来让少爷尝尝。”

云彩知晓他的意思,却故意道:“有的人没心没肺的,喂了也白喂。”说完还是径自去整茶点。

吴邪摸摸鼻子,叹王盟:“你小子倒机灵,没白带你过来。”

王盟狗腿状:“少爷你人这么好,我能不为你着想吗?”他顿了顿,又再试探道,“这几天你心事重重的,房里的大家都很不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吴邪再喝口茶,却是闷声不吭,王盟便识趣地不再提。

那日霍秀秀一席话令吴邪上了心,这几天都在想着自己的事。他回吴家的时候,二叔便对他和盘托出当年送他去张家的不得已,口吻里满是怨怼。三叔则对他破口大骂张家当年趁火打劫,为吴邪这些年受的苦报不平。吴邪心中波澜,面上却一言不驳,旁敲侧击细细问了当时的情况,二叔那里警觉地回了句“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三叔那张没阀门的嘴,将一切前因后果都说得明明白白。

当年吴邪的爷爷死的突然,吴邪的父亲也去的突然,两人都没等到吴邪出生,也正是他们的死讯让吴邪的娘动了胎气,被迫早产,不能固元回气,吴邪出生几日后便撒手人寰。短短时间家族巨变,二叔和三叔撑着局面已经十分艰难,根本无暇顾及他,就是这个时候张家来了书令,要接吴邪过去。

这事儿在吴邪眼里倒不奇怪,既然张起灵和他爷爷是至交,那他开口接自己回张家,远离吴家分崩离析的局面,实则也是为吴家好,俨然是保本家长房单血脉的意思,何况,那时候情况严苛,二叔和三叔的确艰难且分身乏术,他不明白为何到二叔三叔口里竟然成了张家趁火打劫呢?

吴邪倒没将意思说太明白,只是折中了一下,绕个弯子问三叔。吴三省就摇头说他不接触其中深坑不知道,虽说当时有保吴家本族血脉的意思,可后来吴家稳下局面,再三去张家讨要子嗣为何不给?那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趁机把吴家的子孙培养上去,记着张家的恩情,日后就不会和张家作对。三叔神色复杂地对他说:“三叔这么多年没见你,今天发现你纯善了点,人又天真,千万别被这么多年张家的恩惠给骗了。”

吴邪作若有所思状缓缓点头,也就不再多话。

虽说有这样的想头,吴邪到底也没对张起灵起异心,他是被这人从小养到大的,那人的性情自己一清二楚,如果对他不好,直接丢给外房偏房养不就完了,何必自己带到大,也是他在张家从小到大顺风顺水,除了张海杏那个破事没遇到挫折,自然不觉得张家多么亏待他,二叔和三叔再咬牙切齿,他也不能感同身受。

然而,一切事却在那天家宴里不同了。

他知道自己树大招风,平时都很小心做派,就连张起灵吩咐他不能摘的玉环,他也严严实实捂进了内袖,叫人看不见。他想那人应该知道他小心谨慎,因为这就是那人从小教导他的,要心细、要耐性、要谨慎、要洞察、要沉得住气。

就因为如此,他完全不能理解当天张起灵做的事。

张起灵难道不认为那一手,简直就将吴邪直接推到了正面交锋的境地?他就像个活靶子,被竖在了支持张海客的那派人跟前,此后万千针对,明刀暗枪,他可算和张家扯不清了,但说到底,这些可是张家的内事,吴邪已经回了吴家,从他回吴家恢复长孙长房的身份开始,他就应该和张家内事撇清了,也构不成张家人的威胁。

现在可好,张起灵多此一举,吴邪又被卷了进去。那天在场诸人的样子,张海杏事后的针对,都让吴邪暗暗心惊,霍秀秀看出来的事,他自己也预料了。张海客就算在张家得势,也不见得能动他一根毫毛。但是出了张家呢?他身为吴家子嗣,长房嫡孙,平白给自己树立这么大一个敌人,万一牵连整个吴家,他可真是罪孽深重。

心中梗着这个事,吴邪一直闷闷不乐,刚好这几日张起灵忙碌,也没有管他,吴邪索性不去搭理外面的事,只要静静呆过除夕,就可以回吴家去了。他也不敢去问张起灵,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问,不懂不能装懂,但现在吴邪对张起灵的行为不谅解,又让霍秀秀一番话说得怀疑起来,如果直接去问,肯定会被察觉出真正的想法,这点吴邪依然颇为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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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盟看吴邪半晌不说话,似在思量,便觉得不好在场,寻了个借口去帮云彩了。

一日过了泰半,外头突然有了响动。
王盟闻风出去,就见一位院里的丫鬟带了个男人进来,正和两个姐妹窃窃私语,神色也是慌张。
王盟认出跟在她身后局促不安的男人,竟是吴邪店头里的掌柜吴忠。他赶忙告诉了云彩。
云彩一听便慌了。
吴邪的院子离他们族长的仅一墙之隔,这地界在往日都不敢让人进,丫鬟私自带人进院本就犯了规矩,让人知道了,合着院里的都逃不过处置。当下云彩就将那人带去了偏屋,下令众人三缄其口,自己带王盟进屋向吴邪禀报。
吴邪跟去了偏屋,吴忠一见到他,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小佛爷,我们出大祸了。”说着两行老泪滚将而下,吴邪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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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云彩和王盟将偏屋门窗关好,二人都退了出去。
吴邪拉起吴忠,要他别声张,问道:“怎么回事,吴忠你慢慢说。”
吴忠唉声叹气:“小佛爷,我们之前的帐子出了问题,现下可出大祸了。“
他将前因后果同吴邪说了一番。


这个吴忠跟随二爷多年,为人稳妥忠厚,心细尽职,二爷便分他一些零散盘口单管着,后来做大了,三爷收了去,变成三爷盘口的一个零点,这便有了不同。三爷管的铺头大,碎子多,人脉又复杂,吴忠随铺,难免收了三爷的人进来,这里头的门道便不细说了。这些事都发生在吴邪回吴家以前。吴邪一回来,吴忠管的几家店就拨给了吴邪,明面上是归少爷管,实际也有让吴邪练练手的意思,若管得好自然妙,若是生疏也有吴忠照看。

