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冯延巳

喜欢冯延巳，单凭“谁道闲情抛掷久”就好。

去年8月，书话的zhilishu9老先生在《新五代史随笔 “金椀玉杯而盛狗屎可乎？”》一文中认为此首的主人公大抵是一位少妇，我断然反对：
这是自述口吻，主人公不可能是少妇吧？
少妇怎能“日日花前常病酒”呢？
更不便“独立小桥风满袖”了？

他接说：什么样的情是“闲情”？古诗文中早已有固定的回答，大抵是男女间的情事，说到底，是闲而不闲之情。

我说：
“闲情”大抵包括男女间事，但不可能大抵是男女间事，不然这“闲情”就太小了。
“闲情”就是一种无法言说而一旦闲下来就布满心头的情思，没具体所指，闲愁最苦。

他又说：
龙榆生先生的《唐宋名家词选》选有冯延巳《鹊踏枝》八首。读读它们，你就会清楚一些了。诗词抒情，一是主观抒情，还有托喻一说，这首词我认为用的是托喻这笔法，主人公当然是少妇之类。主观也好，托喻也好，都是作者自己的一个情而已。

托喻我是知道的，我要说的是此首没托喻，而是直抒胸臆。我接下回复：为什么说“主人公当然是少妇之类”呢？冯延巳《鹊踏枝》写得多，但并非组词，各首是独立的，这首的主人公不会是少妇。

后来就没再讨论。

其实不但龙榆生，唐圭璋也认为此首是写闺情。
但不确指闺情的也很多，诸如俞平伯，叶嘉莹，黄进德等等。

我想谈的不是这首蝶恋花，而是老先生所说的“冯延巳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容低估，然而他作人为官却另一幅模样。”“冯延巳的词作是美好的，冯延巳的政治面貌是丑陋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饭后同学2月份在她的《雪，闭门闲读书》里也写：帮闲做大，如南唐的词人冯延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借闺词拍马屁，两次换得宰相位子。
我回了个：冯延巳有这么不堪吗？

当然不是。
叶嘉莹在《唐五代名家词选讲》中提到过饶宗颐对“不辞镜里朱颜瘦”的评价是“鞠躬尽瘁，俱见开济老臣怀抱”。她解释说：饶先生对“不辞镜里朱颜瘦”一句所提出的“具见开济老臣怀抱”的说法，是结合了冯正中与南唐王朝的密切关系而言的。什么叫“开济“，“开”是开国，“济”是挽救危亡，是从国家的开始奠基直至眼看着国家危亡要去挽救，一个人和国家结合了这样密切的关系，自然会有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为挽救国家而殉身无悔的感情，也就是我以前所提到的在冯正中身上所存在的悲剧精神，尽管南唐的国势是无法挽救的，但作为一个老臣又怎么能不尽力挽救呢。我们并不是要将他的词一定比附什么事实，而是说把他的性格和身世结合起来看会有这样复杂的感情。

这两天读了一直念想的《冯延巳词新释辑评》，是“历代名家词新释辑评丛书”中的一本，整套书有22册，在孔网的售价已至2000，这本冯延巳单买也得200，再出新版似乎无望，好歹是找到了扫描版的PDF。

作者黄进德在《前言》和附录中的《冯延巳及其词考辨》中说得非常好。撮要记之：五代十国时期，偏安南方的南唐吸引了不少北国士子，他们自视甚高，怀着杀回老家的强烈愿望，指望南唐国君长驱直入北定中原。但是冯延巳认为“羽毛不背，不可以远举”，不可急功近利。也就是说由北入南的士子和南方本土士子除了为邀宠争权而明争暗斗之外，还源于武功拓境问题上的南辕北辙。冯延巳无论就出生地域还是家世的发迹来看都与南唐有着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深知南唐本无能力挥戈北上，待到周师南侵，冯延巳做为元老重臣，生活于这个注定要走向倾覆的偏朝小国，无力匡扶社稷，又是政敌攻击的首要目标，这就决定了他是个悲剧人物。

写有《冯正中年谱》的夏承焘说“朋党攻伐之辞，则应存疑”。而做为正义之师的宋人所写的资治通鉴和新旧五代史，自然也不得全信。所以看到说冯延巳坏话的，咱得有点儿怀疑精神。

冯煦曾在《阳春集序》中说：周师南侵，国势岌岌，中主既昧本图，汶暗不自强，……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
冯延巳不甘寂寞，力图强打精神，苦苦挣扎，但最终无法改变其命运，也就铸就了其词如王国维所喻示的“和泪试严妆”的风格。我认为他是词人合一的。

贴几首冯词吧，最后两首多认为是欧阳修所作，黄进德否定此论。清人刘熙载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冯煦说冯延巳词是“上翼二主，下启晏欧”，词风相袭不足为怪。


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清平乐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醉桃源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丝，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鹊踏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酒后犯困，越喝越困，越困越喝，闲读《冯延巳词新释辑评》有感以记之