吴邪接下盘子的时候便一一问过店内的人,个中关系心里有数,因此店铺的事也放心继续交给吴忠,一切从旧。这回的事出在一个盘货的人身上,此人姓邓,邓阿虎,是三爷铺头过来的人,在大铺有不少关系。吴忠看他好用,就留下人来补了这个口。上个月查账的吕管事家中老婆急产告假,就让别个分铺的朱管事来复账,朱管事对了两天两夜,发现帐数不对,偷偷告诉吴忠,仔细一查竟然少了一批货物!吴忠忙去找邓阿虎,谁知人也找不着了,撬开他的房门搜了一通,竟是不见踪影!吴忠心中一紧,立刻差人去找吕管事,也是人去楼空,街坊里一打听,他媳妇月前就跑了,哪来的红事。这盘货的和管事同时失踪,吴忠便知道出大事了,他当下稳住朱管事,连夜就赶来张家问吴邪拿主意。

吴邪听完,已然握了一手汗,他还是先问:“缺了多少?“
“三件古器,加起来百万的银子,我的小佛爷,这可怎么办好!“
吴邪听完,心陡然一沉,遍体通寒到谷底,百万的银子,天大的一笔数目,几乎赶上一个旺铺两季的收成!再过几天就要上报,他简直是已到了绝路。
吴忠哽咽拭泪:“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出了这等事,我实在没有面目去见二爷。”
“吴忠你先别慌,这事情你都和谁说过?”吴邪勉强定神,连忙安慰这个快要崩溃的掌柜。
吴忠说:“除了我,只有朱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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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又问:“你带账来了吗?“

吴忠点点头,从怀中掏出账目递给他。

吴邪收了册,就细细嘱咐他:“这件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你今天就回去,务必牢牢盯住朱管事,就对他说你已经找到了我,我这有办法筹银子先填进去,大概要两日,让他一同帮手,事后我必然会给他好处。“

吴忠一怔:“少爷,你真的能筹到这么多银子?这可不是一两万,几十万,这可是一百万啊!”

吴邪敷衍他:“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什么都不要多问。待会我让一个丫鬟带你从边门悄悄出去,不要声张,遇见任何人都不要说话。“

吴忠还是担忧地看着他,却见吴邪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吴忠便放下心来。

送走吴忠,吴邪终于感到手脚发软,直接瘫在了位上。

他连忙抓出账本复查,越看越是心惊,哪里只有三件古器,这零零碎碎丢的东西,加起来才到百万,姓邓的仗着盘货的便利,每回只取一两样,因他是三叔大铺过来的人,才没人敢怀疑。半年前吴邪接手店铺,他大概料到会严盘一次,担心事体败露便逃走了。其中吕管事也收了不少好处,二人同谋合流,自然不愿独自担责。

吴邪狠狠将账本摔上书桌,早已急怒攻心。他没人力去抓出这俩已逃去天南地北的人,刚接铺子半年便出了这等大事,三叔那里不好交待,揭发了事也损他颜面,本来就对二叔和三叔力挺吴邪心生不满的族内众人必会借此生事……吴邪越想脸越白,手脚都感到冰冷。

他脑中火烧一片,灼原般的疼,脑子却是转得飞快,第一个就想告诉张起灵,又猛地打消了念头,这个事捅开了吴家必有乱事,祸头还是自己,如果……如果之前想的是对的……

吴邪怔怔发呆,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里骂道:笨蛋,小哥从来都是护我的,肯定会帮我想到好办法!

……偏偏家宴上一出挥之不去,脑中几个来回,硬是没能说服自己。

吴邪气馁了,他不是不愿意,然已如惊弓之鸟,实在不敢轻下断言。回吴家短短半年所见所闻,他比在张家的时候变得更多。

如果万事都找小哥,那自己活这么大又有什么用处呢?

心中寻了理由,吴邪想的越发深了。

是否离了张起灵,自己就什么都办不成,做不了?像以前张家人轻视他那样,吴家人也认为他一无是处,不过是张起灵养的一条狗?

吴邪冷着脸出神,目光渐显锐利,一股隐隐不甘的郁气在眼中凝结,深沉地化不开,和他平日和善温润的样子相去甚远。王盟进来喊他,被他吓了一跳。

“少爷,你怎么了?“

吴邪被他惊醒,定了定神,说:“走,跟我去暖冬阁,找霍家大小姐。“

王盟连忙出去吩咐。

吴邪随手将账册压在一叠书下,匆忙出去了。

他带王盟到暖冬阁,递上句话,里头热切地请他进去坐,那是霍秀秀的小姨妈,张家一位少奶奶住的地方,她年轻便守寡,有个才半点大的女娃子名唤张宜君。丈夫生前薄积功业,死后归葬张家祖陵,她也因此小有地位,霍秀秀小时候和她亲厚,她嫁人后也常来作客,自她丧夫后来得就更勤了。

吴邪进了暖冬阁,竟然不见霍秀秀,一问之下,才知几个张家子弟请霍秀秀出去冬猎,小妮子大清早就出门了。吴邪不便久留,便离开了。暖冬阁外他心急如焚,想着是否去找解语花帮忙,又想解语花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几日内筹得百万银两。他心事重重地走回院,也不肯乘轿,王盟跟在他身后瑟瑟发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忐忑。

吴邪回到院中,忽见一片静悄悄,似乎人都不见了。他瞬间以为吴忠被人发现,连累丫鬟们被管房奶奶抓去问话,当下急得进了房间,大喊:“云彩,云彩!“

他冲进书房,愣住了。

只见张起灵坐在他的位置上,手里正翻着那本账册,而云彩低着头候在帘处,半声不敢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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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吴邪一时不能反应,杵在原地,一双眼睛扫到那本账册,又是心慌又是忐忑。

张起灵合上本,对云彩淡淡吩咐了句:“下去。”

云彩低着头,轻手轻脚关上门,退得悄无声息。

门合上的瞬间,吴邪立刻一个箭步冲到张起灵面前,伸手就要夺账册,着急的模样什么都顾不上。

张起灵手一偏,轻手按住了他,淡淡说:“事情我听说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吴邪愁得心急火燎,听见张起灵的问话,忽然感到一股不被看好的挫败,登时没管住自己的嘴,顶了一句:“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张起灵微微一僵,很快恢复了平静,眼睛深沉又透彻地盯着吴邪。

吴邪也察觉出自己过头,不敢再造次,收回手傻站着,面上却是倔强过头的悲愤。他头一次在吴家办事就捅下天大的篓子,还让张起灵知道了,面子里子都挂不住,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偏偏传得越快。说到底这里是张家,有什么事能躲得过张起灵的眼睛。

张起灵静静看了吴邪一会,心中便有数了。

他站起身,把账册放上桌,对吴邪道:“你想清楚了,需要帮忙,再过院来见我。”他伸手在吴邪肩上按了按,又摸过他的脸,擦去了方才路上一点飞溅雪沫留下的水渍。

吴邪感到那只手抚过脸颊的温度,一晃眼,张起灵抽回手,转头出了屋。

吴邪盯着桌上的账本,仿佛烧痛了他的眼。

一直到晚上,吴邪都坐在书房里闷闷不乐,身边王盟的呱噪声绕之不去。

“少爷,那个年轻的人真的是张家族长吗?他跟你差不多吧,你们是不是在忽悠我啊。”王盟蹿来蹿去,一会骚扰云彩,一会折磨吴邪,两人都默契十足不理会他。

吴邪是为了铺子的窟窿心烦,云彩是对吴邪存了气。她一贯站在张起灵那边,这么多年下来从没见过一个人敢把张家族长往外赶,吴邪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晌午这一幕把合屋所有人看得心惊肉跳,就见屋里传来吴邪略大的声音,不过一会,张起灵就自己出来,直接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问是不是少爷把族长赶回去的,这简直匪夷所思,真不知又该怎么说。

云彩恨恨地看了吴邪一眼,烦了王盟般说:“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去,我有话和少爷说。”

云彩是屋里的老大,王盟不敢惹,只好灰溜溜地跑走,去找相熟的丫鬟们打听消息去。

云彩就对吴邪说:“少爷,你究竟吃错什么药了,把族长往外面赶?他老人家那么多事情要忙,一听见你这里出事了,第一个想到过来帮你,你怎么能这样不知好歹呢?!”

吴邪猛地抬起头,问云彩:“我和吴忠的对话你听到了?”

云彩目瞪口呆,立刻跳脚:“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族长来找你就说你这里出事了……我的天!少爷,你究竟怎么了!谁在你那里嚼了不该嚼的舌根,你竟然怀疑起我来了?你是不是也在怀疑族长!?”

一句话把吴邪说愣了,云彩继续不管不顾:“少爷你变了,你以前可好了,对我们也好,为什么你去了一趟外面半年不回来,立刻就变了,对族长也不像以前那样,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吴邪沉默不语,心中却是极其震撼,耳畔云彩的声音依旧在响:“你以前有什么事都会找族长的,现在出事了就去找霍大小姐,少爷,你不在的时候族长那头一直有吩咐,要把所有东西都像你还在的那样去置办,我们都不敢偷懒,合着节令,该换的换,该添的添,哪怕有些东西你压根没用过,我们也得办,就等着你回来的时候能合适,能舒服……少爷,你怎么能像变了个人似的,把我们统统都当外人呢!”

吴邪立刻辩驳了一句:“我没拿你们当外人。”

“你有,你就有。”云彩不买账,“一个吴忠进来了,你着急得什么似的,你还跟族长吵架,你以前从来不跟族长吵架的。”

吴邪哭笑不得:“我哪敢跟他吵。”心中补一句,要吵也要吵得起来啊。

只要张起灵皱一皱眉头,哪里有他说话的余地。

“那你拿族长撒什么气。”云彩理直气壮,“你这样做,族长该有多伤心。”

吴邪怔怔地拿“伤心”和“张起灵”划了半天对不上等号,但他也明白,云彩说的大多是对的。他的确是因为这件不顺的事,对张起灵发了脾气,也因为这些过于巧合的事,怀疑了云彩私下通风报信。

他究竟是怎么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吴邪只好叹口气:“你让我想想……”他不愿再说,今日一趟下来,终究是忙过混乱,心累难堪。又或者张起灵那句“需要帮忙再过院来”像颗定心丸让他安稳了,疲惫才逮着机会涌上来。

这样一想,自己似乎更混账了。一面怀疑那个人,一面又因他倍感安心。

吴邪想来想去,早已走投无路,只盼绝地逢生。他起身对云彩说:“今晚我不过来。”云彩会意,帮他收拾了一番,吴邪拿好账册过院去见张起灵。

他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和张起灵说,却明白有些事必须面对。

吴邪怀着提刀砍头的心进了张起灵的院子,见到那人也不敢再忘了恭敬,手里攥着账册乖巧地站一旁。

张起灵放下手中的笔,看他一眼,淡淡道:“别装,有什么就问。”

吴邪讨了个没趣,看张起灵的样子,并不像真生他的气,就横了胆子说:“小哥,你别生气,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张起灵没说话,倒像在听,吴邪就咬了牙,想继续说下去,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当年为什么不让吴家把我领回去?”

话刚落,他自己也愣了,其实他想问的并非这趟陈年旧事,却未想心中记挂的始终一道迈不过的槛。

张起灵静静看向他,看得吴邪目光闪烁,面上尴尬,方才说:“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站起身走到吴邪跟前:“你想问我是不是拿你算计吴家。”他说得稀松平常,听在吴邪耳里,轰鸣过后只剩哑语。他没想过张起灵会这样直截了当戳破了。

他也不再避讳,点点头:“我不懂,你知道我和他们不和,为什么还要在家宴上推我出去?”

张起灵说:“你真这样想?”

吴邪一脸迷惑,他想不透这里有什么关节:“……不是吗,小哥你教过我凡事要三思后动,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其实,只要你说一声,我当然会无条件认同。小哥,你是不是……不大信任我?”