@ty_郭小米215 2019-05-19 17:05:49
三境界里引用的三句话都是假托女子口吻在感叹或者审美对象为女性，但以王国维境界说来探看，这是三重不同体验的格局，什么叫境界，简单地说，就是人的感知力的广度，女性视角才可以如此放纵自己的六识六根，不必担心被人取笑自己柔弱不够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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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呢

至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男人口吻啊

王国维却指出，就是这种男性以女性笔触写女性心理的诗歌体裁，却最能表达男性内心最真挚曲折的士大夫情怀与生命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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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不能把词定义为“男性以女性笔触写女性心理的诗歌体裁”吧：）
只能说发端于此

@ty_郭小米215 2019-05-19 17:05:49
三境界里引用的三句话都是假托女子口吻在感叹或者审美对象为女性，但以王国维境界说来探看，这是三重不同体验的格局，什么叫境界，简单地说，就是人的感知力的广度，女性视角才可以如此放纵自己的六识六根，不必担心被人取笑自己柔弱不够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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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粉儿 2019-05-19 17:54:42
怎么会呢
至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男人口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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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_郭小米215 2019-05-19 18:13:20
我为避免争论，也说了“或者审美对象为女性。”
抒情主体是女的，与抒情对象是女的，差别大不大？我觉得不大。假托女子口吻背后还是有个男的，男人体贴女人心。抒情对象是女的，男人能把女人当心事与美的寄托，亦为同人之情。考据之道非常费神，我觉得意义也不是很大，为什么呢？考据会立时将欣赏主体陷入计较与比较之心，无法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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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假托女性口吻还是审美对象为女性，感觉小米你夸大了性别在词里的意义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更多的是形式和声调决定的

@冰大头 2019-05-20 13:39:34
一天看书话什么笑话儿都能闹出来，关小粉儿的“我断然反对”
你以为你是国防部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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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批评的是
改成“我突然反对”吧

@关粉儿 2019-05-19 19:32:44
不管是假托女性口吻还是审美对象为女性，感觉小米你夸大了性别在词里的意义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更多的是形式和声调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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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_郭小米215 2019-05-19 23:01:17
形式和声调是为了歌唱，至于歌的内容基调就是“艳科”，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向来视”婉约“为正宗。
我真没觉得我夸大了性别对词的意义啊，我是觉得词恰恰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个纠偏的动作，弥合了两性各执一端，避免太过以某种性别气质为标签，而令人生有委屈。”诗庄词媚“，诗太端着了，形式和内容开始固化，全是诗的人生未必太辛苦。词就率真自我一些，诗写”大我“，词可以理直气壮写”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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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以婉约为正宗不假，词最开始是为了歌唱不假（南宋一些长调也是为了唱）
但词较诗媚是因形式和声调决定的（当然也可以把声调归到形式里），而不是假托女性口吻或者审美对象为女性决定的
比如说晏小山或者纳兰性德，难道不是因为有词这种体裁才写出了这种样子吗？
不然他们再心思缠绵柔肠百转，也写不出来，顶多是无限地接近小李杜罢了，可那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正如你所说的“词恰恰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个纠偏的动作”

@冰大头 2019-05-20 19:47:33


这里面无论哪一句都不能确定主人公的性别身份，为什么总想要确定出来一个呢
词中有意把交织的男女闲情都写入，正是在突出闲情闲愁的主要意味而不是男/女 -----------------------------
我可以接受不确指男女的观点
但还是觉得冯延巳自况的面大

这里面跟女的有关的——“朱颜”，朱颜可以指年轻的容颜或者酒后的样子，不能确指女性，前者比如“只是朱颜改”。

日日花前常病酒，独立小桥风满袖，形容女的确实不雅

涉江采芙蕖： 黑名单 删除 举报 2019-05-21 08:32:00 评论
酒病得不多，但也病过。独立小桥风满袖这种事，简直常有……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家伙在楼上看我，雅得很：）



作者：ty_郭小米2154Lv 7 时间：2019-05-21 07:11:19
日日花前常病酒，独立小桥风满袖，形容女的确实不雅一一一
病酒不雅，还是独立不雅？总不会是风不雅：）
李易安常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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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同学，我所谓的不雅，不是单议这件事情，更不能以现今的眼光看啊

要在词里讲，在词里，以女性自述的口吻“日日花前常病酒，独立小桥风满袖”，确实不合适。

“病酒”是大醉，“风满袖”而且站在桥头，就算是人归后也略显招摇不是？

李易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把酒”“暗”“盈袖”就恰当的多

@ty_郭小米215 2019-05-21 07:11:19

放下执着，见人，不见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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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我可以接受不确指男女的观点
我断然反对的是认定女性自述的观点：）
但还是觉得冯延巳自况的面大，如果不是，会颠覆一直以来我对这首词美好的认识

@郑午然 2019-05-21 10:30:12
“日日花前常病酒”，如果是男性自述，那是很做作的，女性则没有问题。“独立小桥风满袖”，也较为适合女性。而男性则以“杖藜扶我过桥东”较为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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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回复看，无他，对词有偏见而已