吴邪也不知自己怎么冒出了这么个想法,随即看到张起灵的神色,立刻闭嘴了。

张起灵面色毫无波澜,但吴邪和他自幼相处,已感到他情绪的波动。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理应遭到呵斥,可是张起灵仍然没说话。

他绕过了这件事,没有承认,没有否认,却问了吴邪一个问题:“你应该先问自己,你在乎的是谁的信任。”

吴邪一下懵了。

张起灵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说:“帐子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吴邪还在回味张起灵的话,猛然被直击原题,面色不由发白。

索性张起灵并未为难他,简洁地提醒:“抓人,补缺,你直说吧。”

他这样干脆,吴邪更茫然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解决问题,张起灵向来不含糊,尤其对他的事上。虽然大多时候会让吴邪吃点苦头去学会长个记性,大难临头却永远替他挡灾消难。以前如此,现在依旧。吴邪却不如以往那样干脆了,接受了等同不中用,还是其他什么,现在想起来,他明明走投无路,却还在固执地钻牛角尖。许多事儿扎根脑里想不明白,理不清一个头绪。无数碎片不能组合成一个真相,看似严重,仔细深究他压根不想弄明白任何一个。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才会变得被动又诸多借口。

张起灵看了吴邪许久,久到他终于反常的叹了口气,对吴邪说:“把那两人抓回来,再补齐缺口。你先拿账回去交待,都结束了就回来,听懂了?”

吴邪愣着点了点头,张起灵给他安排的事从来滴水不漏。

张起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吴邪,不要用眼睛看,也不要用耳朵听。用你的心和直觉去判断。你记着一句话,我曾经和你爷爷说过:人心比鬼神更可怕。”

吴邪茫然地看向他,似懂非懂。

张起灵淡淡道:“你要懂得回家。”

他的目光淡然,那样淡然悠远的眼睛里透着浮生时迁,红尘游外。这是一种阅遍众生的智慧,恰似月华洗练,坚定而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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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吴邪回屋时已近深夜,云彩迷着眼掌灯起身,看到他吓了一跳。吴邪要她别声张,径自回房坐下,细想着方才张起灵说过的话,云彩不愿唤醒其他丫头,自己出去打热水,准备给吴邪洗漱休息。

以前吴邪过主院,从来没有这样深夜了回来,总是歇在族长那。云彩心中六神无主,十分担心是否族长生气了,还是少爷又出毛病,总之两个是不想安好就对。她想着有的没的,冷不防吴邪对她说明天要回吴家,让她准备一下。

云彩手中的水勺生生掉落,一点泪涌出来,瞬间便泣不成声:“少爷,你真的和族长闹别扭了,他要赶你去吴家吗?”

吴邪愣了,还没反应过来,云彩抹了泪,神色严肃地说:“不行,少爷你必须和族长道歉,一定要让族长原谅你!”

吴邪终于听明白了,顿时哭笑不得:“小丫头,你想什么呢。我回吴家办要紧的事,结束了就回来。”

云彩怔怔地:“不是要你走人吗?还会回来吗?”

吴邪点点头:“我没和他吵架,就是去请他帮忙,你不是说……我以前出了什么事都找他帮忙吗。”

云彩“嗯”了声,脸上还是疑惑,看上去不大相信。

吴邪便催她去睡,自己随意捣腾了会,也吹灯睡下。他躺在床上,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脑中想着张起灵对他说过的话。

人心比鬼神更可怕。

他知道了什么,甚至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和秀秀说的一样,总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但是……为什么说在意谁的信任?

吴邪辗转反侧,丝毫不能明了张起灵话中的深意,甚至对那人隐隐波动的情绪无法理解,唯有一点异样在心底淌过,自己在乎的是张起灵的不信任,还是对张起灵的不信任?吴邪清楚知道,今天和张起灵的对谈他逾越了,从未有过这种时刻,明明隐瞒着,猜忌着,却反过来质疑了对方。像是一次拙劣的试探,而那人洞察如初,却依然隐忍了一切。

吴邪闭上眼,放纵自己沉入睡眠,不愿再想其间的纷纷扰扰。

第二日吴邪起得很早,云彩正帮他收拾回吴家的细软,王盟也忙着准备回程,吴邪便说让王盟留下,自己回去办个事就回来,要不了两天。

王盟一听,登时急了:“少爷,不让我跟着,谁伺候你哪!”

吴邪也不理他,吩咐云彩照办。他其实有了点想法,怕王盟回去后胡言乱语,把看到的事说出去,虽然张起灵的年纪在族里不是秘密,但吴邪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张家住的情况。

最后王盟委委屈屈地留下,云彩虽然不懂吴邪的心思,对他的决定从不曾违抗。

吴邪在回程的途中一直思量整件事该如何交待,是压下去,还是选择报出来。他想了很久,事关三叔的体面,又关乎他的能为,此时声张无疑并不明智,他衡量一二,就暗自做了决定。

吴邪没有回吴家,而是直接赶去了铺头,他将吴忠和朱管事召集一处,仔细询问了这几日的情况,都是混久的老江湖,明白兹事体大,两人也都不曾声张,只说邓阿虎告假外出,吕管事带媳妇回乡。

吴邪又问那日闯门是否惊扰到外间,吴忠回他觉察出不对劲,就不敢往大里整,找的都是老伙计,嘴严实得很,一点风声都没漏。

吴邪又问了一些情况,心中渐渐安定,对二人说已经筹好银子,正在运来的途中。二人听完皆一副绝处逢生悲后大喜的模样,连连称赞吴邪本事,竟能短短两日内筹集巨款。吴邪不愿多谈,又交待朱管事将这笔款项做进帐中,大不了杜撰几个客人,权当将几样古器卖了。朱管事点头处理去。

三人正谈着,就有小伙计来报车马队到了,正是张起灵给吴邪送来的百万两镖银队,还有一封书信,大意是那两个贼人已有下落,不便出手。吴邪看过后收在内怀,心中疑惑了一番,未及细想。

吴邪这次回来匆忙,只说处理点铺子的事,事情解决了,也就不愿久留,他叮嘱了吴忠,又长了个心眼要朱管事留在他铺子里当管事,便出了一封信,差人送去朱管事先前供职的铺头。这一忙碌又到了下午,他请吴忠、朱管事吃饭,安抚过他们,并说二爷那里由他禀报,其余就当没发生过,也千万不可让三爷知晓,免得横生枝节,至于和邓阿虎牵连过的人,须得多加留心,以免重蹈覆辙。吴忠连连应声,对吴邪担保必会找到一位可靠的人盘货,他又感慨了一句:“我吴忠跟随二爷多年,竟然出了掉脑袋的事,想想真是可怕,幸好小佛爷你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避免一场恶祸,来来,我敬小佛爷一杯!”他举杯敬酒,朱管事也跟着喝起来,吴邪看二人再无芥蒂,也便放下心来。

他出了馆子,就看见两名小厮跟了轿过来,是眼熟的吴家内里的人。两名小厮来请吴邪,说是听闻他今天回铺子,二爷三爷专程来找。吴邪皱了皱眉,转头见朱管事噤若寒蝉,一双眼望向吴忠,吴忠对他使了眼神,要他镇定。

吴邪对二人点头,吩咐吴忠和朱管事回铺,自己坐上轿,往吴家大院去了。

轿子抬得并不稳,吴邪想着二叔三叔找他,消息真是一个比一个灵通,那今天一车队的镖,恐怕也知道了,横竖还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百万银两终究过于显目,想无声息地过去真不容易,吴邪感慨了一番,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仔细回想整趟下来顺顺利利,也没有怪异的地方,一时半会参不透,索性不想了。

轿子抬入内院,早有一两名二爷房里的丫鬟伺候着吴邪下轿,他跟随二女进了屋,看见二叔和三叔正在吃酒。

吴邪恭敬地见过礼,二叔便问:“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吴邪说:“铺子里有些事,我赶回来处理了,本想着直接回去。”

二叔说:“什么事这么急,要你回来处理。”

吴邪说:“接一批东西……”他还没说完,眼神瞟到他三叔坐在一旁,眉宇间很是凝肃,一点不像方才同二叔吃酒时该有的轻松样子,话头到了嘴边,半截生生咽下去。

二叔又在问:“什么东西?”

看似无意的问话,吴邪却不敢忽视。他盯着二叔,见他神色从容,但手上的筷子却在一碗碧绿的莴笋中挑着,夹起一点,放掉一点,再夹起一点。如此轻忽三点筷,他立刻明白,二叔醉翁之意不在酒。吴邪在张家呆得久了,唯独看人的招数被张起灵教了七八成,此刻敛下眸光,百般思量都藏进了心里,片刻功夫有了打算。

他复抬眸,脸上神色已是忧愁,重离了席,对着两位叔叔跪下:“吴邪不孝,出了大错,还请叔叔们责罚。”

“你这是干什么!”三叔先来揽他,将他扶回了位置,面上却是急切了,一双眼看看二叔,又看吴邪。

吴邪看向他二叔依然不动声色的脸,说道:“二叔,吴忠连夜跑来找我,说是有个叫邓阿虎的盘货的人中饱私囊,伙同管事的跑了。这一笔横竖也要大银子,我不敢声张,就私自凑齐了补上。原先想着等事情办妥了,再来上报二叔,不想……三叔也在这里。”吴邪复又望向三叔,见他眉头紧皱,却是双眼如常,心中不由更沉了数分。

他三叔道:“竟然有这种事,那个邓阿虎是我这边出去的人,真是养虎为患啊。”

二叔点头道:“老三,你这次做事太不小心,反倒连累了小邪。”

吴邪说:“二叔哪里的话,我既是吴家人便算不得连累,这件事发生在我的铺子里,可恨没有任何办法找出那两个贼人出来,好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三叔哼了一声,道:“这两个混账东西,迟早将他们千刀万剐。”他说着这话,面上明显极其厌恶,发着一股狠劲。

二叔说:“好了,在小邪面前,别说这些话。”说着给吴邪杯中满上酒,“这次就当花钱买教训,你们两个都记好了,家贼难防,下头的关系也给清一清,等过年后再办。”

三叔和吴邪连忙答应,事情便这样过去了。

散席后吴邪说还得回张家,等年后再回来,二叔问了些他在张家的事,吴邪一一回答,还说着急赶回来就没带王盟。二叔责怪他不该鲁莽,身边至少也要个近身的人跟着,吴邪认错说是。仨叔侄又叙了片刻,吴邪直接宿在二叔院里,待明晨再走。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9.

夜深人静,吴邪睁着眼睛,心中却是疼痛至极。

他从未想过,原来整件事的背后竟是这样的布局,若他方才在席上坚持,继续隐瞒事情真相,恐怕此刻的他已经不再被信任了。

他细细回想了整件事,发现遗漏了天大的破绽,那便是,吴忠跟随二叔多年,怎可能在二叔不知情下私自跑来张家寻他,又在事后帮忙隐瞒?如他所说,这掉脑袋的事情,竟然因为他三言两语便同意离开张家,当初就极不寻常,想来应该是二叔事前有吩咐,不管吴邪如何处理,都要吴总见机行事,只应了吴邪的要求,端看后续事态。

如果不是吴邪自幼跟随的那人巨细无靡地教导他,要他学会在人的神情微变中察觉端倪,他也看不出吴三省的不对劲,也不会通过吴二白夹菜的动作知道他在试探自己,也因他面上纯良,又是后辈晚生,且和两人相处过半年,吴二白和吴三省对他的防备并不多,将他轻看了,才由他察觉出破绽。

提到那两个贼人极度厌恶的吴三省,并没有咬牙切齿的急迫,联系到张起灵来函言明两人已有下落,但不便出手,吴邪便明白那两个人十有八九已经在三叔手里了。

他筹齐百万两银子,这件事二叔丝毫没有过问,俨然已明白他的银子从哪里来的,又或者他已达到目的,不愿再深说下去。

吴邪非常清楚,整件事就是一个试探,看他是否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二叔和三叔……根本就不信任自己。

试探的结果应该很满意,但他们肯定料不到,吴邪瞬间搞清楚了整件事。

他此刻心中纠葛反复,来吴家之前张起灵说过的话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浮现在脑海里。

【你应该先问自己,你在乎的是谁的信任。】

他明白,他都明白。

二十载的流失,他早已不被当作吴家人,哪怕他拼命证明自己,寻求着回归。

当二叔和三叔接纳他,愿意站在他这边,帮他抗衡族内元老,吴邪真心感动了,他报以同等的信赖,以吴家长孙的身份去思考,甚至怀疑了自小养大自己的至亲至近的人。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信任。

二叔和三叔眼里的他,或许真是张家派回来的傀儡,他们用他,疑他,试探他,背后的缘由吴邪又怎会不明白?

他们现在知道了,张家愿意为自己付出这样的补救,百万银两,毫不留惜。

他们知道那一个能在张家做主的人对自己有多看重,愿为自己做成此事。

而这都是自己造成的。

吴邪紧紧闭上了眼睛,静夜中的脸色愈发的苍白。

他曾经以为自己回家了,可是现实告诉他,这里终究不是他以为的家。

他想起了张起灵的话,要他懂得回家,可是这个“家”,终究只是错觉而已。

他的家究竟在哪里?

他不是张家人,他也不再是吴家人。

天大地大,竟无一人容身之所,他以真心相待,却换来诸般猜忌,怎能不叫人心寒?

吴邪轻轻叹了口气,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了,他以真心相待,却换来诸般猜忌……

他想起了张起灵波动的情绪,想起了家宴上那人的举止,想起了那声淡如水般平静的“你真这样觉得”……他终于明白了。

吴邪轻抚过腕间一枚润玉无暇,在其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声音清脆通透,像直敲入心底。

同一时刻,张家大院。

正准备就寝的张起灵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动,伴随着他腕间轻轻的震颤。

他微微抬手,眸色淡淡轻敛。

次日清晨,吴邪吃过早餐,和二叔道别,二叔也没再留到,见他闷闷不乐,便劝他事情既已过去,多想无益。

吴邪只说第一次做事,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于心有愧,不敢宽容。

二叔便言:君子有悔。

吴邪谨守,不再多言。

他坐马车回张家,一路上心境几过迁移,同来时不可同日而语。

外面的一草、一木、一石,都让他觉得心清灵明,诸事抛却脑后,如水沉沙,水清石显,见意分明。

然眼中所见,孰真孰幻,耳中所闻,孰是孰非?旁人所见他之呈象,与他之本真相悖何止千里。毫厘之谬,却成另一番光景。

吴邪心中隐隐苦涩,忽然明白了张起灵的话,只是个中酸楚,竟能如此难受。

他不曾像现在这样,殷殷期盼和那人重逢,急于告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以及……欠下的道歉。

他终究是于诸般的事体上亏负了那人,在他拼命自证的这条路上,走得艰难险阻,无往不为,错付信任和渴望回归,令他看不见身后那片天地里留存的温暖。

近身的容易忘记,越是亲近越是不着意,及目的总是在意,越想得到越不能分辨。

他舍近求远了。

吴邪摩挲着玉环,口中无声无息地念着“回家……”“回家……”,神色愈发茫然,犹如失魂的游子,正行往熟悉又陌生的远方。

云彩看见吴邪平色步入,总算放下了心里一颗大石,一日一夜的舟车劳顿,吴邪已是疲乏不堪,他连饭都不想用,直接睡下了事,云彩跟在他身边,犹豫了说:“少爷,族长那边传话,你要是回来了,就……过他那里一趟。”

吴邪顿住,仿佛时间静止般停了许久。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同一条路他走过万遍,都不如现下来得寸步难行。

几次三番停步踌躇,吴邪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但他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去见张起灵。

有些事想明白了,倒真在心上烧了道抹不去的痕。

然而路终究有尽头,吴邪磨磨蹭蹭地到了门边,依然是熟悉的女子替他撩帘,推他入内。吴邪跟在她身后,咬紧了牙,想着横竖都要面对,便不再迟疑。

10.

屋内暖热,便是穿着夏装,也不会让人觉得寒冷。

吴邪心中有事,一路行来早出了一身汗,他不敢像往日那般随便,只好生受着贴身的黏腻,低眉顺眼,头都不敢抬。

张起灵静默看他,也不说话。他似在等吴邪先开口,又像没在等待什么。两人一坐一立,多年来从未有一日如同现下,明明身处一地,却犹如隔着万重山,心离得远了,纵然咫尺也成了天涯。

吴邪心乱如麻,见面前他想过无数次该怎么说,但内心的纠葛恰似长出藤蔓缠绕过呼吸,扎根得极深极重,他有心结,他更怕张起灵有心结。

一路行来,他知晓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对眼前的一切更产生了怀疑,多年来的渴求一朝倾毁,若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周遭的事是否又是真实?坍塌了信仰,从何而生,不信犹如野火燎原,已在顷刻之间将他焚烧殆尽。他不敢开口,怕一语成谶,那他又将何去何从?

反之,若他冤枉了至亲至近的人,对方已从此事起不再信他,那他便如无根浮萍,失却最后一点归依。虽是自作孽不能怨他人,到底会伤心。

吴邪自认需要时间梳理,他虽是个凡事较真的性格,若真让他走到苦海,倒也会死地求生,权当死了心,跨过去又是开阔新天地。可是那人给他自疗的时间太短,他已承受不住另一次打击。

他心中思绪纷乱,更觉此境难熬,一无勇气确认,二无力气承伤,又深知这是他仅剩的机会,既不舍又不敢,连日奔波劳累上头,忽地头晕目眩,微微踉跄了下。

还不及自己稳住身形,就让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似是无奈,又像怜惜。

吴邪对上那人一双幽深的眼睛,一句“小哥……”刚唤出一半,已让人扶着坐下来。

张起灵像是无视了他的惶惑不安,只拿起手中一封密信,递给吴邪。

吴邪抽出来一看,上面极短三个字:吴留人。

他已明白,密信证明了他的猜测,面上更添苍白,丝毫不觉得轻松。

张起灵说:“此事我不好再插手,你也忘了吧。”他极短地停了下,方道,“若是不信也不用再问。”

吴邪猛地抬起头,出口之言带上明显的颤音:“小哥……你是不是不信我了。”

张起灵淡淡道:“我说过,你该先问自己……”他忽然皱起眉,好似想到什么般微微一怔,再看吴邪一脸恐惧,终于明白过来,上前握住那双温湿的手。

“你知道什么了。”张起灵不是在问。

吴邪轻微地点头,他忧心忡忡地看张起灵,说:“我知道……是我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我错了。”他没多说什么,俨然已认定张起灵不信他。

张起灵沉默许久,方说道:“我以为你已疑心了我。”

他见吴邪回来神情恍惚,便料得吴家二位又对他灌输了些许事,之前吴邪因家宴一事已然猜疑过他,此番更令他笃信吴邪对他不再信任,因而误会了去。

吴邪一怔,立刻摇头:“不是,我知道是他们算计了我。”他将吴家发生过的事,以及他怎么看出吴忠之事的异样,吴二白和吴三省的破绽,通通告诉张起灵。

最后,吴邪说:“我知道是我错了,小哥若不再信我也是对的,只不过……”他原想说只不过不知道该如何了,却被一股突来的紧拥之力驱散了后面的话,怔怔看着自己被面前之人抱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喘。

张起灵紧紧抱过吴邪,随即松开,捏了捏他的肩膀,极淡的眸中只有一丝情绪,于鲜少表露的人已属失态。

“我永远不会不信你。”张起灵轻声说。

吴邪看着他,视野渐渐模糊,他伸手遮住眼睛,偏开了头,水痕瞬间涌出来,打湿他的手缝。他深深呼吸,感觉心里更深地痛。那人只一言不发地揽过他,将他摁在肩上,温柔地摩挲他的后颈。

吴邪听见一个很淡又很柔软的声音,带来久违的安全感在耳畔响起。

那声音说:“我在。”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吴邪累了,他靠在张起灵的肩头,单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张起灵脱去他的衣衫,绞了布给他一点点抹身子,吴邪赖在他身上,就是不肯拿开手。

张起灵沉声说:“你小时候哭过多少回,我又不是没见过。”

吴邪摇头,嗫声道:“不一样。”

张起灵想掰他的手,吴邪立刻捂着眼睛往对方肩窝钻。其实,若是真心想掰开,吴邪是一点反抗都不能。他今晚铁了心耍赖到底,看在张起灵眼里和小时候撒娇没俩样。只不过当时张起灵不想太娇惯他,多少会管教他直至收敛,但今晚……也只得叹口气,抬起他空余的手臂细细抹过,其余由他去了。吴邪也不敢多任性,换只手捂住眼睛,还是乖乖把另一条手臂递给张起灵细细抹过。

张起灵起身,丢给他一套前阵子量身做的西式睡衣,虽然房内温暖,吴邪也不能光着膀子睡,怕会着凉。吴邪背过去乖乖换好,头一歪扑进枕头里,连脸都不露。张起灵本想再给他抹脸,见他这个样子,只得作罢,吹熄了灯在吴邪身边躺下。

灯刚灭,吴邪就翻个身子,依偎过来,抱着张起灵的腰。

张起灵顺势揽过他的肩,任他靠在自己身上。小时候吴邪怕黑,总会下意识靠过来,张起灵发现了,就将吴邪丢去外间一个人黑漆漆地睡,直到不怕了,再允许回来同寝。那之后吴邪在他床上睡觉,从来规规矩距隔了几寸距离,翻身都不曾碰过他。

想来,他曾如此喜爱吴邪这些分寸,规矩的时候从不逾距,撒娇的时候适可而止,外人说吴邪恃宠而骄,他心如明镜。在张家守了这么长的年岁,看过无数人生老病死,便是现如今,外间白发苍苍处过大半辈子的几位,还不如吴邪懂他一半。他亲自教出来的孩子,他是万分的满意,吴邪聪慧灵敏,深思细量,放眼张家都属万里挑一,然而他却忘了,慧极必伤。这个他教得出色的孩子,性情过于纯善,又因他常年的教导压抑而多虑。张起灵信任吴邪的能力,却不曾想过,教他洞察世事却令他过早看透世事如棋,教他洞悉人心却令他过早看懂人心难测,吴邪所学与他天性相悖,二者碰撞之下竟令他的性子逐渐极端。

吴邪在吴家的半年如何圆融通达韬光养晦,张起灵都知道,他甚至掌握了吴邪的一言一行,从吴邪对内隐忍对外宽容看出其深谋远虑,赞赏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人,虽然并非张启山那般能以威压号令的人才,但不动声色收买人心的功力可与张启山不相伯仲,他合该满意。

——他原本合该满意。

偶然不经意的一些小事,张起灵却察觉吴邪正在逐渐失控。这种经由外界压力和天性挣扎产生的矛盾,仿佛将吴邪的人格生生撕裂,他表面上是广结善缘的吴小佛爷,内里却隐含着自毁般的惊涛骇浪。这样的征兆并不明显,却足以引起张起灵的警惕,吴邪在自身毫无察觉下缓慢地将自己孤立,他急于拥有他人的信任,却又极度敏感他人的信任。

当然,张起灵怎么都想不到,吴邪竟然怀疑了他。

他也永远不会承认,察觉的瞬间从来波澜不惊的心底切实被“痛感”击中。

那一次他真正迷惑了,也许他后悔了,也许他并不觉得那叫后悔。

但他无法否认,那一刻他知道什么叫痛心,更懂了什么叫心疼。

也是那一刻,他察觉了吴邪对于自己意义不同。

他想为时不晚,他想该对他更好些,他是向以果决著称的人,想什么便做什么,但他毫不犹豫的做法却令吴邪更加警惕,他不禁自叹,算无遗策的人也有算不到的局面。如果他从此失去吴邪的信任,那便是他自作孽,与人无尤。但他在的一天,他绝不会放任吴邪被诸事逼向绝路。他会护好他,哪怕他再不能得到他全然的信赖,也不会让他失去最后依靠的地方。

张起灵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他面上从容依旧,无人能看出他那刻下定的决心。

但上天始终厚待他。

吴邪竟还愿意与他坦诚,他早该知道,他教出来的人怎会看不出吴家的小心思,天性纯善的人又怎会不念着养育栽培的情分。

张起灵终于如己所愿,成为了吴邪不能放掉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往后,只要有他在一日,吴邪便不会再动破釜沉舟的念头,他能安抚下他所有的情绪,替他遮去不该有的风雨波澜。

所幸,真的为时不晚。

从来不信神佛,张起灵却在这一刻微微动容,庆幸不曾错失这一生最值得珍惜的人。



楼主:大紅花丶  时间:2020-04-03 00:14:34
番外一:方寸心

之一

吴二白不信命。

不信命,也就不信世事无常。

论天地间何事难明,唯方寸之地。而人之际遇恰如春露秋霜,梦中起,晨时散。转瞬变化,只在一念之间。

人之念起若可控,所衍世情更迭,便无不可控的道理。

可人心既比鬼神难测,人之欲念又岂能轻易掌握得了,能明了变化中的变化,算定局数高低,已不是人力可及的范畴。

正因如此,当吴二白坐稳一族之主的位置,冥冥中追寻到蛛丝马迹,他所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他曾想对吴三省言明其中利害,然而他那个豪放不羁的三弟,却并不把他那套当回事。

上位者每每身处高地,纵观全局,得以运筹帷幄,只不过占了地利之便,再观风云诡谲,因时谋业,便以为占尽天时,这都不过是妄想。真让你抓准时机,也不过繁荣一时,还能真让你图到千秋万代不成,古往今来多少朝代覆灭,谁能说自己算尽天时呢?

吴三省咬着剔牙签子,笑声狂放。

吴二白又说:“如果朝代更替本就在‘它’计算内,谁又能逃得过。”

“得了吧。”吴三省说,“老二你想得未免太多,九门创立至今不过才两代,你说的子虚乌有的‘它’叫‘命运’。”

他说的本没错,九门从依附张家算起,统共才两代,谁真的计较将来呢。吴三省也没那个闲工夫,去讨论父辈们的生存理念,他如今有活干,有钱花,乐得逍遥便可,子孙后福从来不在他想法里,看他连儿子都不想生,便可知一二。

吴二白冷冷道:“张家可不是从九门起来的,我们也不是。”

“管他怎么起来的。”

吴三省不愿再说这个话题,他更关心明天能不能顺利接回老大哥遗留的孩子,他那个唯一的大侄子。他知道吴二白想得多,从这个好喝洋墨水的二哥被迫继承家业起,神经就绷得过紧,日子久了倒去折腾命理玄学,这点他很是看不上,又有些悲哀。如果没有吴二白,也就没有吴家的今天。上面的位子呆久了,总认为什么事儿都是算计出来的。

他终究还是觉得乏了,跑江湖,夹喇嘛,老爷子在不在对他的生活并无多大影响,甚至他那个命衰的大哥,也不过按着考科举的迂腐性子长起来,没了便没了。可他着实不想看到吴二白正值壮年便长吁短叹,成日里计较那棵能荫蔽子孙后世的乘凉大树,枝叶是否茂盛,水土是否优质,栽种的方法是否正确。

那些还是太远太远的事,远得不能让吴三省为之分一点神,却要被迫在这里商量个没趣。

不论他怎么说,吴二白的眉头始终不能缓一缓。

吴三省便说:“等吴邪回来,你再担心吧。”

他猜想吴二白担忧老吴家的孙子最终姓了张,可那又如何呢,谁能保证吴家百年后依然姓吴?即便姓张了又何妨,《红楼梦》里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那时他没见过吴邪,那时他也没心思听吴老二细细讲他的担忧,他观察出的隐约痕迹。

那还是太早太早以前的事。

之二

吴三省难以置信看着那本账册,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他再看吴二白的神色,更是一改往日粗豪,神情严肃得有些可怕:“能确定吗?这个邓阿虎跟着潘子也有好些年头,大潘看中的人,绝对不会出错。”

吴二白说:“连你都觉得惊讶,我还能怎么说?”

他这话原有两个意思,吴三省听出来了,更加匪夷所思,他便问:“哪里的变故,叫人盯上了?”

吴二白说:“是个叫张海杏的女人,张家出来的,专挑你这里下手,你觉得还是什么意思。”

吴三省有些不信。

吴二白又说:“专门挑了小邪的铺子,指着你的人,这招釜底抽薪太毒了,老三,如果你因这事招来非议,且不管族里怎么说,小邪一旦查出来声张开,你的大铺起码被吃一半,大铺一遭殃,你还有多少底气,你心知肚明。他有这个功在手,就能顺利接了你的盘。”

吴三省阴沉着脸:“我相信大侄子不会做这事。“

吴二白叹气:“他没这想法,他背后的张家呢?“

他想了很久,终是说:“我让老忠头做个假册子,改几个说词送去给小邪,看他怎么说。“

吴三省一惊:“你要试他?”

“如果他确不知情,那这账册的事必定深信不疑,如果他知情……”吴二白垂下了手,“我也不知该怎么做。“

他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黯淡的眸子不似以往精明,更多了对命运的勘破。

“九门背后总有一只手在控制,以前你不信,现在也未必信,但我还得说,吴家今后的路不好走,保一户求长安,没那么简单。”

吴三省沉默了,他还是不信,但也不得不妥协:“……按你说的去办吧。”

吴二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们乱过一次,这辈子如果可以,我不想再面对那样的混乱。吴邪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个赌注太大,如果不先看清楚,将来的事也就难说了。“

吴三省苦笑。

还说什么将来,百代为荣,历史里的沉沉浮浮见惯司空,若真到那个局面,也只是顺其自然。他没有那个心,身作吴家的骨,不谋吴家的天。然而,他始终有一颗心,会寒,会痛,会想着团圆里年华,不似烟花上九天。

之三

女人如画的眉目间添了忧色,她不动声色收起书信,稳步进了书房。

那里承载过数百年风霜,无数动荡岁月下的举重若轻。

“查出来了,是张海杏。”女人淡淡的声音混着清甜的橘香,在室里飘着。

男人不为所动,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看遍江山枯骨万代,人间繁华几虚度。他合了手中书,摩挲温润白玉,淡淡道:“烧了。”

女人不解:“族长,张海杏公然私动吴家,针对小少爷,这件事就这么放着?”

男人似有若无地一笑,极浅极淡:“由她,所想未必如所愿。”

女人沉默,只是不敢再问。

男人显然明白,又再再难得地道:“人心难测,你最能明白个中差别,自去想想。”

女人忽然惊异地抬头,似乎已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男人的目光仿佛已将她看透,他轻声道:“霍玲,你是怎么离开的霍家,吴邪也会这样离开吴家。”

女人浑身一颤。

以人心算人心,终究不过一叶障目。

男人自思量,却听女人道:“族长,如果吴二白和吴三省质问小少爷事情的真相,您觉得现在的小少爷会相信谁,他眼中的真相又是什么?”

男人一怔,终是沉默了。

女人低了头,似是不愿再看,悄无声息地告退。

男人嘴角意味不明地拢起一抹微涩的弧,犹若自呓:天理循环,因果自成……即是怪我,也怨不得他……

====

这阶段的暗线放不进后面篇章,只得开番外写了,以吴邪为视角会生出许多盲点,有些很紧要又不能破局的就以番外解决吧。这些非福利(?)番外是吴邪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事。

楼主:大紅花丶

字数:62402

帖子分类:瓶邪

发表时间:2014-01-25 05:41:00

更新时间:2020-04-03 00: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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